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哲藝遭遇過一次很大的存在危機。
2019年,他帶着自己的作品《熱帶雨》去了多倫多,去了金馬。在很多地區,這部電影選定2020年發行。
然後,疫情來了。
《熱帶雨》在法國上了兩周,然後歐洲各地開始封城,電影院關門。他4月計畫要來香港電影節,然後發片,也被取消了。馬來西亞只上了一天,然後隔天全大馬的戲院就關了,「無日無期」。
撇開他自己的電影發行遭遇問題,全球電影院關門的時候,陳哲藝焦慮了起來,「我焦慮的是我相信電影院還是會重新開門,我相信觀眾還是會回來。」
但是他自己也開始看線上平臺、看 Netflix,去刷不同的串流服務,他想,觀眾再回來的時候,他們可能只要看好萊塢的大片,他們可能來看阿凡達。「我這樣的導演,我的片子那麼的克制,你可以說比較小眾一點,然後體量也不大,我這樣的導演還有存在的空間嗎?」
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這樣的導演,是不是不再被需要了?
Part 1
十九歲時,陳哲藝還在新加坡念電影學院,他拍了畢業作短片G-23,這部短片獲選參加很多影展,還拿了獎。現在他完全看不下去,覺得很做作。但他還是必須面對,偶爾去電影學院教課,他會把這部短片放給別人看。他學會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願意去面對自己以前的不足。
二十歲畢業,剛好新加坡影委會有一筆資金,想要資助一名優秀的畢業生去國外實習。陳哲藝得到了這個機會,去了台灣的中影公司實習,在林正盛導演的《月光下,我記得》做助導,那是他第一次出國拍片的經歷。在台灣,他認識了一幫很熱衷於電影的工作人員,到現在還是朋友。 台灣電影人的工作方式,帶給他很深的感觸,這些人是在很用心地把這件事做好,很用心地想要幫一位作者/導演去完成他的想像和企圖。
每一次拍片,陳哲藝要對自己交代:我所謂的交代是我要拍這個人,拍這個故事,我有沒有很誠實地去對待這個題材?
《爸媽不在家》有一部分細節取材自他自己的經歷,他的童年與外傭相處的種種情形;《熱帶雨》中涵蓋了大量他在多語言國家的成長,帶着自己對中文這種語言的熱愛。陳哲藝的每一次創作,都要把自己打開,將自己的經歷和感受放入電影之中。於此,拍電影是慘痛又殘忍的過程。他有時候讀到別人的報導或訪問,看到年輕導演說拍電影是幸福的工作,「我就想說拍電影有那麼幸福嗎? 我怎麼看上去他很痛苦?」作為一個電影人和創作者,時常要保持在一個焦慮的狀態下,這種不安和對自己的鞭策,帶着他去完成自己想要的故事,「在情感上,哪怕是我拍的族群、國家、社會都是很個人的。」
最近他拍攝的第一部英語片在影展首映,片名叫 Drift,主角是一位非洲難民。整個故事大部分時間發生在希臘的一個小島上。這明明是與他無關的一個故事。陳哲藝花了幾年時間和編劇一起將小說改編成劇本,再搬上銀幕,這個故事便愈來愈個人。拍着拍着,陳哲藝開始哭了。他的生命和電影綁在了一起。拍電影很享受,但也很痛苦和煎熬,「我兒子現在四歲,我不希望他成為一個導演,我也不希望他成為一個演員。」因為如果真的想要拍好電影,「真的要很用心」。
有時候在 Netflix 不經意滑到《爸媽不在家》,他想,逃不掉了,「你必須一直面對你的作品。」他對待自己的電影比其他人更苛刻。「我拍了什麼東西,哪些場景可以拍得更好,」一個自覺的創作者很清楚。
Part 2
陳哲藝的一生好像都在證明自己。當初選擇做導演,去念電影學院,有一堆親戚朋友不斷打電話給他父母,「他應該去學法律吧?拍電影,學藝術一定不賺錢 。」他就一直想要證明自己可以靠拍電影來會來謀生,來混一口飯吃。
短片《阿嬤》在康城拿獎後,陳哲藝開始籌拍《爸媽不在家》,新加坡業界的同仁和朋友們抱懷疑態度:你確定要拍一部外傭和小孩的故事嗎?誰要看外傭和小孩的故事啊?在同行的眼裏,這部片像是一部電視劇,沒有商業可能。
他監製新片《花路阿朱媽》,懷疑的聲音又來了:為什麼要幫這些新導演,又要去韓國拍?面對韓國的資方或是團隊時,對方也說,陳哲藝你來拍我們就願意出錢。這個新人我們不認識,我們為什麼要幫他?
