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這裡寫下的，是一張近期香港流行曲的歌單；不如說，此處選來的，是撇除那些公式化的大路情歌、唱跳勁歌以外，如何以流行音樂「回應」香港這個時代所遺下的思緒。

十隻歌，有桀驁不馴，也有靜候、歸於平淡，或是苦中作樂。而今日香港，可能是最壞的時代，卻可能也是最百花齊放，最多時代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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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MC $oHo & KidNey〈係咁先啦〉ft. Kayan9896

這首歌一推出就已經成為年度話題，讓蘇豪和許賢從網台台柱變成真正的歌手。〈係咁先啦〉除了歌詞琅琅上口，還抓緊了比喻的意義，餘味無窮，不禁想起my little airport都曾經有過一首〈給金鐘地鐵站車廂內的人〉。

此歌表面上是講派對尾聲，想要提早離開，覺得尷尬難開口，但勉強自己留下來其實又無聊沒意義，只會令自己難受；但正如MC $oHo和MC KidNey兩人後來自嘲：最初以為這首歌是一種暗喻，實際上卻已是明喻，香港人有十居八九，都聽得出是要暗示這幾年的移民潮。

特別喜歡〈係咁先啦〉借用了彭羚經典金曲〈讓我跟你走〉作為副歌部分，那一句「來讓我跟你走」原本所緊接的歌詞是「流浪到天邊海角」，卻被他們接花接木，變成「回程順路八折可享有」，思前想後，哪怕場面尷尬，也不知道最後有沒有意義，但其實還是想回頭留低。歌詞不說穿，但有種今日香港人都會明白的浪漫和覺悟。

當然，作為「偽歌舞昇平年代」迅速崛起的男子組合，他們也是香港樂壇少有的異數，不靠歌藝，不靠舞技，甚至也可能不是靠外表和身材，是真的用旋律、歌詞的深度和意念打動人心。

02

Novel Fergus〈江湖〉

Novel Fergus 是近年被稱為Rap界詩人的代表，其歌詞不時圍繞他成長的深水埗區，窮人、道友（吸毒者）、黑社會龍蛇混雜，雖然是有點刻意要賣弄一種「江湖中人」的味道，但同時亦帶著精緻而豪邁的文氣，在香港Rapper之中相當罕見 。或者那些「江湖中人」的術語和市井俚語，都是某種型格Rapper的排場，他實際上是個冷面書生。

所以他既將深水埗寫成世道險惡的〈江湖〉，也會借周星馳電影寫了另一首兒女情長的〈至尊寶〉。在〈江湖〉裡面，有一段歌詞寫得挺有意思。問說唱者，背上的下山虎刺青在哪裡「紋」，說唱者卻答，是在捲軸古書裡「問」。

Novel Fergus 作品的其中一個特色，就是歌詞常用一些市井得來質感獨特的（不）流行用語，像「覆桌」、「撩皮」、「醒爬」（〈黑水鬼〉）、「起弶」、「鬆章」（〈莊〉）、「朱義盛」、「孫虱」（〈江湖〉）等等⋯⋯有人嘲笑是老MK（旺角）過時用字，但我覺得，就是聽來老派才會比如今的網絡潮語帶勁。

可能因為內地說唱節目熱播，帶起了許多Rap就等於要比拼押韻，要雙押、三押的「玩法」，Novel Fergus是其中一個非常不屑玩這種堆砌手法的人，在〈掃地僧〉裡就有這麼一段：「繼續喺到數，三押四押，九唔撚搭八，我對眼反白，反拍，一坦白就反殺。」

覆桌：同「反檯」（英文即Pay Back），指復仇、搞大事件、採取攻勢。
撩皮：惹事生非
醒爬：機靈。
起弶：抗拒事情，不合作。
鬆章：打麻將時刻意打出對方想要的牌，讓對方多贏。指做事暗中通融讓對方過關。
孫虱：孫子
朱義盛：假貨。
撚：男性生殖器。

