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後的正義,廣島核爆不為人知的黑雨受害者

端傳媒作者在今年走訪廣島,訪談多組非典型的核武受害者團體,這是70多年來人們對抗歧視、追求權利救濟與公平正義的生命故事。

【專題引言】1945年8月6日與8月9日,美軍分別在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造成當地傷亡慘重。當時人口約35萬人的廣島市據信有14萬人死亡、7萬9,130人負傷,人口約24萬人的長崎則有7萬3,884人死亡、7萬4,909千人成受災戶。

不到10年的時間,美國在比基尼環礁進行代號「Bravo」氫彈試爆,當時在馬紹爾群島群島附近捕鮪魚的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23名船員皆因氫彈試爆的放射性落塵出現高劑量輻射導致的急性症狀,激發日本境內的反核武運動。日本的反核武運動有三大訴求:追究美軍與日本政府的戰爭責任,國家必須提供核武受害者「過去的補償」與「現在的保障」,以及承諾廢除核武,讓下一個世代可以安心生活的「未來的保證」。這些訴求促使日本政府在1957年制定《原爆醫療法》(俗稱「原爆二法」的《原爆醫療法》與1968年制定的《原爆特別措置法》,已於在1995年整合成《被爆者援護法》),開啟日本政府照顧核武受害者的先河。

時至今日,日本政府提供核武受害者的權益救濟制度日趨完備,卻因為制度設計的問題,仍有核武受害者被排除在外。反核武運動期待的無核武願景,也還有一段路要走。雖然聯合國《禁止核武條約》(TPNW)已於2021年生效,但擁核大國並未簽署條約,《禁止核武條約》的實際成效仍有待觀察同時,去年自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以來,全球面臨核武的威脅迎來後冷戰時期的高點。

今年主辦G7峰會的日本,選在全球第一個遭到核武攻擊的廣島舉行,讓核武議題與核武倖存者「被爆者」(Hibakusha)再度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雖然擁有核武或受到核武保護的G7工業國,在本屆G7公報仍以《核不擴散條約》(NPT)為基礎,承認五個擁核國擁有核武的事實,並譴責俄羅斯使用核武威脅,但距離美國前總統歐巴馬或是日本首相岸田文雄談到的「無核武世界」理想,仍有很大的差距。

端傳媒特約撰稿人在今年G7峰會期間走訪廣島,拜會多組非典型的核武受害者當事人或相關團體,希望在美軍在日本投下原子彈的78週年,讓更多華文世界的讀者看到核武受害者們,這78年來一直在社會上對抗歧視、追求權利救濟與公平正義的生命故事。本系列將分為三篇發出,此為第一篇,講述核爆後黑雨受害者向日本政府維護自己權益的故事。

2020年8月5日,日本廣島,遊客在和平紀念博物館觀看,廣島受原子彈襲擊後的大型全景照片。攝:Carl Court/Getty Images
2020年8月5日,日本廣島,遊客在和平紀念博物館觀看,廣島受原子彈襲擊後的大型全景照片。攝:Carl Court/Getty Images

1945年8月,美軍分別在日本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的那兩天(廣島:8/6,長崎:8/9),在原子彈爆炸後沒多久,廣島和長崎的天空都降下黑雨(黒い雨)與黑色的灰(黒い灰)。這些黑雨或灰燼,都是伴隨核武爆炸後的蕈狀雲捲入空中、混合放射性物質的放射性落塵(radioactive fallout)。美國在比基尼環礁進行核子試爆時的放射性落塵更有「死亡之灰」的稱號,只要接觸到這些高放射性的放射性落塵,就有可能對身體造成立即性的危害。

「黑雨問題就是和貧窮奮鬥,大家因為生病沒有辦法工作,也就沒有辦法存錢。國家擅自發動戰爭,留下這些只剩一身病的人生。因為黑雨遭到輻射曝露生重病的人,似乎只剩下等死這一條路。」這是黑雨受害者支援會事務局長(原爆「黒い雨」被害者を支援する会),同時也是訴訟團原告之一的高東征二的話,也是專跑黑雨新聞的前《每日新聞》記者小山美砂受邀演講時,一定會引述的句子。

