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翊峰寫大江健三郎:曖昧的大江的我

我們的島,是無法輕放政治的島。我們的國,是身分未明的島。所以鬼島,所以島國,是未竟國之島國,是被世界擱置境外的孤島之國。
2006年9月12日,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大江健三郎參觀中國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日本 文學 風物

【編者按】日本文學巨匠大江健三郎(1935-2023)於3月3日逝世,端傳媒文化組曾邀請旅日學者、翻譯家田原撰文講述大江健三郎的文學世界對我們時代的影響;也請香港影評人朗天剖析大江文學與電影之關係;今有台灣作家高翊峰深剖大江文學世界三味,及大江對他作為一名台灣作家在寫作中的啟迪。

高翊峰,台灣小說家,法律系畢業。 曾從事調酒師、舞者、編劇、電視及電台主持人、《GQ》等時尚雜誌中文版總編或總監、大學客座副教授。著有長篇小說《幻艙》、《泡沫戰爭》、《2069》等多種。曾任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駐館作家。

在閱讀諸多大江小說時,我特別感受到作為臺灣人面對美中日臺四國地緣政治中——飼養的邊緣——這個為難的處境。

1

小說家大江健三郎於臺灣東販出版的〈死者的傲氣〉與〈飼養〉,是我人生最初研讀的短篇小說。

記憶所及,一九九八那年,我在部隊裡剛完成第一個短篇發表,並不知小說為何。耽溺著寫的困頓與焦慮,購入《卡夫卡短篇傑作選》、《蛻變》,以及卡繆《異鄉人》和薩特《嘔吐》等。法律系畢業的我,面對虛構意識,青澀懵懂也無知,單純只因篇幅較短,便先選擇閱讀大江先生。

讀過那兩個大江先生早年的短篇後,我無比訝異也驚喜於——寫小說,可以讓屍體開口說話。浸泡於福馬林液的死者,也可擁有與活者辯證戰爭與生命的尊嚴。如此風賜的自由感,在過去研讀的律典條文中,我未曾觸及。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啟蒙我的虛構意識;我具有小說意圖的敘事,也由此拔足奔馳,開啟了第一個十年的短篇練習。

其後,繼續陷溺於《性的人間》,直到閱讀了李永熾先生翻譯的長篇小說《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與《個人的體驗》,進一步知悉大江光,知悉這位誕生後因腦部瘤病、術後成為缺陷者的兒子,以及大江先生在長子光誕生後——得先是父親,才能成為小說家——的內化磚石,我意識到,這些連結直抵我的原生家庭。像似不可言說的神秘,大江健三郎開始迴走於我的未來時光,並深深拉扯小說家與其小說之間的臍帶。

直接烙印指紋於我寫者之身的日本小說家,只有大江健三郎——特別是小說家一生懸命的續寫意志,以及藉由寫作小説直視世界現實意義的姿態。

在緩慢散讀日本文學的日子,輕觸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太宰治、三島由紀夫、遠藤周作、村上春樹等,我都看見海洋的粼粼波光。而依病的天賦鬼才芥川龍之介,更是推逼我反復再探短篇小說的現代性。然而,直接烙印指紋於我寫者之身的日本小說家,只有大江健三郎——特別是小說家一生懸命的續寫意志,以及藉由寫作小説直視世界現實意義的姿態。

2

作為日本戰後代表作家,戰爭一直沒有遠離那座四國森林裡的谷間之村。大江先生反復重涉的小說境外,除了戰後的日本國族處境,還有由核(Nuclear)轉化生成的武器與能源爭議。大江健三郎此生是與核武對立的。即使身處核能時代,他也具有抗拒時代的反核立場。日前,在研讀核能與電廠相關資料時,在一部討論日本三一一福島核災事件的回顧新聞與紀錄片中,看見邁入老年的大江健三郎,依舊站立運動遊行的講臺上,凜然批判這隻能源巨獸。他已然頹駝的身影,令我想起一九九四年由公共媒體日本放送協會NHK製播的紀錄片《父子共鳴》(響きあう父と子)。那年大江先生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作曲家大江光,活入三十一歲。兩人,分別行走於文學和音樂之路,彼此卻有高於信仰感召的依存感。

