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公關化」:經營困境下十年轉型,政府成最大買單者

僅僅三年,這位新聞學院出來的年輕記者就走完了自己的週期。
2022年10月20日,中共二十大新聞中心舉行視訊連線新聞發布會,記者手持一本以封面為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雜誌。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12年,南方週末(以下簡稱「南周」)創下了廣告收入1.4億的最高歷史紀錄,但僅僅一年後,報紙發行量就出現20%的超常規下滑,多項千萬級合作項目被終止,成為當年南方報業所有媒體中利潤下滑最嚴重的單位之一。

危機還在加劇。

廣告商在拋棄南周,也在拋棄紙媒。2015年,為了填補外部廣告的空缺,南周的品牌形象廣告史無前例地佔據了報紙廣告總份額的43.85%。一名經營人員稱,這一年,報社的賬面營收跌至創報以來的谷底,最後從集團借經費才渡過難關。

更多人相信「不是哪份報紙的黃金期過去了,而是報紙的黃金期過去了」。

這是整個報業的危機——確切地說是整個市場化媒體的危機——2015年中國大陸有七成報業集團出現虧損。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裏,全國有129家報紙被關閉,僅2014、2015年兩年,停刊或休刊的報紙達40家左右。《經濟學人》的一位作者說,「經濟困境正在重創中國媒體,其對中國記者的傷害不亞於審查制度。」

從2013到2018的五年裏,南周作出了力所能及的努力,但在種種因素包括上世紀推行的「事業單位企業管理」體制下,經營收入仍然跌至谷底。

新聞業好像崩塌了。長達30餘年的良好行業發展態勢已告終結,而且立即進入加速衰退期,逼近生死關頭。

然而,從2018年開始,南周的經營收入卻拉開了一條快速增長的陡峭曲線。那一年,收入較上年大漲33.5%。這不是偶然,而是一場每年上漲兩位數的長跑——除疫情開始的2020年外,其餘年份的增長均超10%。到2023年,南周的總收入超2.2億,利潤超1100萬元,創近10年來新高。

如果說報業坍塌已經成為所有人的共識,那《南方週末》又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答案並不顯而易見,但已然發生——放下所有的底線。

2018年開始,報社經營將精力放在創辦企業社會責任論壇中,以整個報社的品牌為企業冠名,包攬從專題採訪到論壇頒獎全流程,同時深度參與政府宣傳部門的活動,以新聞的名義刊發宣傳稿,從中獲益。

這也不是《南方週末》一家媒體的孤例,而是所有市場化媒體轉型的必由之路,他們在新媒體改革上耗盡心血,卻最終發現,政府才是傳統媒體轉型的最大買單者。
在宣傳主義和商業主義的雙向壓迫下,新聞的新主流消逝,宣傳的舊主流回歸。南周的底線從「可以有不說的真話,但不說假話」妥協成「如果一定要說假話,絕不創造性說假話」。

過去一年中,我找到了這十年間在南周工作過的十餘位記者、編輯、編委和經營人員,試圖從更全面的視角還原這十年間,以南周為代表的市場化媒體,因為經濟危機向政治權力靠攏,從權力的挑戰者變成擁戴者的全過程。審查只是硬幣的一面——這不是一曲報紙輓歌,不是在寫審查如何摧毀民主與光芒,只是現實本身。

2013年1月10日,一名男子在北京的一個報攤上閱讀《南方周末》的封面故事。
2013年1月10日,一名男子在北京的一個報攤上閱讀《南方周末》的封面故事。

報社改革

改革並不能扭轉報社的處境。身處衰退行業的報紙,要面對的是終局博弈。

故事從獻辭風波的結束講起。

2013年新年獻辭事件帶來的直接結果是大量人員的流失。一位新聞部的記者回憶,2014年,負責新年特刊的5位責任編輯中有3位相繼辭職(四年後,剩餘兩位編輯也接續離開)。與他並肩的記者中,起碼有5人離職,而這僅僅是新聞部,遠未包含時局、經濟、文化等部門。要知道,大部分記者是將南周作為記者生涯最後一站的。
年初,他還忐忑地想如何開口離去。年末,這一選擇完全順理成章,「一切彷彿都加速了,以至兩側的景觀都漸模糊」。

伴隨着記者離任,某些領域出現選題缺失。報紙的銷量經常一期不如一期。在編委S(化名)的印象裏,往年一期零售最高可以賣七八十萬份,2013年之後,只有一次達到六十萬份。

「淨利潤絕對數非常不理想」的南周還要直面新媒體衝擊。時任主編王巍認為首要的措施是進行數字化轉型改革。

2014年上半年,S被調任至南方週末新媒體有限公司任總編輯。艱難求生但成效甚微的改革開始了,他的首要任務是激勵採編將產能從報紙轉移至新媒體。

邁出這一步並不容易,S能想到的直接措施是稿費。

某種程度上,從報紙轉為新媒體後,稿酬不應該由稿件字數或質量決定,而是傳播量。但南周無法適用這套接近於營銷號的機制。它對文字有特殊執着,記者也早已適應在某個題目投入超高工作時長,無法適應高頻率的採編工作。

「南周知道」就是那一時期的產物。稿件選題相對簡單,長度在800到1500字之間,稿費卻是報紙的七折,一般能拿到2000元。作為對比,《南方日報》新媒體的單篇稿費基本不到50元。