田中貞子就是一個例子。當年就讀山陽女子學校國二的田中貞子,8月6日那天一如往常到校上學,上午8點15分美軍投下原子彈後,便從學校趕著回家。在回家的路上,附近天色越來越黑,有很多灰、紙屑、垃圾從天而降。田中貞子只記得制服和沿路上都是塵埃和灰燼,好不容易回到家後,看到家裡被那一陣爆炸弄得很亂,回到家後綁起來的頭髮整個脫落下來。

掉髮是在短時間內接受到高劑量輻射時的急性症狀,田中貞子日後也出現甲狀腺機能低下的症狀,這是核武倖存者常見的病徵,目前也被認定和原子彈爆炸釋出的輻射有關。然而,田中貞子在爆炸當下所處的位置,距離爆炸地點西南西10.5公里處,不在日本政府提供「被爆者」(即核武倖存者)救濟的範圍內。田中貞子在過世之前,她都無法獲得政府提供的任何的救濟或補償。

當年就讀砂谷國民學校高等科2年級(當年14歲)的田中隆之也是如此。他每天早上都要到河邊挑水,不去河邊挑水的話,家裡就沒有水可以用。8月6號那一天,他在學校遇到核彈爆炸後,急忙趕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黑雨,制服襯衫都變成黑色的。即便他確實遇到了黑雨,他在接下來的每一天,仍舊一如往常地一早就到河邊挑水,沒有想太多。在那之後,他的手腳出現座瘡,一直好不了,座瘡也是當時核武倖存者常見的症狀。

放射性落塵對人體的危害除了直接接觸之外,還有間接接觸的可能。當環境受到放射性落塵的輻射污染,身處在這些受污染地區的居民們可能直接經由口、鼻直接吸入放射性物質,也可能間接將遭到放射性物質污染的水、生物(農作物、魚、牲畜等)攝入到體內。一旦這些放射性物質進入並留在人體內,就會造成當事人長期處於體內曝露(internal exposure,日文稱「內部被曝」)的狀態。

黑雨降雨地區有些比較靠近山區,當時這些地方的居民還過著每天需要去河邊挑水的日子,像田中隆之的故事就是個例子。田中隆之在2014年過世之前,他和田中貞子一樣無法獲得政府提供的任何的救濟或補償,享壽83歲。

「我看過太多人死去了」,談起投身黑雨運動22年來的經歷,高東征二不時就會脫口而出這句話。作為第一次廣島黑雨訴訟原告,日後確診核武受害者常見疾病的他看過太多黑雨受害者因為黑雨的關係,沒有辦法好好工作、為錢所苦,全身只剩下一身病,在死前一直怪罪自己體弱多病,卻不知道自己體弱多病都是因為黑雨的關係。這也是日本政府長期以來的主張——這些居住在距離爆炸地點「太遠」的民眾不會受到輻射影響,大家會生病都是因為心理因素作祟。

22年前,高東征二的高中同學小川泰子告訴他,最近這附近有很多人死去,希望高東征二可以去拜訪一名無所事事、一直在家裡睡覺的男子。高東征二一去之後發現,這名男子倒在家中,就算高東征二一直問他:「你怎麼了?」也沒有回應。但當高東征二問他:「你去過醫院了嗎?」卻得到「我才沒錢去醫院」的回應。

這個經歷帶給高東征二很大的衝擊,便和小川泰子共同創立「佐伯區黑雨之會」(佐伯区黒い雨の会),將擴大黑雨救濟範圍到廣島市佐伯區作為自己退休後的人生目標。實際上,早在高東征二和小川泰子創立佐伯區黑雨之會之前,已經有其他團體發起黑雨受害者的權益救濟運動。

