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第59届金馬獎將於11月19日晚舉行頒獎典禮。端傳媒文化組邀約有中港台三地背景的重要影評人,齊聚傾談今年金馬獎最大看點,討論多部指標型入圍作品,預測其中競逐激烈的獎項贏家。
近年來金馬獎一直身處兩岸三地政治文化空間急遽變化當中。今年來講,提名結果意味著何種文化地緣政治變遷?劉雅瑟不來台灣也能拿影后嗎?金馬獎因為什麼招致台灣本土派攻擊?金馬美學傳統會被突破嗎?《憂鬱之島》的爭論台灣觀眾其實看不懂?台港連結正在冷卻中?《咒》作為恐怖片會是陪跑者?三位影評人翁煌德、賈選凝、紅眼,來自不同地域,也各有專擅領域,觀點有共識,也有分歧。
最佳劇情片:《哈勇家》被看好?
端:世界即將徹底開放,釜山,東京影展已先行熱鬧起來,現在到了金馬獎。其實每年金馬獎的氣氛都隨時勢發生一些微妙的改變,流露著台灣對外部的觸覺,也能看出華語電影不同板塊的彼此消長,大家對具體今年的提名名單感受如何?
賈選凝:今年劇情片裏我最喜歡《哈勇家》。它也有入圍新加坡國際電影節和夏威夷國際影展,無論劇作還是群像呈現都非常完整,它把原住民、家庭這些元素都呈現得很好,在國際影展上收穫的評價也是它蠻能代表台灣從內部凝聚的感覺。紀錄片的部分我最喜歡《憂鬱之島》,《塵默呼吸》也很好。
翁煌德:今年金馬入圍作品我全都看過,劇情片裏我也最喜歡《哈勇家》。這幾年很多台灣導演試圖想拍原住民題材,如2021年的電影《聽見歌再唱》。但我覺得大多數導演還是漢人的觀點和角度,《聽見歌再唱》講述了一個漢人老師來到原住民部落,發現這個部落被廢校了,於是思考要怎麼讓學校復校?當時政府希望創造出特色教學,學校就有可能獲得重要預算,所以大家就開始想要怎樣去彰顯原住民特色,去表演、唱歌,來獲得漢人青睞,就可以獲得補助,最後皆大歡喜。
這樣的題材在台灣太多了,也許大家看到(這個題材)會買單,票房會好,但就會覺得終究還是在服從漢人主流價值,原住民還是要彰顯出自己非常原住民的一面。我覺得《哈勇家》的特色,在於陳潔瑤導演本身是泰雅族的原住民導演,她的創作角度真是以原住民角度來看待原住民部落遇到的問題。比如說《哈勇家》有提到賄選問題,以前台灣好像聽說原住民部落常常發生賄選狀況,大家會比較直覺地想原住民部落是不是比較落後、法律紀律觀念不強,才會這樣。
「這樣的題材在台灣太多了,也許大家看到會買單,但就會覺得終究還是在服從漢人主流價值。陳潔瑤導演本身是泰雅族的原住民導演,她的創作角度是以原住民角度來看待原住民部落遇到的問題。」翁煌德
陳潔瑤導演完全破除了這種對部落的想像,把部落中的人情世故,習俗文化,及大家怎麼看待選舉這件事完整地表現出來。《哈勇家》對我來說,是一部蠻殘酷、但導演用一種很溫暖的方式去敘事的作品,也讓我們看到原住民自己看待部落的眼光和角度。所以我覺得這是一部很有代表性的台灣作品,我自己很喜歡。我們經常看到所謂漢人的家庭故事,現在終於有機會換個角度看看原住民怎麼去看待他們自己的狀態與面臨的困境。
賈選凝:我補充一點,我覺得《哈勇家》很好的地方是,他拍的其實都是很殘酷的事,如一開始頭目長老就過世了,還有賄選的情節其實地方上的樁腳水很深,如果想要拍得很暗黑也完全ok,可導演最後是把重點放在溫暖的人、放在一個家庭的凝聚上。為什麼很多國際影展會覺得它能代表台灣,可能就是它能透過泰雅族一個這樣小的族群的故事,見微知著,最後昇華到其實可能整個島嶼內部也是這樣:雖然大家有很多分歧,最後還是可以凝聚出以愛為基底的力量。
聽來好像很俗套,但若對劇作有瞭解,應該知道這類故事很難寫好,很難被呈現得非常完整紮實,而片中每個細節又非常鮮活。很少有華語片裏的家庭戲是像這部,我看完後對每個角色、每個戲份不多的人物都印象很深,如家裏小孩、去當兵的妹妹。
「為什麼很多國際影展會覺得《哈勇家》能代表台灣,可能就是它能透過泰雅族一個這樣小的族群的故事,見微知著,最後昇華到其實可能整個島嶼內部也是這樣。」賈選凝
《智齒》提名最多:背靠港產片「小高峰」
端:今年《智齒》提名14項,是金馬入圍最多獎項的影片,但它在香港評價比較兩極化,有的人很喜歡,有的人覺得不怎麼樣。
紅眼:今年入圍金馬的香港電影我看過《智齒》、《窄路微塵》和《緣路山旮旯》,可惜《緣》只有最佳女配角提名。《燈火闌珊》我還沒辦法看,目前只有香港亞洲電影節放映了兩場,今年應該是我在金馬獎入圍片單裡看過影片最少的一年,因大部分香港電影現在應該都沒去金馬獎。
我印象最深、覺得最好的應是提名最多的《智齒》,可我覺得也蠻諷刺,近幾個月大家都說是香港電影的「小高峰」,很多部港產電影票房都非常厲害,如《明日戰記》、《飯戲攻心》,香港票房都近7000萬港幣,是港產片近二十年來的新紀錄。但其中《智齒》的香港票房只有100多萬,只有《明日戰記》1/70,可我覺得它算過去一年拍的最好的香港電影之一。
對我來說它的特別是因為導演鄭保瑞拍過合拍片後,回香港拍的第一部「香港電影」,也標誌著上一代香港導演在大陸發展多年,逐漸回流香港重新拍本地電影的嘗試。劇本其實是關於香港,可因為題材有點敏感,他做了些陌生化、異域化的處理,變得沒有那麼像香港會發生的故事,地景或警察局的佈置不像一般在香港看警匪片會看到的模樣。這個以「南方潮濕都市」代替「香港」的處理,有人覺得很好,有人覺得很不好,畢竟去香港化的同時,迴避了故事裡香港警察為了破案不得不施以私暴、虐待證人的種種影射,但我覺得最大問題是時間點不太好,這兩年因為政治、觀感的緣故,警匪片特別不受香港觀眾歡迎。大家覺得拍警匪片的故事,好像是英雄化香港警隊,為他們洗白,主流觀眾都抗拒,票房因此很低也可以理解。
若不談警匪片的部分,我覺得電影拍得非常好,抱住了一般香港電影不會拍到的香港地景,我覺得這是蠻重要的一點,比如說會在香港觀塘一個快要消失的地方取景,電影拍完後,那個地方已經拆了重建,電影保留了一些香港已消失了的城市景觀。我覺得這部電影對「香港電影」或對導演來說,使命感與抱負比較大。它在台灣金馬獎跟香港金像獎獲得的提名與得獎都比較多,算是對它實力的肯定。可這也證明票房跟口碑可以相差很大,尤其這一兩年的香港,故事題材跟宣傳方法可能佔很大比重,超過了電影本身的Quality。
「這兩年因為政治緣故,警匪片特別不受香港觀眾歡迎。拍警匪片的故事好像是英雄化香港警隊,為他們洗白⋯⋯但《智齒》在台灣金馬獎跟香港金像獎獲得的提名與得獎都比較多,算是對它實力的肯定。」紅眼
《咒》:金馬獎會看中類型片?
