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第59届金马奖将于11月19日晚举行颁奖典礼。端传媒文化组邀约有中港台三地背景的重要影评人,齐聚倾谈今年金马奖最大看点,讨论多部指标型入围作品,预测其中竞逐激烈的奖项赢家。
近年来金马奖一直身处两岸三地政治文化空间急遽变化当中。今年来讲,提名结果意味着何种文化地缘政治变迁?刘雅瑟不来台湾也能拿影后吗?金马奖因为什么招致台湾本土派攻击?金马美学传统会被突破吗?《忧郁之岛》的争论台湾观众其实看不懂?台港连结正在冷却中?《咒》作为恐怖片会是陪跑者?三位影评人翁煌德、贾选凝、红眼,来自不同地域,也各有专擅领域,观点有共识,也有分歧。
最佳剧情片:《哈勇家》被看好?
端:世界即将彻底开放,釜山,东京影展已先行热闹起来,现在到了金马奖。其实每年金马奖的气氛都随时势发生一些微妙的改变,流露着台湾对外部的触觉,也能看出华语电影不同板块的彼此消长,大家对具体今年的提名名单感受如何?
贾选凝:今年剧情片里我最喜欢《哈勇家》。它也有入围新加坡国际电影节和夏威夷国际影展,无论剧作还是群像呈现都非常完整,它把原住民、家庭这些元素都呈现得很好,在国际影展上收获的评价也是它蛮能代表台湾从内部凝聚的感觉。纪录片的部分我最喜欢《忧郁之岛》,《尘默呼吸》也很好。
翁煌德:今年金马入围作品我全都看过,剧情片里我也最喜欢《哈勇家》。这几年很多台湾导演试图想拍原住民题材,如2021年的电影《听见歌再唱》。但我觉得大多数导演还是汉人的观点和角度,《听见歌再唱》讲述了一个汉人老师来到原住民部落,发现这个部落被废校了,于是思考要怎么让学校复校?当时政府希望创造出特色教学,学校就有可能获得重要预算,所以大家就开始想要怎样去彰显原住民特色,去表演、唱歌,来获得汉人青睐,就可以获得补助,最后皆大欢喜。
这样的题材在台湾太多了,也许大家看到(这个题材)会买单,票房会好,但就会觉得终究还是在服从汉人主流价值,原住民还是要彰显出自己非常原住民的一面。我觉得《哈勇家》的特色,在于陈洁瑶导演本身是泰雅族的原住民导演,她的创作角度真是以原住民角度来看待原住民部落遇到的问题。比如说《哈勇家》有提到贿选问题,以前台湾好像听说原住民部落常常发生贿选状况,大家会比较直觉地想原住民部落是不是比较落后、法律纪律观念不强,才会这样。
“这样的题材在台湾太多了,也许大家看到会买单,但就会觉得终究还是在服从汉人主流价值。陈洁瑶导演本身是泰雅族的原住民导演,她的创作角度是以原住民角度来看待原住民部落遇到的问题。”翁煌德
陈洁瑶导演完全破除了这种对部落的想像,把部落中的人情世故,习俗文化,及大家怎么看待选举这件事完整地表现出来。《哈勇家》对我来说,是一部蛮残酷、但导演用一种很温暖的方式去叙事的作品,也让我们看到原住民自己看待部落的眼光和角度。所以我觉得这是一部很有代表性的台湾作品,我自己很喜欢。我们经常看到所谓汉人的家庭故事,现在终于有机会换个角度看看原住民怎么去看待他们自己的状态与面临的困境。
贾选凝:我补充一点,我觉得《哈勇家》很好的地方是,他拍的其实都是很残酷的事,如一开始头目长老就过世了,还有贿选的情节其实地方上的桩脚水很深,如果想要拍得很暗黑也完全ok,可导演最后是把重点放在温暖的人、放在一个家庭的凝聚上。为什么很多国际影展会觉得它能代表台湾,可能就是它能透过泰雅族一个这样小的族群的故事,见微知著,最后升华到其实可能整个岛屿内部也是这样:虽然大家有很多分歧,最后还是可以凝聚出以爱为基底的力量。
听来好像很俗套,但若对剧作有了解,应该知道这类故事很难写好,很难被呈现得非常完整扎实,而片中每个细节又非常鲜活。很少有华语片里的家庭戏是像这部,我看完后对每个角色、每个戏份不多的人物都印象很深,如家里小孩、去当兵的妹妹。
“为什么很多国际影展会觉得《哈勇家》能代表台湾,可能就是它能透过泰雅族一个这样小的族群的故事,见微知著,最后升华到其实可能整个岛屿内部也是这样。”贾选凝
《智齿》提名最多:背靠港产片“小高峰”
端:今年《智齿》提名14项,是金马入围最多奖项的影片,但它在香港评价比较两极化,有的人很喜欢,有的人觉得不怎么样。
红眼:今年入围金马的香港电影我看过《智齿》、《窄路微尘》和《缘路山旮旯》,可惜《缘》只有最佳女配角提名。《灯火阑珊》我还没办法看,目前只有香港亚洲电影节放映了两场,今年应该是我在金马奖入围片单里看过影片最少的一年,因大部分香港电影现在应该都没去金马奖。
我印象最深、觉得最好的应是提名最多的《智齿》,可我觉得也蛮讽刺,近几个月大家都说是香港电影的“小高峰”,很多部港产电影票房都非常厉害,如《明日战记》、《饭戏攻心》,香港票房都近7000万港币,是港产片近二十年来的新纪录。但其中《智齿》的香港票房只有100多万,只有《明日战记》1/70,可我觉得它算过去一年拍的最好的香港电影之一。
对我来说它的特别是因为导演郑保瑞拍过合拍片后,回香港拍的第一部“香港电影”,也标志着上一代香港导演在大陆发展多年,逐渐回流香港重新拍本地电影的尝试。剧本其实是关于香港,可因为题材有点敏感,他做了些陌生化、异域化的处理,变得没有那么像香港会发生的故事,地景或警察局的布置不像一般在香港看警匪片会看到的模样。这个以“南方潮湿都市”代替“香港”的处理,有人觉得很好,有人觉得很不好,毕竟去香港化的同时,回避了故事里香港警察为了破案不得不施以私暴、虐待证人的种种影射,但我觉得最大问题是时间点不太好,这两年因为政治、观感的缘故,警匪片特别不受香港观众欢迎。大家觉得拍警匪片的故事,好像是英雄化香港警队,为他们洗白,主流观众都抗拒,票房因此很低也可以理解。
若不谈警匪片的部分,我觉得电影拍得非常好,抱住了一般香港电影不会拍到的香港地景,我觉得这是蛮重要的一点,比如说会在香港观塘一个快要消失的地方取景,电影拍完后,那个地方已经拆了重建,电影保留了一些香港已消失了的城市景观。我觉得这部电影对“香港电影”或对导演来说,使命感与抱负比较大。它在台湾金马奖跟香港金像奖获得的提名与得奖都比较多,算是对它实力的肯定。可这也证明票房跟口碑可以相差很大,尤其这一两年的香港,故事题材跟宣传方法可能占很大比重,超过了电影本身的Quality。
“这两年因为政治缘故,警匪片特别不受香港观众欢迎。拍警匪片的故事好像是英雄化香港警队,为他们洗白⋯⋯但《智齿》在台湾金马奖跟香港金像奖获得的提名与得奖都比较多,算是对它实力的肯定。”红眼
《咒》:金马奖会看中类型片?
