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报导访问在香港参与 Chemfun 的人士、研究者和支援组织,旨在了解这个群体参与这种行为的源起、处境和遭遇。内容有非法行为描述,较常见的相关法例包括《危险药物条例》、《药剂业及毒药规例》及《药剂业及毒药条例》。希望读者使用任何药物时谨遵医嘱。
打开男同志交友程式 Grindr,会员的自我介绍版面有一栏叫做“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有人会放上雪糕、雪花等图案,也有人会写上 CF、ICE 等字眼。外人看来是暗号,内行人会知道以上都是代表 Chemfun(CF)。
Chemfun 可以按字面解读,就是用药(Chemicals)获得乐趣(Fun),当中最重要的乐趣莫过于性爱。用药助性,属于全球现象,使用者不分性向,有孪有直。然而,在男同志社群之中却逐渐发展出专有名词,欧美国家及学术界称为 Chemsex,台湾称为 HI-FUN、烟嗨,香港则演变出 Chemfun 一词,中文可译作“药爱”。
为什么 Chemfun 跨越了文化和地理差异,在全球男同志社群形成了一种独有的次文化?“Chemfun is more than sex, more than drugs。Chemfun为男同志提供了一个多功能的私密空间。”刘凯亮(Sky)说。他是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研究 Chemfun超过十年。
为何 Chem?如何 Fun?为什么男同志需要这种空间?同志、成瘾、HIV、精神病的四重污名背后,隐藏着什么伤口? “企硬”的公共卫生政策缘何“衰硬”?前线的学者及辅导工作者,尝试凭一己之力走出一条新路,有可能吗?
三日两夜,Chemfun + Staycation
酒店位于闹市,记者与刘凯亮在大堂等候。未几,一名男士从电梯步出,全身黑衫黑裤,戴墨灰色口罩,向我们走来。“你好,我是阿丰。”他像日本人一样欠身打招呼,然后像酒店经理一样,引领我们乘电梯上客房。
房间大约300呎,一边设有两张双人床,另一边是长桌,尽头的案上是折叠式电脑架,放着一部 Macbook,底下有一份还未食完的外卖。“我今天中午才从另一间酒店check out,时间比较赶急。”阿丰有点紧张,“因为想执拾整齐,方便你们拍摄。”
阿丰是 Chemfun group 的搞手,又称为 host,在疫情爆发后才入行。Chemfun 可以私约,有些人会约在自己的家,也有人约在酒店,通常是一对一,或者几人行。由搞手筹备的 group 会收取“入场费”,但是也由搞手负起邀请成员的重任,以及供应所有药物、零食、饮品、清洁及梳洗用品等等。参加者付费等于分担成本,现身即可,玩完就走,毫无后顾之忧。
开 group 通常横跨星期五六日,每一节大约六小时,每节收费500港元起跳,逗留时间愈长,收费愈高。由于成员都是流水式参与,几天下来至少会有廿几人,在 group 内往往能够遇上新鲜的对手,有些人甚至会留足三日两夜,“我们称之为 CFcation(Chemfun + staycation)。”阿丰笑说。
的确,观乎阿丰的准备,一切像极渡假活动。地毯躺着两大个空空如也的超市购物袋,枱面放满曲奇、朱古力、果仁、能量啫喱包,小雪柜摆满能量汽水、果汁、茶。“曲奇有燕麦,饮品有凉茶,我每一次都会预备生果,希望大家做些不健康的事情之余,也能吃得健康一点。”阿丰自嘲。
Chemfun 在十多年前已经在本港同志圈出现,但是疫情之时发展得异常蓬勃。由于被逼留在香港困兽斗,大家需要一个玩乐的地方,加上人人都在家工作,容易约人成局。“试过多人到要打通几间房,逼到好似行花市。”阿丰感喟:“今日你见到的规模,应该只得当时的十分一。”可惜,记者无缘见识那种墟冚,“但你应该是全港首个女子,记录 CF group 的预备过程。”刘凯亮笑说。