端:金馬這兩年是很願意去肯定一些票房較好、觀眾口碑也較好的台灣類型片,如去年的《月老》,今年提名13項的《咒》,在金馬獎都得到肯定。
翁煌德:《咒》跟《月老》不同,《咒》目前票房1.7億台幣,《月老》2.6億。但去年《月老》上映是9月,正好是金馬獎公佈入圍名單的時候,讓人覺得這可能是這部很重要的作品,可以藉由金馬獎多項入圍再多帶動一點票房;而《咒》是今年年初就上映了。所以《月老》比較像是被金馬肯定之外、又有借此幫助帶動市場的企圖;但《咒》宣布入圍時,年初到現在的票房已經開出來,所以可能稍有不同。
「以金馬獎的傳統偏好,恐怖片就算入圍,可能也比較像插個花,我覺得也很難真的得獎。金馬獎有其美學固定偏好的。但《咒》入圍,對未來台灣恐怖片創作者來說也許是個機會。」翁煌德
《咒》的另一個意義是它今年7月在Netflix上映後,幾日內衝上全球非英語電影觀看Top10排行榜,最高紀錄搶進第三名,我覺得這也彰顯出台灣電影的發展。如果今天你要能夠獲得全球觀眾,很大可能是必須要請到國際性的卡司;但有一種片型是完全不用卡司的,這種片大家不認識演員或導演,也會有興趣,恐怖片就是這樣。大家不太會去挑誰來演,是否被嚇到才是最關鍵的。所以即便《咒》有文化差異在其中,也沒有知名演員,但在全世界都獲得了很大迴響,在很多國家都排行到前幾名。這些都令台灣平臺很振奮,好像我們終於可以拍一部電影有機會掀起國際浪潮,通過流媒體的傳遞得到很大關注,也許恐怖片是這樣一條出路。
就《咒》本身來說反應也很兩極,我看的時候並不喜歡,覺得雖然要拍一部所謂的偽紀錄片,但其實也沒有完全依照偽紀錄片規則來製作。很多地方我看的時候會一直挑毛病,這邊有點出戲,那邊好像又沒有符合規則,到底攝影機是誰在拍?為什麼這個人物會對攝影機做出這個表情,我會一直出戲。但我可能是比較從電影的角度來看,一般觀眾如果想要刺激,喜歡這種題材的,也不會這麼在乎。
金馬獎現在給予它一個肯定,我覺得很大程度是因為首先它是台灣年度票房鉅作,再來它在國際上成績表現很好,而恐怖類型會否是台灣電影的出路,也是大家關注的。評審基於其代表性,及出於鼓勵,讓《咒》獲得提名,而它確實也是今年台灣恐怖片整體製作最成熟、最有代表性的一部。
至於金馬獎與票房,我並不認為金馬獎有機會可以去帶動所謂商業類型片的票房,譬如《月老》其實能從金馬獎得到的票房幫助非常有限;但它可能幫助帶動一些小眾和文藝類型作品的票房,比如很多人說《爸媽不在家》就算得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台灣票房也不過300多萬,但若沒得最佳劇情片,票房也許更低,得獎還是能多拉攏一些觀眾關注。一些較小眾的電影可能因為金馬獎加持多出幾十萬、幾百萬票房,這對他們來講都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差距了。
今年來說,到底《哈勇家》會否因為金馬獎入圍而有很好的票房表現?《一家子兒咕咕叫》上映也正好是金馬獎的這一周,我想片方也是有個賭注和預期,覺得會不會因為金馬獎成績不錯會帶動票房。
「台灣恐怖片有點快窮途末路了,一直自我重複,讓人覺得好像恐怖片不需要太多卡司、太多預算和成本,只要拿一個民間故事來改編,就能有關注、討論和票房。」翁煌德
端:台灣恐怖片這十幾年的發展都蠻穩健,基本上近年台灣恐怖片的大製作或受矚目作品,兩岸三地和跨國際平台都會關注,但金馬獎來說,它對恐怖片的態度或看法有沒有一個轉變?
翁煌德:坦白說,金馬獎早期並未給恐怖片較多機會入圍,可能多是來自香港的作品。比如我記得《三更》系列,在金馬獎有機會入圍但其實大多是演員獎項。
整體性獎項可能讓恐怖片入圍,在台灣還是比較少見。這幾年最有代表性的入圍恐怖片,可能是2019年的《返校》。但並非在於它是恐怖片,而是因為其背景是台灣威權時代,以此跟懸疑恐怖結合,我覺得這是它獲得提名的關鍵。真要說一部完完全全單純要嚇人的恐怖片要獲得金馬獎的肯定,其實非常困難。
金馬獎歷史來講,從來沒有把最佳劇情片頒給恐怖片,單純恐怖片甚至連入圍幾乎都沒有,《咒》反而脫穎而出,我不知道這樣講會不會太武斷,就是好像是因為它已經為台爭光,已有非常高關注度,以至評審沒辦法去忽略它。但它真的完美嗎?我也不覺得,只是確實它有商業的代表性。
以金馬獎的傳統偏好,恐怖片就算入圍,可能也比較像插個花,我覺得也很難真的得獎。金馬獎有其美學固定偏好的,得到最佳劇情片還是要具備某些條件,還是要有一個特定的樣貌,或者再講政治點,也許導演本身還是要有些影響力,例如本身就是受關注的大師,可能會更加分。單純恐怖片就算入圍,我覺得最後還是會邊緣化的。我甚至覺得今年《咒》有可能在金馬獎一項未得,看完所有入圍名單後,我覺得《咒》競爭力非常低。
但《咒》入圍,我覺得對未來台灣恐怖片創作者來說也許是個機會,也許未來大家可以持續創作不一樣的恐怖片。你說台灣十年來恐怖片表現穩健,但其實我覺得台灣恐怖片有點快窮途末路了,一直自我重複,讓人覺得好像恐怖片不需要太多卡司、太多預算和成本,只要拿一個民間故事來改編,就能有關注、討論和票房。
甚至這幾年很多蠻粗製濫造的鬼片都獲得蠻好的成績和票房,這幾年台灣有些比較投機的片商,其實一窩蜂想來拍鬼片,但並沒有要去精進鬼片的品質和內容。所以我反而覺得未來幾年大家會看到一些更差的鬼片湧入台灣市場。甚至一些文藝片導演也跟我說,片商就是一直捧著鬼片劇本讓他們拍,因為可以賣座,所以我常說也許未來10年台灣會迎來一個鬼片新「爛」潮,爛是很爛的爛,《咒》還算不錯的。
港片入圍金馬:台港兩地觀感大不同?