儘管如此,紙媒仍處於絕對上風。記者們愛惜羽毛,沒有人會以報道發在新媒體上為榮,最好的記者仍然不願意去寫新媒體稿。資深記者H說,這類稿件對他而言沒什麼挑戰,即使稿費高,也不會專門寫。

S最後無奈,只能給記者規定KPI。在改革初期,由於報紙發行還能掙錢,報道還要滯後幾天上網。

衝突也在過程中凸顯。新媒體編輯將報紙稿上傳到不同平台時,要按照不同媒介的傳播規律修改標題和導語。但記者往往認為原標題更好,不允許更改。

《南方週末》APP也是改革的一部分,但最基礎的APP設計對報社已是不小的障礙。早期開發APP時,傳統媒體沒有良好的流程規範,設計時沒有留下開發描述文件,甚至不知道哪個代碼負責什麼功能,以至後期只能靠局部運行去猜。一直到2018年正式上線前,南周APP依然歷史欠賬巨大,技術基礎極其薄弱。

另一個困境是錢。按照S的假設,依靠大規模投入、病毒式營銷,在1~2年的時間內把APP的核心讀者數提高到200萬,就可以高枕無憂。

但改革的三年是南周營收狀況最差的時期,報社拿不出錢。總編輯王巍讓他不要計較後果,放手去做。S猶豫了,他首先考慮了報社的處境,「不要因為我玩一把,把整個報社玩廢了。」

王巍後來也承認,南周從一開始就走上一條與標準互聯網企業高投入、高風險、高產出的擴張發展模式不同的道路。「這一模式固然讓《南方週末》少走了一些彎路,避免了鉅額燒錢,但也使其錯失了做大做強的黃金時機。」

是「雙微」(微信和微博)的出現拯救了南周。微信是最適合後門戶時代的媒介形式,它和網頁、APP不同,不需要大量吸引眼球的內容,哪怕平時發「垃圾」,也可以依靠一篇高質量的稿子「出圈」;微博則彌補了南周以周發行的時效缺陷。

從結果倒推,南周的新媒體改革是成功的。因為當下的營收高度依賴「雙微」。早年間,報紙發行量對外講再好,用戶也是不到百萬。

而微信本身的傳播率,加上直觀的10萬+的點擊率、點贊數,很容易與同行比較;微博動輒就有上千萬的展現。不誇張地說,是這兩個支點撐起了整個南周。「以前說紙媒影響力大,但我說不出來哪篇文章,誰看了,怎麼量化。」S說。

不過在當時,改革本身並不能扭轉報社的處境。身處衰退行業的報紙,要面對的是終局博弈。轉型的最終目的是要退出傳統報紙,進入以互聯網為載體的新媒體行業。顯然,南周沒有這個基因。

2012年3月12日,中國報攤上的報紙。圖:Getty Images
2012年3月12日,中國報攤上的報紙。圖:Getty Images

體制束縛

中國的報業既不像事業、也不像企業。

中央民族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郭全中曾撰文提到,絕大多數傳統媒體實行的依然是1980年開始的「事業單位企業管理」體制,尚未成為真正的市場主體,已經遠遠不能適應環境的變化,活力嚴重不足。

界線的模糊讓中國的市場化媒體既不像事業單位、也不像企業。

南周的改革就體現了這點。

南周前記者F記得,南周曾推出過微信扶持計劃。總編輯王巍從廣州飛到北京,眉飛色舞地給他們講如何打造南周編輯記者的個人公衆號,並承諾只要公號做到1萬粉,報社就投資,且不控股,只做小股東,還用大號給流量支持。

這個計劃最後沒有任何水花。F分析有幾個原因,其一是報社不允許編輯記者們在公號中放自己工作接觸到的內容——很容易跟報紙內容形成爭搶效應;其次則是尺度問題,經濟部編輯做了一個叫「鏡外勢力」的號,報社根本不敢沾邊,後來果然被網信辦封號;再進一步,如果南周入股,會不會被人舉報國有資產流失?

這在不久之後得到印證。2015年,省委第十巡視組對南方報業傳媒集團進行巡視。公告顯示:

針對集團新媒體產品過多、管理跟不上等問題,集團黨委…提出對集團116個官方微博、143個微信公衆號的清理整頓意見。各媒體黨委(編委會)嚴格控制「兩微」賬號數量,原則上只保留一級和二級賬號,三級以下(包括三級)賬號均實行關停措施。
記者們在那時就明白,南方報業無法趕上技術變革的列車了。F準備辭職去今日頭條時,總編輯曾經挽留過他,在電話裏不屑地對他說:「今日頭條有錢就燒兩年,沒錢就完蛋了。」

F說,包括他自己在內,每一個到2016年還沒走的記者都不願意看這個世界,不願意接受互聯網(已經成主流)的現實,「能接受的早就走了」。有次內部討論,還有同事激憤地認為「以後報紙不要上網了」。

與此同時,經營的難關再次出現。一位經營人員稱,前一年,賬面營收跌至創報以來的谷底,最後從集團借經費才渡過難關。

S任新媒體總編時,為了保持新媒體向上的走勢,擔心廣告氾濫,定下兩條死線:微信頭條不接廣告,一週最多接三條廣告且不連續兩天登廣告。只有在廣告高峰期(比如預算執行前的春節)會破例。