阿丰先从洗手间开始点起线香,在洗手盘旁边摆放从各大酒店收集的即弃牙刷、剃刀、护肤品、发型用品,还有最重要的漱口水。“我们的嘴巴要见人嘛。”他非常重视卫生,浴室和洗手盘都摆了一支与气氛格格不入的滴露牌,因为只有少数牌子能够杀灭99.9%的金黄葡萄球菌。
此菌主要透过直接接触伤口、分泌物和受污染表面而传播,感染后会引致皮肤长出脓疱、脓疮等,严重者可引致败血病、肺炎或坏死性筋膜炎。为了鼓励参加者多洗澡,他也自备多条从各大酒店收集而来的毛巾,架设了毛巾架,方便晾干及共用。
摆放一袋袋物资之后,房内原本可容两个人擦肩而过的通道顿时变得狭窄。阿丰取出几个分门别类的小袋,一个装满电线、电池、衣夹、索带、胶纸、螺丝批等工具,另一个是急救及药物包,有一个是 Chemfun 用的物资袋。要数最有趣的是一个玩具袋,放满不同情趣玩具,大家可以像购物般挑选喜欢的玩具。
“每一个 touch point,我都想带起更多互动,或者引起大家的情欲。”阿丰说,“制造气氛,最重要是灯光。”
然后,他如变魔术般,为房间每一个角落换上另一种氛围。床头放一盏黄光灯,洗手盘旁边夹一盏小红灯,冰壶底下放一个七彩感应灯,放润滑剂的唧唧壶底早已捆绑住另一盏长开的红色灯,就算全房漆黑都一定找得到所需物资。
最后,他抽出一卷红色 LED 灯带,围在床边。一关灯,房内顿时有一股情欲在流动。
“这支是 Disco 灯,饮 G 水才会开。”G 水是迷奸水的简称,摄取后会在体内由 GBL 转化成 GHB。(注:GBL即 γ-丁内酯;GHB即 γ-羟丁酸,在香港属受管制的药物。)G 水比起其他药物较为危险,需要注意摄取份量和间隔时间。阿丰每一次都会亲自安排份量,为了记录摄取间隔,他会安排一个“G 水时间”,打开 Disco 灯,众人集体饮 G,搞气氛之余,也是为了大伙儿安全。
明明 Chemfun 本身就是一种高危活动,但是在许多细节又要注意卫生和安全。“既然大家有这个瘾,那也没办法,唯有玩得 smart 一点,用药始终不可乱来。”阿丰说:“你见我都想尽量 manage,始终我都收人钱。”
除了周末,阿丰有时在平日也会开 Group。长期通宵达旦,日夜癫倒,他近来也萌生退意。“我不肯定是否要搣甩 CF,但是至少我想有一个正常的生活模式。”做搞手的收入只够阿丰食饭交租交电话费,维持基本生活。他现时长住酒店,家当随身,久不久才回到妈妈的住所更换衣物。他认为做搞手没有出路,一不小心被人捉到更会失去一切。“我看不见将来,希望找机会离开。”
同志亦凡人,“这一次﹐我想放纵自己”
“我第一次玩 Chemfun 是2014年。”当时阿丰26岁,已经晋升至公司高层,年薪大约80万港元,说高不高,足够他过中产生活,在港岛租住千呎住所,买名牌靓衫。他从事的行业需要面对客人,充满死线,工作时经常要处理突发事故。当时他要独自揹起一个大客户,但是公司缺乏支援,令他压力很大。
为了抽离工作,阿丰试过整甜品、焗蛋糕、造Pizza、搓手工意粉,在节日招呼60个朋友和他们的朋友于家中开派对——但是脑袋比起人群更喧闹,上一秒吸收完酒精,下一秒又继续劳碌工作。
“去到一个位,我觉得唔得喇(不行了)。”阿丰下意识打开 Grindr,他记得曾有人邀请他玩 CF。十几岁的他也试过揈头索 K(吸食摇头丸、氯胺酮),只是为了跳舞好玩,未有后续。“这一次,我想放纵自己。”那夜,他的确放低了日间的烦恼,完全专注于性爱。他发现了 Chemfun 的“多姿多彩”,自此踏入大观园,但是玩得并不频密,一两个月才一次。
那一年,阿丰决定祼辞,与几位伙伴创办自己的公司。在此之前,他决定先为自己圆梦,去美国读音乐。踏入校园,见到校徽,他已经好兴奋,“我终于可以介绍自己做 musician。”阿丰第一次接触音乐是在十岁,学过几个月钢琴,其后自学,一首歌听一次就懂得弹,弹琴一直是他的副业,不时会到酒吧演出。