端:金马这两年是很愿意去肯定一些票房较好、观众口碑也较好的台湾类型片,如去年的《月老》,今年提名13项的《咒》,在金马奖都得到肯定。
翁煌德:《咒》跟《月老》不同,《咒》目前票房1.7亿台币,《月老》2.6亿。但去年《月老》上映是9月,正好是金马奖公布入围名单的时候,让人觉得这可能是这部很重要的作品,可以借由金马奖多项入围再多带动一点票房;而《咒》是今年年初就上映了。所以《月老》比较像是被金马肯定之外、又有借此帮助带动市场的企图;但《咒》宣布入围时,年初到现在的票房已经开出来,所以可能稍有不同。
“以金马奖的传统偏好,恐怖片就算入围,可能也比较像插个花,我觉得也很难真的得奖。金马奖有其美学固定偏好的。但《咒》入围,对未来台湾恐怖片创作者来说也许是个机会。”翁煌德
《咒》的另一个意义是它今年7月在Netflix上映后,几日内冲上全球非英语电影观看Top10排行榜,最高纪录抢进第三名,我觉得这也彰显出台湾电影的发展。如果今天你要能够获得全球观众,很大可能是必须要请到国际性的卡司;但有一种片型是完全不用卡司的,这种片大家不认识演员或导演,也会有兴趣,恐怖片就是这样。大家不太会去挑谁来演,是否被吓到才是最关键的。所以即便《咒》有文化差异在其中,也没有知名演员,但在全世界都获得了很大回响,在很多国家都排行到前几名。这些都令台湾平台很振奋,好像我们终于可以拍一部电影有机会掀起国际浪潮,通过流媒体的传递得到很大关注,也许恐怖片是这样一条出路。
就《咒》本身来说反应也很两极,我看的时候并不喜欢,觉得虽然要拍一部所谓的伪纪录片,但其实也没有完全依照伪纪录片规则来制作。很多地方我看的时候会一直挑毛病,这边有点出戏,那边好像又没有符合规则,到底摄影机是谁在拍?为什么这个人物会对摄影机做出这个表情,我会一直出戏。但我可能是比较从电影的角度来看,一般观众如果想要刺激,喜欢这种题材的,也不会这么在乎。
金马奖现在给予它一个肯定,我觉得很大程度是因为首先它是台湾年度票房钜作,再来它在国际上成绩表现很好,而恐怖类型会否是台湾电影的出路,也是大家关注的。评审基于其代表性,及出于鼓励,让《咒》获得提名,而它确实也是今年台湾恐怖片整体制作最成熟、最有代表性的一部。
至于金马奖与票房,我并不认为金马奖有机会可以去带动所谓商业类型片的票房,譬如《月老》其实能从金马奖得到的票房帮助非常有限;但它可能帮助带动一些小众和文艺类型作品的票房,比如很多人说《爸妈不在家》就算得了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台湾票房也不过300多万,但若没得最佳剧情片,票房也许更低,得奖还是能多拉拢一些观众关注。一些较小众的电影可能因为金马奖加持多出几十万、几百万票房,这对他们来讲都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差距了。
今年来说,到底《哈勇家》会否因为金马奖入围而有很好的票房表现?《一家子儿咕咕叫》上映也正好是金马奖的这一周,我想片方也是有个赌注和预期,觉得会不会因为金马奖成绩不错会带动票房。
“台湾恐怖片有点快穷途末路了,一直自我重复,让人觉得好像恐怖片不需要太多卡司、太多预算和成本,只要拿一个民间故事来改编,就能有关注、讨论和票房。”翁煌德
端:台湾恐怖片这十几年的发展都蛮稳健,基本上近年台湾恐怖片的大制作或受瞩目作品,两岸三地和跨国际平台都会关注,但金马奖来说,它对恐怖片的态度或看法有没有一个转变?
翁煌德:坦白说,金马奖早期并未给恐怖片较多机会入围,可能多是来自香港的作品。比如我记得《三更》系列,在金马奖有机会入围但其实大多是演员奖项。
整体性奖项可能让恐怖片入围,在台湾还是比较少见。这几年最有代表性的入围恐怖片,可能是2019年的《返校》。但并非在于它是恐怖片,而是因为其背景是台湾威权时代,以此跟悬疑恐怖结合,我觉得这是它获得提名的关键。真要说一部完完全全单纯要吓人的恐怖片要获得金马奖的肯定,其实非常困难。
金马奖历史来讲,从来没有把最佳剧情片颁给恐怖片,单纯恐怖片甚至连入围几乎都没有,《咒》反而脱颖而出,我不知道这样讲会不会太武断,就是好像是因为它已经为台争光,已有非常高关注度,以至评审没办法去忽略它。但它真的完美吗?我也不觉得,只是确实它有商业的代表性。
以金马奖的传统偏好,恐怖片就算入围,可能也比较像插个花,我觉得也很难真的得奖。金马奖有其美学固定偏好的,得到最佳剧情片还是要具备某些条件,还是要有一个特定的样貌,或者再讲政治点,也许导演本身还是要有些影响力,例如本身就是受关注的大师,可能会更加分。单纯恐怖片就算入围,我觉得最后还是会边缘化的。我甚至觉得今年《咒》有可能在金马奖一项未得,看完所有入围名单后,我觉得《咒》竞争力非常低。
但《咒》入围,我觉得对未来台湾恐怖片创作者来说也许是个机会,也许未来大家可以持续创作不一样的恐怖片。你说台湾十年来恐怖片表现稳健,但其实我觉得台湾恐怖片有点快穷途末路了,一直自我重复,让人觉得好像恐怖片不需要太多卡司、太多预算和成本,只要拿一个民间故事来改编,就能有关注、讨论和票房。
甚至这几年很多蛮粗制滥造的鬼片都获得蛮好的成绩和票房,这几年台湾有些比较投机的片商,其实一窝蜂想来拍鬼片,但并没有要去精进鬼片的品质和内容。所以我反而觉得未来几年大家会看到一些更差的鬼片涌入台湾市场。甚至一些文艺片导演也跟我说,片商就是一直捧着鬼片剧本让他们拍,因为可以卖座,所以我常说也许未来10年台湾会迎来一个鬼片新“烂”潮,烂是很烂的烂,《咒》还算不错的。
港片入围金马:台港两地观感大不同?
