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藥和性愛,他們在男同志 Chemfun 派對裏沒說的情感二三事

暗地裏各人有各人的古怪,各人有各人的不開心,好像唯有在 Chemfun 的時候暫時做一個所謂真正的自己。
阿豐認為 Chemfun 的空間可以自行創造,如何設計環境也是一種自我表達。攝:林振東/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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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報導訪問在香港參與 Chemfun 的人士、研究者和支援組織,旨在了解這個群體參與這種行為的源起、處境和遭遇。內容有非法行為描述,較常見的相關法例包括《危險藥物條例》、《藥劑業及毒藥規例》及《藥劑業及毒藥條例》。希望讀者使用任何藥物時謹遵醫囑。

打開男同志交友程式 Grindr,會員的自我介紹版面有一欄叫做「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有人會放上雪糕、雪花等圖案,也有人會寫上 CF、ICE 等字眼。外人看來是暗號,內行人會知道以上都是代表 Chemfun(CF)。

Chemfun 可以按字面解讀,就是用藥(Chemicals)獲得樂趣(Fun),當中最重要的樂趣莫過於性愛。用藥助性,屬於全球現象,使用者不分性向,有孿有直。然而,在男同志社群之中卻逐漸發展出專有名詞,歐美國家及學術界稱為 Chemsex,台灣稱為 HI-FUN、煙嗨,香港則演變出 Chemfun 一詞,中文可譯作「藥愛」。

為什麼 Chemfun 跨越了文化和地理差異,在全球男同志社群形成了一種獨有的次文化?「Chemfun is more than sex, more than drugs。Chemfun為男同志提供了一個多功能的私密空間。」劉凱亮(Sky)說。他是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 Chemfun超過十年。

為何 Chem?如何 Fun?為什麼男同志需要這種空間?同志、成癮、HIV、精神病的四重污名背後,隱藏着什麼傷口? 「企硬」的公共衛生政策緣何「衰硬」?前線的學者及輔導工作者,嘗試憑一己之力走出一條新路,有可能嗎?

三日兩夜,Chemfun + Staycation

酒店位於鬧市,記者與劉凱亮在大堂等候。未幾,一名男士從電梯步出,全身黑衫黑褲,戴墨灰色口罩,向我們走來。「你好,我是阿豐。」他像日本人一樣欠身打招呼,然後像酒店經理一樣,引領我們乘電梯上客房。

房間大約300呎,一邊設有兩張雙人床,另一邊是長桌,盡頭的案上是摺疊式電腦架,放着一部 Macbook,底下有一份還未食完的外賣。「我今天中午才從另一間酒店check out,時間比較趕急。」阿豐有點緊張,「因為想執拾整齊,方便你們拍攝。」

阿豐是 Chemfun group 的搞手,又稱為 host,在疫情爆發後才入行。Chemfun 可以私約,有些人會約在自己的家,也有人約在酒店,通常是一對一,或者幾人行。由搞手籌備的 group 會收取「入場費」,但是也由搞手負起邀請成員的重任,以及供應所有藥物、零食、飲品、清潔及梳洗用品等等。參加者付費等於分擔成本,現身即可,玩完就走,毫無後顧之憂。

急救及藥物包內有消毒紙巾、噴霧膠布、各種藥物之外,還有因為常用火機而必備的燙火膏,以及據聞可以解冰毒的牛黃解毒片。「我就不太相信,這麼容易解到的話,就不會那麼多人 OD(overdose)。」記者還找到潤唇膏和口氣清新劑,阿豐笑說:「當然啦,要同人嘴㗎嘛。」攝:林振東/端傳媒
急救及藥物包內有消毒紙巾、噴霧膠布、各種藥物之外,還有因為常用火機而必備的燙火膏,以及據聞可以解冰毒的牛黃解毒片。「我就不太相信,這麼容易解到的話,就不會那麼多人 OD(overdose)。」記者還找到潤唇膏和口氣清新劑,阿豐笑說:「當然啦,要同人嘴㗎嘛。」攝:林振東/端傳媒

開 group 通常橫跨星期五六日,每一節大約六小時,每節收費500港元起跳,逗留時間愈長,收費愈高。由於成員都是流水式參與,幾天下來至少會有廿幾人,在 group 內往往能夠遇上新鮮的對手,有些人甚至會留足三日兩夜,「我們稱之為 CFcation(Chemfun + staycation)。」阿豐笑說。

的確,觀乎阿豐的準備,一切像極渡假活動。地毯躺着兩大個空空如也的超市購物袋,枱面放滿曲奇、朱古力、果仁、能量啫喱包,小雪櫃擺滿能量汽水、果汁、茶。「曲奇有燕麥,飲品有涼茶,我每一次都會預備生果,希望大家做些不健康的事情之餘,也能吃得健康一點。」阿豐自嘲。

