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作家金宇澄:母语永远生机勃勃,随时更新!

这就是母语含有的时间表征——它生机勃勃,永远随时更新。方言是一种自然生成,永远那么动人,是最重要的文学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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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语,是吴方言最重要的一种语言:沪语。

在《海上花列传》时期,小说人物如何讲话,作者都可以照录——即胡适先生所言“我手写我口”,当时作者和读者对方言的掌握和理解,有十二分的自由,辨识度和听力也比当代人灵敏得多。

因历史的种种震荡,吴方言表达逐渐式微,至40年代张爱玲时期,即用官话译《海上花》,到1950年代全面推行“北京方言为基础”普通话——出自同一语系,北方作者仍可顺畅表达母语,上海话只能在小说里偶尔闪现,成为点缀。

然而方言是一种自然生成,永远那么动人,是最重要的文学源泉,在国民习惯普通话规范的今日,用《繁花》的母语思维通融一种微弱的沪语表述,会是怎样?

你小说的每一页,满眼是“侬”“伊”“阿拉”“伊拉”……你的方言魅力,外人就会拒绝,因此《繁花》里没有这些人称,都转换了

先贤有言:“不得其详,故从其略,吴人详吴而纪吴,越人详越而纪越,恶在其为略而不能详。”母语是一种详细表达的指标,全方位沪语思维和写作,体现地域魅力,我认为句型、韵脚和滋味都与标准普通话有别,比如两字短句——不响。买账。乱讲。瞎讲。做啥。有啥。为啥。吃酸。吃进。吃瘪。笑笑。穷笑。穷哭。穷叫。穷喊。寻死,死腔。死开……通文直截,弹性十足,人人能懂……是因为明白,所以生动。

不容忽视的是沪语有书写局限,纯沪语叙事,历史上没有顺达的文本,可让一般读者接受——例如“沪语粉丝”喜欢把“味道”写成“米道”的流行做法,即使真正的上海人来读,每一句基本是靠猜,非沪语读者更是如读天书;如上海话的“你”,是“侬”。“他”——“伊”。“我们”——“阿拉”。“他们”——“伊拉”——你小说的每一页,满眼是“侬”“伊”“阿拉”“伊拉”……你的方言魅力,外人就会拒绝,因此《繁花》里没有这些人称,都转换了,“豆瓣”上只有一个读者发觉,这么都直呼对方名字——上海人喜欢直呼其名。

与北方语释义相背的词,比如“窝心”,台湾“国语”是通的,意思是“开心”,“舒服”,“窃喜”,北方话意思却是“郁闷”,词义相反,就不该用,需要转换。

上海话“剩”这个字是“挺”, “剩下来” 就是“挺下来”,非上海读者不会明白,需要转换——改用“剩”,上海话也可以这样说呀。“快一眼”意思是“快一点”,外人不明白,需要改用后者,上海话也可以这样讲。

“母语是一种详细表达的指标,全方位沪语思维和写作,体现地域魅力,我认为句型、韵脚和滋味都与标准普通话有别,但不容忽视的是沪语有书写局限。”

“邪气”,沪语意思是“非常”。邪气好,即“非常好”。30年代海派文人常用词,但非沪语读者、包括我这个真正老上海,仍然觉得刺目——邪即邪恶、歪风邪气,以“邪气漂亮”形容女人,单从字眼看,只适合描绘“太妹”,因此我改为“霞气”,沪音相同,女人形容为“霞气漂亮”,字面有色彩——方言字,需要灵活取舍,需要改换,处处“火烛小心”,不能炫耀,需要通文。

再比如上海话“急吼吼”,字面给人感觉是急了便吼,大叫大喊之态,准确意思却接近北方话的“死乞白咧”,如——三姐夫发问:为啥急吼吼?其实三姐夫是轻声轻气,很安宁,蚊子叫一样轻微吐出这三字的,但字面仍然夸张,青筋暴突之感,因此慎用。设问,“急吼吼”要等到什么场面才用?我答,恐怕只能等到三姐夫真正光火的阶段了,否则是用字不当,不准确,理解上不符合。

《繁花》使用改良沪语的用意是,作为文学,需要打通地域的屏障,让非上海读者也能感受语态与环境

施康强先生曾经设问《繁花》的一千多个“不响”,按上海字标准,应是“勿响”。我答先生:是截自于标准的汉字成语“一声不响”、“闷声不响”而来的,接近“不言”,“无言”,“无语”,外人才可以明白。

说这些例子是表明,《繁花》是小说,不是推广上海话的读本,不是变相《上海话辞典》——在这类方言字典里,收有大量早已经死亡的语词——我们知道,上海话同所有的方言一样,一直在变,上一辈很多的用词,这一代已经不用了——这就是母语含有的时间表征——它生机勃勃,永远随时更新,如你离开母语地区十年,你讲的口音就带有过去时的痕迹,这是文字魅力所在。

《繁花》使用改良沪语的用意是,作为文学,需要打通地域的屏障,让非上海读者也能感受语态与环境,即使如此,习惯了常规小说的读者,初识《繁花》会产生阅读不适,包括其他一些接近传统的举措,都是我有意的显示,显示一部小说的个性特征,需要把握的“度”,不设置方言障碍,尽量保留母语滋味,拒绝拟音字,冷僻字,因此《繁花》的语气拿捏取舍,时时剔除生冷词汇,使之达意易懂的效果,得到了更多南北读者的注意。

金宇澄,原名金舒澄,中国内地作家。1988年起任职于《上海文学》杂志。 2012年发表沪语长篇小说《繁花》,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奖肯定。

(本文原标题为《局限与改良》,题目为编者所拟)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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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本來就是方塊字的弊病啊!不能以我手寫我口,衹能這樣尷尬地委曲求全,華文寫作者的悲哀。方塊字作爲大一統的利器,將始終伴隨文化殖民帝國的始終。套用舊話來説,羅馬帝國隨著但丁始用意大利語文寫作神曲而崩潰,東土俄馬帝國同樣會在愈來愈多的錯別字網絡寫作的實踐中分崩離析。年輕一代的寫手任重道遠,努力啊,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