這部紀錄片中,能看見兩人與家人的靜靜的生活。有一段令我動容——父與子,走入建築師丹下健三設計的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大江先生總是攙扶著光行走。當大江光感受到戰爭核爆的恐怖而卻步時,大江先生則在側旁鼓舞,牽引光,繼續往前,面對與正視廣島原爆當下無可承受的生命悲歌。父親總是期待自己能走在兒子身後一步的位置吧。這一步之遙,恰巧是兩個獨立而完整的世界距離。於是,當大江光進入演奏廳、走上舞台接受聆聽者掌聲,父親大江先生總在光身後一步之距,靜靜提著紙袋陪行,靜靜凝視打領帶穿西裝的殘疾兒子,一同聆聽光的語言。

父親總是期待自己能走在兒子身後一步的位置吧。這一步之遙,恰巧是兩個獨立而完整的世界距離。

2011年9月19日,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大江健三郎參加明治公園舉行的反核力量抗議遊行。
2011年9月19日,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大江健三郎參加明治公園舉行的反核力量抗議遊行。

3

大江先生曾經在隨筆談及大江光的音樂,整體的核心是以「悲」向外流溢。如此窺視「光之悲」,引動我在過去的日常手雜本,紀錄一個自問:

透過大江光,大江健三郎持續在尋找什麼?

一位獲有桂冠的父親,想向生而缺殘的兒子,探求什麼?私以為,這項答覆,乾淨明確地落入由妻子大江由佳理繪製插畫出版的大江隨筆集《康復的家庭》與《寬鬆的紐帶》。大江健三郎書寫早年山村歲月與原生家人們的文集《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也觸及大江光因不可康復的腦疾而成為「完整兒子」的座標。收錄於《康復的家庭》中的一則隨筆〈聲音的表情〉,文內足以發現大江光反饋給大江健三郎的殘疾者的尊嚴。

接續,我想試著論及「尊嚴」——dignité,有譯文另譯為「威嚴」。但我以為「尊嚴」更貼近大江先生,所以改動。尊嚴,這一詞彙,落根於大江健三郎的意念深井,也涉及了小說家此生重要內核的複寫。特別是在《世界》雜誌連載的《廣島札記》(1964)與《沖繩札記》(1969),這兩本觸及「曖昧的日本」的長篇隨筆。

《廣島札記》連載前一年,腦部瘤變的兒子光誕生,術後可能成為植物人,也可能只擁有短暫生命。在這層憂慮中,初為父親的大江健三郎將兒子寫於水燈籠,流放於廣島原爆點旁的元安川,宛若預知死亡的祭魂。如生似死的思泉,大江健三郎另於〈廣島的人類尊嚴〉寫到一位經歷戰爭的日本孤老,以切腹方式反對復核。獲救之後,這位孤老羞愧表達:如此活著,真的是丟臉了。同文中,大江先生提及少時在四國山村,看過一部電影。故事中,一名被俘虜的士兵怕被拷問而向敵人供出軍情,直接選擇了自殺。少年大江為這士兵的決定動容,但又因父親當時的說法——就算士兵洩密了,最終也是會被處死——懷有如魘的心病。

死之尊嚴——這是大江先生給予我這一生的小說課題。

這世界上,真有值得以生命捍衛的大事?

這句自少年時期便深植大江健三郎底層意識之問,涉及尊嚴的思辨,涉及最根本的嚴肅哲學議論:自身之死與他人的死,是否真有尊嚴差異?如此問答即是恆存的悖論。之於我,活下來的廣島孤老因反核反戰失敗的羞愧之心,是大江先生念及的生之尊嚴。在不願忘卻的亡靈者面前,我開始探究死,與家人論及我未來的安樂死選擇,以及法理未竟的缺憾。死之尊嚴——這是大江先生給予我這一生的小說課題。

4

在參與一九六三年的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會議之後,大江健三郎多次往返廣島,觸及原爆後遺留的孤老。輻射在未見處游離,恆者時間線型續走,抵達一九六九年。大江光已熬渡玻璃保溫箱,未死,延續童子之命,雖語言匱乏,也成長為六歲孩童。面對光之生,大江健三郎前往難能面對的沖繩回歸議題,正視二戰末期在渡嘉敷島上由軍方造成日本沖繩平民集體自殺的死。隨後完成的《沖繩札記》,不在「本土」凝視廣島之悲,反是在「日本屬於沖繩」這去中心化的邊緣視角,大江健三郎反省了——「日本人是什麼?能不能成為不是這樣的日本人的日本人?」