高東征二先生手上的書,是他和夥伴們親自拜訪各地方的黑雨受害者,將大家的經歷記錄下來的作品。攝:王子豪(作者提供)
高東征二先生手上的書,是他和夥伴們親自拜訪各地方的黑雨受害者,將大家的經歷記錄下來的作品。攝:王子豪(作者提供)

1945年「空白的天氣圖」

時間回到1945年8月6日那一天。美軍在廣島投下核彈後,距離爆炸地點3.7公里的廣島管區氣象台(現已改為「廣島市江波山氣象館」)也損失慘重。鋼筋水泥建成的廣島地方氣象台雖然守住了建物外觀,但玻璃窗破裂,室內都被爆炸當下的衝擊波(日文稱「爆風」)弄得一片混亂,也有不少氣象儀器損壞,沒有辦法繼續進行氣象觀測。日本非虛構寫作者柳田邦男就曾以《空白的天氣圖》為題,寫下1945年8月6日到9月17日的廣島氣象台職員們是如何工作的。

雖然廣島氣象台的職員很努力地繼續進行氣象觀測,但觀測能力有限,即便氣象台職員們知道核彈爆炸後不久便天降黑雨,受限於設備問題,只能使用最傳統的方式繪製黑雨的雨量圖——負責這項計畫的宇田道隆等人,騎著腳踏車造訪家家戶戶,詢問民眾對於那場黑雨的印象。

高東征二提到,「他(指宇田道隆)雖然騎著腳踏車移動,但那時候是戰後沒多久,所以大家不太願意說(黑雨的事)。晚上沒有人願意讓他過夜,他一定得回家,所以可以調查到的對象很少,河流流經的地方就成了界線。」

當時受到調查上的限制,宇田道隆能畫出的降雨圖有很大的極限,但他們還是在1945年繪製出日後稱為「宇田雨域」的雨量圖(原子爆彈災害調查報告書,第106頁,圖4)。「宇田雨域」的一大特色是,宇田道隆依照降雨的時間長短,分成「大雨地區」與「小雨地區」。當時任誰都沒想到,這張雨量圖會在20多年後決定當地民眾的命運。

70年代從「小雨地區」開始的黑雨運動

時序進到1970年代。廣島縣與廣島市在1973-1974年間,針對當時位在「宇田雨域」的居民進行問券調查,發現有四成民眾健康出了問題,有兩成民眾在核武爆炸後出現照射到高劑量輻射的急性症狀。但這些位於「宇田雨域」的居民並不符合「被爆者」的認定標準,要如何照顧到這些居民成了政府第一要務。

據《時事通信社》2020年製作的廣島核爆受害地圖顯示,距離爆炸地點半徑1.12公里內全毀,距離爆炸地點半徑1.5公里內是受到高強度輻射影響的區域,距離爆炸地點半徑3.5公里是發生火災的範圍,最外圈距離爆炸地點7.4公里是當時受到爆炸衝擊波威力,窗戶玻璃會被震破的範圍。雖然之後的黑雨降雨圖略有不同,即便是第一次調查結果、面積最小的宇田雨域,「小雨地區」的南北長也有29公里,遠遠超過受核爆直接影響的受害範圍。

有鑑於此,日本政府在1976年以當年製作的「宇田雨域」為基礎,將「大雨地區」列為「健康檢查特例地區」:只要是在核彈爆炸當天人在「大雨地區」內,就可以定期接受免費健康檢查;如果在定期健檢過程中,經醫師確診11類疾病,即可領取相當於被爆者官方身份證明文件的「被爆者健康手冊/手帳」(以下簡稱「手帳」),成為官方認可的「被爆者」,享有日本政府提供給「被爆者」的醫療協助或各種針對「被爆者」的社會福利津貼。

然而,此舉卻引發小雨地區居民們不滿:明明大雨地區和小雨地區都下了黑雨,卻只有大雨地區列為健康檢查特例地區,小雨地區卻沒有?