“其实这几年金马奖对港片的态度,2021年《浊水漂流》入围12项,最终却只拿走“最佳改编剧本”,能感觉到以金马评审的口味也许不会太喜欢《智齿》。”贾选凝
端:今年金马最佳剧情长片有两部香港影片入围,《智齿》与《白日青春》。刚才有讲《智齿》在香港的反应,如果从台湾的角度怎么看这两部入围的香港片?
贾选凝:《智齿》很有作者风格,甚至它是去年能在商业和作者两方面兼顾得最好的香港电影;但其实这几年金马奖对港片的态度,2021年《浊水漂流》入围12项,最终却只拿走“最佳改编剧本”,能感觉到以金马评审的口味也许不会太喜欢《智齿》。《智齿》比《浊水漂流》表现的底层更魔幻,隐喻更多,处理角度更独特,导演比较有野心,在里面放了很多东西,但要让台湾观众去进入这类电影中的很多细节,其实是有点困难的(包括凶手的国籍身份)。而要获得金马奖最佳剧情长片,至少剧作层面不能有硬伤,我个人觉得可能《智齿》在剧作的顺畅度上还是略有欠缺的。
以综合水准来说,五部入围里面我看到的可能还是《哈勇家》好一点。
翁煌德:我也没特别欣赏这部片,但它确实在制作技术等层面都在非常高的档次,在金马奖会入围这么多项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只是若以剧本出发,如果今天我们把这个故事只用口语讲出来,就是一个非常单纯、角色行为和动机甚至都很漫画化的作品,没有什么人性复杂。它的特色在于导演用非常特殊的形式和风格,帮我们看到黑白摄影,很风格化的美术制作,然后在表演或慢动作摄影方面有些特色。
它以风格取胜,但剧情本身单薄,直到最后30分钟大混战,好像都只是在看动作场面,剧情部分相对弱化。所以我只会蛮肯定地说也许它在技术奖项有机会斩获。
而刚刚红眼提到警察局等,可能台湾观众完全感受不到。台湾观众来看这部戏还是会有距离感,会觉得原来香港用黑白摄影来拍会这么美,这么特别,有种很迷幻的魔力。但其实也许香港人会觉得我的城市根本就不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把画面变成如此,我觉得这都是台湾保持距离的美感所感受不到的角度。
近年金马奖常有一个状况,也许在初选、复审阶段还是台湾评审为主,但决选会纳入马来西亚人及香港人,甚至今年金马主席是许鞍华导演。当一些其他地域眼光进来,往往会发现感受有落差,就像去年香港电影《浊水漂流》,台湾人会觉得这部片好特别,有拍香港的社工和游民,但据我所知一些香港影评人可能从香港角度觉得它有某些地方很明显没做好。台湾有一种距离的美感,会觉得不错。以今年来讲,也许《白日青春》会是这方面问题比较明显的。
“很好奇金马奖评审会怎样去讨论《白日青春》。其实香港导演对难民议题也许是很深刻的,大家知道许鞍华导演在90年代也拍过类似题材,讲同样议题,黄秋生出演的《千言万语》,还有早年的《投奔怒海》。”翁煌德
《白日青春》讲的是黄秋生饰演的司机,原本很种族歧视,对南亚移民非常不礼貌不尊重,但一个意外之中,他必须要跟南亚移民在同一阵线去保护他们、保护小孩。我看的时候有点警觉,会不会我们以台湾角度可能看不到这部作品的一些缺点。现在我对《白日青春》会有一些保留,也很好奇到时金马奖评审会怎样去讨论它。其实香港导演对难民议题也许是很深刻的,大家知道许鞍华导演在90年代也拍过类似题材,讲同样议题,黄秋生出演的《千言万语》,还有早年的《投奔怒海》。我会不自觉想也许最后决审阶段,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具体讨论,但是否香港导演的个人经验也会纳入讨论,虽然复选阶段《智齿》和《白日青春》都有好成绩,但会不会决选时香港导演会有不同观点,这也是我期待看到的。
红眼:我还没机会看到《白日青春》,但我觉得若以金马奖标准口味来说,比起《智齿》,另一部香港电影《窄路微尘》应该更像金马奖会喜欢的电影。
《智齿》确实比较像导演个人风格回归的一部作品,如果看郑保瑞导演过去的作品,确实在大陆拍电影那几年,他丢失了一些很鲜明的个人风格;而今次《智齿》能令香港一些影评人很喜欢,可能也表示说因为一个在2000年后以个人风格见称的香港导演,离开香港、再回来之后,又一次找回自己的电影美学和身位。可是这一点对金马奖评审来说,却可能相对没有那么重要。
翁煌德:我也同意。我觉得金马奖评审还是会重视所谓的人文关怀题材,像《窄路微尘》讲后疫情时代人心状况,边缘人相濡以沫,都算蛮符合金马奖传统较有兴趣的一类题目。
“《智齿》能令香港一些影评人很喜欢,也表示说一个在2000年后以个人风格见称的香港导演,离开香港、再回来之后,又一次找回自己的电影美学和身位。可是这一点对金马奖评审来说,却可能相对没有那么重要。”红眼
“最佳导演”奖项提的提名潜规则?
端:我们可以延伸讲讲最佳导演的入围名单。有趣的是,张作骥导演曾六次入围金马奖最佳导演,就算拿不到最佳电影或最佳编剧的提名,也会把最佳导演的提名给他。不知其实金马奖这几年来对他或他的作品有什么观点?