「其實這幾年金馬獎對港片的態度,2021年《濁水漂流》入圍12項,最終卻只拿走「最佳改編劇本」,能感覺到以金馬評審的口味也許不會太喜歡《智齒》。」賈選凝
端:今年金馬最佳劇情長片有兩部香港影片入圍,《智齒》與《白日青春》。剛才有講《智齒》在香港的反應,如果從台灣的角度怎麼看這兩部入圍的香港片?
賈選凝:《智齒》很有作者風格,甚至它是去年能在商業和作者兩方面兼顧得最好的香港電影;但其實這幾年金馬獎對港片的態度,2021年《濁水漂流》入圍12項,最終卻只拿走「最佳改編劇本」,能感覺到以金馬評審的口味也許不會太喜歡《智齒》。《智齒》比《濁水漂流》表現的底層更魔幻,隱喻更多,處理角度更獨特,導演比較有野心,在裡面放了很多東西,但要讓台灣觀眾去進入這類電影中的很多細節,其實是有點困難的(包括兇手的國籍身份)。而要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至少劇作層面不能有硬傷,我個人覺得可能《智齒》在劇作的順暢度上還是略有欠缺的。
以綜合水準來說,五部入圍裏面我看到的可能還是《哈勇家》好一點。
翁煌德:我也沒特別欣賞這部片,但它確實在製作技術等層面都在非常高的檔次,在金馬獎會入圍這麼多項我覺得完全沒問題。只是若以劇本出發,如果今天我們把這個故事只用口語講出來,就是一個非常單純、角色行為和動機甚至都很漫畫化的作品,沒有什麼人性複雜。它的特色在於導演用非常特殊的形式和風格,幫我們看到黑白攝影,很風格化的美術製作,然後在表演或慢動作攝影方面有些特色。
它以風格取勝,但劇情本身單薄,直到最後30分鐘大混戰,好像都只是在看動作場面,劇情部分相對弱化。所以我只會蠻肯定地說也許它在技術獎項有機會斬獲。
而剛剛紅眼提到警察局等,可能台灣觀眾完全感受不到。台灣觀眾來看這部戲還是會有距離感,會覺得原來香港用黑白攝影來拍會這麼美,這麼特別,有種很迷幻的魔力。但其實也許香港人會覺得我的城市根本就不是這樣,為什麼一定要把畫面變成如此,我覺得這都是台灣保持距離的美感所感受不到的角度。
近年金馬獎常有一個狀況,也許在初選、複審階段還是台灣評審為主,但決選會納入馬來西亞人及香港人,甚至今年金馬主席是許鞍華導演。當一些其他地域眼光進來,往往會發現感受有落差,就像去年香港電影《濁水漂流》,台灣人會覺得這部片好特別,有拍香港的社工和遊民,但據我所知一些香港影評人可能從香港角度覺得它有某些地方很明顯沒做好。台灣有一種距離的美感,會覺得不錯。以今年來講,也許《白日青春》會是這方面問題比較明顯的。
「很好奇金馬獎評審會怎樣去討論《白日青春》。其實香港導演對難民議題也許是很深刻的,大家知道許鞍華導演在90年代也拍過類似題材,講同樣議題,黃秋生出演的《千言萬語》,還有早年的《投奔怒海》。」翁煌德
《白日青春》講的是黃秋生飾演的司機,原本很種族歧視,對南亞移民非常不禮貌不尊重,但一個意外之中,他必須要跟南亞移民在同一陣線去保護他們、保護小孩。我看的時候有點警覺,會不會我們以台灣角度可能看不到這部作品的一些缺點。現在我對《白日青春》會有一些保留,也很好奇到時金馬獎評審會怎樣去討論它。其實香港導演對難民議題也許是很深刻的,大家知道許鞍華導演在90年代也拍過類似題材,講同樣議題,黃秋生出演的《千言萬語》,還有早年的《投奔怒海》。我會不自覺想也許最後決審階段,雖然我們無法知道具體討論,但是否香港導演的個人經驗也會納入討論,雖然複選階段《智齒》和《白日青春》都有好成績,但會不會決選時香港導演會有不同觀點,這也是我期待看到的。
紅眼:我還沒機會看到《白日青春》,但我覺得若以金馬獎標準口味來說,比起《智齒》,另一部香港電影《窄路微塵》應該更像金馬獎會喜歡的電影。
《智齒》確實比較像導演個人風格回歸的一部作品,如果看鄭保瑞導演過去的作品,確實在大陸拍電影那幾年,他丟失了一些很鮮明的個人風格;而今次《智齒》能令香港一些影評人很喜歡,可能也表示說因為一個在2000年後以個人風格見稱的香港導演,離開香港、再回來之後,又一次找回自己的電影美學和身位。可是這一點對金馬獎評審來說,卻可能相對沒有那麼重要。
翁煌德:我也同意。我覺得金馬獎評審還是會重視所謂的人文關懷題材,像《窄路微塵》講後疫情時代人心狀況,邊緣人相濡以沫,都算蠻符合金馬獎傳統較有興趣的一類題目。
「《智齒》能令香港一些影評人很喜歡,也表示說一個在2000年後以個人風格見稱的香港導演,離開香港、再回來之後,又一次找回自己的電影美學和身位。可是這一點對金馬獎評審來說,卻可能相對沒有那麼重要。」紅眼
「最佳導演」獎項提的提名潛規則?
端:我們可以延伸講講最佳導演的入圍名單。有趣的是,張作驥導演曾六次入圍金馬獎最佳導演,就算拿不到最佳電影或最佳編劇的提名,也會把最佳導演的提名給他。不知其實金馬獎這幾年來對他或他的作品有什麼觀點?