2016年下半年,S離開的半年前,原本定下的規則被打破,微信窗口逐步提升廣告數量。他解釋,「如果不放,當年的營收會更慘淡。」

內部常常認為,《南方週末》是一份沒有總編輯的報紙——總編是南日或宣傳部派來的審查員,作為政治安全防火牆的政工幹部對南周文化沒有認同。

2016年7月,段功偉從南日時政部調任南方週末總編輯。「噩夢般的人生開啓了」,一位接受採訪的人士形容。大環境的逼仄不必言說,段功偉在任的兩年,過於謹小慎微,只能在劃定的池子裏撲騰。

從機制上而言,中宣部和廣東省宣對南方報系有審讀機制,但對下屬子報(如《南方週末》)的日常化審讀則由南方報業自己完成。按照規定,例行發報前,需要把報紙傳到審讀組。據S觀察,新的審讀員有很多應屆畢業生,他們對社會的認知停留在想象,眼裏容不得任何社會的陰暗面,比集團的老審讀員還保守。

雙重審查最後導致了「海航事件」的爆發。

2018年海航集團資金鍊斷裂,資深記者H撰寫了一組相關報道。他對海航的觀察從2011年開始,歷時七年,他已經把「海航模式」(包括其他類金融控股集團模式)梳理清楚。

按照他的預計,報道發表後,並不會出現報社高層所擔心的「惹禍」,反而對高層有參考價值。2018年2月的晚上,H被編輯告知此前操作的海航專題,在已經上版的情況下被新任總編輯段功偉無故撤稿。

他打電話問編輯,稿子是永遠發不出來了,還是隔一段時間還能發?編輯說,應該出不來了。H有些生氣,回了一句,那他(段功偉)是找死了。

掛了電話,沒問其他人,H將報道複製到個人公衆號上,同時發表聲明撤回《海航又鬧「錢荒」》與《海航「危機史」》兩篇稿件,供網絡及媒體自由轉載。

「當時就覺得甩出去,一命換一命好了,江湖上的同行看見了,知道南周有一篇這麼好的報道被主編斃了。」

稿件傳播開後,H進入保護性暫停工作階段,一直到5月底才被報社約談。見面,段功偉問他是什麼想法,H說自己想清楚了,大不了不幹了。

寫離職信的時候,他心情平和,沒有抗爭,「跟同事吃了個飯,然後回家,無非是不用再交稿了。」

和他同期離開的還有至少三位高級記者或編輯,「人都走光了。」一位同樣在這一時期離職的記者說。

報道空間逼仄,經營收入亦然。一開始,南周的記者們還樂觀地認為細分領域的前三不會有生存問題,只是在某個時間段活得艱難一些,而南周在調查報道至少是行業前三。後來他們發現,可能只有第一才不會受影響——南周早已不是。

但絕境往往激發求生本能。在陷入低谷的2018年,南周迎來了轉折。不止一位前南週記者向我表達對南周能夠存活至今的驚訝。他們原本以為南週會死——不是完全停刊,而是拿不到收入,也沒什麼人看,依靠行政經費託底,成為「黨的媒體」。

2014年1月7日,中國廣州的一家報攤上陳列著一份《南方周末》報紙。攝:Tyrone Siu/Reuters/達志影像
2014年1月7日,中國廣州的一家報攤上陳列著一份《南方周末》報紙。攝:Tyrone Siu/Reuters/達志影像

報社自救

軟文相當於預支的保護費,讓負面的新聞敲詐合法化。

2018年前後,南周再次走到虧損邊緣,報紙上看不見整版的品牌廣告,發行收入也遭遇劇烈衝擊。

危機之下,經營將精力放在企業社會責任論壇上,接受品牌推廣。論壇無法單獨售賣,就用新聞稿加專題的方式配套刊發,即,用南周的品牌為企業冠名,包攬從採訪到頒獎全流程。

如果說,2018年以前南周的盈利模式是「版面付費的廣告公司」,2018年之後,則變成「整合營銷的公關公司(注:整合營銷指將能觸達的資源、機構、明星,整合起來為企業做公益項目或話題定製類項目)。據一位傳播學者的觀察,南周論壇會用新聞的方式宣傳,在報紙上發4個版的榜單。

於是,2018年開始,南周的經營收入開始快速增長,到2023年結束,報社的總收入超2.2億,利潤超1100萬元,創近10年來新高(不過早在1996年,南周全年利潤就有1700萬)。

取得上述成果,除了榜單等產品外,軟文,一種僞裝成新聞的付費廣告「功不可沒」。

很難說軟文這樣畸形的盈利模式是在哪個確切的時間點產生。但可以確定,風潮是隨着移動互聯網的興起而涌現的——他們更青睞於將廣告包裝成新聞。

2011年報社年會,新聞部以反諷的心態編了一首《百年大報亞克西》,在台上,記者們唱到,「版頭都改成了AD」——前一年,因為廣告效益減少,報紙在版面上作出妥協,把版頭的「廣告」改成了「AD」。有讀者不明白AD的意思,還專門寫信指出「新聞」有問題。但這都只是偶發。

成為慣例則是在微信公衆號時期。經歷廣告、推廣、AD等表述後,軟文變成了更模糊的「專題」。在其他媒體中,軟文也被冠以「特刊」「專版」「地方觀察」「焦點」「行業觀察」等名字。它們與新聞有相同的格式和編輯風格,也會署上編輯和記者的名字。