当地朋友带他游走于荷里活派对,席间有一个上年纪的音乐人对他说:“我从未见过一个音乐人会著 Comme des Garçons 的恤衫。”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萦绕不散。
阿丰知道要做全职音乐人是非常困难,但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他觉得自己挨不过艰苦期。“我不是要大富大贵,只是不想担心下一餐饭,想去旅行就去到旅行,过上好一点的生活。”阿丰自言出身基层,中三毕业就投身社会工作,靠教琴和演出维持生活,15岁已搬出来自住。穿梭不同酒吧演出,他不时会兼职幕后工作,后来获赏识入行,拼搏不到十年就爬上高位。
祼辞之后,他本已铺路创业,回港后却接到更多演出,有机会与未成名的音乐人一起作曲编曲。“难得发掘到自己的 talent,我觉得应该要继续。”问题是,每逢演出,彩排往往从深夜开始,通宵之后上班,他开始力不从心。
那一刻,他站在了分岔路口。
“做音乐是否一定会潦倒?”阿丰问过自己很多次。读音乐的时候,他第一次深入了解 Jazz,大师 Bill Evans 是他在音乐路上的二次启蒙老师。大师在29岁开始吸食海洛英及可卡因,于51岁辞世。好友 Gene Lees 曾形容,Bill Evans 于毒海挣扎是“史上最漫长的自杀”。
最后,阿丰决定将重心放在创业。公司在第一年内已取得行内的重要奖项,在三年间发展成20个全职员工的规模,做过要做的访问,上过要上的杂志。“可想而知,我对自己的鞭策是非常夸张。”
就在那时,他重拾 Chemfun 的习惯。
“同一原因,就是逃避工作压力。”每逢死线之前,每逢重要汇报之前,阿丰就会在前一晚去 Chemfun。由朝玩到晚,由晚玩到朝,直踩上班,由一个月一两次,去到一星期一两次,后期甚至不理会是周末还是平日,照玩可也。因为自己做老板,他迟到;因为自己是老板,他在公司发脾气,掟烂无数个键盘。“其实哪有一间公司可以这样?”
压力、用药、成瘾、情绪失控、影响人际关系、工作表现更差、压力更大——跌入恶性循环之后,他由迟到变“冇到”,见客失场,人事关系破裂,最后只能离开自己有份创办的公司。
2017年开始,大屋搬细屋,细屋搬细房。深陷 CF 泥沼,阿丰找到工作也没法好好上班,被炒后只能做散工。“我连迷你仓的租都交不起,只能丢弃一切。”当中有他从美国带回来的乐谱和书本,陪伴他无数个夜晚的焗炉,演出用的乐器,去旅行买的纪念品,还有小时候储起的 CD……
丢掉过去,失去将来,就连当下也变成空白,“我已经忘记了那段日子自己做过什么。”
父亲离世,揭开童年创伤
直到两年后,阿丰在深夜收到姑姐来电。
“你阿爸唔得喇。”
三星期前,父亲的肺癌复发,病情突然急转直下。收到电话那一刻,阿丰身处一个Chemfun group,他在脑海的迷雾之中,勉强找到紧急出口灯,将自己送到去北区医院。
走到床前,阿丰说不出话来。父母离婚那一年,他才12岁。20年来,他与父亲见面的次数,五只手指数得完。当时,妈妈为了争取抚养权,要求阿丰上庭“指证”父亲对同母异父的姐姐图谋不轨。
很多年之后,他才逐渐明白,父亲当年因为不懂处理暴躁脾气,导致各种家庭及暴力问题,但是他并非一个坏人。那时,两父子的关系已经生疏得叫他无从入手。
又过了很多年之后,两父子再见已是最后一面。
阿丰想说话,一开口却只能哭。
“我记得他说了一句话。”今天忆述,阿丰一开口同样泣不成声,“他说,如果他还有福气的话,他想跟我食餐饭。”
那一年是2019年,疫情尚未爆发,阿丰仍能安排父亲后事,但是需要其他亲戚帮忙支付费用。入葬当天,阿丰致电其中一份散工的老板,希望可以先出一半粮,支付中午那顿解秽酒,那是他唯一能为父亲做的事。
之后的日子,一入夜,阿丰独自在家,突然就会停不了地哭。想起妈妈偷偷带着自己和姐姐由市区搬到新界,想起爸爸发了疯似的跟踪他到学校,想起自己在学校见到爸爸追赶就嗌救命——他想起种种过往,他问自己,“咁大个仔,为何帮不了家中的忙?”