Chemfun 在十多年前已經在本港同志圈出現,但是疫情之時發展得異常蓬勃。由於被逼留在香港困獸鬥,大家需要一個玩樂的地方,加上人人都在家工作,容易約人成局。「試過多人到要打通幾間房,逼到好似行花市。」阿豐感喟:「今日你見到的規模,應該只得當時的十分一。」可惜,記者無緣見識那種墟冚,「但你應該是全港首個女子,記錄 CF group 的預備過程。」劉凱亮笑說。

阿豐先從洗手間開始點起線香,在洗手盤旁邊擺放從各大酒店收集的即棄牙刷、剃刀、護膚品、髮型用品,還有最重要的漱口水。「我們的嘴巴要見人嘛。」他非常重視衛生,浴室和洗手盤都擺了一支與氣氛格格不入的滴露牌,因為只有少數牌子能夠殺滅99.9%的金黃葡萄球菌。

此菌主要透過直接接觸傷口、分泌物和受污染表面而傳播,感染後會引致皮膚長出膿疱、膿瘡等,嚴重者可引致敗血病、肺炎或壞死性筋膜炎。為了鼓勵參加者多洗澡,他也自備多條從各大酒店收集而來的毛巾,架設了毛巾架,方便晾乾及共用。

擺放一袋袋物資之後,房內原本可容兩個人擦肩而過的通道頓時變得狹窄。阿豐取出幾個分門別類的小袋,一個裝滿電線、電池、衣夾、索帶、膠紙、螺絲批等工具,另一個是急救及藥物包,有一個是 Chemfun 用的物資袋。要數最有趣的是一個玩具袋,放滿不同情趣玩具,大家可以像購物般挑選喜歡的玩具。

「每一個 touch point,我都想帶起更多互動,或者引起大家的情慾。」阿豐說,「製造氣氛,最重要是燈光。」

性玩具增添情趣,阿豐會有特別擺設,讓參加者選擇時有逛街的感覺。攝:林振東/端傳媒
性玩具增添情趣,阿豐會有特別擺設,讓參加者選擇時有逛街的感覺。攝:林振東/端傳媒

然後,他如變魔術般,為房間每一個角落換上另一種氛圍。床頭放一盞黃光燈,洗手盤旁邊夾一盞小紅燈,冰壺底下放一個七彩感應燈,放潤滑劑的唧唧壺底早已綑綁住另一盞長開的紅色燈,就算全房漆黑都一定找得到所需物資。

最後,他抽出一捲紅色 LED 燈帶,圍在床邊。一關燈,房內頓時有一股情慾在流動。
「這支是 Disco 燈,飲 G 水才會開。」G 水是迷姦水的簡稱,攝取後會在體內由 GBL 轉化成 GHB。(註:GBL即 γ-丁內酯;GHB即 γ-羥丁酸,在香港屬受管制的藥物。)G 水比起其他藥物較為危險,需要注意攝取份量和間隔時間。阿豐每一次都會親自安排份量,為了記錄攝取間隔,他會安排一個「G 水時間」,打開 Disco 燈,眾人集體飲 G,搞氣氛之餘,也是為了大伙兒安全。

明明 Chemfun 本身就是一種高危活動,但是在許多細節又要注意衛生和安全。「既然大家有這個癮,那也沒辦法,唯有玩得 smart 一點,用藥始終不可亂來。」阿豐說:「你見我都想盡量 manage,始終我都收人錢。」

除了週末,阿豐有時在平日也會開 Group。長期通宵達旦,日夜癲倒,他近來也萌生退意。「我不肯定是否要搣甩 CF,但是至少我想有一個正常的生活模式。」做搞手的收入只夠阿豐食飯交租交電話費,維持基本生活。他現時長住酒店,家當隨身,久不久才回到媽媽的住所更換衣物。他認為做搞手沒有出路,一不小心被人捉到更會失去一切。「我看不見將來,希望找機會離開。」

同志亦凡人,「這一次﹐我想放縱自己」

「我第一次玩 Chemfun 是2014年。」當時阿豐26歲,已經晉升至公司高層,年薪大約80萬港元,說高不高,足夠他過中產生活,在港島租住千呎住所,買名牌靚衫。他從事的行業需要面對客人,充滿死線,工作時經常要處理突發事故。當時他要獨自揹起一個大客戶,但是公司缺乏支援,令他壓力很大。

為了抽離工作,阿豐試過整甜品、焗蛋糕、造Pizza、搓手工意粉,在節日招呼60個朋友和他們的朋友於家中開派對——但是腦袋比起人群更喧鬧,上一秒吸收完酒精,下一秒又繼續勞碌工作。