一位經營人員對「專題」的解釋是,「你們這代人在這種信息時代,有時候看到廣告,感情上…..那寫專題是不是柔軟一點,企業也好接受一點。 」

在改革初期,寫軟文對記者們而言是不可接受的。於是經營部門不得不另外成立內容團隊,或者以外包的方式請其他作者寫。但外包的水平不高,以至於領導覺得,即使為了報紙的品相,記者也應該參與寫軟文。

軟文寫得好,是在保證報紙的品相還是欺騙更多的人,這個問題在當年南周的內部產生過巨大爭議。記者撰寫軟文會面臨編輯部的壓力,每當有記者產出一篇好的軟文,編輯部會覺得他將有限的時間用在軟文上。其次是職業道德壓力,「明明是跑經濟線的記者,去給一家企業寫軟文,會不會有問題?」

這時,經營就會以高獎金的方式獎勵記者,半個板以上的廣告,不管寫成什麼樣,起價4500元。不過,仍然只有新記者和考評無法通過、即將離職的記者願意寫。

但隨着老記者們離開,原先定下的規矩被一一打破。S離職後,經營部門拿走了公衆號等產品,對軟文大幅放量。營收的具體數字可以和同類型媒體作對比:2018年,《南風窗》微信公衆號營收僅30多萬元,雜誌廣告從2000多萬斷崖式下降到500萬。第二年,《南風窗》將雜誌的內容生產能力導向新媒體,到2022年,公衆號創收飆升至近4000萬。

到現在,軟文在年輕記者中已經沒有更多討論。他們將其視為常態,因為這是保證媒體生存的唯一舉措。對年輕記者來說,寫軟文也能獲得幾倍於新聞稿的收入。

弘毅(化名)是國內一所高校的新聞學教授,在他看來,「如果新聞學院的學生出於收入放棄(底線)的話,你真的無話可說。不然北京、上海那種鬼地方,你還活不活?」
幾年前,一家檳榔企業在南周的公衆號投了一條公益廣告,一位綠版的記者明確在群裏表示抗議,認為他們寫了這麼多科普檳榔的稿件,就是為了讓大家不要吃。但對報社而言,百萬級別的投放並不容易拒絕。

軟文的泛濫還意味着編營分離的原則被徹底打破,新聞和廣告不僅不再區分,而且廣告開始以新聞的形式產出,由此而來的是無法再進行媒體監督,「因為監督的對象都是你的客戶」。

這個程度而言,軟文更像預支的保護費,讓負面的新聞敲詐合法化。從負面新聞敲詐到正面軟文橫行,盈利模式從報社主導變成企業主導,權力的上下級交換了位置。

2022年11月22日,中國北京一個報攤。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2年11月22日,中國北京一個報攤。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由此,南周歷史上引以為傲的——同一版面上同時出現企業的廣告和對企業的批評——將永遠活在歷史中。

一位新聞學教授 Can(化名)判斷,媒體現在處於新聞和公關的混合時期。他預測,未來會遠離新聞,偏向公關。

澳門大學副教授王海燕曾經採訪百餘位報社記者及管理人員,以研究報紙如何應對不斷變化的數字媒體環境,包括調整其組織結構和收入模式。儘管她在採訪中得到保證,最極端出售有利報道的形式是不允許的,但報社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努力向廣告商靠攏,甚至明確地以「公關」重新定義自己。

對南周而言,面向企業或政府,底線會越來越低、將專題兩個小字刪掉,再完整地署上記者的名字嗎?

答案是會的,而且已然發生——就在你略過的幾篇報道中。這也已經是幾乎所有市場化媒體的常態了。

我還想起王海燕寫到的一件有些黑色幽默的事:一位受訪者說,為了不迷惑領導,他們的報紙對「軟文」的放置位置做了規定:不在前三頁,也不與新聞放在同一頁上。「如果領導把這篇文章圈起來,或者對它作出指示,怎麼辦?……你可以欺騙讀者,但你不能欺騙領導。」

黨媒崛起

「政府是傳統媒體轉型的最大買單者。」

還有比企業主導的軟文和媒體公關化更糟糕的嗎?

有,政府「訂單」。

不知不覺間,市場化媒體對政府的依賴已經難以想象,也越來越希望接到政府的廣告,因為「企業的錢不穩定,而政府的錢穩定」。

王海燕在書中提到,政府的直接或間接補貼成為報業集團收入的重要部分,而這些補貼大部分由黨報獲得。當報業集團試圖尋找廣告時,起決定性作用的也還是黨報的政治影響力。

2011年,市場化媒體的廣告收入佔報業集團收入的一半以上,黨媒則佔四分之一。

2015年之後,佔據半壁江山的是黨媒。

作為自救的一部分,市場化媒體開始自覺向黨媒靠攏。除了傳統意義上的政府宣傳,更新穎的形式是以「智庫」為首的研究中心。比如南周CSR企業社會研究中心,走公益公共的形象;科創類研究中心以科創主題出報告,做商業合作;城市研究中心則是做城市形象傳播,拿政府預算。