1945年,日本廣島受原子彈襲擊後的照片。攝:Bettmann Archive/Getty Images
1945年,日本廣島受原子彈襲擊後的照片。攝:Bettmann Archive/Getty Images

宇田道隆一行人當年在調查與繪製雨量圖時受到很大的限制。「小雨地區」和「大雨地區」部分區段是沿著河流方向一筆畫開,橋的一邊是「大雨地區」,另一邊卻是「小雨地區」。有些人明明住在同一個村落,或甚至是同一家人,會因為當時人身處在橋的哪一邊,而有「大雨地區」或「小雨地區」的差別。花本家三姐妹就是其中一例

黑雨受害者支援會的前身「黑雨之會」初代會長花本兵三有三個女兒。當年7歲的大女兒當天參加地方活動,人剛好在日後被劃分到「大雨地區」的河岸,但年僅3歲和1歲的兩個女兒跟著媽媽去種田,花本家的田在河的另一端,而被劃分在「小雨地區」。戰爭期間前往滿洲,戰後好不容易回到廣島的花本兵三,看到妻子長年深受疾病所苦,卻因為當時身處「小雨地區」而沒有辦法獲得任何保障,女兒們還因為分處在河的兩邊,命運竟有如此大的差別,而全心投入黑雨運動。

花本家二女兒和三女兒在花本兵三過世之後,也出現甲狀腺腫大、白內障等核武受害者常見11類疾病,但兩個妹妹要等到2020年第一次廣島黑雨訴訟勝訴之後,才領到手帳。花本家的大女兒在1999年申請手帳時,還不敢和妹妹們說,就怕踩到家裡只有自己可以領到手帳的敏感神經,直到妹妹們準備發起黑雨訴訟時,才坦承自己早已領到手帳。「就算家裡只有一個人能領到手帳,能領到手帳就是好事」,但還是希望「三姐妹都能獲得承認」。這是花本家兩個妹妹的心聲,也是她們在法庭上的證詞。

「雨雲經過河流或橋,雨會只下在河岸的某一邊嗎?」這是不少被劃分在「小雨地區」的民眾心中的疑惑,也是在1970年代發起黑雨運動最根本的問題——既然「大雨地區」和「小雨地區」都下了黑雨,就應該一起列為健康檢查特例地區,讓大家都能定期追蹤健康狀況,並且有機會申請到手帳。最早的黑雨運動團體「黑雨・自家看護原爆被害者會」(広島県「黒い雨・自宅看護等」原爆被害者の会連絡協議会)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由「小雨地區」的居民在1978年成立。

宇田雨域、增田雨域與大瀧雨域

雖然黑雨運動最早可以追溯到1970年代,但黑雨問題第一次受到日本全國關注,則要等到黑雨受害者們在2015年發起第一次集體訴訟之後。

這段期間,廣島當地一直都有民眾注意到黑雨對人體的危害。不少病情較嚴重的黑雨受害者都曾表示,自己以前就醫時便時常被醫生問到:「你是不是『被爆者』?」因為他們都出現「被爆者」常見的病徵,卻不符合手帳申請資格,無法獲得就醫補助或津貼。為了擴大黑雨受害者的救濟範圍,廣島的黑雨運動團體或是聲援者做了很多嘗試,其中一項就是重新繪製雨量圖。

宇田道隆繪製的「宇田雨域」有一個特點:「宇田雨域」的「大雨地區」和「小雨地區」的形狀都是漂亮的橢圓形。已故的黑雨之會事務局長村上經行曾詢問氣象學者增田善信:「核彈爆炸後降雨範圍會是這麼漂亮的橢圓形嗎?」這個問題激起增田善信的興趣,讓他意識到宇田道隆繪製的「宇田雨域」有些不合常理,所以重新展開黑雨降雨範圍的調查。增田善信綜合訪談、問券調查、回憶錄等總計2,000筆以上的資料,在1989年製作出增田版的黑雨降雨圖,稱為「增田雨域」。

