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母語專題

上海作家金宇澄:母語永遠生機勃勃,隨時更新!

這就是母語含有的時間表徵——它生機勃勃,永遠隨時更新。方言是一種自然生成,永遠那麼動人,是最重要的文學源泉……

特約撰稿人 金宇澄

刊登於 2015-12-08

#母語

我的母語,是吳方言最重要的一種語言:滬語。

在《海上花列傳》時期,小說人物如何講話,作者都可以照錄——即胡適先生所言「我手寫我口」,當時作者和讀者對方言的掌握和理解,有十二分的自由,辨識度和聽力也比當代人靈敏得多。

因歷史的種種震蕩,吳方言表達逐漸式微,至40年代張愛玲時期,即用官話譯《海上花》,到1950年代全面推行「北京方言為基礎」普通話——出自同一語系,北方作者仍可順暢表達母語,上海話只能在小說裏偶爾閃現,成為點綴。

然而方言是一種自然生成,永遠那麼動人,是最重要的文學源泉,在國民習慣普通話規範的今日,用《繁花》的母語思維通融一種微弱的滬語表述,會是怎樣?

你小說的每一頁,滿眼是「儂」「伊」「阿拉」「伊拉」……你的方言魅力,外人就會拒絕,因此《繁花》裏沒有這些人稱,都轉換了

先賢有言:「不得其詳,故從其略,吳人詳吳而紀吳,越人詳越而紀越,惡在其為略而不能詳。」母語是一種詳細表達的指標,全方位滬語思維和寫作,體現地域魅力,我認為句型、韻腳和滋味都與標準普通話有別,比如兩字短句——不響。買賬。亂講。瞎講。做啥。有啥。為啥。吃酸。吃進。吃癟。笑笑。窮笑。窮哭。窮叫。窮喊。尋死,死腔。死開……通文直截,彈性十足,人人能懂……是因為明白,所以生動。

不容忽視的是滬語有書寫局限,純滬語敘事,歷史上沒有順達的文本,可讓一般讀者接受——例如「滬語粉絲」喜歡把「味道」寫成「米道」的流行做法,即使真正的上海人來讀,每一句基本是靠猜,非滬語讀者更是如讀天書;如上海話的「你」,是「儂」。「他」——「伊」。「我們」——「阿拉」。「他們」——「伊拉」——你小說的每一頁,滿眼是「儂」「伊」「阿拉」「伊拉」……你的方言魅力,外人就會拒絕,因此《繁花》裏沒有這些人稱,都轉換了,「豆瓣」上只有一個讀者發覺,這麼都直呼對方名字——上海人喜歡直呼其名。

與北方語釋義相背的詞,比如「窩心」,台灣「國語」是通的,意思是「開心」,「舒服」,「竊喜」,北方話意思卻是「鬱悶」,詞義相反,就不該用,需要轉換。

上海話「剩」這個字是「挺」, 「剩下來」 就是「挺下來」,非上海讀者不會明白,需要轉換——改用「剩」,上海話也可以這樣說呀。「快一眼」意思是「快一點」,外人不明白,需要改用後者,上海話也可以這樣講。

「母語是一種詳細表達的指標,全方位滬語思維和寫作,體現地域魅力,我認為句型、韻腳和滋味都與標準普通話有別,但不容忽視的是滬語有書寫局限。」

「邪氣」,滬語意思是「非常」。邪氣好,即「非常好」。30年代海派文人常用詞,但非滬語讀者、包括我這個真正老上海,仍然覺得刺目——邪即邪惡、歪風邪氣,以「邪氣漂亮」形容女人,單從字眼看,只適合描繪「太妹」,因此我改為「霞氣」,滬音相同,女人形容為「霞氣漂亮」,字面有色彩——方言字,需要靈活取捨,需要改換,處處「火燭小心」,不能炫耀,需要通文。

再比如上海話「急吼吼」,字面給人感覺是急了便吼,大叫大喊之態,準確意思卻接近北方話的「死乞白咧」,如——三姐夫發問:為啥急吼吼?其實三姐夫是輕聲輕氣,很安寧,蚊子叫一樣輕微吐出這三字的,但字面仍然誇張,青筋暴突之感,因此慎用。設問,「急吼吼」要等到什麼場面才用?我答,恐怕只能等到三姐夫真正光火的階段了,否則是用字不當,不準確,理解上不符合。

《繁花》使用改良滬語的用意是,作為文學,需要打通地域的屏障,讓非上海讀者也能感受語態與環境

施康強先生曾經設問《繁花》的一千多個「不響」,按上海字標準,應是「勿響」。我答先生:是截自於標準的漢字成語「一聲不響」、「悶聲不響」而來的,接近「不言」,「無言」,「無語」,外人才可以明白。

說這些例子是表明,《繁花》是小說,不是推廣上海話的讀本,不是變相《上海話辭典》——在這類方言字典裏,收有大量早已經死亡的語詞——我們知道,上海話同所有的方言一樣,一直在變,上一輩很多的用詞,這一代已經不用了——這就是母語含有的時間表徵——它生機勃勃,永遠隨時更新,如你離開母語地區十年,你講的口音就帶有過去時的痕跡,這是文字魅力所在。

《繁花》使用改良滬語的用意是,作為文學,需要打通地域的屏障,讓非上海讀者也能感受語態與環境,即使如此,習慣了常規小說的讀者,初識《繁花》會產生閱讀不適,包括其他一些接近傳統的舉措,都是我有意的顯示,顯示一部小說的個性特徵,需要把握的「度」,不設置方言障礙,盡量保留母語滋味,拒絕擬音字,冷僻字,因此《繁花》的語氣拿捏取捨,時時剔除生冷詞彙,使之達意易懂的效果,得到了更多南北讀者的注意。

金宇澄,原名金舒澄,中國內地作家。1988年起任職於《上海文學》雜誌。 2012年發表滬語長篇小說《繁花》,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等多項文學獎肯定。

(本文原標題為《局限與改良》,題目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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