然而,自从父母离异之后,阿丰也从未有人帮过他的忙。
升小六,突变单亲家庭,转去一间村校,家中经济拮据,加上妈妈偏心姐姐,阿丰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争取更好的生活,想要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努力。12岁,他已经靠着为教会其他小朋友教琴,赚了一部游戏机,赚了一部电子琴,还赚了一部 MD机。“我还记得,妈妈趁我外出,将 MD 机拿去电器舖换做雪柜。”说起往事,阿丰仍然有气。
中三毕业,阿丰靠教琴和演出,赚到人生第一个一万元,二话不说搬走,付出2000港元月租住村屋。自此,他只会在大时大节才与家人见面。
这一切,阿丰都是在父亲离世之后,沉淀良久才逐点逐点明白。
More than Sex, More than Drugs
2020年开始做搞手,见尽人生百态,阿丰才发现自己并不孤单。原来众人都在努力投射一个形象,做一个“正常男人”、“成功人士”,但是暗地里各人有各人的古怪,各人有各人的不开心,大家同病相怜,好像唯有在 Chemfun 的时候才有机会抒发一下,暂时做一个所谓真正的自己。“不知道为何,我以前过的生活,看不见这些面向。”阿丰笑言自己像兼职社工,客人会约他食饭,有时干脆走上酒店房倾偈,大家把他当成了树洞。
“Chemfun is more than sex, more than drugs。”刘凯亮解释,Chemfun 是一个多功能空间,每一个人都可以各取所需:亲密感、归属感、认同感,甚至发展出友谊以及爱情。
刘凯亮是本港首名以社会学角度探讨 Chemfun 的学者,曾经实地考察,深入访问30名参加者。“他们来自各行各业,企业家、银行家、医生、护士、律师、老师、社工……我在 group 内见过许多人会设定闹钟上班。”
Chemfun 的首要卖点一定是性爱,圈内衍生出另一对比“Normal Fun”。Chemfun 有药物加持,自然刺激兴奋又好玩,两者分别有如黑白片与 4K 高清片。刘凯亮表示,绝大部分人都是因为性而接触 CF,但是留低的原因就复杂得多。
“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是因为同志十分需要空间。”刘凯亮续说:“假如你是一个直人,恭喜你——你的家庭是直,学校是直,工作环境也是直,电视电影音乐全部都是直,你会被直的空间包围。”刘凯亮见过有人因为社会地位或工作关系而要保持深柜,只能在 Chemfun 空间做自己。
不同年代有不同空间,男同志在早期有渔塘(公厕),然后有 Disco、Rave Party、桑拿、NGO,还有网络。Chemfun 算是 Rave Party 的延伸,存在多年。刘凯亮表示,不同空间是可以重叠,桑拿和酒吧是一个比较商业的空间,但是 Chemfun 可以私约,每一个同志都可以随时随地建构专属的空间。
即使 group 是由搞手营运,这个空间亦非金钱至上。Group 的参加者由搞手决定,除了金钱和样貌之外,参加者的表现也是考虑因素,例如是否懂得基本社交礼仪,用药后会否过度反应等。“我会用赌枱形容 group ,因为每个人都手执不同资本入场。”刘凯亮知道有人因为自己“年老色衰”,即使有钱在豪宅开私人派对,他们都情愿参加 group,只为了遇上真心与自己开战的对手,而非为了自己的大宅和免费药物。
虽说性爱是首要卖点,但是刘凯亮也见识过“冇嘢搞”的情况。“大家上去 chill(用药)一下,打机倾偈,你笑下我,我笑下你,成个场啲人都唔系搞嘢(场内的人都不是在做爱)。”他见过一个社工与一个老师,3P 之后坐在一旁聊天,社工说起想找学生探访露宿者,老师正想带学生做义工,二人一拍即合,约在圣诞为露宿者送暖。
Chemfun 提供社群连系,对于男同志相当重要。刘凯亮认识一对在 CF 结缘的情侣,关系已经维持十多年。他指出,男同志较难建立亲密关系,因为社会缺乏土壤,阿丰也表示同意。“好多人在读书时都曾经被人欺凌。”阿丰说,“踏入青春期,别人讲沟女,我们只能暗地里钟意男人。长大后,别人讲结婚生仔,我们才讲如何沟仔——我们永远都是小众。”
由于担心身份曝光,有些同志缺乏可交心的朋友,成长期也没有机会学习建立亲密关系。踏入社会之后,部分人倾向选择即食的性爱,男同志社群很多时是先做“波友”(性伴)才做朋友。交友程式盛行,某程度加剧圈内的“阶级”观念,筛选对象讲究外在条件。身高体重、身形外貌,然后是学历工作、金钱地位、见识品味,每一项都能放上天秤。同样观念亦延伸至 Chemfun,圈内人看不起用药的人,用药的人看不起用针筒的人,未跳掣(情绪失控)的人嫌弃已跳掣的人。
“用药会引发情绪,有些人的表现难免比较吓人,但是我觉得大家应该多包容,你也难保自己有一日变成同一模样。”做搞手这几年,阿丰开始反思为何如此多人拥有 CF 的共同习惯。同志亦凡人,假如能够看透用药的污名,会否看得见更多?“可能因为大家承受了很多无形压力,各有心理或精神健康的需要,我们有无方法争取到社会资源,改善这个情况?”