翁煌德:這其實是金馬獎的一個特色,它的最佳導演獎項有一個算是蠻內規的原則:首先新導演基本還是會被放到「最佳新導演」來提名,而「最佳導演」還是會優先給一些所謂比較大師的導演,只要你當年度這部片不是拍的太差,而你又是一個大師,基本上就會卡進一個位子。也就是說,即使這位導演的作品在其他獎項入圍也沒有很多,但最佳導演就還是要給他一個提名來卡位子。例如2020年陳果的《墮胎師》雖然整體入圍很少,但陳果又入圍最佳導演。
至於今年的最佳導演,我不認為張作驥這部《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能去到獲得最佳導演的程度,我沒覺得這是部好作品,也不認為這部片在他個人生涯有很理想的發揮。張作驥的片我幾乎都有看,2019年的《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已經令他入圍過一次金馬最佳導演,已經幫他保障過一次了,但那部片就真的好像沒有到那個標準。
今年這部也是。沒看過片的人,一聽到張作驥還是會認為應有一定水準。但實際上《夏日》這部片我覺得非常沒有組織性,人物敘述有點混亂,有點散文化,導演拍攝時好像非常鬆散,以至最後結合起來,好像要談一些安樂死的議題,但又貌似也不是重點。
片中好多像小流氓、邊緣家庭的角色,幾乎每個人物都可以對應張作驥早年一些經典作品裏的人物,但又讓人覺得這些人物不夠突出,演員表演也很發散,也沒覺得好像誰特別精彩出色,會覺得導演是否在回到過去自己擅長的題材裏,尋找一些精華元素,卻一直沒丟出新東西,沒做出新的整合。對我來說,這是這部片的弱勢。我認為這狀況張作驥也許自己也知道,我讀最近他的一個訪談,就說覺得自己絕對不會得獎。
他看好《哈勇家》的陳潔瑤。因為陳潔瑤其實是張作驥的徒弟,她入行是因為跟著張導演拍攝,以今年最佳導演的局勢來看,我覺得也許最後得獎的較有可能是陳潔瑤、鄭保瑞或詹京霖。
「『最佳導演』還是會優先給一些所謂比較大師的導演,只要你當年度這部片不是拍的太差,而你又是一個大師,基本上就會卡進一個位子。亦即即使這部作品在其他獎項入圍沒有很多,但最佳導演就還是要給他一個提名。」翁煌德
賈選凝:最佳導演入圍名單裏,我也有看詹京霖的《一家子兒咕咕叫》,這部作品呈現了某一部分台灣中年男性的狀態及痛苦。但我感覺在最佳導演這個獎上,他未必特別有競爭力。反而看最後評審的口味,會否《智齒》更有機會,導演風格本身很強。
端:疫情後台灣開始開放,11月7日起檢疫要求是0+7,今年的金馬現場會不會因為這樣出現一些其他國家和地區的電影人或記者?曾經香港每年都有一個金馬觀影團,但前幾年就沒有了,今年會不會氣氛上比較多不同地區來到的人?目前香港影人中,今屆金馬主席許鞍華、導演陳梓桓、林森、任俠和周冠威,都身在台灣,不僅因為金馬獎頒獎禮,也因為頒獎前夕的金馬創投。
翁煌德:今年金馬影展國際影人明顯較多,有歐洲導演特地飛來,日本也有導演如是枝裕和來參加,但當然與疫情之前全盛時期相比還是很大落差。聽說香港也比較放開了,一些香港影人可能會來金馬。目前《智齒》除了入圍最佳男配角的李淳之外可能都不會出席,這可能只是政治因素,無關疫情政策。
今年金馬獎看點之一,是《智齒》有點像房間裏的大象。目前最佳女主角入圍者劉雅瑟已在微博上說她不會來,但她是這個獎項非常有力的競爭者。這種不配合不參與不出席的狀況,會不會影響評審的判斷?
我覺得評審也是人,會不會覺得你都已經說不來了,我們還頒獎給你做什麼?當然若論專業角度不會這麼想,但如果大家並非直接投票,而是會有一個討論過程,而這種新聞多少也在影響評審的看法。所以今年《智齒》劇組對金馬獎的配合程度到底是怎樣,這會是一個有趣的看點。目前在台首映,劇組只有李淳一個人來。而假設金馬獎裏《智齒》在技術等等項目都得獎,會不會都是李淳一個人上台?
「今年金馬獎看點之一,是《智齒》有點像房間裏的大象。目前最佳女主角入圍者劉雅瑟已在微博上說她不會來,這種不配合不參與不出席的狀況,會不會影響評審的判斷?假設金馬獎裏《智齒》在技術等等項目都得獎,會不會都是李淳一個人上台?」翁煌德
金馬獎入圍名單:過分男性視角?
端:今年9月,香港影業協會曾向會員發信,說金馬獎近年日趨政治化,「會員參與務必要三思」。也有報導稱其實2019年,這個協會就向會員發電郵,指由於中國國家電影局暫停大陸影片及人員參加當年第56屆金馬獎,因此呼籲會員「請認真考慮自身利益,決定是否參與,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這種「呼籲」會影響香港哪一個層面的導演和作品?會不會年輕導演,或本身不是合拍片的比較獨立小眾的電影,在金馬獎的參與意願上又有另外的情況?
紅眼:確實《智齒》會報名金馬獎,我也覺得有點奇怪,鄭保瑞應該不可能去金馬獎,他還有電影在大陸要拍,他也不抗拒拍大陸主旋律電影;而《窄路微塵》的演員也不是每個都會到台灣親自出席金馬影展。有些人會留意到,入圍名單公佈後,其實並不是每個入圍者都會在自己的Facebook或IG公佈消息,有些很冷淡或沒有特別去講這件事,也可以想像到這也可能是公司安排,或是這個人本來就有一些作品要在大陸上映,對金馬獎就有一種不太想去說「我很開心、很榮幸」這樣的言論。
另一方面可以看到,雖然報名跟入圍金馬獎的演員導演可能態度比較冷淡,但入圍金馬獎創投的商業及獨立電影人就蠻多,而他們還是還蠻期待去金馬獎,過去幾年都會有一些香港年輕導演或是演員,要拍香港電影時會去金馬創投。現在香港電影界彷彿已經變成了兩批人,一批是不會、不能去金馬獎;另外一批還是會去、想去金馬獎,而且已經是一個跟個人或公司的政治立場相關的選擇。
「現在香港電影界彷彿已經變成了兩批人,一批是不會、不能去金馬獎;另外一批還是會去、想去金馬獎,而且已經是一個跟個人或公司的政治立場相關的選擇。」紅眼
端:當初《智齒》在香港上映,有討論說這部電影對女性角色是不是有剝削,裏面的女性角色都非常慘,大家對此怎麼看?