大江先生記憶中的山村少年,在足歲被徵召從軍之前,天皇就先玉音投降,結束了二次大戰。自己是勇敢選擇自殺的受俘士兵,抑或酷刑下洩密後依舊被處死的士兵?戰後,山村少年沒有參戰,沒有面臨士兵犧牲前的自決選擇,但大江健三郎書寫一輩子,以回應那位活存於四國森林的日本少年。回應返復的,不單只有少年。在《個人的體驗》之後,大江光這位畸零之子成為大江健三郎丈量世界的座標。畸者如光,世界皆有。親生長子成為大江視野裡的邊緣,他也將自己放置光的邊緣,重新審視日本中心,發現了曖昧的日本的異者我。

大江健三郎私語的日本精神,不是日人和魂,而是從世界生死,回看日本自身死生。如此涉及日人和魂的小說刺探,近於信仰精神,也能在長篇《空翻》中透過宗教的意圖,連接核武可能招致的末日圖景,看見大江健三郎作為一位人道主義的行動家,直面日本而給予自身的反省。如此一生反省「日本人為何」的小說家是罕見的珍珠。閱讀大江先生的文與人,我時常提醒自己,在還能持續書寫此生的同時,反省的單位,也是一生。

畸者如光,世界皆有。親生長子成為大江視野裡的邊緣,他也將自己放置光的邊緣,重新審視日本中心,發現了曖昧的日本的異者我。

大江健三郎曾深深觸動我去思索,臺灣人為何?在他的小說裡,我讀到山村、少年、殺狗、反抗象徵集權的成人世界制度⋯⋯自我析論,大江小說影響我的《泡沫戰爭》,應遠大於威廉.高汀的《蒼蠅王》。另語,大江早年深思——日本青年反對美日安保鬥爭運動與反對產官學全共鬥的政治姿態,是同時對天皇舊制與軍權強國投出的反省直球。在閱讀諸多大江小說時,我特別感受到作為臺灣人面對美中日臺四國地緣政治中——飼養的邊緣——這個為難的處境。過去,除了性的慾望、愛的歧路、嚴肅以對的死,我選擇持續以小說寓言對峙現實的政治。我們的島,是無法輕放政治的島。我們的國,是身分未明的島。所以鬼島,所以島國,是未竟國之島國,是被世界擱置於境外的孤島之國。如此曖昧的,也同屬於島國日本。這亦是《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象徵基層庶民運動的挫敗與傷,從四國森林傳遞予我的小說訊息。

2000年6月8日,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獲頒發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2000年6月8日,哈佛大學畢業典禮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獲頒發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內省反觀,我也願作為一位以寫審思政治的流放者,落立局外人的視角,以小說敘事批判。回顧過去的寫與讀,我也內向詰問:

透過大江健三郎的不同文體敘事,我持續在尋找什麼?

此時此刻,重要的是藉由文學論述刺探寫就小說的形式可能,以及評述小說理論的抒情再寫。這兩者,應是迥然有異的文字嘗試。此外,因閱讀大江先生的隨筆,觸及巴赫金與愛德華.薩伊德等評論家的著作。我資質駑鈍,經常未能盡讀理論,生成屬於私我自語的論述。然而大江先生誠摯且深刻的知性絮語,確實為我論寫小說與文體讀述,推開叩問之窗。特別是思索——「曖昧,以及後生的晦澀與艱深,之於小說的時代意義。」獨處之刻,我迄今篤信,企圖純粹的小說必然生有不易解讀之體。這個溶於我身的執念,最初也源自於大江健三郎。

大江光存在而生的個體群體、常人與畸者的共體處境、日本軍國意識的戰後道德罪罰問題,以及龐雜讀取他文本織入敘事的方法脈絡,讓大江健三郎的小說樹,藏存晦澀與艱深的輸液系統。

5

前頭論及,在日本文類廣義的私小說領域——不論是最初由文學評論家坪內逍遙於《小說神隨》(1885)提出的私小說(I Novel),或者小林秀雄拿捏定義的《私小說論》(1935)——在戰後日本小說家中,少有人能與大江先生比肩。若再由此滲入,大江光存在而生的個體群體、常人與畸者的共體處境、日本軍國意識的戰後道德罪罰問題,以及龐雜讀取他文本織入敘事的方法脈絡,讓大江健三郎的小說樹,藏存晦澀與艱深的輸液系統。我以此深信,大江健三郎是以非典的私體小說,或該描述為,僭越常典與挪借他典而為新典的私驗小說,挪借自身經驗而成就小說風格的翹楚。