「增田雨域」降雨範圍不只是「宇田雨域」的4倍(東西方向最大36公里、距離爆炸地點最遠達45公里),原本降雨範圍只在爆炸地點西北方向的「宇田雨域」,經增田善信的調查後發現,爆炸地點的東南方也有降雨紀錄。然而,雖然增田善信繪製了新版雨量圖,中央政府並沒有採納「實際降雨範圍比宇田雨域更廣」的見解,依舊只有當時位在「宇田雨域大雨地區」的民眾才能申請手帳。

時間又過了20年,高東征二等人也投身黑雨運動之後,積極向廣島市政府、廣島市議會陳情,讓廣島市政府在2008-2010年間發起核武倖存者的全面調查。廣島市的問券調查中,就有關於是否見證或經歷過天降黑雨的相關問題。廣島市收到問券後,委託廣島大學大瀧慈教授進行分析,繪製了廣島市府版「大瀧雨域」。廣島市當年發了36,614份問券,收到27,147分回函,回收率達74%,「大瀧雨域」的樣本規模是「增田雨域」和「宇田雨域」難以達成的。

然而,即便廣島地方政府拿著問券調查的結果,希望中央擴大黑雨救濟範圍,但中央政府在2010-2012年間開了九次檢討會的結果,還是做出「不擴大黑雨救濟範圍」的結論。眼見問題是出在中央政府身上,黑雨受害者們各個年事已高,這段時間陸續有更多倖存者離開人世,黑雨運動最終決定走向訴訟這條路,由法官來判斷政府的決定合不合理。

走向第一次廣島黑雨訴訟

高東征二坦言,投身黑雨運動的過程中,內心也面臨很多糾結:「原爆投下時,我才4歲又6個月大。我當時住在距離爆心地往西9公里的地方。我在家裡一個人看著繪本,一瞬間出現很刺眼的亮光,伴隨著很大的聲音,整個家裡劇烈搖晃。我一邊大哭,一邊跑出家門外,看到媽媽在外面曬衣服。『快看廣島的天空』,媽媽指著廣島的天空,我看了一眼,燃燒過的垃圾及紙張從天而降。天空漸漸變暗,也下起了雨,但我沒有被淋濕的記憶。我想,很可能是因為我在屋簷下。」

高東征二的健康狀況不像其他黑雨受害者病得這麼嚴重,所以他認為自己更應該要為黑雨運動奔走。同時也會擔心,他完全沒有淋到黑雨的印象,自己的健康狀況又很不錯,這樣的他真的可以代表黑雨受害者站在運動的最前線嗎?但隨著訴訟的發展,他的心境也有很大的變化。

2015年開始的第一次廣島黑雨訴訟,起初只有64名原告,後來陸續有更多黑雨受害者加入,讓原告團總人數一度達88人。但在訴訟過程中,有不少原告等不到判決出來的那一天,便早一步離開人世。有的遺族接著成為原告,有的遺族選擇撤銷提告,最後原告團只有84人,但還是比最一開始的人數多了三成。

高東征二心境的轉捩點在2019年。當時一審訴訟幾乎已經進入尾聲,法官提議要所有原告都去做健檢,結果發現所有原告全都罹患「被爆者」常見的11類疾病。換言之,如果這些原告們在原子彈落下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大雨地區」的話,大家早已可以申請到手帳。那一次的健檢結果也消除了高東征二心中不斷質疑自己到底適不適合站在運動前線的擔憂,也讓他更加深信黑雨降雨區域的大家會生病,一定都是因為黑雨的想法。

在2020年,原告團們做完健檢的隔年,也是廣島核爆後的第75年,一審的廣島地方法院在7月29日宣判。法官認為,1945年核彈爆炸後一片混亂,在蒐集黑雨相關資料方面有一定的難度,所以得採信當事人的證詞。但單憑原告當下是否位在降雨地區不足以作為政府發放手帳的判斷依據,當事人除了得證明自己當時所在位置有降下黑雨,也要比照現行「健康檢查特例地區」的模式,經醫生診斷確診11類官方認定和輻射有關的疾病,才能領取手帳。