翁煌德:这其实是金马奖的一个特色,它的最佳导演奖项有一个算是蛮内规的原则:首先新导演基本还是会被放到“最佳新导演”来提名,而“最佳导演”还是会优先给一些所谓比较大师的导演,只要你当年度这部片不是拍的太差,而你又是一个大师,基本上就会卡进一个位子。也就是说,即使这位导演的作品在其他奖项入围也没有很多,但最佳导演就还是要给他一个提名来卡位子。例如2020年陈果的《堕胎师》虽然整体入围很少,但陈果又入围最佳导演。
至于今年的最佳导演,我不认为张作骥这部《夏日天空的那匹红马》能去到获得最佳导演的程度,我没觉得这是部好作品,也不认为这部片在他个人生涯有很理想的发挥。张作骥的片我几乎都有看,2019年的《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已经令他入围过一次金马最佳导演,已经帮他保障过一次了,但那部片就真的好像没有到那个标准。
今年这部也是。没看过片的人,一听到张作骥还是会认为应有一定水准。但实际上《夏日》这部片我觉得非常没有组织性,人物叙述有点混乱,有点散文化,导演拍摄时好像非常松散,以至最后结合起来,好像要谈一些安乐死的议题,但又貌似也不是重点。
片中好多像小流氓、边缘家庭的角色,几乎每个人物都可以对应张作骥早年一些经典作品里的人物,但又让人觉得这些人物不够突出,演员表演也很发散,也没觉得好像谁特别精彩出色,会觉得导演是否在回到过去自己擅长的题材里,寻找一些精华元素,却一直没丢出新东西,没做出新的整合。对我来说,这是这部片的弱势。我认为这状况张作骥也许自己也知道,我读最近他的一个访谈,就说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得奖。
他看好《哈勇家》的陈洁瑶。因为陈洁瑶其实是张作骥的徒弟,她入行是因为跟着张导演拍摄,以今年最佳导演的局势来看,我觉得也许最后得奖的较有可能是陈洁瑶、郑保瑞或詹京霖。
“『最佳导演』还是会优先给一些所谓比较大师的导演,只要你当年度这部片不是拍的太差,而你又是一个大师,基本上就会卡进一个位子。亦即即使这部作品在其他奖项入围没有很多,但最佳导演就还是要给他一个提名。”翁煌德
贾选凝:最佳导演入围名单里,我也有看詹京霖的《一家子儿咕咕叫》,这部作品呈现了某一部分台湾中年男性的状态及痛苦。但我感觉在最佳导演这个奖上,他未必特别有竞争力。反而看最后评审的口味,会否《智齿》更有机会,导演风格本身很强。
端:疫情后台湾开始开放,11月7日起检疫要求是0+7,今年的金马现场会不会因为这样出现一些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电影人或记者?曾经香港每年都有一个金马观影团,但前几年就没有了,今年会不会气氛上比较多不同地区来到的人?目前香港影人中,今届金马主席许鞍华、导演陈梓桓、林森、任侠和周冠威,都身在台湾,不仅因为金马奖颁奖礼,也因为颁奖前夕的金马创投。
翁煌德:今年金马影展国际影人明显较多,有欧洲导演特地飞来,日本也有导演如是枝裕和来参加,但当然与疫情之前全盛时期相比还是很大落差。听说香港也比较放开了,一些香港影人可能会来金马。目前《智齿》除了入围最佳男配角的李淳之外可能都不会出席,这可能只是政治因素,无关疫情政策。
今年金马奖看点之一,是《智齿》有点像房间里的大象。目前最佳女主角入围者刘雅瑟已在微博上说她不会来,但她是这个奖项非常有力的竞争者。这种不配合不参与不出席的状况,会不会影响评审的判断?
我觉得评审也是人,会不会觉得你都已经说不来了,我们还颁奖给你做什么?当然若论专业角度不会这么想,但如果大家并非直接投票,而是会有一个讨论过程,而这种新闻多少也在影响评审的看法。所以今年《智齿》剧组对金马奖的配合程度到底是怎样,这会是一个有趣的看点。目前在台首映,剧组只有李淳一个人来。而假设金马奖里《智齿》在技术等等项目都得奖,会不会都是李淳一个人上台?
“今年金马奖看点之一,是《智齿》有点像房间里的大象。目前最佳女主角入围者刘雅瑟已在微博上说她不会来,这种不配合不参与不出席的状况,会不会影响评审的判断?假设金马奖里《智齿》在技术等等项目都得奖,会不会都是李淳一个人上台?”翁煌德
金马奖入围名单:过分男性视角?
端:今年9月,香港影业协会曾向会员发信,说金马奖近年日趋政治化,“会员参与务必要三思”。也有报导称其实2019年,这个协会就向会员发电邮,指由于中国国家电影局暂停大陆影片及人员参加当年第56届金马奖,因此呼吁会员“请认真考虑自身利益,决定是否参与,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这种“呼吁”会影响香港哪一个层面的导演和作品?会不会年轻导演,或本身不是合拍片的比较独立小众的电影,在金马奖的参与意愿上又有另外的情况?
红眼:确实《智齿》会报名金马奖,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郑保瑞应该不可能去金马奖,他还有电影在大陆要拍,他也不抗拒拍大陆主旋律电影;而《窄路微尘》的演员也不是每个都会到台湾亲自出席金马影展。有些人会留意到,入围名单公布后,其实并不是每个入围者都会在自己的Facebook或IG公布消息,有些很冷淡或没有特别去讲这件事,也可以想像到这也可能是公司安排,或是这个人本来就有一些作品要在大陆上映,对金马奖就有一种不太想去说“我很开心、很荣幸”这样的言论。
另一方面可以看到,虽然报名跟入围金马奖的演员导演可能态度比较冷淡,但入围金马奖创投的商业及独立电影人就蛮多,而他们还是还蛮期待去金马奖,过去几年都会有一些香港年轻导演或是演员,要拍香港电影时会去金马创投。现在香港电影界仿佛已经变成了两批人,一批是不会、不能去金马奖;另外一批还是会去、想去金马奖,而且已经是一个跟个人或公司的政治立场相关的选择。
“现在香港电影界仿佛已经变成了两批人,一批是不会、不能去金马奖;另外一批还是会去、想去金马奖,而且已经是一个跟个人或公司的政治立场相关的选择。”红眼
端:当初《智齿》在香港上映,有讨论说这部电影对女性角色是不是有剥削,里面的女性角色都非常惨,大家对此怎么看?
