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一度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自2009年起舉辦,邀請世界各地重要而優秀的詩人來港交流。今年的「國際詩歌之夜」將在11月26日舉行,邀請了18個地區的21位詩人來港。主題是「詩歌與衝突」,可以說,這與當今的世界時勢正好應合。我們在「國際詩歌之夜」到來之前,獨家專訪部分要來港的詩人,談談在他們各自充滿地區、政治、現實衝突的時空裏,詩歌何為。(編者)
最近幾天,加泰隆尼亞又出現在港人的視野之中。上個星期,加泰隆尼亞議會通過決議,計劃在十八個月内脫離西班牙,成爲獨立的共和國。這個星期,中國隊和香港隊在旺角大球場對壘,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球迷舉起的標語「HONG KONG IS NOT CHINA」。最終港隊逼和中國隊,第二天傳媒把這句口號與巴塞隆納球迷在諾坎普球場打出的口號「CATALONIA IS NOT SPAIN」相提並論。的確,足球讓「巴塞隆納」的名氣遠超「加泰隆尼亞」,雖然前者是後者的首府。筆者在巴塞隆納旅行時,在大街小巷之間穿梭,騎樓和露台上飄揚着紅黃間條的旗幟。走過加泰隆尼亞廣場,和加泰隆尼亞獨立組織的工作人員聊起當地的情況。當他們知道我來自香港,就立刻變得興奮,激動地説:「We have the same problem」。
今年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邀請了加泰隆尼亞詩人詹瑪•歌爾伽(Gemma Gorga, 1968﹣)來港,讓大家欣賞加泰隆尼亞詩歌,一窺全豹。歌爾伽出生於巴塞隆納,現於巴塞隆納大學任教文學課程。她出版過六本詩集,2011年在印度新德里梵文基金會任駐留詩人,翻譯當代印度英文詩歌。
端傳媒(下稱「端」):你怎麽看今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主題「詩歌與衝突」?
歌爾加(下稱「歌」):一切皆是衝突。我在家中安靜地寫作,當中也蘊含着衝突。字句與表達上的掙扎,為本無形態的事物塑造它們的形態。詩寫完了,衝突又起。內心遲早會有一股不滿的聲音。它會在掙扎中和其它詩作形成對話,從而變成一本書。個體與群體的矛盾是一種永恆的衝突。
端:世界充滿衝突,難以化解,同時詩歌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威脅。你覺得它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歌:詩歌的未來?詩歌出現伊始,詩人就開始問這個問題了。詩歌總是受到各種各樣的威脅。在戰爭環境下,詩歌受到宗教、軍事和國族這些表面上的威脅。在加泰隆尼亞,詩歌受到的最大威脅卻是看不見的。一般人對詩歌缺乏興趣,缺乏了解;課本上沒有詩歌;讀者不再懂得如何集中注意力來欣賞,直接就說他們「不懂詩」!
語言上的衝突是最大的困擾
端:在你自己的創作裏面,有關於戰爭的詩嗎?
歌:我近幾年才開始寫戰爭。我最近出版的詩集《牆》收錄了一些關於戰爭的詩。
端:在和平的年代,你怎樣書寫戰爭?想必不易。
歌:我從未經歷過戰爭。對我來講,戰爭不是那麼直接的經驗,而是一個與我有關的歷史故事。這個故事非常奇怪,因為敘述者是沉默和恐懼。我的祖父母經歷過西班牙內戰(1936-1939),戰爭到來,他們的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祖父在戰爭前線上犧牲了,這只是官方的說法,因為他們找不到他的屍體。祖母不願意說起這場戰爭,但是這種沉默有種雄辯的力量。我很想聽聽他們沒有說出的故事,這個願望成為《牆》這本詩集的出發點。
端:那語言暴力呢?
歌:是啊,語言暴力非常值得我們關注。詩人和字詞打交道,但是字詞總是被操控和扭曲,有時我們把字詞丟失。我來自加泰隆尼亞,我的母語是加泰隆尼亞文,無論是作為一位詩人還是一位普通人,對我來講,語言上的衝突是最大的困擾。
詩人和字詞打交道,但是字詞總是被操控和扭曲,有時我們把字詞丟失。
端:對。我去到巴塞隆納,當地人都不願意和我講西班牙文,他們更願意用英文和外國人交流。在詩歌方面,你覺得西班牙詩歌和加泰隆尼亞詩歌的關係是怎樣的?
歌:我談論詩歌時,傾向於談論「西班牙文詩歌」,而不是「西班牙詩歌」。「西班牙文詩歌」不單包括在西班牙出世的詩人,還涵蓋拉丁美洲的西班牙文詩人。語言是純真的,但政治並非如此,不要被迷惑,不要被操控。我在讀外國文學的時候,都嘗試謹記這一點。
真正的詩人都坐在詩歌這條船上
端:那麽當地的詩人和讀者會特別討厭「西班牙詩歌」嗎?你怎麽看?