然而,就在原告團一陣歡呼的同時,卻傳出政府很可能會上訴的變數,而這也是這起訴訟微妙之處。

2015年8月6日,日本廣島,一名男孩在當年原子彈的爆炸現場,漂浮蠟燭點燃的紙燈籠,紀念當年的遇難者。攝: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2015年8月6日,日本廣島,一名男孩在當年原子彈的爆炸現場,漂浮蠟燭點燃的紙燈籠,紀念當年的遇難者。攝:Chris McGrath/Getty Images

地方與中央不同調,廣島地方政府陷兩難

這起訴訟表面上是廣島的黑雨受害者們告廣島地方政府(廣島縣與廣島市)不發手帳給他們,所以廣島縣與廣島市政府是被告。但就如同前述,廣島地方政府在訴訟之前便和黑雨受害者們站在同一陣線,呼籲中央擴大黑雨救濟範圍。黑雨受害者救濟範圍,也就是「健康檢查特例地區」的範圍,是由日本中央的厚生勞動省決定的,今天不論是否有訴訟,厚生勞動省隨時都可以自行決定是否要擴大適用範圍。

所以這場訴訟,形式上是黑雨受害者們控告廣島地方政府,實際上則是要背後的中央政府出來面對這個問題,由中央政府出庭解釋為什麼中央不願擴大黑雨救濟範圍。

也因為廣島縣和廣島市打從一開始就希望中央政府可以擴大適用範圍,所以當這次判決出爐後,廣島縣與廣島市政府在第一時間便表示不會上訴,將和中央政府代表厚生勞動省討論後續發放手帳給原告們的相關事宜。然而,中央政府卻在上訴期限截止前不斷施壓廣島地方政府,要求廣島縣和廣島市上訴二審。廣島縣與廣島市政府最終不敵厚生勞動省的壓力,在上訴期限內決定上訴。

對於黑雨受害者來說,政府決定上訴就像是政府再一次背叛他們。當初廣島地方政府和黑雨受害者站在同一陣線,拿著廣島市2008年製作的「大瀧雨域」黑雨降雨圖一起要求中央擴大黑雨救濟範圍的夥伴,結果現在廣島地方政府卻變成聽命於中央的傀儡。

類似的情形在二審判決出爐後再度上演。

二審判決出爐後,廣島縣與廣島市都希望訴訟到此結束,不要再上訴,但中央的想法卻不是如此。當時正值東京奧運開幕前夕,國際奧會主席巴赫(Thomas Bach)在7月16日拜訪廣島市內的和平紀念公園,但會場上只能見到廣島縣知事湯崎英彥,獨缺廣島市長松井一實的身影。原因則是廣島縣與廣島市府將黑雨問題看得和外賓參訪一樣重要,協商後的結果,由廣島縣知事留在廣島接待外賓,廣島市長上京拜訪時任厚生勞動大臣的田村憲久,希望中央政府不要再上訴了。但中央最一開始的態度依舊希望再上訴,直到上訴期限只剩2天的7月26日劇情才急轉直下。

7月26日當天,廣島縣知事與廣島市長一起上京拜託中央不要再堅持上訴,並和時任首相的菅義偉約好下午5點會面。結果菅義偉當天和法務大臣、厚生勞動大臣開完會後,在下午4點一改中央政府至今的態度,承諾將儘速頒發手帳給84名廣島黑雨訴訟的原告,並將擴大開放讓未曾參與訴訟,但符合特定要件的黑雨受害者領取手帳。這才化解掉廣島縣與廣島市政府因為黑雨訴訟,被夾在黑雨受害者與中央之間裡外不是人的危機。

不論是投下世界第一顆原子彈的美國,還是世界上第一個被投下原子彈的日本,當時的人們對於原子彈爆炸後對人體的影響所知甚少。攝:歐碧薇 (作者提供)
不論是投下世界第一顆原子彈的美國,還是世界上第一個被投下原子彈的日本,當時的人們對於原子彈爆炸後對人體的影響所知甚少。攝:歐碧薇 (作者提供)