贾选凝:这部片里的女性一开始的确会让人有一些不舒服,感觉是比较工具化的角色;之前中国电影自媒体“虹膜”有篇文章,讲如果我们一定要说这类女性角色的状况是“剥削”,其实很多港片里都有类似的女性形象,包括拿过香港金像奖影后的大陆女演员春夏、曾美慧孜⋯⋯可能刘雅瑟的状态更高度象征化,是一个把吸毒、贩毒等等标签都放到她身上的角色,所有底层的、本能的挣扎都在这个角色身上高度浓缩,她在戏里吃的苦也比《踏雪寻梅》或《三夫》更多。可能这让大家更有女性角色被剥削的感觉。而虽然王桃在这套电影里非常苦,但剧作上她的人物动机又似乎没有那么足够。
大家都在讨论刘雅瑟的表演很好,我看过两遍这个电影,第二遍时我在想,片中很多力量是来自于她的表演,还是说更主要因为这个角色的设定太惨太苦挨打太多太受虐,导致大家把对角色的感受投射到她身上,觉得这个角色演得很成功?她跟林家栋很多对手戏比起来,林家栋的表现让我觉得更有穿透力和说服力,可刘雅瑟没有补全这个角色在剧作上的一些缺失。
“《智齿》中刘雅瑟饰演的王桃,是否因为这个角色的设定太惨太苦挨打太多太受虐,导致大家把对角色的感受投射到她身上,觉得这个角色演得很成功?对手戏里林家栋的表现很有穿透力和说服力,可刘雅瑟没有补全这个角色在剧作上的一些缺失。”贾选凝
红眼:这部片的女性角色确实有点花瓶化、工具化,很多影评也都提出这点,对斩哥(林家栋饰演)的描绘是比王桃那个角色丰富、复杂一些,也可以说这个作品并不太符合现在的性别观念。但导演本来就很喜欢这样拍电影,应该不只是女主角,过去他拍《狗咬狗》,就算是陈冠希、李灿森也被他搞很惨,林家栋访问也说,导演拍电影挺折磨人的。所以我觉得他的出发点没有特别说要对女性怎样压迫,但拍出来确实在这方面受到很多批评。
翁煌德:我觉得《智齿》的呈现是没问题的,比较大的问题是金马奖入围名单有没有足够的多元性。《智齿》这样的片当然就存在,站在市场角度你不能说它就会消失,但如以今年金马奖来说,确实你会明显感受到以男性为驱使动力的作品还是大多数,例如同样入围很多项的《一家子儿咕咕叫》,整部片还是以父亲角色来驱动的,女性角色的设定也是陪衬的;其他如《白日青春》是一个双男主角的电影,女性几乎是隐去的;《夏日天空的那匹红马》大量角色以男性为主;《窄路微尘》又是一个男性在帮助女性的故事,女性流落到很差的生活环境,最后要靠男性去支撑协助。整体来说金马奖似乎反映了台港独立制片的普遍取材倾向,还是以男性凝视、男性角度来制作每一部片。
大家常说不能用男导演跟女导演来区分,但这次几部入围作品像《哈勇家》、《灯火阑珊》、《流麻沟十五号》,刚好都是女性导演的作品。三部作品中,我觉得可以看到很多女性意识,以女性角色去看待这个世界,女性角色刻画上也比较立体。我还是会觉得以女性导演来说,这次入围作品偏少了一点,当然也可能有人说,那是因为女性导演来报名的片较少,但开始让女性作品获得更多聚焦机会,也是一个国际影展的趋势,不至于整个名单看起来只有男性视角。
所以今年《智齿》我觉得是ok的,但如果每部片都是同样角度,我就觉得问题很大了。《咒》是女性主角,比较例外,但大多数作品还是男性角度,那会否可以通过金马电影学院的改革,有更多呼声和变革的讨论,让女性作品可以更多被瞩目,我觉得这可能是未来五至十年的讨论焦点。
刘雅瑟不来台还能得奖吗?金马奖会被台派炮轰?
“金马影后里很少有刘雅瑟这样的角色,如果给她的话,可能是金马奖的一个突破,给张艾嘉就是情理之中、中规中矩。”贾选凝
端:最佳男主角提名名单中好像都是比较中生代的资深演员,煌德讲过你很喜欢《罪后真相》,可以谈谈你对这部片及张孝全表演的看法?
翁煌德:《罪后真相》我蛮喜欢,是商业类型片,节奏速度很快。它锁定了一个商业娱乐为导向的类型,就不想做别的东西。台湾创作者常有一个状况,拍所谓商业片时又要显现出人文关怀底蕴,反而让电影看起来非常混乱。能够抓到完美平衡的导演真的不多,而《罪后真相》的导演非常聪明,可能会有人说会否深度不足,我觉得这都是导演设想过的。
张孝全饰演有点嗜血、原本过气的新闻人,网路直播点阅率很低,后来他接触到逃狱的主角陈昊森,开始利用这个机会来成名。这个角色很像秃鹰,为了要点阅率不惜讲出很多言语,你会觉得有点不道德。这样的角色如果别人来演,可能就会让观众反感;但张孝全以往角色都是正能量的,这么讨人喜欢的演员来演一个这么讨厌的角色,其实形成一个相当好的平衡。观众会不由自主共情,因而可以跟着故事一直走到最后的反转,张孝全把道德的模糊性表现得非常精彩,以至于观众都有点上当了。
他这次入围不容小觑,虽然我并不觉得他会得奖。我觉得最佳男主角可能是游安顺得奖。他是提名五人里最撕心裂肺的演出,甚至比林家栋更多一点。但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如果台湾评审或影人熟悉这位演员,就会发现他多半在演配角,甚至是很温和的长辈邻居这种角色。这次他演了一个非常父权、霸道、忧郁的父亲,因为十几年前饲养的赛鸽复归,重新对这个家有新的冲击、新的想像、到失落,最后再到希望⋯⋯每个层次的展现都蛮到位。这次入围是表彰了他在台湾影坛的成就,他之前得过金钟奖影帝,但从没入围过金马奖。所以对评审来说,这样的演员也许很值得获得肯定的机会。
女主角可能在刘雅瑟与张艾嘉之间。张艾嘉确实在《灯火阑珊》的表演很精湛,但精湛好像又是她的水准发挥,大家觉得她就应该是这样子,也不会有太多期待。张艾嘉上次拿奖其实已经36年前,大家如果没看数据,会错觉她好像每10年就拿一座奖座,因为她已经在那个高度上,所以有时太好的演员反而会不利,大家会觉得你都这么好了,也不会想要多肯定,但其实我觉得张艾嘉论表现当然是影后水准,得奖机会蛮大的。
贾选凝:男主角我也觉得游安顺机会较大,表演很沉稳。女主角若是张艾嘉,就是她第三次拿金马影后,她也不是真的特别需要这个奖加持。若不考虑《智齿》剧组会否来,刘雅瑟可能性还是蛮大,金马影后里很少有刘雅瑟这样的角色,如果给她的话,可能是金马奖的一个突破,给张艾嘉就是情理之中、中规中矩。
“如果最后颁给刘雅瑟,金马奖真的非常有雅量,就连你不来我们还是颁奖给你。但可以想像这之后,金马奖一定会承担很多批评,因为颁给中国电影或演员,就会有本土台派媒体或观众炮轰你,说你被中国收买等等,到时这种言论必然也会涌向金马奖。”翁煌德
红眼:我没有完全看过金马奖所有电影,所以不能预测什么,只是我出于个人喜好,特别支持林家栋。去年是他从电视转战电影圈十多年来最丰收的一年,同一年里主演两部作品《手卷烟》和《智齿》,同时监制一部小品电影《杀出个黄昏》。他坚持做电影,演员的实力以及对香港电影圈的贡献,都算公认的。可是一直都没有太多奖项为他打气,2020年他凭《手卷烟》入围金马,今年是第二次。
女主角来讲,刘雅瑟确实很好,会不会人不出席就不会得奖就很难说,而她也刚拿了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那时也算是黑马。而且,跟金马的情况一样,《智齿》在金像奖亦有很多提名,但于香港无论票房跟坊间口碑都欠佳,呼声不高,所以颁给刘雅瑟算是爆冷。而金马奖这次会不会再给刘雅瑟,就让人还蛮期待。
翁煌德:如果最后颁给刘雅瑟,换个角度看会变成是金马奖真的非常有雅量,包容度很强,就连你不来我们还是颁奖给你,更显得金马奖兼容并蓄。但可以想像这之后,金马奖一定会承担很多来自台湾的批评,因为颁给中国电影或演员,就会有本土台派媒体或观众炮轰你,说你被中国收买等等,到时这种言论必然也会涌向金马奖。
另外今年的《流麻沟15号》是一部很台湾本土意识的电影,但金马提名只有一项,网路上对此已有蛮多批评。刘雅瑟会否得奖,其实对金马奖主办方来说是一个蛮大的关键,可能也有一点压力。所以最佳女主角最后得主是谁,我真的很期待。很可能就李淳代表《智齿》上去领奖这样。
“去年是林家栋从电视转战电影圈十多年来最丰收的一年,他坚持做电影,作为演员的实力以及对香港电影圈的贡献,都算公认的。可是一直都没有太多奖项为他打气。”红眼
纪录片、短片类别见惊喜
端:今年好像较多中国纪录片短片和动画入围,大家对这几个类别有什么看法吗?