賈選凝:這部片裏的女性一開始的確會讓人有一些不舒服,感覺是比較工具化的角色;之前中國電影自媒體「虹膜」有篇文章,講如果我們一定要說這類女性角色的狀況是「剝削」,其實很多港片裏都有類似的女性形象,包括拿過香港金像獎影后的大陸女演員春夏、曾美慧孜⋯⋯可能劉雅瑟的狀態更高度象徵化,是一個把吸毒、販毒等等標籤都放到她身上的角色,所有底層的、本能的掙扎都在這個角色身上高度濃縮,她在戲裏吃的苦也比《踏雪尋梅》或《三夫》更多。可能這讓大家更有女性角色被剝削的感覺。而雖然王桃在這套電影裏非常苦,但劇作上她的人物動機又似乎沒有那麼足夠。
大家都在討論劉雅瑟的表演很好,我看過兩遍這個電影,第二遍時我在想,片中很多力量是來自於她的表演,還是說更主要因為這個角色的設定太慘太苦挨打太多太受虐,導致大家把對角色的感受投射到她身上,覺得這個角色演得很成功?她跟林家棟很多對手戲比起來,林家棟的表現讓我覺得更有穿透力和說服力,可劉雅瑟沒有補全這個角色在劇作上的一些缺失。
「《智齒》中劉雅瑟飾演的王桃,是否因為這個角色的設定太慘太苦挨打太多太受虐,導致大家把對角色的感受投射到她身上,覺得這個角色演得很成功?對手戲裏林家棟的表現很有穿透力和說服力,可劉雅瑟沒有補全這個角色在劇作上的一些缺失。」賈選凝
紅眼:這部片的女性角色確實有點花瓶化、工具化,很多影評也都提出這點,對斬哥(林家棟飾演)的描繪是比王桃那個角色豐富、複雜一些,也可以說這個作品並不太符合現在的性別觀念。但導演本來就很喜歡這樣拍電影,應該不只是女主角,過去他拍《狗咬狗》,就算是陳冠希、李燦森也被他搞很慘,林家棟訪問也說,導演拍電影挺折磨人的。所以我覺得他的出發點沒有特別說要對女性怎樣壓迫,但拍出來確實在這方面受到很多批評。
翁煌德:我覺得《智齒》的呈現是沒問題的,比較大的問題是金馬獎入圍名單有沒有足夠的多元性。《智齒》這樣的片當然就存在,站在市場角度你不能說它就會消失,但如以今年金馬獎來說,確實你會明顯感受到以男性為驅使動力的作品還是大多數,例如同樣入圍很多項的《一家子兒咕咕叫》,整部片還是以父親角色來驅動的,女性角色的設定也是陪襯的;其他如《白日青春》是一個雙男主角的電影,女性幾乎是隱去的;《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大量角色以男性為主;《窄路微塵》又是一個男性在幫助女性的故事,女性流落到很差的生活環境,最後要靠男性去支撐協助。整體來說金馬獎似乎反映了台港獨立製片的普遍取材傾向,還是以男性凝視、男性角度來製作每一部片。
大家常說不能用男導演跟女導演來區分,但這次幾部入圍作品像《哈勇家》、《燈火闌珊》、《流麻溝十五號》,剛好都是女性導演的作品。三部作品中,我覺得可以看到很多女性意識,以女性角色去看待這個世界,女性角色刻畫上也比較立體。我還是會覺得以女性導演來說,這次入圍作品偏少了一點,當然也可能有人說,那是因為女性導演來報名的片較少,但開始讓女性作品獲得更多聚焦機會,也是一個國際影展的趨勢,不至於整個名單看起來只有男性視角。
所以今年《智齒》我覺得是ok的,但如果每部片都是同樣角度,我就覺得問題很大了。《咒》是女性主角,比較例外,但大多數作品還是男性角度,那會否可以通過金馬電影學院的改革,有更多呼聲和變革的討論,讓女性作品可以更多被矚目,我覺得這可能是未來五至十年的討論焦點。
劉雅瑟不來台還能得獎嗎?金馬獎會被台派砲轟?
「金馬影后裏很少有劉雅瑟這樣的角色,如果給她的話,可能是金馬獎的一個突破,給張艾嘉就是情理之中、中規中矩。」賈選凝
端:最佳男主角提名名單中好像都是比較中生代的資深演員,煌德講過你很喜歡《罪後真相》,可以談談你對這部片及張孝全表演的看法?
翁煌德:《罪後真相》我蠻喜歡,是商業類型片,節奏速度很快。它鎖定了一個商業娛樂為導向的類型,就不想做別的東西。台灣創作者常有一個狀況,拍所謂商業片時又要顯現出人文關懷底蘊,反而讓電影看起來非常混亂。能夠抓到完美平衡的導演真的不多,而《罪後真相》的導演非常聰明,可能會有人說會否深度不足,我覺得這都是導演設想過的。
張孝全飾演有點嗜血、原本過氣的新聞人,網路直播點閱率很低,後來他接觸到逃獄的主角陳昊森,開始利用這個機會來成名。這個角色很像禿鷹,為了要點閱率不惜講出很多言語,你會覺得有點不道德。這樣的角色如果別人來演,可能就會讓觀眾反感;但張孝全以往角色都是正能量的,這麼討人喜歡的演員來演一個這麼討厭的角色,其實形成一個相當好的平衡。觀眾會不由自主共情,因而可以跟著故事一直走到最後的反轉,張孝全把道德的模糊性表現得非常精彩,以至於觀眾都有點上當了。
他這次入圍不容小覷,雖然我並不覺得他會得獎。我覺得最佳男主角可能是游安順得獎。他是提名五人裏最撕心裂肺的演出,甚至比林家棟更多一點。但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如果台灣評審或影人熟悉這位演員,就會發現他多半在演配角,甚至是很溫和的長輩鄰居這種角色。這次他演了一個非常父權、霸道、憂鬱的父親,因為十幾年前飼養的賽鴿復歸,重新對這個家有新的衝擊、新的想像、到失落,最後再到希望⋯⋯每個層次的展現都蠻到位。這次入圍是表彰了他在台灣影壇的成就,他之前得過金鐘獎影帝,但從沒入圍過金馬獎。所以對評審來說,這樣的演員也許很值得獲得肯定的機會。
女主角可能在劉雅瑟與張艾嘉之間。張艾嘉確實在《燈火闌珊》的表演很精湛,但精湛好像又是她的水準發揮,大家覺得她就應該是這樣子,也不會有太多期待。張艾嘉上次拿獎其實已經36年前,大家如果沒看數據,會錯覺她好像每10年就拿一座獎座,因為她已經在那個高度上,所以有時太好的演員反而會不利,大家會覺得你都這麼好了,也不會想要多肯定,但其實我覺得張艾嘉論表現當然是影后水準,得獎機會蠻大的。
賈選凝:男主角我也覺得游安順機會較大,表演很沉穩。女主角若是張艾嘉,就是她第三次拿金馬影后,她也不是真的特別需要這個獎加持。若不考慮《智齒》劇組會否來,劉雅瑟可能性還是蠻大,金馬影后裏很少有劉雅瑟這樣的角色,如果給她的話,可能是金馬獎的一個突破,給張艾嘉就是情理之中、中規中矩。
「如果最後頒給劉雅瑟,金馬獎真的非常有雅量,就連你不來我們還是頒獎給你。但可以想像這之後,金馬獎一定會承擔很多批評,因為頒給中國電影或演員,就會有本土台派媒體或觀眾炮轟你,說你被中國收買等等,到時這種言論必然也會湧向金馬獎。」翁煌德
紅眼:我沒有完全看過金馬獎所有電影,所以不能預測什麼,只是我出於個人喜好,特別支持林家棟。去年是他從電視轉戰電影圈十多年來最豐收的一年,同一年裡主演兩部作品《手捲煙》和《智齒》,同時監製一部小品電影《殺出個黃昏》。他堅持做電影,演員的實力以及對香港電影圈的貢獻,都算公認的。可是一直都沒有太多獎項為他打氣,2020年他憑《手捲煙》入圍金馬,今年是第二次。
女主角來講,劉雅瑟確實很好,會不會人不出席就不會得獎就很難說,而她也剛拿了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那時也算是黑馬。而且,跟金馬的情況一樣,《智齒》在金像獎亦有很多提名,但於香港無論票房跟坊間口碑都欠佳,呼聲不高,所以頒給劉雅瑟算是爆冷。而金馬獎這次會不會再給劉雅瑟,就讓人還蠻期待。
翁煌德:如果最後頒給劉雅瑟,換個角度看會變成是金馬獎真的非常有雅量,包容度很強,就連你不來我們還是頒獎給你,更顯得金馬獎兼容並蓄。但可以想像這之後,金馬獎一定會承擔很多來自台灣的批評,因為頒給中國電影或演員,就會有本土台派媒體或觀眾炮轟你,說你被中國收買等等,到時這種言論必然也會湧向金馬獎。
另外今年的《流麻溝15號》是一部很台灣本土意識的電影,但金馬提名只有一項,網路上對此已有蠻多批評。劉雅瑟會否得獎,其實對金馬獎主辦方來說是一個蠻大的關鍵,可能也有一點壓力。所以最佳女主角最後得主是誰,我真的很期待。很可能就李淳代表《智齒》上去領獎這樣。
「去年是林家棟從電視轉戰電影圈十多年來最豐收的一年,他堅持做電影,作為演員的實力以及對香港電影圈的貢獻,都算公認的。可是一直都沒有太多獎項為他打氣。」紅眼
紀錄片、短片類別見驚喜
端:今年好像較多中國紀錄片短片和動畫入圍,大家對這幾個類別有什麼看法嗎?