早年讀寫,時常感知大江式私小說中作者與文之間的強烈互涉。每回多跨一步鑽研,便會觸及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的論述:「人類是一種將自己置於自身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這個編織互涉,在我的小說寫作時光,綿延很長一段動能,推著我臆想一個詞彙:作者人本。接下來,我試著藉由大江先生的短篇集,觸及前述的私、體、驗,靠近異於小說文本的作者。

1980年到1984年間,之於我,大江健三郎有一段宛如奇妙工作的短篇時期。這期間,出版的《聽「雨樹」的女人們》(1982),由五個短篇合集。其中以音樂家T先生(現實指涉日本作曲家武滿徹)的創作樂曲《雨樹》,「藉由聆聽而寫成」教授我的雨樹小說。各篇中多次提及英國詩人小說家麥爾康.勞理(Malcolm Lowry)於一九四七年出版的小說《在火山的山腳下》(Under the Volcano),引文呼應小說主述者教授我創作雨樹故事的隱喻。其中的〈頭腦好的雨樹〉、〈聽雨樹的女人們〉、〈倒立的雨樹〉,以揭露前篇的文本後設形式,展開故事也呼應樂曲《雨樹》,完成只存於虛構界內的系列小說。這是從重奏形式的音樂結構,「一部一部」叩問虛構的如何存在的解構。另一短篇集《覺醒吧,新人啊!》(1983),故事主述者我,則在七個連貫短篇中,不斷經驗著英國浪漫詩人畫家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詩歌圖像閱讀同時,與腦部殘疾的兒子義么,虛構著日常的正常進行。這些閱讀,像似是在一個有雨有光的清晨,以為新生甦醒了,一闔眼又掉入雨樹的樹洞。關於此,大江先生在長訪談《大江健三郎作家自語》(遠流版)裡有堅實與深刻的暮晨鐘聲。

八〇年代前期,大江先生這些篇幅較短的小說集,並不強調傳統自然寫實主義的故事完整性,敘事經常立地啟動,也戞然止步。但全本合集,藏著另一種完整的全景意圖——我早期練寫習作時,便是由大江先生這個意念,衍生出「以共鳴餘波續行故事」的想法。這也是我過往多部短篇集的出版基點。

我以此深信,大江健三郎是以非典的私體小說,或該描述為,僭越常典與挪借他典而為新典的私驗小說,挪借自身經驗而成就小說風格的翹楚。

我曾自問,為何沒有仿效大江先生成為父親之後開啟的小說寫作方法?

我無法回覆自己。真實漫長,有如泥沼。在寫作小說頭幾年,我明確認知到:我是一個家的逃離者。逃離了原生家庭之後,又組織了一個不確定一生能否逃離的「私の家」。隨著年歲漸長,才能發現,我的逃離只是一生時光的背向逆跳。當逃離如瘡痍的雨傘,當記憶開始自動書寫構築未來,或許能獲有如大江先生的勇氣,轉身面對我已無處逆跳的私語小說。

這次以文試論、也是悼念我景仰的大江健三郎,重拾了散落於家中書架各處的大江之書。繁體與簡體,小說、隨筆、訪談、對話、採訪,以及書寫大江先生的文論,已收藏了三十餘本書冊。其中不乏重覆之書,但因譯者不同,便重覆購買。比如,由林水福先生翻譯的〈死者的招待〉與〈飼育〉。重讀與對比之後,發現不同譯者的轉譯詮釋,仍帶給我微妙與撼動的小說新義。這數日以來,我一邊聆聽作曲家大江光的樂曲《Music of Hikari Oe 1~2》,靜靜悼念私語的哀傷,慢慢將書冊翻讀,對「作者」(Author)一詞然生另一種想像。

日本文學巨匠、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1935-2023)於本月3日逝世,終年88歲。
日本文學巨匠、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1935-2023)於本月3日逝世,終年88歲。