贾选凝:中国入围的最佳剧情短片有两部,导演李铭的《话语》是新疆维族转学生题材;导演徐天琳的《有羽毛的东西》,讲移居德国的伊朗-阿富汗难民,而她之前的纪录片作品是《一面逃离,一面思念》。都是非常年轻的创作者。
入围最佳纪录短片里有一部黄树立的同性题材《当我望向你的时候》;另外导演李维的《尘默呼吸》入围最佳纪录长片。这类作品已经不可能在中国任何院线上映,但在金马奖会有机会被华语观众看到。
《尘默呼吸》是私密又满怀悲悯的凝视,看完让人很压抑,但很有力量和诚意;但我自己更希望香港的《忧郁之岛》得奖,最近香港对这部片也有一些争论,可以顺便聊一下,我觉得它的意义非常特别。近年看了好多2019年运动之后的作品,包括纪录片或相关的离散题材等等,《忧郁之岛》是我目前看到的唯一一部问题意识非常清晰,而且有历史格局的作品。它不是想从现实中去找答案,而是去回望历史,然后做了一个很好的连接,并尝试回答:对香港人来说,香港是什么?“香港人”又是什么?至于因在纪录片里用剧情片方式去重演当时场景而引起的争论,其实这在华语剧情片很早就出现过,比如《好男好女》里重演钟浩东和蒋碧玉的故事,但纪录片非常少见,我觉得这是很特别的尝试。
也有一些香港观众觉得这部片有美化六七暴动之嫌,或说把2019运动和六七这个当时甚至是由中国在后面去推动的左派“乱港”运动,来做一个类比,是不合适的。但我觉得它最厉害的,是抓到了政治立场相悖的香港人如何去看待香港、看待中港关系,他们怎样在不同的时代出于不同的信念,但为了同一个地方去付出惨重代价。当年的六七、八九和近年的伞运及反修例,为不同世代参与抗争的港人留下生命烙印,但这些运动中的创伤又很难彼此相认,因为隔着时代语境的人,对中国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而《忧郁之岛》很认真地去呈现了几代人的情感殊途。
我觉得这是很值得被关注的纪录片,之前在台北国际纪录片展也拿到三个奖,它肯定不会像去年《时代革命》那样激起那么大的反响,更不会在台湾有那么高的票房。因为《忧郁之岛》不是像《时代革命》那样聚焦于一场具体的运动,而是告诉你“香港人”是怎样成为今天的样子。
“《忧郁之岛》最厉害的,是抓到了政治立场相悖的香港人如何去看待香港、看待中港关系,他们怎样在不同的时代出于不同的信念,但为了同一个地方去付出惨重代价。六七、八九和近年的伞运及反修例,《忧郁之岛》很认真地去呈现了几代人的情感殊途。”贾选凝
翁煌德:最佳纪录长片今年会竞争很激烈。入围五部作品各有千秋,例如《神人之家》在台北电影节也获得百万首奖。对《忧郁之岛》,有趣的是,因我本身是台湾人,对六七暴动本身没什么认知,看片当下甚至觉得那位出场的六七暴动人物跟反修例学生应该立场完全相符,就会觉得他应该也是受迫害者,所以这个对比很好。后来有评论指出怎么会这样对比,也有人认为香港人都看得出来这种对比是导演在讽刺;如果这样就可惜了,因为台湾或外国观众是很难看出这一层的。而且金马评审的政治观念或也与此有抵触,或香港评审因为很了解六七而可能反去批判这部片。
我自己最喜欢的是《九枪》,非常即时性,拍台湾的阮国非事件,一个来自东南亚的移工因为吸毒有点精神失常,想去抢警车,警察下车开了9枪把他杀害了。这件事后来衍生很多官司,争议是否执法过度和种族歧视。作品最难得的是完全公开当时警察在制服阮国非过程中的警用记录器,这在台湾非常罕见。除了性器官之外都没有打马赛克,包含被射击部位鲜血直流,冲击力非常强。
片中警察好像把他当做殭尸,开了一枪还不够,还要不断开枪。导演还回顾了台湾过去20年移工处境,都有完整整理和脉络性观察,访问雇主、仲介、政府人员、律师、警察家属⋯⋯全球已经废奴,但为什么台湾有这么多移工在困苦中低薪工作,承受法律压力,也比较容易接触到毒品?背后有何运作?蔡崇隆导演一直都在关注人权议题,才能这么完整、脉络性地去梳理和呈现。导演在纪录片圈有非常崇高的地位,擅长新闻纪录片,这在台湾也不多见,今次首次提名金马奖,即使不熟悉他的评审也会大为惊叹。而今年的主席许鞍华导演也很关注难民议题的,我相信也许她对东南亚移工状态也会有一些连结。
刚才贾老师提到的两部剧情短片《话语》和《有羽毛的东西》我也非常喜欢。后者是一个突破,一部没有华语的作品,它是一个中国导演旅居德国时拍摄的库德族人难民处境。我们以前觉得好像旅居海外的华人导演只能拍华人故事,这个题材好像跟中国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几年也有很多原因必须要离开故乡到其他国家发展的华人、香港人,这也可以做一个连接。徐天琳在这部片中做出的国际性、普世性的人文关怀,也可以投射在很多人的生活处境中。这部片在形式和风格上也非常特别,没有露出人脸,是用卡牌道具、人身体的局部完成叙事,以波斯语和德语为主,我觉得这部片蛮符合金马奖美学,让评审觉得它找到了自己的叙事语言。
《话语》对我来说也是今年的争议之一,讲新疆小男孩跟汉人之间的故事,因为听到家人都说新疆人是恐怖分子,所以不敢跟新疆小男孩相处。但随着两人越走越近,他发现这个新疆人可能还很不错,很够义气。也有敏感部分如新疆人权问题,以今年所有入围作品来说,应该《话语》最敏感。总体来讲,今年反而不是在剧情长片而是在短片和纪录片种类里,看到一些非常新的尝试和突破。
中国独立纪录片:台湾与金马作为出口
“2021年11月中国十四五电影规划很明确地说,一年要有5-10部主旋律片出来,这是现在中国最优质的电影拍摄资源和最有能力的创作者需要完成的任务。而新主流电影之外的独立创作,空间都没有了。今天也只有台湾是华语世界唯一还能提供足够空间去承载这类题材的地方。” 贾选凝
端:其实以前中国这类独立纪录片,有一个接触外界的很好窗口就是香港,近年香港不再可以之后,金马奖会承担一个什么位置吗?