賈選凝:中國入圍的最佳劇情短片有兩部,導演李銘的《話語》是新疆維族轉學生題材;導演徐天琳的《有羽毛的東西》,講移居德國的伊朗-阿富汗難民,而她之前的紀錄片作品是《一面逃離,一面思念》。都是非常年輕的創作者。
入圍最佳紀錄短片裏有一部黃樹立的同性題材《當我望向你的時候》;另外導演李維的《塵默呼吸》入圍最佳紀錄長片。這類作品已經不可能在中國任何院線上映,但在金馬獎會有機會被華語觀眾看到。
《塵默呼吸》是私密又滿懷悲憫的凝視,看完讓人很壓抑,但很有力量和誠意;但我自己更希望香港的《憂鬱之島》得獎,最近香港對這部片也有一些爭論,可以順便聊一下,我覺得它的意義非常特別。近年看了好多2019年運動之後的作品,包括紀錄片或相關的離散題材等等,《憂鬱之島》是我目前看到的唯一一部問題意識非常清晰,而且有歷史格局的作品。它不是想從現實中去找答案,而是去回望歷史,然後做了一個很好的連接,並嘗試回答:對香港人來說,香港是什麼?「香港人」又是什麼?至於因在紀錄片裏用劇情片方式去重演當時場景而引起的爭論,其實這在華語劇情片很早就出現過,比如《好男好女》裏重演鍾浩東和蔣碧玉的故事,但紀錄片非常少見,我覺得這是很特別的嘗試。
也有一些香港觀眾覺得這部片有美化六七暴動之嫌,或說把2019運動和六七這個當時甚至是由中國在後面去推動的左派「亂港」運動,來做一個類比,是不合適的。但我覺得它最厲害的,是抓到了政治立場相悖的香港人如何去看待香港、看待中港關係,他們怎樣在不同的時代出於不同的信念,但為了同一個地方去付出慘重代價。當年的六七、八九和近年的傘運及反修例,為不同世代參與抗爭的港人留下生命烙印,但這些運動中的創傷又很難彼此相認,因為隔著時代語境的人,對中國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而《憂鬱之島》很認真地去呈現了幾代人的情感殊途。
我覺得這是很值得被關注的紀錄片,之前在臺北國際紀錄片展也拿到三個獎,它肯定不會像去年《時代革命》那樣激起那麼大的反響,更不會在台灣有那麼高的票房。因為《憂鬱之島》不是像《時代革命》那樣聚焦於一場具體的運動,而是告訴你「香港人」是怎樣成為今天的樣子。
「《憂鬱之島》最厲害的,是抓到了政治立場相悖的香港人如何去看待香港、看待中港關係,他們怎樣在不同的時代出於不同的信念,但為了同一個地方去付出慘重代價。六七、八九和近年的傘運及反修例,《憂鬱之島》很認真地去呈現了幾代人的情感殊途。」賈選凝
翁煌德:最佳紀錄長片今年會競爭很激烈。入圍五部作品各有千秋,例如《神人之家》在台北電影節也獲得百萬首獎。對《憂鬱之島》,有趣的是,因我本身是台灣人,對六七暴動本身沒什麼認知,看片當下甚至覺得那位出場的六七暴動人物跟反修例學生應該立場完全相符,就會覺得他應該也是受迫害者,所以這個對比很好。後來有評論指出怎麼會這樣對比,也有人認為香港人都看得出來這種對比是導演在諷刺;如果這樣就可惜了,因為台灣或外國觀眾是很難看出這一層的。而且金馬評審的政治觀念或也與此有抵觸,或香港評審因為很了解六七而可能反去批判這部片。
我自己最喜歡的是《九槍》,非常即時性,拍台灣的阮國非事件,一個來自東南亞的移工因為吸毒有點精神失常,想去搶警車,警察下車開了9槍把他殺害了。這件事後來衍生很多官司,爭議是否執法過度和種族歧視。作品最難得的是完全公開當時警察在制服阮國非過程中的警用記錄器,這在台灣非常罕見。除了性器官之外都沒有打馬賽克,包含被射擊部位鮮血直流,衝擊力非常強。
片中警察好像把他當做殭屍,開了一槍還不夠,還要不斷開槍。導演還回顧了台灣過去20年移工處境,都有完整整理和脈絡性觀察,訪問僱主、仲介、政府人員、律師、警察家屬⋯⋯全球已經廢奴,但為什麼台灣有這麼多移工在困苦中低薪工作,承受法律壓力,也比較容易接觸到毒品?背後有何運作?蔡崇隆導演一直都在關注人權議題,才能這麼完整、脈絡性地去梳理和呈現。導演在紀錄片圈有非常崇高的地位,擅長新聞紀錄片,這在台灣也不多見,今次首次提名金馬獎,即使不熟悉他的評審也會大為驚歎。而今年的主席許鞍華導演也很關注難民議題的,我相信也許她對東南亞移工狀態也會有一些連結。
剛才賈老師提到的兩部劇情短片《話語》和《有羽毛的東西》我也非常喜歡。後者是一個突破,一部沒有華語的作品,它是一個中國導演旅居德國時拍攝的庫德族人難民處境。我們以前覺得好像旅居海外的華人導演只能拍華人故事,這個題材好像跟中國一點關係都沒有,但這幾年也有很多原因必須要離開故鄉到其他國家發展的華人、香港人,這也可以做一個連接。徐天琳在這部片中做出的國際性、普世性的人文關懷,也可以投射在很多人的生活處境中。這部片在形式和風格上也非常特別,沒有露出人臉,是用卡牌道具、人身體的局部完成敘事,以波斯語和德語為主,我覺得這部片蠻符合金馬獎美學,讓評審覺得它找到了自己的敘事語言。
《話語》對我來說也是今年的爭議之一,講新疆小男孩跟漢人之間的故事,因為聽到家人都說新疆人是恐怖分子,所以不敢跟新疆小男孩相處。但隨著兩人越走越近,他發現這個新疆人可能還很不錯,很夠義氣。也有敏感部分如新疆人權問題,以今年所有入圍作品來說,應該《話語》最敏感。總體來講,今年反而不是在劇情長片而是在短片和紀錄片種類裏,看到一些非常新的嘗試和突破。
中國獨立紀錄片:台灣與金馬作為出口
「2021年11月中國十四五電影規劃很明確地說,一年要有5-10部主旋律片出來,這是現在中國最優質的電影拍攝資源和最有能力的創作者需要完成的任務。而新主流電影之外的獨立創作,空間都沒有了。今天也只有台灣是華語世界唯一還能提供足夠空間去承載這類題材的地方。」 賈選凝
端:其實以前中國這類獨立紀錄片,有一個接觸外界的很好窗口就是香港,近年香港不再可以之後,金馬獎會承擔一個什麼位置嗎?