缓害:理解 CF 社群的情感需要
政府目前通常从保安和公共卫生层面处理 Chemfun 的问题,交由保安局禁毒处及卫生署负责。禁毒处对毒品采取零容忍态度,卫生署对爱滋病则强调定期测试。刘凯亮指出,以上政策有一个明显漏洞,就是缺乏同志观点。
根据“小众压力模型”(Minority Stress Model),流行精神病学家及性倾向法律专家 Ilan H. Meyer 发现,性/别小众因为长期承受独有压力,患上精神疾病的机会较异性恋高2.5倍。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系于2018年发表的《LGBT 社群心理健康研究报告》亦指出,“每三个 LGBT+ 受访者就有接近一人出现中度或严重程度的抑郁症状,较香港公众人士报告的百分比多出一倍以上。”
一般人未必察觉到自己出现情绪或精神健康问题,男同志亦一样。正如阿丰当年很可能是因工作出现焦虑,也很可能因父亲离世而抑郁,其实一直未有断症。
做人都是舍难取易,尝试 Chemfun 只是手指头与电话屏幕的距离。《多巴胺国度》一书指出,性爱会刺激多巴胺分泌多100%,而吸食安非他命则会多1000%。用药看似可以快速改善情绪,但是愈快乐就会愈堕落。大脑处理快乐和痛苦的区域是重叠的,运作机制多巴胺就像一块翘翘板,一旦大脑因外物刺激向快乐一端倾斜,多巴胺就会按斜度派出足够数量的“小精灵”,坐在痛苦一端,令翘翘板回复平衡。
然而,多巴胺翘翘板有耐受性,同样的刺激不会再次带来同样的快乐,持续时间亦会变短,但是向痛苦端反弹的时间却会变长,大脑会被驱使去寻求更大的快乐或刺激。换言之,除了 Chemfun 之外,当事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但是从中得到的快乐不断减少,痛苦却不断增加。
许多人因此用药更多更密,一步一步泥足深陷。“Chemfun 社群其实不太了解用药的后遗症,对于一个吸毒多时的人,一下子戒绝其实是不可能。”CT 说。
CT 于2015年开始在关注爱滋病的机构做测试辅导的义工,后来加入另一机构担任爱滋病预防教育的项目经理。三年前,他创办 NJAC(Not Just A Condom)工作室,专门支援 Chemfun 个案,已经接触超过300位曾用药的男同志。“吸一啖冰(冰毒),5分钟就可以放松下来。假如我为他们做身心灵治疗,可能要六至八堂才去得到同样状态。”
香港基督教服务处辖下的 Project HERO,曾邀请20位服务使用者参与研究,了解他们对 Chemfun 的取态,高达15位认为自己只需要减少使用,并学习管理相关风险。而禁毒处采取零容忍政策,CT 与刘凯亮均表示未能对应社群需要。
“一刀切,一言堂,这才是问题。”刘凯亮近年推动“缓害”(Harm Reduction)概念,他认为有关政策需要细分多种层次,“其实政府推广使用安全套减低性病传染,都是缓害手段。”他直言,政府会为烟民提供尼古丁贴戒烟,也会为吸毒人士提供美沙酮戒海洛英,为什么未能应用同样概念处理 Chemfun?