11類疾病要件成爭點

相對於一審耗時5年,二審進展相當快速:二審只開了2次庭便結束辯論,廣島高等法院宣判日期(2021/7/14)距離一審宣判日期(2020/7/29)不到1年。而且就判決書的內容來說,二審判決比一審判決更進一步:原告團的辯護律師在全案上訴二審時,便將撤銷一審判決中「必須確診11類疾病才能領到手帳」的疾病要件列為二審訴訟的目標。二審宣判結果也確實修改掉這項決定,只是日本政府最後提出的方案,還是保留了罹患11類疾病的疾病要件。所以在今年4月28日,因為疾病要件或是黑雨認定範圍再度被排除在救濟範圍內的廣島黑雨受害者們,提起第二次廣島黑雨訴訟,希望廢除11類疾病要件

另一方面,「黑雨」雖然是黑雨訴訟或是黑雨運動的關鍵字,但就如同原告之一的高東征二的案例,「有沒有淋到黑雨」並不是法院審理黑雨訴訟案時關注的焦點或判斷依據。

這是因為保障「被爆者」權益的《被爆者援護法》,立法宗旨是要救濟所有受到核爆的輻射影響,包括已經發病或是還沒出現病徵的所有人。黑雨訴訟是針對《被爆者援護法》第1條第3款定義的「間接被爆者」提出質疑,原告團主張黑雨受害者符合「間接被爆」的定義,所以國家應該要頒發相當於「被爆者」官方身份證明文件的手帳給黑雨受害者。

廣島高等法院的法官便指出,《被爆者援護法》及其前身的《原爆醫療法》(1957年頒布)是從政治角度出發,立法救濟所有可能受到核爆輻射影響的人的政治判斷,而不是從科學角度出發,先區分民眾的健康是否有可能受到輻射影響,再決定是否提供救濟措施。所以二審法官在判決書中連帶批評了政府的主張,質疑政府針對黑雨降雨地區推出「健康檢查特例地區」,要求「大雨地區」的民眾必須要確診11類疾病才能領到手帳的現行模式,與《被爆者援護法》的立法宗旨不合。

但就如前面所說,時任日本首相的菅義偉在二審宣判後發表的首相談話,雖然為廣島黑雨訴訟劃下一個休止符,但日本政府並沒有完全採納廣島高等法院的判決內容,全面開放讓所有黑雨受害者領取手帳。

日本政府在去年4月公布的黑雨受害者手帳申請指南規定,必須符合(1)和2021年7月廣島黑雨訴訟原告團有過類似的接觸黑雨的經歷,和(2)必須要確診11類已經證實和原子彈釋出的輻射有關的疾病,必須要同時滿足這2個條件,才能申請手帳。

於是,在新制度上路後,在長崎的黑雨受害者,以及在廣島申請手帳遭退件的黑雨受害者們,仍舊被排除在救濟範圍外,現在這兩群人都在法庭上和政府抗爭中。

2020年8月5日,日本廣島,一名男子正在觀看廣島被原子彈襲擊摧毀後的照片展覽。攝:Carl Court/Getty Images
2020年8月5日,日本廣島,一名男子正在觀看廣島被原子彈襲擊摧毀後的照片展覽。攝:Carl Court/Getty Images

在第一次廣島黑雨訴訟結束之後

「這段時間有很多人死掉了。有很多人因為黑雨,因為吸到放射性物質而生病,但卻因為國家遲遲沒有承認,一直覺得會生病都是自己的錯,而死掉了。」談起自己參與黑雨運動22年來的經歷,高東征二不斷提及自己這段時間看過太多黑雨受害者等不到正義的那一天,便默默死去。