2015年起,他參與了《花路阿珠媽》專案,導演是與他相識十五年的何書銘。故事講述新加坡媽媽迷戀韓劇和韓國流行歌曲,因為兒子遠行而獨自踏上韓國追星之旅,期間與一位負債累累的導遊和一位住宅區管理員相遇的故事。劇本籌備了四年,多次飛往韓國商談也碰壁,在疫情期間,他一度想要放棄。他對何書銘說,公司的錢不必還,只要再找到另一間公司願意接就好。單刀直入是他的優點,懂得放下情緒和包袱,「我講話很直接,我就對導演說,我找不到資金了。」最後自己的執著和任性讓他堅持了下來。
英語片 Drift 也遭遇了類似的關切。同行們說:你是新加坡人,為什麼要去拍一個非洲人的故事?會不會拍完被人罵?對陳哲藝來講,他就是被這個故事打動了,他有自己的感受。他相信一件事的時候,就一定要做好。
在英國讀碩士時,他才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國外工作的可能性。曾經他以為自己的電影口味很東方,他一直以來欣賞的電影人是侯孝賢、楊德昌、李安,「我以為我拍的會是這樣一種電影,也只能拍這樣的電影」。第一年的短片作品,他還是拍亞洲人的故事,到畢業時,他突然想要挑戰自己,有沒有可能拍一個英語片,自己寫劇本,全部講英國人的故事。作品完成之後,他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原來我可以講自己文化以外,自己語言以外的故事。」
雖然他還沒想好 Drift 這部片的中文譯名。但這個詞本身似乎說明了什麼。
陳哲藝並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他,但他明白身為一個亞洲人,身為一個新加坡人,他肯定會被標籤。他討厭被標籤化。《爸媽不在家》在康城拿下金攝影機獎時,有記者興高采烈地對他說,你是第一個拿金攝影機獎的華人。
「我希望我的電影不是因為我是什麼種族或者什麼國籍去被看待,而是可以放在一個國際的舞臺上,而且大家不是因為我的標籤而去衡量這部電影。因為我是一個電影人,我想拍電影,它就是一部陳哲藝的電影,它不是一部新加坡的電影,或者一個華人導演或華人新導演,很多時候大家都很喜歡下這樣的標籤,但我也知道這些標籤有時候對一個人的事業是好的,但我不希望我只是在新加坡,或者說我在華人地區是最好的,我希望電影本身的價值遠遠超過這些表現。」
2016年,他監製了一部新加坡導演的泰國片《親愛的大笨象》,整部戲用泰語對白,工作人員也都是泰國人。他監製的另一部泰國電影 Arnold is a Model Student 在香港亞洲電影節頗受好評,今年他的公司會合拍兩部印尼片,一部菲律賓片。在拍Drift的同時,他還在中國東北拍了一部《燃冬》,和周冬雨、劉昊然、屈楚簫合作。手頭上籌備的一個專案,一位新加坡新導演看中了一篇印度的短篇小說,談好版權之後,同樣交由陳哲藝製作。這是一個完全發生在印度,帶有吸血鬼及同志元素的故事。
「現在的導演都很喜歡去國外拍。」
「我也不確定,也許第一,我們是一個多元種族的社會,新加坡除了華人以外,有馬來人,有印度人,有混血兒,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多元種族的社會,我們的所謂的官方語言又是英語, 不管是工作或私底下都是在講英語,甚至我在家中長大的時候,我爸媽根本就不會說中文,我們在家裏只訂閱英文報。
「第二可能國家太小了,它逼着你走出國門,我自己也不確定為什麼這些新導演又要去泰國拍,又要去韓國拍,又要去印度拍, 當然我自己這幾年也一直在國外嘗試,但是我想是好的,而且新加坡電影人真的是必須要走出國門,因為我們的市場太小,又不像香港至少有共鳴的語言 ,比如說廣東話,哪怕是電視劇或者電影,他還是要做到足夠的體量,必須有這樣語言的不同。但新加坡基本上大家都講英語,你問我說新加坡需不需要新加坡電影? 不需要,因為大家都看好萊塢片都看得很痛快,不需要看新加坡的電影。 它本身沒有這樣的一個很大的潛在的需求。」
