風物母語專題

我的自信來自母語!蒙古詩人這樣說

我心靈的一切均來自於我的母語,她是我與生俱來的天空,我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即使是有一天我永遠離開了,她也會自然癒合。

特約撰稿人 寶音賀希格

刊登於 2015-12-09

#母語

我心靈的一切均來自於我的母語,如同一滴滴水都源自湖海和河流。一旦失去母語,我就會窒息——這是我一直思考的事情。

母語是什麼?走進其他語言之前,我好像沒有關注過這個問題。其實,我覺得,用空氣來比喻母語極其貼切。她是我與生俱來的天空,我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即使是有一天我永遠離開了,她也會自然癒合。因此,我從不感覺——自己是在有目的地利用她。我是在用母語呼吸,這是一種與世間萬物的交談,自然而然,具有生命本能的節奏。

蒙古語,屬於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傳統文字為回鶻體蒙古文,詩文並茂的《蒙古秘史》是在13世紀由這個頂天立地的豎寫體文字寫成。雖然地域廣袤,但人們游動頻繁,因此,方言差別相對較小。充滿遊牧智慧的蒙古語中,至今依然保留着蒙古高原古代各種語言的詞彙。她的每一個單詞,都是世界的鈕扣。上面有我祖先的指紋,也有時間的印痕。解開了又扣上,扣上了又解開,久而久之,它們變得圓潤而溫暖。無數次這樣的反覆,使我和世界一起豐潤起來,融為一體。

我覺得,用空氣來比喻母語極其貼切。她是我與生俱來的天空,我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即使是有一天我永遠離開了,她也會自然癒合。

在大學,我專攻蒙古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後在一家出版社當了蒙古文編輯。三十餘年間,我出版過七部蒙古語著作,包括詩集、散文集、評論集——它們都是我珍藏的母語精華。我也曾離開過母語領地,去異國他鄉生活學習,但我從未中斷過母語的寫作和閱讀。剛去日本的時候,那裏的一切我都不太適應,並且在大學掌握的日語也未來得及激活,一緊張或着急,首先蹦出來的都是蒙古語,頓時使對方一臉茫然。後來,我用日語寫作,也出版了兩部日語著作。但是在寫作過程中,往往是先用母語思考,然後再把它謹慎地轉換成日語。一位日本評論家推介我第二本日語著作時,說我的日語是新日語,他無疑是從中發現了我母語思維的點點滴滴。

透明的繩子

作者:寶音賀希格
朗誦:烏蘭其其格

彷彿是在搓一根
永遠無法掌握的繩子
它與河流相連
它與祈禱有關
是自己的手指在滴落
還是水在留下指紋
我難以分辨
越擰越透明的繩子
世界上最流暢的繩子
不是為了留住什麼
只是為了跟著它走

蘭波在《元音》一詩裏寫道,法語的五個元音都有不同的顏色,即A黑,E白,I紅,U綠,O藍。這是一個驚人的發現,其中紅藍白三色,至今在他法蘭西的國旗上,迎風飄揚。蒙古語的元音有七個,我寧願說它們都是白的。這樣說,或許過於武斷,抑或顯得缺乏想像力,但是我相信,崇尚白色的蒙古人會接受我這樣的說法。再說,在我心裏,白是世界上最豐富的顏色,也是最敏感的顏色。蒙古語七個元音陪伴二十四個輔音(基本輔音十七個,借詞輔音七個),酷似七隻母天鵝領着二十四隻小天鵝在飛翔。它們繁衍出來的詞語,跟夏天草原的花草一樣繁多又鮮活。

在草原上,面朝無盡的天邊時,母語是我的靜默。聽着蒙古長調,聽着馬頭琴時,母語是我愴然落下的熱淚。不小心受傷時,母語是我滴落的鮮血。一根白髮脫落時,母語是它發出的聲音……

「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聲音在交響,其中母語的聲音最清晰,如同感覺自己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在隱痛,或者哪一個部位在發熱。我寫詩,就是這樣被這種神秘的存在不斷喚醒的過程。」

人靜夜深,放下手中的書籍,安靜地傾聽。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聲音在交響,其中母語的聲音最清晰,如同感覺自己身體的哪一個部位在隱痛,或者哪一個部位在發熱。我寫詩,就是這樣被這種神秘的存在不斷喚醒的過程。曾經有一天,我好像發現了母語某種清晰的脈絡,是通向靈感,通向天外,它好比是黑夜裏的閃電。那裏彷彿隱藏着許多奇跡和秘密。於是我就順着她的指引踏上了詩意的發現之旅。詩,是母語海洋最美麗的浪花,它有飛翔的衝動,更有縫合天地之縫隙的美妙。我寫詩,是在參與母語生命的延續。

蒙古語七個元音陪伴二十四個輔音(基本輔音十七個,借詞輔音七個),酷似七隻母天鵝領着二十四隻小天鵝在飛翔。它們繁衍出來的詞語,跟夏天草原的花草一樣繁多又鮮活。

這十幾年,我一直在挑戰,用漢語和日語寫詩。有限的詞彙十分珍貴,不能隨便浪費,於是,我總是小心翼翼。這種挑戰本來是為了使我自己的詩有更大的發揮可能,然而我常常覺着力不從心,如同一個右撇子用左手寫字一樣吃力。思索中,我逐漸發現,對我而言,母語是眼睛,是天生的,也是無限的,其他語言則是在母語天空上由我打開的一扇扇小窗戶,明亮卻有限。所以用母語寫詩,我最得心應手,手指們彷彿伴隨着母語的節奏,在鍵盤上興高采烈地舞動。

母語屬於天地。我們用母語命名我們的世界,使它變得更加親近,更加開闊。我們通過母語接近世上每個事物的深處和細節。敖包上每一塊石頭都在靜靜祈禱,秋天的湖邊蘆葦在隨風搖曳,一匹離群的馬兒在深夜悲鳴,一滴露水使一棵青草興奮不已……這些都是我用母語看到和聽到的。所以,放眼望去,遼闊便是我的詞彙。

我的自信來自母語,來自前方。

寶音賀希格,蒙古族,詩人,先後畢業於內蒙古大學蒙古語言文學系和日本國法政大學研究生院日本文學專業。他出版了《另一種月亮》、《一個主語七十四個謂語》等7本蒙古語詩文集,以及《懷情的原型》等日語著作,近年亦開始嘗試漢語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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