「去到一個位,我覺得唔得喇(不行了)。」阿豐下意識打開 Grindr,他記得曾有人邀請他玩 CF。十幾歲的他也試過揈頭索 K(吸食搖頭丸、氯胺酮),只是為了跳舞好玩,未有後續。「這一次,我想放縱自己。」那夜,他的確放低了日間的煩惱,完全專注於性愛。他發現了 Chemfun 的「多姿多彩」,自此踏入大觀園,但是玩得並不頻密,一兩個月才一次。

開始派對就會關掉房間內的所有照明燈,阿豐特意在不同角落安裝顏色燈,一來製造氣氛,二來提供照明,「紅色感覺熱情,我會放在床頭及梳洗間。」攝:林振東/端傳媒
開始派對就會關掉房間內的所有照明燈,阿豐特意在不同角落安裝顏色燈,一來製造氣氛,二來提供照明,「紅色感覺熱情,我會放在床頭及梳洗間。」攝:林振東/端傳媒

那一年,阿豐決定祼辭,與幾位伙伴創辦自己的公司。在此之前,他決定先為自己圓夢,去美國讀音樂。踏入校園,見到校徽,他已經好興奮,「我終於可以介紹自己做 musician。」阿豐第一次接觸音樂是在十歲,學過幾個月鋼琴,其後自學,一首歌聽一次就懂得彈,彈琴一直是他的副業,不時會到酒吧演出。

當地朋友帶他遊走於荷里活派對,席間有一個上年紀的音樂人對他說:「我從未見過一個音樂人會著 Comme des Garçons 的恤衫。」

這句話,在他的腦海縈繞不散。

阿豐知道要做全職音樂人是非常困難,但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他覺得自己捱不過艱苦期。「我不是要大富大貴,只是不想擔心下一餐飯,想去旅行就去到旅行,過上好一點的生活。」阿豐自言出身基層,中三畢業就投身社會工作,靠教琴和演出維持生活,15歲已搬出來自住。穿梭不同酒吧演出,他不時會兼職幕後工作,後來獲賞識入行,拼搏不到十年就爬上高位。

祼辭之後,他本已鋪路創業,回港後卻接到更多演出,有機會與未成名的音樂人一起作曲編曲。「難得發掘到自己的 talent,我覺得應該要繼續。」問題是,每逢演出,綵排往往從深夜開始,通宵之後上班,他開始力不從心。

那一刻,他站在了分岔路口。

「做音樂是否一定會潦倒?」阿豐問過自己很多次。讀音樂的時候,他第一次深入了解 Jazz,大師 Bill Evans 是他在音樂路上的二次啟蒙老師。大師在29歲開始吸食海洛英及可卡因,於51歲辭世。好友 Gene Lees 曾形容,Bill Evans 於毒海掙扎是「史上最漫長的自殺」。

最後,阿豐決定將重心放在創業。公司在第一年內已取得行內的重要獎項,在三年間發展成20個全職員工的規模,做過要做的訪問,上過要上的雜誌。「可想而知,我對自己的鞭策是非常誇張。」

就在那時,他重拾 Chemfun 的習慣。

「同一原因,就是逃避工作壓力。」每逢死線之前,每逢重要匯報之前,阿豐就會在前一晚去 Chemfun。由朝玩到晚,由晚玩到朝,直踩上班,由一個月一兩次,去到一星期一兩次,後期甚至不理會是週末還是平日,照玩可也。因為自己做老闆,他遲到;因為自己是老闆,他在公司發脾氣,掟爛無數個鍵盤。「其實哪有一間公司可以這樣?」

壓力、用藥、成癮、情緒失控、影響人際關係、工作表現更差、壓力更大——跌入惡性循環之後,他由遲到變「冇到」,見客失場,人事關係破裂,最後只能離開自己有份創辦的公司。

2017年開始,大屋搬細屋,細屋搬細房。深陷 CF 泥沼,阿豐找到工作也沒法好好上班,被炒後只能做散工。「我連迷你倉的租都交不起,只能丟棄一切。」當中有他從美國帶回來的樂譜和書本,陪伴他無數個夜晚的焗爐,演出用的樂器,去旅行買的紀念品,還有小時候儲起的 CD……

丟掉過去,失去將來,就連當下也變成空白,「我已經忘記了那段日子自己做過什麼。」

每一次開 group 通常都是三日兩夜,人流可能多達二三十人,阿豐會自行預備大量毛巾供參加者洗澡,鼓勵大家保持衛生。攝:林振東/端傳媒
每一次開 group 通常都是三日兩夜,人流可能多達二三十人,阿豐會自行預備大量毛巾供參加者洗澡,鼓勵大家保持衛生。攝:林振東/端傳媒