賈選凝:應該說不只金馬,而是台灣整體環還是能給中國主流電影之外的創作者提供一個出口。中國獨立影像展這類活動在2020年之後就全都沒有了,香港那邊給中國獨立影像的空間也有限。
像《塵默呼吸》,題材並不是最敏感,但在中國也幾乎沒有可能走入院線,它拍塵肺病人臨終,殘酷一點說是等待死亡到來的生命最後階段。它沒有政治敏感因素,但工傷問題在中國鄉鎮毫無救濟管道的狀況下,這種來自底層的生命控訴當然也是敏感的,創作者用的是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傳統方法,耗費大量時間與心力現場跟拍一個主題,凝視生命走向終點之路。而比悲哀更悲哀的是,中國有600萬這樣的家庭,但這種紀錄片如今在中國連一個能展映的地方都沒有,沒法跟觀眾見面。
它之前在台灣國際紀錄片展的「再見真實獎」獲得評審團特別獎。台灣國際紀錄片展和金馬獎都至少能給這樣的作品和創作者一個土壤,李維是中國相對年輕的一批紀錄片創作者,像他這樣的90後導演,現在唯一能夠讓作品被華語觀眾看見、有一些能量輻射出去的地方,也許只有在台灣。
「去年在金馬獎得最佳導演的《花果飄零》也有類似問題,好像現在年輕人要搞社運的精神是因為過去上一代的革命的靈魂。我覺得大部分在2019年會參與社運的人應該都不會是60年代社運靈魂。這個問題其實在2017《中英街一號》也出現。」紅眼
另外今年入圍最佳紀錄短片的黃樹立導演的《當我望向你的時候》是同性題材,是回望年少時的私密感受,但這個題材很明顯也不可能在中國有任何被看見的機會,雖然他之前在康城有拿到「酷兒金棕櫚」。其實這種同性題材我們在中國獨立電影或紀錄片裏見到太多了,而今天也只有台灣是華語世界唯一還能提供足夠空間去承載這類題材的地方,這是整個台灣文化環境的意義,而不只是金馬獎的意義。
2021年11月中國十四五電影規劃出來之後,中國電影環境的變化更加劇烈。從2002年到2018年不到二十年間,中國已經非常完整地訓練出一大批用類型方式去拍「新主流電影」的人。一些很優秀的能夠用類型方式講故事的中國導演,現在都要去拍這種東西,為什麼?因為十四五規劃很明確地說,我們一年要有5-10部主旋律片出來,而且故事要好看,要吸引觀眾,這是現在中國最優質的電影拍攝資源和最有能力的創作者需要完成的任務。而新主流電影之外的獨立創作,無論紀錄片還是劇情片,空間其實都沒有了。比如《塵默呼吸》只是想要拍一個塵肺病人的生命晚期,甚至都沒有去呈現後面更深的問題:塵肺病怎樣在中國的工廠系統中被造成?工人怎樣在高速發展的結構中被壓迫?但創作者也沒有可能讓他的電影在正常渠道和中國觀眾見面。
又談《憂鬱之島》:台灣觀眾看不到的⋯⋯
端:剛才也講到香港電影空間正在經歷較大的變化,雖然相較大陸仍然多一些可能。在這樣的變化下,香港電影人按照對台灣和金馬獎的取態是會出現一些分流嗎?
紅眼:有些導演已經算被打入黑名單,如周冠威,他們本來就沒有在那些在大陸有市場的電影公司裏,也不會跟那些電影人合作,他們要尋找大陸市場以外的發展空間,就會很樂意去參與台灣金馬獎或者是金馬創投。據我所知,他們還去釜山尋找一些資金。如果真要說分成兩批的話,有一批還是會有大陸電影市場票房回收的導演,另外一些則已經完全跟大陸電影市場無緣,他們可能在韓國、台灣或其他東南亞尋找資源,比如現在比較多的可能是新加坡。香港有一個MM2電影計劃,MM2就是新加坡電影公司,過去幾年MM2跟香港新導演的合作還蠻成功的,《濁水漂流》和《窄路微塵》都是,算是不用依賴大陸市場而可以令香港導演繼續拍電影的方法,金馬創投或金馬獎可能也是很大的鼓勵,但對票房就未必有大幫助。
我還蠻想講一下《憂鬱之島》,因為我就是身在香港、可是沒有辦法去看《憂鬱之島》的香港觀眾代表,現在一些香港電影、關於香港的紀錄片都不能在香港看到,只有離開香港才能看到。我很久之前有機會去看《憂鬱之島》的,那時有人跟我說這片跟六七事件有些關係,那時我不太想看。電影把六七事件跟五十年後的香港年輕人社運做了一個好像是時代或政治覺悟的傳承,政治傳承或許在台灣或海外觀眾看有某些歷史價值或意義。但從2019年或2014-2019年的香港社運氛圍裏,我不太會認同這種傳承,有時候還覺得蠻反感的。
去年在金馬獎得最佳導演的《花果飄零》有類似問題,這個電影也是在香港沒辦法看到的,我覺得這部片的想法讓人不太舒服,好像現在年輕人要搞社運的精神是因為過去上一代的革命的靈魂。那時很多年輕的香港作家和影評人瘋狂批評《花果飄零》,我覺得大部分在2019年會參與社運的人應該都不會是60年代社運靈魂,不會有這種聯想。
這個問題其實在2017《中英街一號》也出現。這些作品有種很浪漫的想法,就是把香港歷史中的社運都變成一個有脈絡、有因果傳承關係的連接,但這個連接可能是創作人一廂情願的想法,而這種想法對一些參與社運的人或本來就對政治事件有特定想法的人來說,不那麼容易接受。
「當你看到《憂鬱之島》裏出現2021年六四維園再無燭光的空曠球場時,會覺得身份認同就是在一代代人身上這樣一步步走遠的,『愛國』的記憶裏累積了太多錯與傷,最終『香港人』和『中國人』的認同才會分道揚鑣。這些弔詭我覺得紀錄片裏有呈現出來,這是它很珍貴的價值。」賈選凝
賈選凝:《憂鬱之島》我看過兩遍,第二遍看時反而覺得它並不是真的有野心去串聯社運,去講傳承。我覺得它的珍貴是讓我們看到在不同時空位置和不同身份光譜上的「香港人」,都同樣受過傷。然後讓不同世代的香港人坐下來,面對面去聊聊各自的生命經驗。六七也好,八九也好,傘運和反修例也好,每一代香港人都在各自的時代裏,用他們認為「對的方式」去想像香港的命運,即使大家的政治立場可能完全不同,但是不是還是可以坐下來、告訴對方我們彼此經歷過什麼。
我印象最深的、也是被批評很多的,是曾因六七暴動在赤柱監獄服刑的石中英,跟因反修例可能面對十年刑期的抗爭者牢房裡的那場戲。石中英跟他講,我們都是暴動的棄兒。當然在2019年的抗爭者聽來,這非常不準確。但創作者其實想要捕捉裡面的張力,所以在暗無天日的囚室裏,透過對話,去預演十年刑期的恐懼。信念能讓人在無日無之的黑暗裏,熬過漫長十年嗎?那十年之後呢?石中英說他們兩人都是「暴動的棄兒」,如果出獄後的世界已經面目全非,你當初的信念又算什麼?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立場和處境的兩個人,但面對的恐懼是相似的,那他們有沒有可能去對話?