歌:真正的詩人都坐在詩歌這條船上。出於政治原因而憎恨某些詩人或某些國家的詩歌,這種憎恨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非常不喜歡一些自以為是的犬儒詩人,他們會敗壞詩歌這門高貴的藝術。
端:説起加泰隆尼亞詩歌與政治的關係。我記得自己在巴塞隆納時,特別跑去巴塞隆納自治大學的圖書館看了一些英文的資料,似乎加泰隆尼亞詩人都很熱衷於參與政治。
歌:幾十年前的確如此。那時候,加泰隆尼亞詩人的數量很少,但是他們非常非常團結。他們在弗朗哥獨裁政權下生活,但是他們很積極地參與政治,改變社會,事關加泰隆尼亞民族的生死存亡。
出於政治原因而憎恨某些詩人或某些國家的詩歌,這種憎恨是沒有意義的。
端:那今天呢?
歌:今天加泰隆尼亞詩人對政治的反應不一。有些很熱衷地參與政治,有些則對政治不聞不問。今天,敵人似乎更加隱晦,甚至是看不見的。
端:在英文世界,最著名的加泰隆尼亞詩人應該是加布里埃爾•費拉特(Gabriel Ferrater, 1922-1972)。你怎麽看他的詩?你的寫作受到過他的影響嗎?
歌:記得第一次讀到費拉特的詩集時,感覺到它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氣。費拉特深受英國和美國詩歌的影響。他把英美詩歌中的那種對話性的節奏灌注到自己的詩裏面。我的寫作也受到他的影響。他的詩讀起來真的很新穎,和我讀過的詩很不一樣。
端:除此之外,還有哪些加泰隆尼亞詩人對你產生過影響?
歌:若安•文尤利(Joan Vinyoli, 1914-1984)和瑪利亞•梅瑟•馬塞爾(Maria Mercè Marçal, 1952-1998)的詩歌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感覺他們就是我的師傅。
作者和譯者之間往往需要一種親密感
端:我們説説翻譯吧。我知道你翻譯過印度詩人迪利普•奇德列(Dilip Chitre, 1938-2009)的詩歌。奇德列用英文寫詩,在印度很有名氣。你爲什麽會翻譯他的詩呢?
歌:2011年冬天,我去到新德里,進行爲期三個月的藝術駐留計劃。駐留期間,我參加了各種各樣的詩歌活動,除了寫作和閲讀,還讓我成爲一位詩歌譯者。我不懂任何印度本地的語言,所以我只能翻譯用英文寫作的印度詩人的作品。偶然之下,我聽到迪利普•奇德列這個名字,我就選了他的作品。後來我才知道,奇德列在印度的名氣非常大,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藝術家、作家、畫家和電影人。
我感到一種情感上的衝動,我覺得自己必須和他人分享。
端:作爲一位詩歌譯者,你覺得他的詩寫得怎樣?
歌:記得那時我讀到他的詩集,書名是《邁向死亡的十二次早餐》。這本詩集不僅書名起得極妙,詩也寫得極好。一首一首讀下來,我發現奇德列非常善於把日常的活動,轉化成一種對人類的形而上學的省思。我還未把這本詩集讀完,我已經決定了,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把它翻譯出來。直至今天,我還不知爲什麽我會下那麽大決心。
端:那麽翻譯影響你的創作嗎?
歌:作者和譯者之間往往需要一種親密感。我在奇德列的詩中找到了這種親密感。當然,我無形中也受到奇德列的影響。
端:那麽翻譯他的詩歌,豈不是向讀者暴露這種親密感嗎?
歌:其實翻譯讓理解更加深刻。把它翻譯成加泰隆尼亞文再進行閲讀,就少了英文這層隔閡。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把它據爲己有,我感到一種情感上的衝動,我覺得自己必須和他人分享。
歌爾加詩作
石
Jesús Sayols 譯
如果聲音能夠在照片上出現
像陰影或觸痛般出現— 儘管
它們是更脆弱的現實— 我再聽到
我父親告訴我,撿
一塊石頭前,必須讓它挑開,
使用腳或樹枝讓它挑開
趕走藏在石底如乾荊棘般的蠍子。
我從沒擔心過。六歲時
生和死一樣容易。這兩件事,
除了空氣什麼秘密都沒有:
呼吸或不呼吸,彷彿靈魂
充滿微小的肺泡,它們在開放
和閉合。我第一次見到蠍子
就是在自然科學課本裏,
牠被時間的重鑷永遠地
抓住。雖然,有時候,書真話不
全說,就像它們不知道
或者在去印廠路上,它們把真話忘了。
「蠍子的身體分為腹部
和頭胸部。」關於舌頭上火辣辣
的太陽,害怕,尖鋒扎進脖子
課本都沒有提到。當時我不知道
說是巨大的冰山
隱藏在冰冷水域下的
總比表現出來的更多。像「蠍子」字似的。
而現在,當我手機執拗地響起
(一陣尖銳的叫聲),我起床,
開燈,伸手取白色塑料蓋手機
它就像在陽光下閃耀的石頭
我接電話說「喂?」就聽到有人說你死了,
我只想起蠍子,我多想
你對我說這句話:
「把石頭挑開,當心,把石頭挑開。」
最令我震驚的是那句: 外國人去巴塞羅那旅遊,當地人居然不願意用西班牙文溝通!哎,現在的世界好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