父親離世,揭開童年創傷

直到兩年後,阿豐在深夜收到姑姐來電。

「你阿爸唔得喇。」

三星期前,父親的肺癌復發,病情突然急轉直下。收到電話那一刻,阿豐身處一個Chemfun group,他在腦海的迷霧之中,勉強找到緊急出口燈,將自己送到去北區醫院。

走到床前,阿豐說不出話來。父母離婚那一年,他才12歲。20年來,他與父親見面的次數,五隻手指數得完。當時,媽媽為了爭取撫養權,要求阿豐上庭「指證」父親對同母異父的姐姐圖謀不軌。

很多年之後,他才逐漸明白,父親當年因為不懂處理暴躁脾氣,導致各種家庭及暴力問題,但是他並非一個壞人。那時,兩父子的關係已經生疏得叫他無從入手。

又過了很多年之後,兩父子再見已是最後一面。

阿豐想說話,一開口卻只能哭。

「我記得他說了一句話。」今天憶述,阿豐一開口同樣泣不成聲,「他說,如果他還有福氣的話,他想跟我食餐飯。」

那一年是2019年,疫情尚未爆發,阿豐仍能安排父親後事,但是需要其他親戚幫忙支付費用。入葬當天,阿豐致電其中一份散工的老闆,希望可以先出一半糧,支付中午那頓解穢酒,那是他唯一能為父親做的事。

之後的日子,一入夜,阿豐獨自在家,突然就會停不了地哭。想起媽媽偷偷帶着自己和姐姐由市區搬到新界,想起爸爸發了瘋似的跟蹤他到學校,想起自己在學校見到爸爸追趕就嗌救命——他想起種種過往,他問自己,「咁大個仔,為何幫不了家中的忙?」

然而,自從父母離異之後,阿豐也從未有人幫過他的忙。

升小六,突變單親家庭,轉去一間村校,家中經濟拮据,加上媽媽偏心姐姐,阿豐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爭取更好的生活,想要什麼都只能靠自己努力。12歲,他已經靠着為教會其他小朋友教琴,賺了一部遊戲機,賺了一部電子琴,還賺了一部 MD機。「我還記得,媽媽趁我外出,將 MD 機拿去電器舖換做雪櫃。」說起往事,阿豐仍然有氣。

中三畢業,阿豐靠教琴和演出,賺到人生第一個一萬元,二話不說搬走,付出2000港元月租住村屋。自此,他只會在大時大節才與家人見面。

這一切,阿豐都是在父親離世之後,沉澱良久才逐點逐點明白。

左下角是冰,使用冰壺需要點火,旁邊有汽油罐及火機。正中間是 G 水,需要時先用針筒量度份量放入杯中,然後混合少量稱為 mixer 的飲料(例如 Monster Energy 或可樂等)才能飲用。右邊是液體偉哥(Viagra,威而鋼)、Poppers 以及啫喱偉哥。攝:林振東/端傳媒
左下角是冰,使用冰壺需要點火,旁邊有汽油罐及火機。正中間是 G 水,需要時先用針筒量度份量放入杯中,然後混合少量稱為 mixer 的飲料(例如 Monster Energy 或可樂等)才能飲用。右邊是液體偉哥(Viagra,威而鋼)、Poppers 以及啫喱偉哥。攝:林振東/端傳媒

More than Sex, More than Drugs

2020年開始做搞手,見盡人生百態,阿豐才發現自己並不孤單。原來眾人都在努力投射一個形象,做一個「正常男人」、「成功人士」,但是暗地裏各人有各人的古怪,各人有各人的不開心,大家同病相憐,好像唯有在 Chemfun 的時候才有機會抒發一下,暫時做一個所謂真正的自己。「不知道為何,我以前過的生活,看不見這些面向。」阿豐笑言自己像兼職社工,客人會約他食飯,有時乾脆走上酒店房傾偈,大家把他當成了樹洞。

「Chemfun is more than sex, more than drugs。」劉凱亮解釋,Chemfun 是一個多功能空間,每一個人都可以各取所需:親密感、歸屬感、認同感,甚至發展出友誼以及愛情。

劉凱亮是本港首名以社會學角度探討 Chemfun 的學者,曾經實地考察,深入訪問30名參加者。「他們來自各行各業,企業家、銀行家、醫生、護士、律師、老師、社工……我在 group 內見過許多人會設定鬧鐘上班。」

Chemfun 的首要賣點一定是性愛,圈內衍生出另一對比「Normal Fun」。Chemfun 有藥物加持,自然刺激興奮又好玩,兩者分別有如黑白片與 4K 高清片。劉凱亮表示,絕大部分人都是因為性而接觸 CF,但是留低的原因就複雜得多。