2022年10月17日,中國遼寧瀋陽,市民閱讀人民日報了解中國共產黨新聞。攝:C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0月17日,中國遼寧瀋陽,市民閱讀人民日報了解中國共產黨新聞。攝:C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按照他的表述,研究員本身是公共的,但所調研的產品能夠幫助業務員去開拓渠道。用更直接的話總結,就是先給政府示好,政府也能借此彌補宣傳網絡中沒有市場化媒體的缺憾。

幾年前,弘毅曾和南周有過深入的交流,對方透露,目前廣告的主要客戶是地方政府,包括廣東及其他省市的宣傳部,再加上智庫與輿情,能佔總收入的七成。他有些被震撼到。而據Can了解,當下南周的經營來源,政府和企業的廣告收入接近1:1。

「傳統媒體的轉型,已經被證明所謂走市場就是走政府,政府是傳統媒體轉型的最大買單者——買媒體貌似客觀、公正的報道背書,附帶部分影響力。」Can說。

《南方都市報》也完成過類似的轉型。2018年,南都成立南都大數據研究院,計劃20%的採編做公共新聞、80%的採編轉向新聞與研究並重,課題項目包括廣州城市治理榜、數字政府研究、廣東鄉村振興研究等。當年,包括數據服務收入在內的新業務收入佔比達40%,實際利潤接近歷史最好時期,這讓南都的營收一舉扭轉連續6年的下滑趨勢,逆勢增長。

換句話來說,這相當於媒體用特許經營的牌照,去做地方政府的生意。之前不賺這個錢,是因為政府是主要監督對象。Can另外觀察到,很多黨媒在給政府寫軟文時,簽的合同是協助政府做調查研究,「以調查研究之名,幫政府寫軟文。」

一位記者對此感到困惑:公信力本身是依靠公共價值存在的,怎麼能用於為某個品牌做宣傳,為某個政黨背書。

更大範圍內,媒體正在從被維穩的對象,變成幫助維穩的推手。到2017年,全國幾乎所有的大型報業集團都推出輿情項目。以南方日報為例,成立了「輿情專報」「輿情案例庫」「輿情健康度報告」「輿情排行榜」「突發事件應對建議」等。

這類項目的開花結果,是媒體對政府要求進一步服從的回應。對市場化媒體而言,拿錢意味着成為國家治理分支的一部分。比如,在新疆棉事件中,政府就提前放料給南周,要求其幫忙打贏中國輿論戰。

當市場紅利消失殆盡,也許南周唯一的選擇就是回到老路上,試着重新成為宣傳工具。就像王巍說的,「在大數據時代,那個曾經以一紙風行的『報紙南周』或將遠去,另一個具有強烈媒體和文化屬性的『智慧南周』必將走來」。

簡而言之,黨媒正在重新崛起。與僱傭制的市場化媒體相比,黨報的就業絕對穩定。在下行週期中,市場化媒體的記者開始流向黨報,他們將此視為 「向上流動」,因為 「那裏(黨報職稱)的機會更好,工資更高…而且更受尊重。」當市場化媒體節節敗退時,記者們最終發現,黨報更穩定,位置更多,行政級別也更高。比起南周,《南方日報》正在成為校招生的首選。

弘毅去外地交流時,一位媒體負責人帶着自嘲說,「今天跟大家好好交流一下,我們是怎麼從一家著名的、以調查報道聞名的都市報,到現在成為一家依靠黨的媒體。」

對南周而言,創報之初,編輯部希望用出色的報道贏得市場。監督的力量既來自所屬集團組織內構築的保護屏障、編輯部的民主氛圍,更來自發行量帶來的市場影響力。
彼時,權力對媒體與市場結盟的態度還是曖昧的。他們需要媒體聽話,但也需要媒體掙錢。南周創始主編左方曾說,「相視一笑,擦身而過,彼此知道是幹什麼,各退一步」是南周試圖達到的狀態。

但隨着鐵拳的攥緊,市場也恐懼權力,並最終成了政治壓迫的幫兇。我後來問一位對此有過深入研究的新聞學教授,「是因為市場可以從中獲益,所以與政治合謀是它更好的選擇?」

「不是更好的選擇,是唯一的選擇。」

雞蛋終歸是雞蛋,碰不了石頭。

2022年10月20日,中國北京,一名酒店員推著手推車經過新聞中心入口處。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2022年10月20日,中國北京,一名酒店員推著手推車經過新聞中心入口處。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特色道路

南方系最後的結局只能是「切實擔負起新聞輿論工作的職責和使命,讓黨的主張成為時代最強音。」

報道範式的變化也是理解南周變化的窗口。

南周很早就在試圖擺脫自己的「草根化」。2007年,時任主編向熹提出「在這裏,讀懂中國」的口號。弘毅認為,「讀懂中國是很曖昧的。我提供這樣的內容,但什麼樣的人才能讀懂呢?」背後潛含的,是對自己讀者有背景的期待。

向熹認為轉型不可避免,必須減少靠輿論監督打天下。明顯可以看到,選題風格從早先與地方政府直接對立轉向建設性報道。

除了正在崛起的中產階級外,黨政幹部和決策層是他們的重點關注對象。早年,南周去採訪兩會,選題可以直報國務院。他們還在2006年設立高端對話欄目,第一期採訪了中宣部文化部部長劉忠德。

弘毅說,這是南週一條不被注意的線索,它既向讀者提供來自學界、業界的一線觀念,也試圖建立和決策者之間的溝通渠道,「有一個非常小心、仔細,但仍然是以吻合他們風格發展起來的與權力機構決策者的聯繫」——就像紐約時報和白宮。