高東征二表示,他拜訪各地方的黑雨受害者這麼多次,大家的想法都是,希望政府可以正視、明言黑雨受害者們是因為核爆才會接觸到放射性物質。他也談到,有些黑雨受害者表示,比起手帳,更希望能申請到每月3萬日圓的健康管理補助(日文稱「健康管理手当」),但要申請到健康管理補助,就需要先有手帳。高東征二補充道,這些希望領到補助款的黑雨受害者,很多人是一個人住在深山中生活,山區生活不易,大家身上沒有太多錢,如果要去醫院看病或是去其他地方,都會需要鄰居開車協助,所以他們想將每個月3萬日圓的補助款分給鄰居當作謝禮,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照顧、幫忙,而不是花在自己身上。

在第一次廣島黑雨訴訟勝訴之後,不只原告團的成員很開心,高東征二等人也立刻在各地方舉辦諮詢活動,指導和原告們住在同一個地區、但沒有參與訴訟的街坊鄰居們撰寫申請書,「有很多人因此拿到手帳,大家都很開心」。根據黑雨受害者支援會提供的資料,廣島市與廣島縣截至今年1月底合計發出3,281本手冊給黑雨受害者(申請通過率77.6%),這都是黑雨訴訟勝訴後的成果。

高東征二打趣地說,現在因為還有11類疾病要件的關係,申請手帳時需要醫生開診斷書。他們內部都知道有哪些地方的醫生比較願意開診斷書,哪些醫生比較不願意開診斷書。所以他們會打電話和政府抱怨,哪家醫院的哪個醫生不願意開診斷書,請政府好好指導這些醫師。

高東征二說:「我只參與了20年又多一點時間的運動,對於參與運動40年的人來說,這當中也有人過世了,大家都說很感謝。」

(本文特別感謝受訪者高東征二及獨立記者小山美砂的全面協助)

特別提示

現在對於輻射污染事件有比較完整的防護及處置方式,遇到有可能造成體內曝露的事件,可以透過下述方式減少放射性物質對人體的危害:

1. 不在污染地區逗留

2. 避免放射性物質經口鼻進到體內

3. 增加排泄頻率盡快將體內的放射性代謝到體外

4. 大量接觸或攝取未受輻射污染的空氣和飲用水,稀釋輻射污染濃度

5. 立刻拋棄或洗淨遭到輻射污染的物品,降低當事人再度接觸到輻射污染物的機率

這些都是目前在輻射污染事件發生之後,可以緊急採取的防護措施。但是在1945年核彈落下時,當地民眾並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他們應該怎麼做。

如果身邊有認識的長輩疑似為廣島黑雨受害者,可聯繫黑雨受害者支援會尋求協助。聯絡方式:0806blackrain@gmail.com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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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感谢如此详细的深度报道,日本中央政府的态度看的人好感慨。

  2. 謝謝報導,很期待之後第二篇、第三篇的討論視角。

  3. 可怕。
    政府在殺人。

  4. 可否也做一些原爆乃至戰後日本政府基本賠償的報導和介紹呢?這篇文章的基礎是一部分人未被日本政府的賠償覆蓋,但日本政府的賠償政策是怎麼樣的,被覆蓋的群體能否彌補他們遭受的苦痛呢?原爆與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希望會有更多報導。

  5. 推細緻報導仍在進行的運動,突顯了很多評量標準的武斷性。記得以前也讀過「胎內被爆」的問題。原爆運動有非常長的歷史、分支,理念和行動的分裂,也牽涉到戰後美軍佔領的歷史和美日關係,華語圈似乎還很缺乏這塊的知識引進⋯

  6. 这篇太好了 第一次看到核爆受害民众的苦难、诉求与痛楚…

  7. 你放任那些草菅人命肆意妄为的恶魔,便会最终被他们一起拖进地狱。
    日本还是缺一次彻底清算的。

  8. 看到拿三萬日圓的目的是為了感謝鄰居心裏太難受了

  9. 最近”芭比海默”炎上事件,再一次掀起日本被原爆的歷史傷疤…
    增長知識的一篇文章,感謝端和作者。

  10. 都過了那麼多年,要去世的都去世⋯⋯中央政府還是百般阻撓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