「從社會學的角度分析,是因為同志十分需要空間。」劉凱亮續說:「假如你是一個直人,恭喜你——你的家庭是直,學校是直,工作環境也是直,電視電影音樂全部都是直,你會被直的空間包圍。」劉凱亮見過有人因為社會地位或工作關係而要保持深櫃,只能在 Chemfun 空間做自己。

不同年代有不同空間,男同志在早期有漁塘(公廁),然後有 Disco、Rave Party、桑拿、NGO,還有網絡。Chemfun 算是 Rave Party 的延伸,存在多年。劉凱亮表示,不同空間是可以重疊,桑拿和酒吧是一個比較商業的空間,但是 Chemfun 可以私約,每一個同志都可以隨時隨地建構專屬的空間。

即使 group 是由搞手營運,這個空間亦非金錢至上。Group 的參加者由搞手決定,除了金錢和樣貌之外,參加者的表現也是考慮因素,例如是否懂得基本社交禮儀,用藥後會否過度反應等。「我會用賭枱形容 group ,因為每個人都手執不同資本入場。」劉凱亮知道有人因為自己「年老色衰」,即使有錢在豪宅開私人派對,他們都情願參加 group,只為了遇上真心與自己開戰的對手,而非為了自己的大宅和免費藥物。

雖說性愛是首要賣點,但是劉凱亮也見識過「冇嘢搞」的情況。「大家上去 chill(用藥)一下,打機傾偈,你笑下我,我笑下你,成個場啲人都唔係搞嘢(場內的人都不是在做愛)。」他見過一個社工與一個老師,3P 之後坐在一旁聊天,社工說起想找學生探訪露宿者,老師正想帶學生做義工,二人一拍即合,約在聖誕為露宿者送暖。

劉凱亮是首個學者以社會學角度研究 Chemfun,他從「緩害」的角度整理出 Chemfun 的六大原則,包括:⁠掌握藥物資訊、CF 時要互相尊重、切勿追求十成快感、控制及自律、保持生活平衡,以及思考自己 CF 的原因。攝:林振東/端傳媒
劉凱亮是首個學者以社會學角度研究 Chemfun,他從「緩害」的角度整理出 Chemfun 的六大原則,包括:⁠掌握藥物資訊、CF 時要互相尊重、切勿追求十成快感、控制及自律、保持生活平衡,以及思考自己 CF 的原因。攝:林振東/端傳媒

Chemfun 提供社群連繫,對於男同志相當重要。劉凱亮認識一對在 CF 結緣的情侶,關係已經維持十多年。他指出,男同志較難建立親密關係,因為社會缺乏土壤,阿豐也表示同意。「好多人在讀書時都曾經被人欺凌。」阿豐說,「踏入青春期,別人講溝女,我們只能暗地裏鍾意男人。長大後,別人講結婚生仔,我們才講如何溝仔——我們永遠都是小眾。」

由於擔心身份曝光,有些同志缺乏可交心的朋友,成長期也沒有機會學習建立親密關係。踏入社會之後,部分人傾向選擇即食的性愛,男同志社群很多時是先做「波友」(性伴)才做朋友。交友程式盛行,某程度加劇圈內的「階級」觀念,篩選對象講究外在條件。身高體重、身形外貌,然後是學歷工作、金錢地位、見識品味,每一項都能放上天秤。同樣觀念亦延伸至 Chemfun,圈內人看不起用藥的人,用藥的人看不起用針筒的人,未跳掣(情緒失控)的人嫌棄已跳掣的人。

「用藥會引發情緒,有些人的表現難免比較嚇人,但是我覺得大家應該多包容,你也難保自己有一日變成同一模樣。」做搞手這幾年,阿豐開始反思為何如此多人擁有 CF 的共同習慣。同志亦凡人,假如能夠看透用藥的污名,會否看得見更多?「可能因為大家承受了很多無形壓力,各有心理或精神健康的需要,我們有無方法爭取到社會資源,改善這個情況?」

緩害:理解 CF 社群的情感需要

政府目前通常從保安和公共衛生層面處理 Chemfun 的問題,交由保安局禁毒處及衞生署負責。禁毒處對毒品採取零容忍態度,衞生署對愛滋病則強調定期測試。劉凱亮指出,以上政策有一個明顯漏洞,就是缺乏同志觀點。

根據「小眾壓力模型」(Minority Stress Model),流行精神病學家及性傾向法律專家 Ilan H. Meyer 發現,性/別小眾因為長期承受獨有壓力,患上精神疾病的機會較異性戀高2.5倍。香港中文大學心理學系於2018年發表的《LGBT 社群心理健康研究報告》亦指出,「每三個 LGBT+ 受訪者就有接近一人出現中度或嚴重程度的抑鬱症狀,較香港公眾人士報告的百分比多出一倍以上。」