03

Jan Curious〈逐個逐個〉

雖然這樣說歌手本人一定不太喜歡，但我對Jan Curious的認識，確是來自觸執毛最膾炙人口的那首〈Good Night〉。可惜真是Time to say goodnight，樂團緣盡，但最近Jan Curious以藝名「亞水」推出同名專輯，無論曲風及歌詞都與觸執毛時代的Jan Curious非常不同，大概就是由激情、高亢變得溫柔，任性之中，多了一些內斂憂愁。

我想，未必每一個喜歡觸執毛的歌迷都會同樣喜歡現在亞水的音樂，或者像他所說，現在再不是做音樂，純粹是放縱自己去娛樂。但對一個音樂人來說，於不同時期有不同風格和發展方向，無論如何都不是壞事。

〈逐個逐個〉是這張專輯第一首完成的作品，應該也是最重要的一首。第一次聽倒是沒什麼感覺，但做過訪問，跟Jan Curious談了好久，說起這首歌是他送別即將移民的好友那一夜的寫照，後來重複聽了很多遍，腦海裡不時想像到那些令人惆悵的場面。

04

Luna Is A Bep〈每當幻變時〉

最初令Luna Is A Bep成為人氣網絡歌手的幾首作品，例如〈麻甩系〉、〈收成期〉和〈我想行開下〉，雖然都有聽過，但都沒有真正令我喜歡她的作品，感覺是一些非常年輕，也許亦是非常短暫的時令小品。真正令我覺得Luna Is A Bep有所蛻變的，應該就是〈每當幻變時〉的出現。

除了因為說唱技巧的提升，編曲變得較以前豐富；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這是Luna Is A Bep許多年後仍然會被人記住的作品，這首歌會陪著她的音樂創作走得更遠。而且，也證明了她一方面懂得善用自己在獨立音樂界的優勢，但幸運地有沒有沉迷其中，於嶄露頭角之後繼續尋找改變。

05

MC $oHo & KidNey 〈跌嘢唔好搵〉

〈跌嘢唔好搵〉應該是蘇豪和許賢的一首「老歌」，早在他們聯同游學修組成「試當真」，化身為MC $oHo & KidNey之前，即是「金剛 Crew」年代的產物。與同一時期的〈出門四寶歌〉感覺相若，因為歌詞趣怪，而且寫得生活化，人人都試過帶漏銀包、鎖匙，也試過跌嘢搵唔番，所以特別有共鳴。

但是，每一首歌都是有機生命體，它的意義是會隨著時代而改變。後來他們兩人在香港搖滾樂隊Tonick的演唱會上重製了這首歌的另一版本。除了曲風改變，就連歌詞所指向的公共訊息都不一樣，它從過去「跌咗嘢試吓唔好搵（掉了東西試試不要找）」的佛系與躺平主義，變成了「跌嘅嘢太多，已經數唔清楚（丟的東西太多，已經數不清楚）」、「不如諗（想）清楚，你到底需要什麼」，轉身表達對於某些政治現實的一些內心吶喊。我想，那才是真正令〈跌嘢唔好搵〉成為時代曲的真正時機。

06

Kiri T〈歧義種子〉

鍾說的填詞人身份，大概是從她為Jace（陳凱詠）的幾首主打歌開始為人熟悉，自此經常與「搞怪」一詞被綁架起來，或者跟她的詞句中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動作」有關。鍾說形容，替per se填詞壓力最大。因為per se過去常與另一填詞人王樂儀合作，她笑言對方妙筆生花，太有詩意，很擔心自己的「搞怪」筆觸會破壞了王樂儀為per se辛苦建立起來的形象。

但我喜歡鍾說的歌詞總是很卡通，對，真是卡通而不是動畫。這並不是貶意，因為她寫的句子讀來真的有點奇幻，時而跳躍，脫序，有時是關於一些認真的人生體會，但突然又有個卡通畫面。但這種蒙太奇是屬於她的另一種詩意。