像石中英那個角色,也覺得自己的愛國是非常可憐的。比如他有講到他最介意的是九七回歸之後,他六七入獄的刑事案底一直還在,他很愛國,而當年的「亂港」是愛國,如今的「亂港」是不愛國。但當年堅信「愛國無罪」的香港人,又愛得何其難堪,他們的愛,被香港社會否定,又被祖國消極迴避,就像葉蔭聰寫六七創傷時說「連北京領導也沒有說清毛時代的種種,便坐上了資本主義的快車」。六七一代港人的錯愛,注定不會被肯認。
那堅持「民主愛國」理念的八九一代港人呢?連支聯會都已經成為歷史。有個細節是八九六四時作為學聯代表之一的林耀強,當他2020年在維園聽到年輕人從他旁邊走過時高喊「香港獨立 唯一出路」的時候,雖然他依然堅持喊出六四集會的傳統口號「建設民主中國」,但他也由衷讚嘆年輕人很有勇氣。而當你看到《憂鬱之島》裏出現2021年六四維園再無燭光的空曠球場時,會覺得身份認同就是在一代代人身上這樣一步步走遠的,「愛國」的記憶裏累積了太多錯與傷,最終「香港人」和「中國人」的認同才會分道揚鑣。
這些弔詭我覺得紀錄片裏有呈現出來,這是它很珍貴的價值,也是我覺得《憂鬱之島》很有魅力的地方,反修例之後的失語與抑鬱,同樣需要被治療。而讓現實中的人,去「扮演」過去時代的人,更重要的意義,是達成反思性理解的可能——看到截然相反的政治立場背後,能夠連結彼此的抗爭創痛;相異的生命軌跡重疊走來,就組成了「香港人」這個身份認同的完整內容。
家庭溫情片:港片新出路?
「如果一些導演在香港不能再拍政治題材作品,他能不能用其他方式或其他類型繼續拍電影,或繼續把某些社會想法轉換成另外一個類型和方式表達出來。家庭倫理溫情電影可能是其中一個出路。」紅眼
端:關於香港電影《窄路微塵》,大家怎麼看?
紅眼:《窄路微塵》是2017、2018年已寫劇本了,有個現象很明顯是過去兩年的香港因為政治忌諱,很多創作人會把疫情跟社會運動的隱喻放在一起處理,《窄路微塵》就是說因為疫情讓香港開始變得混亂,然後生活很艱難。
導演跟編劇有意無意把疫情時代與香港後社運時代做連接,一些對白有對城市的想法,其實呼應了社運之後的香港面貌。當然導演在電影裏沒有把這些訊息寫的很明顯,只是講了一些比較曖昧隱晦的對白去交代。
有趣的是如果一些導演在香港不能再拍政治題材作品,他能不能用其他方式或其他類型繼續拍電影,或繼續把某些社會想法轉換成另外一個類型和方式表達出來。家庭倫理溫情電影可能是其中一個出路,最近很多香港電影都有類似想法。未來幾年,創作人如何還能在審查中繼續在香港拍,在香港上映的電影,溫情電影可能是其中一個出路。
翁煌德:今年入圍的紀錄短片《黑牆》,應該也不太可能在香港發行,它講一個粵劇演員曾在一次表演中,被人檢舉演出違反國安法,這對他造成很大衝擊,他當下甚至覺得我演到後面會不會被捕、坐牢,完全是一部訪談式紀錄片。我覺得它入選金馬並非因為形式或風格,而很可能因為它反映了香港的政治現況,是金馬對香港人權和言論自由做出一些聲援。
「今年香港電影在金馬獎的呈現都是一個比較「異質」的香港,《智齒》《白日青春》都不是在拍一個很典型的香港,這和去年是以運動為創作軸線的狀況很不同,去年的《少年》以及《時代革命》都是一票難求,而且放映現場甚至有香港主場的感覺。」賈選凝
端:去年香港電影《時代革命》拿了最佳紀錄片獎,很多人理解是台灣對香港的聲援,但今年在這方面會有什麼變化嗎?
賈選凝:今年上半年,香港人移民台灣政策變化相關的爭議還沒有那麼多的時候,台灣整個環境是真的非常支持香港電影,那時我跟一些台灣創作者聊,他們都覺得台港電影合作還是蠻多可能性,很多民間機構可能起到作用,甚至會認為從香港移居過來的電影人,是否可能在台灣拍些他們眼中看到的台港不同等等,上半年這種討論真的蠻多。
下半年這方面討論能見度低一些,或跟社會氛圍有一定關係。但我也覺得更主要原因是,今年香港電影在金馬獎的呈現都是一個比較「異質」的香港,入圍最佳劇情長片的兩部《智齒》《白日青春》就很明顯,都不是在拍一個很「典型」的香港,《智齒》有魔幻感,《白日青春》則是南亞裔難民題材。這和去年是以運動為創作軸線的狀況很不同,去年的《少年》以及《時代革命》都是一票難求,而且放映現場甚至有香港主場的感覺。
今年即使是《 憂鬱之島》已經在香港引發這麼多爭論,但其實一般台灣觀眾或許並不會太能代入「六七」的複雜肌理去展開討論。六七、八九、和2014、2019的狀況裏面那些大相徑庭的部分,對台灣觀眾來說也許太遙遠,台灣不在這個語境裏面。也許《時代革命》那種題材是最直觀最容易讓台灣觀眾有共鳴的,未來香港無論是紀錄片還是劇情片不可能永遠只集中在運動的當下,如果對「後運動時代」的處境再去挖得更深,肯定還是有更多其他的題材可能性。
與兩三年前比較不同的是,今年整個東南亞似乎也沒有太被矚目的作品。我覺得金馬獎的入圍作品也許還是會漸漸回到以台灣軸線為主,然後加上香港作者電影和中國一些獨立影像為輔的一種面貌。
這篇好精彩。金馬獎這幾年不容易,但在這麼辛苦的狀態下更顯得真情與莊重。很喜歡林靖傑導演在臉書上說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得獎名單的讚揚或抨擊,都不影響這些作品的價值,期待金馬獎明天帶給我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