一般人未必察覺到自己出現情緒或精神健康問題,男同志亦一樣。正如阿豐當年很可能是因工作出現焦慮,也很可能因父親離世而抑鬱,其實一直未有斷症。

做人都是捨難取易,嘗試 Chemfun 只是手指頭與電話屏幕的距離。《多巴胺國度》一書指出,性愛會刺激多巴胺分泌多100%,而吸食安非他命則會多1000%。用藥看似可以快速改善情緒,但是愈快樂就會愈墮落。大腦處理快樂和痛苦的區域是重疊的,運作機制多巴胺就像一塊翹翹板,一旦大腦因外物刺激向快樂一端傾斜,多巴胺就會按斜度派出足夠數量的「小精靈」,坐在痛苦一端,令翹翹板回復平衡。

然而,多巴胺翹翹板有耐受性,同樣的刺激不會再次帶來同樣的快樂,持續時間亦會變短,但是向痛苦端反彈的時間卻會變長,大腦會被驅使去尋求更大的快樂或刺激。換言之,除了 Chemfun 之外,當事人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但是從中得到的快樂不斷減少,痛苦卻不斷增加。

CT 認為每一個求助者都是相當勇敢,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面對自己的過去。「有時我覺得同行對求助者似乎不夠寬容,試想像你自己跌得像他們一樣傷,要重新站起來其實真的不是說得那麼容易。」攝:林振東/端傳媒
CT 認為每一個求助者都是相當勇敢,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面對自己的過去。「有時我覺得同行對求助者似乎不夠寬容,試想像你自己跌得像他們一樣傷,要重新站起來其實真的不是說得那麼容易。」攝:林振東/端傳媒

許多人因此用藥更多更密,一步一步泥足深陷。「Chemfun 社群其實不太了解用藥的後遺症,對於一個吸毒多時的人,一下子戒絕其實是不可能。」CT 說。

CT 於2015年開始在關注愛滋病的機構做測試輔導的義工,後來加入另一機構擔任愛滋病預防教育的項目經理。三年前,他創辦 NJAC(Not Just A Condom)工作室,專門支援 Chemfun 個案,已經接觸超過300位曾用藥的男同志。「吸一啖冰(冰毒),5分鐘就可以放鬆下來。假如我為他們做身心靈治療,可能要六至八堂才去得到同樣狀態。」

香港基督教服務處轄下的 Project HERO,曾邀請20位服務使用者參與研究,了解他們對 Chemfun 的取態,高達15位認為自己只需要減少使用,並學習管理相關風險。而禁毒處採取零容忍政策,CT 與劉凱亮均表示未能對應社群需要。

「一刀切,一言堂,這才是問題。」劉凱亮近年推動「緩害」(Harm Reduction)概念,他認為有關政策需要細分多種層次,「其實政府推廣使用安全套減低性病傳染,都是緩害手段。」他直言,政府會為菸民提供尼古丁貼戒菸,也會為吸毒人士提供美沙酮戒海洛英,為什麼未能應用同樣概念處理 Chemfun?

劉凱亮鼓勵 Chemfun 社群培養寫 CF 日記的習慣,嘗試問自己六個簡單問題:包括:日期、時間、最開心的時刻、最痛苦的時刻、藥物用量及時間,以及 CF 期間的所有正負面情緒。參加者可從中整理自己的 CF 模式,了解用藥規律,甚至可以進一步交給信任的專家評估,協助分析問題所在。

「緩害」是接受社群有用藥需要,接受不安全性行為在社群中是不可避免,然後在此前提下提供適當支援。以愛滋病為例,CT 認為只是推動定期檢測,改善不了愛滋病傳播的情況。他知道性文化愛好者聚集於 X(前稱 twitter),於是集中火力做網上外展,順道收集社群的性喜好數據。其中六成人表示在過去12個月曾參與 Chemfun,更有高達九成半表示在過去12個月曾發生不安全性行為。

劉凱亮鼓勵 Chemfun 社群培養寫 CF 日記的習慣,其中的核心問題是:「我的CF經歷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比較多?」參加者可從中整理自己的 CF 模式,了解用藥規律,甚至可以進一步交給信任的專家評估,協助分析問題所在。攝:林振東/端傳媒
劉凱亮鼓勵 Chemfun 社群培養寫 CF 日記的習慣,其中的核心問題是:「我的CF經歷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比較多?」參加者可從中整理自己的 CF 模式,了解用藥規律,甚至可以進一步交給信任的專家評估,協助分析問題所在。攝:林振東/端傳媒

