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詩歌與衝突

舒普雅科夫:如何在普京時代寫詩?

「如果你不支持普京政府,你在自己的祖國裏也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特約撰稿人 宋子江

刊登於 2015-11-01

#詩歌#詩歌與衝突

兩年一度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自2009年起舉辦,邀請世界各地重要而優秀的詩人來港交流。今年的「國際詩歌之夜」將在11月26日舉行,邀請了18個地區的21位詩人來港。主題是「詩歌與衝突」,可以說,這與當今的世界時勢正好應合。我們在「國際詩歌之夜」到來之前,獨家專訪部分要來港的詩人,談談在他們各自充滿地區、政治、現實衝突的時空裏,詩歌何為。(編者)

這裏聽俄羅斯詩人 Gleb Shulpyakov 朗誦自己的詩歌。

當今華文世界對俄羅斯詩歌的接受,大致聚焦於布羅茨基、帕斯特納克、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斯塔姆等詩人身上。今年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邀請了一位成長於1990年代俄羅斯政治經濟改革時期的詩人,戈列博•舒普雅科夫 (Gleb Shulpyakov, 1971-)。

俄羅斯詩人戈列博•舒普雅科夫。圖片由作者提供
俄羅斯詩人戈列博•舒普雅科夫。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鄉間

戈列博•舒普雅科夫 Gleb Shulpyakov /晴朗李寒 譯

一個人獨自留下來──

他的煙囪上不斷升起

煙縷,直直的,像濃密的柱子,

但是──此前,當他提著空桶出門,

不得不去打水,

這個人在村裏點亮燈,

分別掛起雲朵,佈置好森林,

然後安排好暴風雪或者雷霆

(這取決於季節)──

現實是,這個人提着水桶

只是從一座房子進入另一座房子──

獨自一人

舒普雅科夫年紀不算大,1990年代在俄羅斯文壇為人所知,他的第一本詩集《彈指》2001年出版,他寫詩也譯詩,還是《新青年》(Novaya Yunost)文學雜誌的詩歌編輯。但其實他是一個職業記者,常常去世界各地進行採訪,寫了兩本遊記(《格拉巴酒人》2002,《叔叔的夢》2005)。此外,他還是三部長篇小說的作者(《希南之書》2005、《海嘯》2008 和《非斯》2010),他的劇本《普希金在美國》則獲得俄羅斯「2005劇中人」大獎。

涉及的創作門類這麼多元,在舒普雅科夫的想法裏,正是這些不同種類的創作,幫助他思考新的、不尋常的事物,而小說還能幫助他「和自己所處的時代找到共同的語言」。他說自己是在其它文類上寫盡了雜念,於是詩歌就可以成為一種更純粹的寫作。

普京時代的藝術家們

和舒普雅科夫談俄羅斯,我們都知道在政治強人普京的掌握下,今天的俄羅斯呈現出向蘇聯時期回歸的跡象,不僅讓人回憶到 1980年代末蘇聯經濟改革之前的狀況,更讓人聯想二戰後蘇聯勢力在東歐的擴張。普京的鐵腕政治,令俄羅斯從經濟、政治,到文化、生活,都在動盪之中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舒普雅科夫跟我列舉 1990年代以來俄羅斯取得的改革成果:自由媒體、自由選舉、自由市場、獨立法制、憲法⋯⋯甚至「個人隱私」都是改革成果之一。但他描述現在俄羅斯兩代人的不同觀點:

「老一輩的俄羅斯人,是比較願意看到國家變回蘇聯時期那個樣子的」,「他們覺得蘇聯時期的生活比現在更好。」而年輕一代對這種轉變就極為憂慮,特別是在1990年代政治經濟改革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一代。

在舒普雅科夫口中,原來普京時代的俄羅斯藝術家也同我們熟悉的其他高壓時空中的作家藝術家相似:「藝術家不得不向內轉,把注意力放在個人的內心世界裏。」 如此一來,藝術家可以專心畫畫,作家可以專心寫作,但作品卻無法不受到社會和政治上「災難」的影響。

這些作家,雖然享有寫作和出版自由,但印量極小,書籍能造成的影響甚至可以忽略不計。「電視台或許影響力更大一些,但它們只是官方宣傳的管道。」一切聽起來都很像我們早已熟悉的版本,而舒普雅科夫繼續說下去,原來過去幾年普京的「新蘇聯政治」對人的心理也造成了變化,讓俄羅斯人彼此之間更加陌生:

「如果你不支持普京政府,你在自己的祖國裏也只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俄羅斯有幾百萬人在寫詩

這樣的現實中,地區、政治、個人與內心,想必衝突層疊,無處放置。但同舒普雅科夫談起這個,他說自己反而是把「寫作」看作一種衝突:它「存在於生命與死亡之間,生命與時間之間」。他的看法頗有幾分存在主義色彩:「人類的靈魂要去理解宇宙的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衝突。在某種程度上,它也是父親與兒子之間的衝突。」

說起當今俄羅斯詩壇的狀況,舒普雅科夫脫口而出:「俄羅斯有幾百萬人在寫詩。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只要上網看看那些詩歌網站就知道了。」但這幾百萬人寫的詩,不是他心目中的詩。我們可以把這幾百萬人的詩歌當成一種心理調節,甚至是一種「棟篤笑」。

舒普雅科夫說他心目中「真正的詩歌」:是一種非宗教式的祈禱,它是縱向的,而不是橫向的。詩人不必向他人言說,如此一來詩人更加接近存在的本質。在他的眼中,詩歌不僅僅是情感,更是哲學,或者可以說是一種「情感哲學」。

問起舒普雅科夫當代俄羅斯詩歌在海外的接受,他很謙虛地說,翻譯只是把部分俄羅斯詩歌傳播出去。事實上,舒普雅科夫也是一位翻譯家,他翻譯過英國詩人泰德•休斯 (Ted Hughes)、美國詩人羅拔•哈斯 (Robert Hass)和現代主義大師W.H.奧登 (W.H. Auden)的作品,他的譯著在俄羅斯文壇頗具影響力。

從舒普雅科夫身上,筆者看見一代俄羅斯作家的身影:他們冒起於1990年代俄羅斯政治經濟改革時期,自覺地通過學習外語、文學翻譯等渠道來接觸世界各地的文學,同時又有意識地保留俄羅斯文學的根。筆者也從事文學翻譯,因此很好奇舒普雅科夫的翻譯對他寫作產生了哪些具體影響。

舒普雅科夫回憶起自己的譯著,他覺得自己在其他詩人的作品中找到共通點,翻譯讓他更加理解這些詩人如何將自己對詩歌的敏感轉化成文字。他還透露,休斯的最後一本詩集《生日信札》(Birthday Letters)對他的影響很大。休斯詩集中的長詩幫助他找到自己寫作長詩的形式和方法。在舒普雅科夫的經歷上可以看到,詩歌翻譯不僅是印在書頁上的文字,它深層次的翻譯在於它跨越語言的邊界以後,對作家造成的影響。

「我的牆在內部沉默」

晴朗李寒 譯

我的牆在內部沉默;

在牆的那一頭亮着

燈光,或是沒有窗簾的窗子──

從這裏看不清楚,

我只聽見石頭的咯吱聲

磚對磚喃喃低語

請把我再夾緊些

──牆沉默,我也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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