我是因為陳凱詠的歌而認識鍾說，卻是因為鍾說而認識Kiri T（謝曉盈）。〈歧義種子〉歌詞就像兩個「奇異」的女生——鐘雪瑩和謝曉盈的pillow talk，「這個世界唯獨我不太聰明 ，不懂適應嗎」，「建議世界重造我好嗎，從沒人在意 ，悲傷都顯得太幼稚」，最近看是枝裕和執導的《怪物》時，看到兩個小孩在廢墟裡看見自己的宇宙星宿，都想起這幾句歌詞。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其實是一個躲在麥當勞趕稿的晚上。聽到「願我學會遨遊，願我沒有屈就，我的確自卑似被施咒」，腦海裡彈出一個很像小魚仙的卡通場面。於是我Google了一下歌詞，果然是鍾說老師的作品。

07

陳奕迅〈塵大師〉

今時今日，你可以不再喜歡陳奕迅，那是因為歌手的政治立場和處事態度，但不得不說，過去一年陳奕迅終於「強勢回歸」香港樂壇，接連推出的幾首作品，都有著非常上乘的歌詞。譬如周耀輝寫的〈人啊人〉，還有林海峰寫的這一首〈塵大師〉。可能歌手本身有商業保證，作品就沒太多商業負擔，可以更具藝術性。

除了諧音自嘲與無厘頭的詞句配搭——像「艾東喼雅斯」（i dont give a shit），歌詞內容就跟填詞人寫出這首歌詞的技巧一脈相承，是負到灰燼當閒事，簡單就是好，而且愈簡單就愈好。唯一要挑剔的話，就是歌詞意境頗高，歌手本身予人感覺卻是愈來愈俗，高攀不起，唱來反而顯得作狀。

08

林海峰〈蛋撻〉

林海峰寫給陳奕迅的〈塵大師〉確實不錯，他寫給自己的這一首，其實更妙。因為一切皆在不言之中，只看歌詞，你甚至以為是某某品牌的蛋撻廣告歌，又好像有種硬要「說好香港故事」的味道。總而言之，都是很廣告、很hardsell的一首歌。其實不是，林海峰就在MV找來他的「軟硬」拍檔葛民輝演出，儘管沒有真的畫到出腸，但原來是關於一家人要搭早機移民離開香港，在前往機場之前吃最後的蛋撻。

為什麼是吃蛋撻呢？因為香港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離開之前，都是食蛋撻。離開之前食蛋撻，依依不捨但又不得不離開，像是一個道別的儀式。林海峰在回歸當年就寫過一首〈彭小姐〉，表面上大家以為是寫給他後來的太太彭羚，其實不是。是跟彭定康女兒道別。

09

方皓玟〈HW1〉

在這首歌詞，最後問了一句，「明日世界終結後，走或留」，而歌名本身就是方皓玟的答案，Hw1就是「留」。過去多年，方皓玟一直是主流之中的異流，從早年大膽嘲諷娛樂圈爭名逐利風氣敗壞，到這幾年的作品，大都明確呼應著社會政治氣候。聽聞方皓玟早已被一些傳媒機構列入黑名單，作品未必可以派台播放，但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尺，有人選擇杯葛，同樣有人擁抱。

10

李芷君〈大日如來〉

我想，未必太多人認識李芷君這個歌手。坦白說，我自己本身都不認識。〈大日如來〉是由梁栢堅填詞，也是我唯一聽過的李芷君作品。梁栢堅是個富有才情，但總是「艾東喼雅斯」的填詞人。記得有一次他笑言，自己應是竹林七賢阮籍、嵇康那種人，近年這位醉翁才子移居台灣尋找他心目中的「酒圖」，已很少創作。或者世道令人心灰意冷，情願遊戲人間，但仍會偶然留下一些墨寶。例如這一首〈大日如來〉。

這首歌可能會令很多人會錯意，單看歌名以為是佛教呢喃歌，但旋律卻是很大路的 R&B 曲風，李芷君嗓音柔和，聽來又是一首流行情歌。然而，看過聽過之後，若有心細嚼歌詞，卻是醉翁有意，畫到出腸，故意畫成了其他模樣。之所以會一直記著這首歌，是因為最初推薦這首歌的人，就是歌詞裡「當天為著信念而狂奔」的黃之鋒。他說有天在收音機聽到這首歌，很喜歡。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