世界衛生組織早於2015年將 PrEP(Pre-Exposure Prophylaxis,暴露前預防性投藥)列為全球愛滋病防治的重要措施,但是香港至今仍未跟隨,政府亦未有提供官方購買渠道。CT 認為,當局比較在意派了幾多個 HIV 測試包,收回幾多個有效數據,亦未支援社群在檢測後呈陽性所引起的情緒反應。

至於禁毒處強調「不可一不可再」,只支援戒毒工作,但是對於仍有用藥習慣人士的需要,似乎視而不見。CT 曾經申請其他資助,自行開設支援服務,定期在 Line group 發出用藥提示,教導社群護理身體,減低冰毒對皮膚的傷害;他也曾在 X 用聊天室舉辦講座,教導如何照顧出現藥後反應的朋友。

然而,要對症下藥,歸根究底還是要理解男同志投入 Chemfun 的動機,才能為社群帶來實質幫助。「老土講一句,我們接受的教育,甚少教導我們愛自己。」CT 解釋,Chemfun 往往牽涉不安全性行為,而不安全性行為是有其象徵意義。

解讀自己,遠離 Chemfun 的第一步

「失戀之後,我跌入了自我毀滅狀態,覺得所有事情都應該結束,chem、bareback(無套性交),什麼我都沒所謂,反正我已經什麼都沒有。」Noah 說。

他與前男友在2014年認識,Noah 當時已經創辦自己的公司,對方與他一起打拼,後來出產香港製造的電腦,在電競界深受歡迎,公司發展成50人的規模,半年純利已過百萬元。

在最風光的時候,Noah 於2018年去葡萄牙旅行時向前男友訂婚,對方卻當面將一卡鑽石戒指擲入里斯本的大海,理由是「未玩夠」。與此同時,Noah 的生意遭受重挫,他遇上騙案,一度鬧上新聞,官司纏身。

失戀及生意失敗的雙重打擊下,他開始 Chemfun。「我本來堅決不試,但是用了第一次之後,我好似擺低了一些東西,止到痛。」但他其實從未放下。二人分手之後仍然在公司日對夜對,共養的兩隻貓咪卻要分居,「對我而言不止是分手,而是像離婚。」回到家中,Noah 獨自面對一個政治立場迥異的母親,以及一個脾氣暴躁的妹妹,失去了唯一的傾訴對象,只能自說自話。

「廿幾歲的我是一個面目可憎的老闆,金正恩的口面,人人覺得我機關算盡,根本不會有朋友。」Noah 自嘲。

幾年之間,Noah 已經進展到每星期至少一次 Chemfun。直到2022年,他感染 Covid-19,並發現同時染上金黃葡萄球菌以及 HIV。噩耗還未完結,Noah 在過去幾年重整事業旗鼓,重拾正軌之時卻又再被騙,公司面臨倒閉,前男友卻私下轉走自己的資金,開走他送的寶馬,留下他獨自苦撐。

彩虹錶帶是 Noah 與前男友一起購買,以前他從來不敢戴。他向媽媽出櫃後,才頓悟要做回自己。攝:林振東/端傳媒
彩虹錶帶是 Noah 與前男友一起購買,以前他從來不敢戴。他向媽媽出櫃後,才頓悟要做回自己。攝:林振東/端傳媒

沒多久,Noah 在工作時突然爆肺,被送入深切治療部。他在醫院躺了90日,花了兩星期重新學習走路,右手因為長期注射抗生素,至今仍然作痛,未能使用滑鼠。治療期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簽署文件和支票,變賣公司資產,維持家庭支出。

那段日子,唯一一個探望他的朋友是 CT。CT 在2021年去 Chemfun group 「執仔」的時候遇上 Noah,從此結緣。(注:「執仔」,即實地或在網上接觸有需要援助的群體。)

出院之後,大量煩惱尚未解決,Noah 繼續 Chemfun,但是他決定向媽媽出櫃。一向傳統的客家媽媽,這一次竟然意外地開通,還安慰兒子說:「那個衰佬這樣害你,你都捱得住,之後也會過到的。」更出人意表的是,媽媽還陪他去特別內科覆診,第一次見識到原來香港還有許多其他 HIV 感染者。感染後不是世界末日,現時已經有藥物控制 HIV,只要測不到體內病毒量,已經等於傳不到(U=U:Undetectable = Untransmittable)。

今日回想,Noah 認為出櫃令他重獲新生。「我不用再左瞞右瞞,我可以在自己的人生做回自己。」在 CT 輔導之下,他開始了解童年、家庭、社會文化對自己的影響。

8歲喪父,一家靠綜援生活,Noah 13歲已經去黃金商場砌電腦賺外快,讀大專時兼職三份工。挨壞身體也只能靠自己,還要照顧母親和妹妹,以致一頭栽入工作,從無機會建立社交圈子。失敗的戀情,源於他用錯誤的方式表達愛意,拍拖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公司,看電影是買 DVD 返公司,生日蛋糕又是買返公司。當日求婚,Noah 28歲,對方才23歲,而且對方的父母並不接受同性戀,當年前男友表示未玩夠,更可能是一個不知如何面對他的藉口。