刘凯亮鼓励 Chemfun 社群培养写 CF 日记的习惯,尝试问自己六个简单问题:包括:日期、时间、最开心的时刻、最痛苦的时刻、药物用量及时间,以及 CF 期间的所有正负面情绪。参加者可从中整理自己的 CF 模式,了解用药规律,甚至可以进一步交给信任的专家评估,协助分析问题所在。
“缓害”是接受社群有用药需要,接受不安全性行为在社群中是不可避免,然后在此前提下提供适当支援。以爱滋病为例,CT 认为只是推动定期检测,改善不了爱滋病传播的情况。他知道性文化爱好者聚集于 X(前称twitter),于是集中火力做网上外展,顺道收集社群的性喜好数据。其中六成人表示在过去12个月曾参与 Chemfun,更有高达九成半表示在过去12个月曾发生不安全性行为。
世界卫生组织早于2015年将 PrEP(Pre-Exposure Prophylaxis,暴露前预防性投药)列为全球爱滋病防治的重要措施,但是香港至今仍未跟随,政府亦未有提供官方购买渠道。CT 认为,当局比较在意派了几多个 HIV 测试包,收回几多个有效数据,亦未支援社群在检测后呈阳性所引起的情绪反应。
至于禁毒处强调“不可一不可再”,只支援戒毒工作,但是对于仍有用药习惯人士的需要,似乎视而不见。CT 曾经申请其他资助,自行开设支援服务,定期在 Line group 发出用药提示,教导社群护理身体,减低冰毒对皮肤的伤害;他也曾在 X 用聊天室举办讲座,教导如何照顾出现药后反应的朋友。
然而,要对症下药,归根究底还是要理解男同志投入 Chemfun 的动机,才能为社群带来实质帮助。“老土讲一句,我们接受的教育,甚少教导我们爱自己。”CT 解释,Chemfun 往往牵涉不安全性行为,而不安全性行为是有其象征意义。
解读自己,远离 Chemfun 的第一步
“失恋之后,我跌入了自我毁灭状态,觉得所有事情都应该结束,chem、bareback(无套性交),什么我都没所谓,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Noah 说。
他与前男友在2014年认识,Noah 当时已经创办自己的公司,对方与他一起打拼,后来出产香港制造的电脑,在电竞界深受欢迎,公司发展成50人的规模,半年纯利已过百万元。
在最风光的时候,Noah 于2018年去葡萄牙旅行时向前男友订婚,对方却当面将一卡钻石戒指掷入里斯本的大海,理由是“未玩够”。与此同时,Noah 的生意遭受重挫,他遇上骗案,一度闹上新闻,官司缠身。
失恋及生意失败的双重打击下,他开始 Chemfun。“我本来坚决不试,但是用了第一次之后,我好似摆低了一些东西,止到痛。”但他其实从未放下。二人分手之后仍然在公司日对夜对,共养的两只猫咪却要分居,“对我而言不止是分手,而是像离婚。”回到家中,Noah 独自面对一个政治立场迥异的母亲,以及一个脾气暴躁的妹妹,失去了唯一的倾诉对象,只能自说自话。
“廿几岁的我是一个面目可憎的老板,金正恩的口面,人人觉得我机关算尽,根本不会有朋友。”Noah 自嘲。
几年之间,Noah 已经进展到每星期至少一次 Chemfun。直到2022年,他感染 Covid-19,并发现同时染上金黄葡萄球菌以及 HIV。噩耗还未完结,Noah 在过去几年重整事业旗鼓,重拾正轨之时却又再被骗,公司面临倒闭,前男友却私下转走自己的资金,开走他送的宝马,留下他独自苦撑。
没多久,Noah 在工作时突然爆肺,被送入深切治疗部。他在医院躺了90日,花了两星期重新学习走路,右手因为长期注射抗生素,至今仍然作痛,未能使用滑鼠。治疗期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签署文件和支票,变卖公司资产,维持家庭支出。
那段日子,唯一一个探望他的朋友是 CT。CT 在2021年去 Chemfun group “执仔”的时候遇上 Noah,从此结缘。(注:“执仔”,即实地或在网上接触有需要援助的群体。)
出院之后,大量烦恼尚未解决,Noah 继续 Chemfun,但是他决定向妈妈出柜。一向传统的客家妈妈,这一次竟然意外地开通,还安慰儿子说:“那个衰佬这样害你,你都挨得住,之后也会过到的。”更出人意表的是,妈妈还陪他去特别内科覆诊,第一次见识到原来香港还有许多其他 HIV 感染者。感染后不是世界末日,现时已经有药物控制 HIV,只要测不到体内病毒量,已经等于传不到(U=U:Undetectable = Untransmittable)。