不過,南周在後期以合作的態度對政權釋放善意,產生良性互動——可能更像臣子上諫。

黨允許記者進行有限度的監督,但它可以隨時收回;記者則利用對政策的重新解讀,繞開某些限制,創造監督的空間。

「中間協商」的風格延續至今,部委督查巡視仍會邀請南周的記者參與日常工作。原因在於,央媒在地方已經構建起關係網,不願意做監督類的報道。

事實上,任何人決定加入南周,或者是加入所有市場化媒體時,早已得知將要面臨、也必須接受的審查——更宏觀的維度上,你決定成為「改良派」,寄希望於體制內健康力量——而非一個對抗者。這也是在內地媒體有主管機構和審稿機制的前提下,一種既安全、又能夠起作用的策略性選擇。這樣做的最終結果是解決了一些實際問題,但又留下系統性隱患。

但新年獻辭事件的爆發摧毀了一切,不是讓之前的努力徹底歸零,而是到零度以下。「你永遠不可能是自己人,而且永遠打入最底層 」弘毅說。一把火燒光了三十年的信任,從此被視為巨大威脅。

更廣泛的環境中,溫和派的聲音在2015年徹底幻滅,緊接着是2016年的「黨媒姓黨」。許多報紙開始重新調整版面,以更好地服務政治宣傳的需要。

其中被認為是報紙「臉面」的頭版是改革的重中之重,為了不「犯政治錯誤」,不少報社制定了嚴格的規則讓編輯們遵守,比如習近平必須在頭版,與他有關的新聞必須放在第一頁。

一家北京報紙曾經想要停報,但北京市委宣傳部沒有允許,原因是領導要看報紙,不能所有報紙都和人民日報一樣,得有差異。因為怕批評,報紙裏選擇刊登的報道都「比較正能量」。不過負責人坦言,即使不是上報紙的,「現在也沒有到發出來能犯錯誤的,稿子都審了多少遍了已經。」

在盈利上領先的《南風窗》也在去年6月攜手人民日報出版社推出《初心如磐濟蒼生:中國共產黨的奮鬥》一書。

弘毅說,即使同樣是宣傳報道,當年和現在所觀察到的——放棄任何意義上「創造力」——還是有很大區別。

2022年10月26日,中國上海,居民們正在閱讀刊登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報章。攝: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0月26日,中國上海,居民們正在閱讀刊登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報章。攝: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15年12月3日,在習近平考察廣東三週年之際,《南方週末》推出1萬3千餘字的長篇特寫報道《習近平改革這三年》。

其稱該報道首次披露總書記當年考察時的諸多細節,對三年來全面深化改革的起點、路徑、成就以及接下來可能面臨的阻力進行系統梳理。內部曾略帶驕傲地表示,這篇報道沒有用習總書記,而是直呼其名。一些記者指出,這是省委宣傳部點題。

「如果不喜歡宣傳報道呢?」我問。

「年少的時候誰不願意轟轟烈烈去死,但你死了之後,有時候連說的機會都消失了。我們要今天過完癮,明天就關門嗎?」一位記者說。

歸根到底,南周仍然屬於黨媒,只是黨媒裏比較奇葩的一朵。現在中國夢醒了。南方系最後的結局只能是「切實擔負起新聞輿論工作的職責和使命,讓黨的主張成為時代最強音。」

過去十年間,監督報道也走出一條「中國特色道路」,從監督官員的腐敗,走向監督環保,再到醫療反腐——監督報道永遠配合中央,做符合國家治理政策的監督。允許報道的事件,來來回回被反覆提及。

Can說,當前整體的頹勢已經不可避免,但局部的折騰,比如紅星、極目、九派的零敲碎打,類似於90年代異地監督的重啓。只是比起之前的實地調查,現在的監督停留在表面,大部分通過網絡爆料、電話核實,低成本做負面。

而即使這類表面監督,也幾乎是在地方宣傳部默許的情況下進行的,背後的潛台詞是:適當搞搞別的地方,他們的宣傳部就會過來跟我打招呼,提高我的存在感。在複雜權力體系裏一種互為對等的博弈中,公衆享受到了真相的供給。

換句話說,真相的供給不是目的,是結果。

相較而言,世紀初南周超前於國家治理的基層報道,完全是在國家整體意志行為之外,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具體的問題。

「現在從報人辦報變成官僚辦報了」我對Can感慨。

他立馬糾正我,當代已經沒有報人了,不要用報人這個概念,「媒體不死,這份報紙存在,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尾聲

2014年,一位南周副總編被要求離開去管理另一家雜誌時,心裏五味雜陳。前任總編離開前叮囑他要堅守陣地,他也本想在南周幹到退休,但知道風波後不可能善終,
「當了逃兵,就同意了。」他抽着煙,一字一頓地說完。

獻辭事件爆發時,一位記者給他打電話:如果我們退了,意味着市場化媒體未來數年乃至10年都會受到宣傳部更大的壓榨。可以犧牲,但不能後退。

但他們還是退了。

十年後,對於更年輕的記者,後退和離開成了更加理所當然的選擇。

2019年,剛剛大學畢業的L進入南周,這份工作讓他充滿激情。他會為了敲開一個人的門,不惜一切代價,「你發現你對社會一無所知,你要去從事的報道,一旦深入其中,會發現這裏的事情如此之複雜,以至於你聞所未聞,迫切想要去觸摸。」