贾选凝:应该说不只金马,而是台湾整体环还是能给中国主流电影之外的创作者提供一个出口。中国独立影像展这类活动在2020年之后就全都没有了,香港那边给中国独立影像的空间也有限。
像《尘默呼吸》,题材并不是最敏感,但在中国也几乎没有可能走入院线,它拍尘肺病人临终,残酷一点说是等待死亡到来的生命最后阶段。它没有政治敏感因素,但工伤问题在中国乡镇毫无救济管道的状况下,这种来自底层的生命控诉当然也是敏感的,创作者用的是中国独立纪录片的传统方法,耗费大量时间与心力现场跟拍一个主题,凝视生命走向终点之路。而比悲哀更悲哀的是,中国有600万这样的家庭,但这种纪录片如今在中国连一个能展映的地方都没有,没法跟观众见面。
它之前在台湾国际纪录片展的“再见真实奖”获得评审团特别奖。台湾国际纪录片展和金马奖都至少能给这样的作品和创作者一个土壤,李维是中国相对年轻的一批纪录片创作者,像他这样的90后导演,现在唯一能够让作品被华语观众看见、有一些能量辐射出去的地方,也许只有在台湾。
“去年在金马奖得最佳导演的《花果飘零》也有类似问题,好像现在年轻人要搞社运的精神是因为过去上一代的革命的灵魂。我觉得大部分在2019年会参与社运的人应该都不会是60年代社运灵魂。这个问题其实在2017《中英街一号》也出现。”红眼
另外今年入围最佳纪录短片的黄树立导演的《当我望向你的时候》是同性题材,是回望年少时的私密感受,但这个题材很明显也不可能在中国有任何被看见的机会,虽然他之前在康城有拿到“酷儿金棕榈”。其实这种同性题材我们在中国独立电影或纪录片里见到太多了,而今天也只有台湾是华语世界唯一还能提供足够空间去承载这类题材的地方,这是整个台湾文化环境的意义,而不只是金马奖的意义。
2021年11月中国十四五电影规划出来之后,中国电影环境的变化更加剧烈。从2002年到2018年不到二十年间,中国已经非常完整地训练出一大批用类型方式去拍“新主流电影”的人。一些很优秀的能够用类型方式讲故事的中国导演,现在都要去拍这种东西,为什么?因为十四五规划很明确地说,我们一年要有5-10部主旋律片出来,而且故事要好看,要吸引观众,这是现在中国最优质的电影拍摄资源和最有能力的创作者需要完成的任务。而新主流电影之外的独立创作,无论纪录片还是剧情片,空间其实都没有了。比如《尘默呼吸》只是想要拍一个尘肺病人的生命晚期,甚至都没有去呈现后面更深的问题:尘肺病怎样在中国的工厂系统中被造成?工人怎样在高速发展的结构中被压迫?但创作者也没有可能让他的电影在正常渠道和中国观众见面。
又谈《忧郁之岛》:台湾观众看不到的⋯⋯
端:刚才也讲到香港电影空间正在经历较大的变化,虽然相较大陆仍然多一些可能。在这样的变化下,香港电影人按照对台湾和金马奖的取态是会出现一些分流吗?
红眼:有些导演已经算被打入黑名单,如周冠威,他们本来就没有在那些在大陆有市场的电影公司里,也不会跟那些电影人合作,他们要寻找大陆市场以外的发展空间,就会很乐意去参与台湾金马奖或者是金马创投。据我所知,他们还去釜山寻找一些资金。如果真要说分成两批的话,有一批还是会有大陆电影市场票房回收的导演,另外一些则已经完全跟大陆电影市场无缘,他们可能在韩国、台湾或其他东南亚寻找资源,比如现在比较多的可能是新加坡。香港有一个MM2电影计划,MM2就是新加坡电影公司,过去几年MM2跟香港新导演的合作还蛮成功的,《浊水漂流》和《窄路微尘》都是,算是不用依赖大陆市场而可以令香港导演继续拍电影的方法,金马创投或金马奖可能也是很大的鼓励,但对票房就未必有大帮助。
我还蛮想讲一下《忧郁之岛》,因为我就是身在香港、可是没有办法去看《忧郁之岛》的香港观众代表,现在一些香港电影、关于香港的纪录片都不能在香港看到,只有离开香港才能看到。我很久之前有机会去看《忧郁之岛》的,那时有人跟我说这片跟六七事件有些关系,那时我不太想看。电影把六七事件跟五十年后的香港年轻人社运做了一个好像是时代或政治觉悟的传承,政治传承或许在台湾或海外观众看有某些历史价值或意义。但从2019年或2014-2019年的香港社运氛围里,我不太会认同这种传承,有时候还觉得蛮反感的。
去年在金马奖得最佳导演的《花果飘零》有类似问题,这个电影也是在香港没办法看到的,我觉得这部片的想法让人不太舒服,好像现在年轻人要搞社运的精神是因为过去上一代的革命的灵魂。那时很多年轻的香港作家和影评人疯狂批评《花果飘零》,我觉得大部分在2019年会参与社运的人应该都不会是60年代社运灵魂,不会有这种联想。
这个问题其实在2017《中英街一号》也出现。这些作品有种很浪漫的想法,就是把香港历史中的社运都变成一个有脉络、有因果传承关系的连接,但这个连接可能是创作人一厢情愿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对一些参与社运的人或本来就对政治事件有特定想法的人来说,不那么容易接受。
“当你看到《忧郁之岛》里出现2021年六四维园再无烛光的空旷球场时,会觉得身份认同就是在一代代人身上这样一步步走远的,『爱国』的记忆里累积了太多错与伤,最终『香港人』和『中国人』的认同才会分道扬镳。这些吊诡我觉得纪录片里有呈现出来,这是它很珍贵的价值。”贾选凝
贾选凝:《忧郁之岛》我看过两遍,第二遍看时反而觉得它并不是真的有野心去串联社运,去讲传承。我觉得它的珍贵是让我们看到在不同时空位置和不同身份光谱上的“香港人”,都同样受过伤。然后让不同世代的香港人坐下来,面对面去聊聊各自的生命经验。六七也好,八九也好,伞运和反修例也好,每一代香港人都在各自的时代里,用他们认为“对的方式”去想像香港的命运,即使大家的政治立场可能完全不同,但是不是还是可以坐下来、告诉对方我们彼此经历过什么。
我印象最深的、也是被批评很多的,是曾因六七暴动在赤柱监狱服刑的石中英,跟因反修例可能面对十年刑期的抗争者牢房里的那场戏。石中英跟他讲,我们都是暴动的弃儿。当然在2019年的抗争者听来,这非常不准确。但创作者其实想要捕捉里面的张力,所以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透过对话,去预演十年刑期的恐惧。信念能让人在无日无之的黑暗里,熬过漫长十年吗?那十年之后呢?石中英说他们两人都是“暴动的弃儿”,如果出狱后的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你当初的信念又算什么?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立场和处境的两个人,但面对的恐惧是相似的,那他们有没有可能去对话?