今日回想,Noah 认为出柜令他重获新生。“我不用再左瞒右瞒,我可以在自己的人生做回自己。”在 CT 辅导之下,他开始了解童年、家庭、社会文化对自己的影响。
8岁丧父,一家靠综援生活,Noah 13岁已经去黄金商场砌电脑赚外快,读大专时兼职三份工。挨坏身体也只能靠自己,还要照顾母亲和妹妹,以致一头栽入工作,从无机会建立社交圈子。失败的恋情,源于他用错误的方式表达爱意,拍拖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公司,看电影是买 DVD 返公司,生日蛋糕又是买返公司。当日求婚,Noah 28岁,对方才23岁,而且对方的父母并不接受同性恋,当年前男友表示未玩够,更可能是一个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借口。
一个结一个结解开,CT 在去年采用“播歌疗法”,在一首又一首惨情歌轰炸之下,Noah 在失恋四年之后首次大哭一场。今年,他终于的起心肝(下定决心),丢掉前男友的旧物。
本已散落一地的人生,Noah 在今年逐片逐片拾起来。年初,他在住所楼下免费拾回一部爆玻璃的 iMac,作为基督徒,他认为是上帝安排他重新出发。几个月下来,他已经重新建立昔日电脑生意王国的雏形。这段日子,他一直有接 freelance 工作,而且大幅减少用药。“首先是要疏离 CF 圈子,其次是不容许自己购买,也不再去 group,朋友私约才会玩。”玩的时候,用药份量大减至以往的十分之一,一啖起,两啖止,只为提神。
“我们都值得”
最近几个月,Noah 在 Grindr 认识了一位男生,对方是运动健将,带他去玩沙滩排球。“他令我感受到,原来做运动分泌的多巴胺,足以解决药物成瘾。”回复正常社交,又打排球又打篮球,收获一班“直不甩”的波友,Noah 笑言自己一次过补回青春期所失落的生活。
采访这天,CT 第二次带他做五感治疗。所谓治疗,其实只是散步和拉筋,主要还是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以及有一个朋友陪伴说话。CT 表示,用药多年的人与身体的连结变得薄弱,户外活动有助他们启动各种感官,感受身体与周围的连结。
“改化名的话,我想叫 Noah。”Noah说:“我觉得自己就像挪亚方舟活下来的人一样。”他承诺,将来东山再起一定会向 CT 报恩,资助他做 Chemfun 的支援工作。CT 听罢,感触甚深,“因为平日在前线见到的,更多是冧咗(倒下)的个案。”
过去十年辅导超过1000位男同志,CT 表示愿意求助的人士已经是社群中较易接触的个案,更多人不知道自己需要求助,或者对支援机构欠缺信心,担心求助后会被捕。期间,有人可能因藏毒或贩毒被捕,也有人受困于毒品后遗,出现思觉失调、幻觉、幻听等情况,因为又未有求医,最后被送入精神病院。
记者想起仍在挣扎的阿丰,我们见面之后这段日子,他仍在做搞手,载浮载沉。他说,接受访问是希望自己和社群从地下走出来。他想学习音乐治疗,运用天赋,趁自己尚有能力,为社群做多一点。
那一天,阿丰说:“既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仍然生存下来,我不想放弃自己。”
“你有什么想对 CF 的社群讲吗?”
“有没有不太老土的字眼?”阿丰苦思一会,还是直接说:“就算人生有起有跌,但是我们都值得继续加油,继续生活。”
“假如爸爸听得见的话,你会想跟他说什么?”
“我希望自己没有失礼他。”阿丰哽咽。
(为保护受访者,阿丰、Noah 为化名。)
小小翻译问题,简体版的荷里活应该翻译为好莱坞。
認同老狐狸,他家暴但他不是壞人,像極了老舍形容小崔車夫雖然有時會打老婆,但他愛老婆🤣🤣
欢迎大家来LA的DenLA趴或者纽约的GBU Party,四五百人起。
文章其他部分都很好,但关于他父亲的部分真的很让我抓狂。他脾气暴躁,他打人,他性骚扰,但他是个好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Chem有些是管制毒品这在HK不涉及到违法么
用藥後,肛門能夠完全放鬆,才可以手交或拳交。
我很喜歡這篇稿子!讀下來很動人。謝謝記者和攝影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