Part 3
陳哲藝是一個工作狂,似乎從來沒有休息過。
在新加坡他一週拍攝六天,每天12小時,在中國大陸可以一週七天不停不休,每天15到18小時都有,他每天只睡四小時。等到在歐洲拍片,工會有嚴格規定,每天只能十小時,有時景點太遠,車程也要算進工作時長。陳哲藝像是突然打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週末突然空到沒有事做。
疫情打破了他的很多傳統。如果不是疫情,他會繼續做一個工作狂。第一次他有好幾年的時間,哪裏都不飛,完全待在家裏。沒有影展,沒有評審工作,沒有創投,沒有劇本會議,沒有看景。他有了時間陪着自己的小孩長大,一家三口在英國渡過了這段自己的危機時光。
一部短片拯救了他。
《疫年之初》是由美國的發行公司Neon發起的計畫,希望在全球電影業停工期間,拍攝一系列短片來為行業打氣。他們邀請了全世界的七位導演各自拍攝一部短片。陳哲藝拍的《隔愛》是通過遠端拍攝的,劇組的所有人都在北京,他則身處倫敦的地下室。整個勘景,然後讀本,一直到定造型,所有的部分基本上都是通過遠程視頻完成。 在他的半夜,北京的白天,劇組把攝影機接到監視器,再用一部iPad直播,讓陳哲藝通過zoom跟演員講戲。
每個導演的預算都很少,每人一萬美金,「我連學生短片的預算都沒那麼少。
「但是後來你會發覺說它回歸到一個很純粹的拍攝創作方式,我自己是蠻感動的,在那麼艱難的一個情況下,我們沒有錢,沒有資源,只有錢給一些技術人員, 攝影機也是借回來的,根本就沒有預算去做燈光器材,整部電影都是用自然光拍出來的。 」
後期也是遠端做,聲音還有調光都是在紐約做。陳哲藝還是通過zoom跟調光師和調音師溝通。這部連燈架都沒法承擔的短片獲得調光師的讚賞,讓他學習到回歸純粹的拍攝狀態,才是拍出好電影的基礎。
「在最艱難的一些條件下,一個電影人還是可以繼續創作,對我來說是對最感人的一件事情。」電影在康城首映時,參與其中的伊朗導演賈法爾帕納西被囚禁在牢中,陳哲藝也被他的作品所感動,「他只用了一部iPhone,但把生老病死都講清楚了,電影真的很偉大。」
於是他的存在危機解決了。
之後他想的竟然是:人生苦短,要抓緊時間多拍一些電影。他沒有告訴過自己的家人,也沒有告訴過自己一起拍片的夥伴,事後能笑着說出這一切,應該是真的解決了吧。
Part 4
陳哲藝的電影裏,總是透露出強烈的孤獨。
甚至是裏面的每一個人物,彼此都那樣的孤獨,每個人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感情在不斷累積。《爸媽不在家》裏的四個人物都找不到出口,兩位父母,外傭及男主角都過着壓抑的生活;《熱帶雨》中的四個人物也同樣如此,老師與學生通過寂寞而連結,臥病在床的公公與世界隔絕,女主角的丈夫總是心不在焉。
陳哲藝本身就是孤獨的,他周圍的好朋友沒有太多,自感自己在新加坡是一個異類,「因為我的電影跟其他新加坡導演電影很不一樣,大家都會說你怎麼拍電影像個臺灣人,像個日本人⋯⋯」
他所認識的其他新加坡導演,基本都用英文在創作,無論是在外社交,還是在家生活,也都是講英文。「雖然我自己成長也是這樣,但是我又熱愛中文,我自己的電影又很東方,又很儒家,但是這個東西這樣的一個人在新加坡是很格格不入的。」他就好像《熱帶雨》裏面的女教師,所有人都認為陳哲藝很傳統 。