像石中英那个角色,也觉得自己的爱国是非常可怜的。比如他有讲到他最介意的是九七回归之后,他六七入狱的刑事案底一直还在,他很爱国,而当年的“乱港”是爱国,如今的“乱港”是不爱国。但当年坚信“爱国无罪”的香港人,又爱得何其难堪,他们的爱,被香港社会否定,又被祖国消极回避,就像叶荫聪写六七创伤时说“连北京领导也没有说清毛时代的种种,便坐上了资本主义的快车”。六七一代港人的错爱,注定不会被肯认。
那坚持“民主爱国”理念的八九一代港人呢?连支联会都已经成为历史。有个细节是八九六四时作为学联代表之一的林耀强,当他2020年在维园听到年轻人从他旁边走过时高喊“香港独立 唯一出路”的时候,虽然他依然坚持喊出六四集会的传统口号“建设民主中国”,但他也由衷赞叹年轻人很有勇气。而当你看到《忧郁之岛》里出现2021年六四维园再无烛光的空旷球场时,会觉得身份认同就是在一代代人身上这样一步步走远的,“爱国”的记忆里累积了太多错与伤,最终“香港人”和“中国人”的认同才会分道扬镳。
这些吊诡我觉得纪录片里有呈现出来,这是它很珍贵的价值,也是我觉得《忧郁之岛》很有魅力的地方,反修例之后的失语与抑郁,同样需要被治疗。而让现实中的人,去“扮演”过去时代的人,更重要的意义,是达成反思性理解的可能——看到截然相反的政治立场背后,能够连结彼此的抗争创痛;相异的生命轨迹重叠走来,就组成了“香港人”这个身份认同的完整内容。
家庭温情片:港片新出路?
“如果一些导演在香港不能再拍政治题材作品,他能不能用其他方式或其他类型继续拍电影,或继续把某些社会想法转换成另外一个类型和方式表达出来。家庭伦理温情电影可能是其中一个出路。”红眼
端:关于香港电影《窄路微尘》,大家怎么看?
红眼:《窄路微尘》是2017、2018年已写剧本了,有个现象很明显是过去两年的香港因为政治忌讳,很多创作人会把疫情跟社会运动的隐喻放在一起处理,《窄路微尘》就是说因为疫情让香港开始变得混乱,然后生活很艰难。
导演跟编剧有意无意把疫情时代与香港后社运时代做连接,一些对白有对城市的想法,其实呼应了社运之后的香港面貌。当然导演在电影里没有把这些讯息写的很明显,只是讲了一些比较暧昧隐晦的对白去交代。
有趣的是如果一些导演在香港不能再拍政治题材作品,他能不能用其他方式或其他类型继续拍电影,或继续把某些社会想法转换成另外一个类型和方式表达出来。家庭伦理温情电影可能是其中一个出路,最近很多香港电影都有类似想法。未来几年,创作人如何还能在审查中继续在香港拍,在香港上映的电影,温情电影可能是其中一个出路。
翁煌德:今年入围的纪录短片《黑墙》,应该也不太可能在香港发行,它讲一个粤剧演员曾在一次表演中,被人检举演出违反国安法,这对他造成很大冲击,他当下甚至觉得我演到后面会不会被捕、坐牢,完全是一部访谈式纪录片。我觉得它入选金马并非因为形式或风格,而很可能因为它反映了香港的政治现况,是金马对香港人权和言论自由做出一些声援。
“今年香港电影在金马奖的呈现都是一个比较“异质”的香港,《智齿》《白日青春》都不是在拍一个很典型的香港,这和去年是以运动为创作轴线的状况很不同,去年的《少年》以及《时代革命》都是一票难求,而且放映现场甚至有香港主场的感觉。”贾选凝
端:去年香港电影《时代革命》拿了最佳纪录片奖,很多人理解是台湾对香港的声援,但今年在这方面会有什么变化吗?
贾选凝:今年上半年,香港人移民台湾政策变化相关的争议还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台湾整个环境是真的非常支持香港电影,那时我跟一些台湾创作者聊,他们都觉得台港电影合作还是蛮多可能性,很多民间机构可能起到作用,甚至会认为从香港移居过来的电影人,是否可能在台湾拍些他们眼中看到的台港不同等等,上半年这种讨论真的蛮多。
下半年这方面讨论能见度低一些,或跟社会氛围有一定关系。但我也觉得更主要原因是,今年香港电影在金马奖的呈现都是一个比较“异质”的香港,入围最佳剧情长片的两部《智齿》《白日青春》就很明显,都不是在拍一个很“典型”的香港,《智齿》有魔幻感,《白日青春》则是南亚裔难民题材。这和去年是以运动为创作轴线的状况很不同,去年的《少年》以及《时代革命》都是一票难求,而且放映现场甚至有香港主场的感觉。
今年即使是《 忧郁之岛》已经在香港引发这么多争论,但其实一般台湾观众或许并不会太能代入“六七”的复杂肌理去展开讨论。六七、八九、和2014、2019的状况里面那些大相径庭的部分,对台湾观众来说也许太遥远,台湾不在这个语境里面。也许《时代革命》那种题材是最直观最容易让台湾观众有共鸣的,未来香港无论是纪录片还是剧情片不可能永远只集中在运动的当下,如果对“后运动时代”的处境再去挖得更深,肯定还是有更多其他的题材可能性。
与两三年前比较不同的是,今年整个东南亚似乎也没有太被瞩目的作品。我觉得金马奖的入围作品也许还是会渐渐回到以台湾轴线为主,然后加上香港作者电影和中国一些独立影像为辅的一种面貌。
這篇好精彩。金馬獎這幾年不容易,但在這麼辛苦的狀態下更顯得真情與莊重。很喜歡林靖傑導演在臉書上說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得獎名單的讚揚或抨擊,都不影響這些作品的價值,期待金馬獎明天帶給我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