私,以為作者已死,但大江先生做為私的作者,在私小說裡留體藏驗。私,是引用了與大江健三郎這個人有關的所有「意義之網」,轉出己身的一切,內化為小說符號。

大江健三郎是一位真實的作者。他以一生的寫,交織現實與虛構,並以所知所指的人,介入小說,創造角色而令其存活於鏡面外的真實世界。如,大江健三郎的內兄與摯友導演伊丹十三,便以吾良之身,活於小說。常讀大江健三郎小說的讀者,必然不陌生他的長子大江光、妻子大江由佳里、法國文學評論家渡邊一夫、作曲音樂家武滿徹等人,經常在敘事陌生化的過程,與各種異化而成大江健三郎扮演者,顛倒固定於大江式私小說——如此私體私驗將戲仿的心境描繪自然淌流而成的小說。

為此小說「作者」,我尋出牛津大學出版的《文學評論術語》,閱讀〈作者〉篇章,重新測量大江先生與「作者」的可能詮釋。我的語文能力不足,但謄寫譯文,也試著表述:

author源自中世紀的auctor。這詞源自四個詞語,如下:

  1. agere:行動或呈現——以此詞語意義對應,小說。
  2. auieo:捆扎——用以思索,曖昧的日本。
  3. augere:生長——大於大江先生此生時間長度的,大江光。

以上三個詞語,是拉丁語中的動詞。而最後一個詞語,是來自希臘語中的名詞:
4. autentim:權威——透過確立的語言重返小說,再製,私。

私,以為作者已死,但大江先生做為私的作者,在私小說裡留體藏驗。私,是引用了與大江健三郎這個人有關的所有「意義之網」,轉出己身的一切,內化為小說符號。這是研讀大江健三郎私小說中文本互涉時,深植我心底的羅蘭.巴特「文本就是引用的編織」的理論實踐。此外,在大江式私小說世界,書寫小說與文學理論並行。愛德華.薩伊德因共鳴而寫的「晚期風格」,大江健三郎實踐在長江古義人系列的晚期長篇。在聯經出版的《讀書人:讀書講義》中收錄的「〈論晚期風格〉之思想——全面閱讀薩伊德」,可以閱讀大江健三郎的回復與致意。這是「寫的互涉」,另也可以進一步從《小說的方法》(1978)與《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1998)這兩本出版時隔二十年的文論,看見作為文述評論家的大江健三郎,以及他鳥瞰自己小說的銳利鷹眼。

6

我真心欽羨大江先生的讀寫生活——即便那是困難無比的鑿井工作,也是恆持作業五十年以上的日與夜。直到寫的今日,我依舊對大江健三郎離世的消息沒有真切的現實感。或許,是再次不願接受吧。作者,若必然已逝,那麼最初的〈死者的傲氣〉與〈飼養〉一書,確實成為我的遺物。一份遺留給我此生最初的、具有小說重質的禮物。我藏於心的某處,不時重讀,在生命不同階段,將不同感悟,複寫於自身的小說。或許也念想,或有一日,也能將少許點滴意義,留給擁有此書、同樣讀寫一生的寫者——這樣的作者,必然於親膚上撒落全身無數細緻的胎印珍珠吧。

然而,行走於寫的歧路,寫者常遺失鑰匙,迷途於迷宮。我亦是這樣一位作者。每當是否繼續以寫渡河的質疑降落,抑或陷溺墨西哥小說家胡安・魯佛(Juan Rulfo)的廢而不寫之謎。迷路的我,常會任意抽出大江健三郎的某本書。在昏暗的書房燈落處,在翻譯腔的私小說敘事裡,緩緩提醒我自己,靜讀與書寫此生的初衷。

大江健三郎是這個時代小說家良知的作家導師。為此,我是一位幸運的讀者。一直記得,大江健三郎在接受《巴黎評論》長訪談時,曾提及:「我並沒有想要為大量讀者寫作,但是我想和人們接觸。」在新冠肺炎三年蝸居過去、接續迎來後臉書與ChatGPT的時代,這段話,是大江先生逝世之後,我可以通知自己收納餘生的一句。

寫於臺灣,臺北盆地南方的鄰山公寓
2023.03.23

現標題為編輯所擬,原標題為《曖昧的大江的我 ——紀念我景仰的小說家大江健三郎》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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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兩岸三地三篇悼文各有千秋,合起來讀也很完整。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