他和剛進南周的應屆生一起住在廣州海珠區附近,小區有些年頭,像90年代港商開發的重慶大廈。儘管生活並不舒適,但工作完全符合他的想象——跟着選題,想去哪就去哪,有時幾個月不回廣州,就從一個現場到另一個現場。從7月底投入工作到2020年春節之前,L沒有過過完整的週末,只是階段性地躺了一兩天,隨後馬上投入報道中。
入職的第二年,他寫了接近五十篇稿件——相當於新人記者兩倍的工作量。

但社會對記者的不理解在不斷加劇。L忙碌在不斷重複建立信任的過程中,花大量精力和採訪對象解釋新聞對社會的價值、解釋職業的性質,有時甚至需要通過不太符合新聞倫理的方式隱瞞訴求。

到了工作後期,他發覺自己對採訪有些抗拒,以致出現了抑鬱情緒。離職前,他完全把記者當作一份文字工作,基本不會投入情緒在其中。

2017年,一位新聞學教授在開學典禮上曾說,「我的期待是,只要中國還有具有公信力的建制性媒體,那裏就應該有新聞學院的同學。只要中國還有獲得公衆和同行認可的新聞記者,那裏面也就應該有新聞學院的同學。」

之後,一位朋友留言,中國還有公信力的媒體嗎?教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L就在那場典禮上,「很受鼓舞」。只是僅僅三年,這位新聞學院出來的年輕記者就走完了自己的週期。

Can則仍然期待學生去做記者,他覺得這個社會總要有一部分人投身記錄和調查。他在課堂上把媒體漸趨公關化的事實告訴學生,再讓他們自己選擇。「我對學生講,你要認識殘酷的真相,然後抱一點希望去做,而不是無知地投入。」

不過,他帶的博士生沒有一個像他一樣對業界充滿熱情,他們更執着於做輿論研究、
做政治傳播——這更有利於評上教職。

一退再退,直至退無可退。

《不止不休》的導演王晶記得自己上大學時,朋友來找他前,會先坐地鐵到積水潭買一份報紙。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報紙漂浮在半空。王晶拍攝時決定找幾份報紙參考一下質感,他本想半路開會順道買張報紙,後來發現,偌大的望京,只剩一個書報亭。

參考資料:Disrupting Chinese Journalism Changing Politics, Economics, and Journalistic Practices of the Legacy Newspaper Press

為保護受訪者,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讀者評論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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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除了端传媒,还有什么中文媒体值得看呢

  2. 除了端传媒,还有什么中文媒体值得看呢

  3. @Atiiiii
    一級和二級帳號可以理解成母帳號和子帳號的概念,比如說在微信公眾號中,一級帳號是「南方週末」,二級帳號就是各個子分支帳號,比如發布短篇科普資訊的「南周知道」,專注知識付費的「南周書院」,推廣文創產品的「南周文創」⋯⋯
    新媒體傳播常講的「媒體矩陣」就是一個企業用不同平台和不同層級的帳號共同傳播自己的內容,不同平台就是微博微信雪球小紅書抖音等等全都註冊帳號,不同層級就是一二三四級帳號。比如南方週末想要發一條自己品牌的文創的稿子,可以用一級帳號「南方週末」發在微信公眾號可能非頭條而是第三、四條的位置,再用二級帳號「南周文創」轉載發佈在它的頭版,這樣盡可能地擴大文章的傳播。
    隨手搜了篇講營銷的文章可以參考一下:https://kknews.cc/media/q9pnpoy.html

  4. 這篇文章寫得真好!作者顯然對中國媒體環境有著深沉的感情和深厚的瞭解。只是,作爲一個海外華文媒體,我會更期待端傳媒基於中國觀察,向後退一步,將中國的情況與世界的情況相結合。
    比如在台灣,傳統媒體的退化,讓YouTube等社媒在訊息傳播供應者方面走向前臺,然而,社媒從業者并沒有機構新聞的職業倫理,在訊息提供、娛樂與葉配之間的邊界模糊。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上届大選博恩夜夜秀同時接待蔡英文、韓國瑜、宋楚瑜,卻在選後政治獻金披露被發現收費昂貴甚至各有不同。其中被嘲諷的韓國瑜卻支付最昂貴的公關費用,原來,雖然韓被嘲諷,卻通過小駡大幫忙改善了公衆形象,這是爲什麽薩泰爾與韓國瑜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一個真出錢一個真出力)。而這一事件曝光后,博恩甚至對此毫無羞愧,認爲夜夜秀并非新聞媒體,娛樂節目葉配是正當商業行爲,可是,這樣的娛樂節目可能比嚴肅新聞對民主政治的影響更爲深刻。
    中國發生的事情固然非常可怕,但是如果可以聯係到世界上同時出現的種種問題,或許可以給讀者更寬廣的思考角度。