換一個角度,在新加坡用純華語工作的導演,多數在拍通俗喜劇,很在地很惡搞,陳哲藝也不屬於這一邊。他在新加坡好像找不到自己的族群,反而在倫敦,或者北京,他找得到可以談得來的朋友。「在台灣,或者在日本,也有心心相印的朋友。」他們懂他,懂他的電影。
陳哲藝有時有點心酸。當他創作的企圖無法被理解的時候,他說那有點悲哀。
「創作的這條道路本身就已經很孤獨了,最糟糕的是你寫的這個東西,人家看不懂你在寫什麼,也不明白其實更深的含義是什麼,拍完了人家也看不到。」
有的人問他,為什麼《熱帶雨》裏的同學可以帶榴槤去課堂,「可是那個根本不是重點。」有時候孤獨就來自這裏。
他的確也是傳統的。通常每年的年夜飯,都是陳哲藝來做,從買菜到做飯包辦,至少做十道菜。他對過節這件事的態度就很傳統,而且很有要求。如果在新加坡,一家人會按照習俗去拜年,聖誕節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日。
今年農曆新年前夕,陳哲藝在香港。馬上他就要飛去美國,參加 Drift 在影展的世界首映,於是不能像過去一樣過一個傳統的農曆年。
因為太太嚴揚的工作調動,一家三口在2022年夏天搬到香港。陳哲藝讚嘆香港這座城市的魅力,甚至想要在這拍一部電影。
「香港太迷人了,它的建築是舊與新的碰撞,人的狀態也很迷人。香港跟新加坡最類似的地方是都很實際,我感覺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筆交易,大家其實都在看利益,香港太像新加坡了,但它又很有自己的味道。」香港明顯的階級分野,也讓他大開眼界。看到很多人用保姆車送子女上學,但父母本人都並不去送,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香港看到這些。
很多人勸他如果要拍就趕緊,因為現在票房那麼好,不知道可以撐多久。陳哲藝依然故我,根本不着急,預計最早2024 年底或2025年初才開機。他需要兩年的時間去沉澱,觀察和感受,「去做田野調查,去感受這邊的人的味道,地方的味道。 就好像拍一個《花路阿珠媽》,我不會因為現在大家都很喜歡韓國,所以去拍這部電影。很多時候是因為情感,而不是為了去跟風。」
但他並不認為自己「離開」新加坡,「我在新加坡也有20多年,疫情前其實我每年平均也會在新加坡大概三個月左右,如果在籌備和拍攝的時候,可能會待五六個月。 」一家人特地回新加坡過聖誕待了兩個星期,這期間他甚至觀察到一些令他不太舒服的事情,他打住沒有細說。
陳哲藝自覺不屬於任何地方,在不同國家來來去去,似乎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很快就適應了新的居所。不過在英國住了17年,在倫敦建立了一種熟悉的生活方式,有了家庭,小孩也在那裏出生,倫敦對他來說有一種家的味道,和香港的高樓很不一樣。
「我很想念英國,很想念在英國的街坊鄰居,」他們住在倫敦東區的一所老房子裏,是有140年歷史的維多利亞建築。鄰居有畫廊老闆,有律師,有護士。走在路上,大家互相招呼談話,非常親切。他現在還留在東區街坊的200人WhatsApp群組裏。
整個訪問過程中,我很多次試圖想追問一些他自我內心的感受。他都恰到好處地把話停在某一個位置,讓自己保留一段距離。唯有在這時,他才微微放鬆了自己,彷彿只要在那一條街,他便不怕自己被閱讀。他不再只是一個謹慎莊嚴的影像創作者。
「我可以帶你走我們那條路,向你介紹每道門裏面住着誰,叫什麼名字,有幾個小孩,我都知道。」
太赞了,终于看到陈艺哲。两部电影我都很喜欢,虽然还没到李安,但是已经非常含情脉脉,值得品味了!谢谢陈导演
很棒的訪談,台灣很少讀到關於陳哲藝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