一個結一個結解開,CT 在去年採用「播歌療法」,在一首又一首慘情歌轟炸之下,Noah 在失戀四年之後首次大哭一場。今年,他終於的起心肝(下定決心),丟掉前男友的舊物。

本已散落一地的人生,Noah 在今年逐片逐片拾起來。年初,他在住所樓下免費拾回一部爆玻璃的 iMac,作為基督徒,他認為是上帝安排他重新出發。幾個月下來,他已經重新建立昔日電腦生意王國的雛形。這段日子,他一直有接 freelance 工作,而且大幅減少用藥。「首先是要疏離 CF 圈子,其次是不容許自己購買,也不再去 group,朋友私約才會玩。」玩的時候,用藥份量大減至以往的十分之一,一啖起,兩啖止,只為提神。

「我們都值得」

最近幾個月,Noah 在 Grindr 認識了一位男生,對方是運動健將,帶他去玩沙灘排球。「他令我感受到,原來做運動分泌的多巴胺,足以解決藥物成癮。」回復正常社交,又打排球又打籃球,收穫一班「直不甩」的波友,Noah 笑言自己一次過補回青春期所失落的生活。

採訪這天,CT 第二次帶他做五感治療。所謂治療,其實只是散步和拉筋,主要還是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以及有一個朋友陪伴說話。CT 表示,用藥多年的人與身體的連結變得薄弱,戶外活動有助他們啟動各種感官,感受身體與周圍的連結。

求助者去見社工或者去醫院覆診,很多時會覺得自己像一個病人。CT 認為他們有時更需要一個朋友,像朋友一樣聊天,一起去吃一頓下午茶,一起去海傍曬太陽、吹海風。上一次見面,CT 教過 Noah 做伸展運動,Noah 其後每天都會落街散步。攝:林振東/端傳媒
求助者去見社工或者去醫院覆診,很多時會覺得自己像一個病人。CT 認為他們有時更需要一個朋友,像朋友一樣聊天,一起去吃一頓下午茶,一起去海傍曬太陽、吹海風。上一次見面,CT 教過 Noah 做伸展運動,Noah 其後每天都會落街散步。攝:林振東/端傳媒

「改化名的話,我想叫 Noah。」Noah說:「我覺得自己就像挪亞方舟活下來的人一樣。」他承諾,將來東山再起一定會向 CT 報恩,資助他做 Chemfun 的支援工作。CT 聽罷,感觸甚深,「因為平日在前線見到的,更多是冧咗(倒下)的個案。」

過去十年輔導超過1000位男同志,CT 表示願意求助的人士已經是社群中較易接觸的個案,更多人不知道自己需要求助,或者對支援機構欠缺信心,擔心求助後會被捕。期間,有人可能因藏毒或販毒被捕,也有人受困於毒品後遺,出現思覺失調、幻覺、幻聽等情況,因為又未有求醫,最後被送入精神病院。

記者想起仍在掙扎的阿豐,我們見面之後這段日子,他仍在做搞手,載浮載沉。他說,接受訪問是希望自己和社群從地下走出來。他想學習音樂治療,運用天賦,趁自己尚有能力,為社群做多一點。

那一天,阿豐說:「既然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仍然生存下來,我不想放棄自己。」

「你有什麼想對 CF 的社群講嗎?」

「有沒有不太老土的字眼?」阿豐苦思一會,還是直接說:「就算人生有起有跌,但是我們都值得繼續加油,繼續生活。」

「假如爸爸聽得見的話,你會想跟他說什麼?」

「我希望自己沒有失禮他。」阿豐哽咽。

(為保護受訪者,阿豐、Noah 為化名。)

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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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小翻译问题,简体版的荷里活应该翻译为好莱坞。

  2. 認同老狐狸,他家暴但他不是壞人,像極了老舍形容小崔車夫雖然有時會打老婆,但他愛老婆🤣🤣

  3. 欢迎大家来LA的DenLA趴或者纽约的GBU Party,四五百人起。

  4. 文章其他部分都很好,但关于他父亲的部分真的很让我抓狂。他脾气暴躁,他打人,他性骚扰,但他是个好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5. Chem有些是管制毒品这在HK不涉及到违法么

  6. 用藥後,肛門能夠完全放鬆,才可以手交或拳交。

  7. 我很喜歡這篇稿子!讀下來很動人。謝謝記者和攝影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