  5. 【原则上只保留一级和二级账号】……不好意思,请问一级和二级账号都是什么意思啊……??搜了半天也没搜到什么靠谱的答案,实在是没地方问所以来留个言试试orz

  6. 啊?作者是谁

  7. 作者在南周的时候就没什么亮眼的报道,现在依然如此,还是这么精致的利己

  8. 很谢谢端的这篇文章,读的时候我不断地回想起自己20年新闻系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当时一方面如我所愿去了(曾经以调查报道闻名的)某杂志,但职位却是“策划”,实际上就是专门负责杂志或同名微信公众号上的商业稿件/广告。和文章里提到的南周经营方式有些不同,我在的媒体的杂志记者和新媒体记者能够专心采访做报道,基本上没有要写软文的压力,因为这部分职责(包括给企业运营公众号,制作企业的内部杂志)以及筹划各类(政府支持的)论坛都由策划部承担。这个部门相当于媒体利用其影响力运作的公关公司,创造大部分的营收,维持媒体的运转。
    说实话这样的工作让一直希望做记者的我很抗拒。而且,入职后我才意识到从投简历、面试到入职有点不太对劲。我起初投的是新媒体记者岗,hr推荐我换成面试策划岗因为前者已经招满了,一二面时hr和主管都表示策划和记者并无区别,连我的笔试题都是让我针对当时闹得很大的社会性事件去采访当事人写一篇完整的报道。没想到入职当周就立即被分配写某牛奶品牌的软文。
    我不愿意写这种类型的文章,因此离职前发布的文章都选择不用真名。我也很快开始找新工作,几个不同的面试里对方都会问我能不能解释一下“策划”具体的职责,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列举完所做的事,对方说“原来还有这种工种”“这不就是公关吗?”

  9. 很谢谢端的这篇文章,读的时候我不断地回想起自己20年新闻系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当时一方面如我所愿去了(曾经以调查报道闻名的)某杂志,但职位却是“策划”,实际上就是专门负责杂志或同名微信公众号上的商业稿件/广告。和文章里提到的南周经营方式有些不同,我在的媒体的杂志记者和新媒体记者能够专心采访做报道,基本上没有要写软文的压力,因为这部分职责(包括给企业运营公众号,制作企业的内部杂志)以及筹划各类(政府支持的)论坛都由策划部承担。这个部门相当于媒体利用其影响力运作的公关公司,创造大部分的营收,维持媒体的运转。
    说实话这样的工作让一直希望做记者的我很抗拒。而且,入职后我才意识到从投简历、面试到入职有点不太对劲。我起初投的是新媒体记者岗,hr推荐我换成面试策划岗因为前者已经招满了,一二面时hr和主管都表示策划和记者并无区别,连我的笔试题都是让我针对当时闹得很大的社会性事件去采访当事人写一篇完整的报道。没想到入职当周就立即被分配写某牛奶品牌的软文。
    我不愿意写这种类型的文章,因此离职前发布的文章都选择不用真名。我也很快开始找新工作,几个不同的面试里对方都会问我能不能解释一下“策划”具体的职责,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我列举完所做的事,对方说“原来还有这种工种”“这不就是公关吗?”

  10. 南周的底线从“可以有不说的真话,但不说假话”妥协成“如果一定要说假话,绝不创造性说假话”。

  11. 「经济部编辑做了一个叫“镜外势力”的号,报社根本不敢沾边,后来果然被网信办封号」,哈哈哈哈哈哈

  12. 這篇文章實在太好了 精準描寫分析新聞業的墮落。作為近年新聞學生也面臨同樣的困境– 要不不吃飯,要不就做政府公關, 硬的軟的,宣傳到位,才有生意有飯吃。

  13. 曾經在這家公司實習過,必須說是非常精確的報導,將大家口中感嘆的「南方週末不復從前了」、「墮落了」具象化了。滿屏的化名也讓我讀起來很心酸。

  14. 经济困境不仅仅是中国媒体在面临的危机。习惯付费新闻,也许需要需要一代人的时间。

  15. 感谢端非常好的深度报道!我要马上发给在党媒工作的朋友看!很少见这么详细描述现在媒体困境的报道,读的实在是好过瘾,也和朋友描述的工作现状完全符合。

  16. 「一位受访者说,为了不迷惑领导,他们的报纸对“软文”的放置位置做了规定:不在前三页,也不与新闻放在同一页上。“如果领导把这篇文章圈起来,或者对它作出指示,怎么办?……你可以欺骗读者,但你不能欺骗领导。」

  17. 一口气读完了,感觉可笑又压抑。好文章。

  18. 10年前,有人批評香港傳媒為銷量/讀者數不擇手段。有人批評大陸媒體只是肉喇叭。然而沒人能想到10年後的大陸媒體能兼具兩家所短呢🙃。

  19. 做了几年的媒体,我都忘记当初为啥干这个了,现在就是真的混口饭吃,呵呵

  20. 市场发展,媒体走向市场;市场衰落,媒体又回归政府。但是这其中又参杂着许多其他的因素,政策的变化,技术的发展,观众喜好的改变,新老记者的交替…下一次,这些媒体又将以怎样的身份出场?企业的公关?政府的喉舌?希望有一天国内色媒体能够真正作为一个媒体而存在。

  21. “适当搞搞别的地方,他们的宣传部就会过来跟我打招呼,提高我的存在感”看到这句我都看笑了,不过是苦笑。这可能是近年来我看过最好笑的段子了。

  22. 謝謝端採編有關國內媒體的深度報導文章。
    不是輓歌,不是嘆息,是令人心痛的紀錄。看到最後,王晶導演大概是唯一出現的真名。
    記得希區考克電影《驚魂記》里也有不少報紙的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