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金馬獎入圍名單揭曉,詹京霖導演以《一家子兒咕咕叫》(2022)獲得最佳劇情片等13項提名,與《咒》並列,在台灣電影表現最為出色。雖然這是詹京霖第二度以劇情長片角逐金馬獎,不過上一部曾入圍最佳新導演的《川流之島》(2016)實際上是預算偏低的電視電影,因此嚴格來說,這次才是他的首部達到院線規格的長片製作。
《一家子兒咕咕叫》光是主題選材就相當獨特,是以台灣的賽鴿文化為背景,故事的主人翁阿欽師(游安順 飾)過去曾靠精準眼光靠賽鴿大賺一筆,不過他寄予厚望的戰將043卻在一場大賽中不知所蹤。本片之初,失蹤七年的043居然返家,看在阿欽師眼中卻是哭笑不得,043固然已經沒有比賽價值,但牠的復歸,卻不免讓他想起自己同樣失蹤多年的兒子。
賽鴿真的有可能離家這麼多年之後再回來嗎?詹京霖說其實這隻043是真有所本,是真的有這樣一隻離家七年的鴿子。回憶當時聽到養鴿人說起這個故事之後,他說:「牠到底經歷了什麼,沒有人知道。也許牠飛出去的時候大家寄予厚望,鄉里為他叫好,希望他能夠回來為這個家爭取光榮,七年前飛出去是熱鬧萬分的。可是七年後回來,這個家卻變成冰冷的跟什麼一樣,這又是什麼情景呢?我回去都在想著這件事情。」
中年危機:人與鴿有何不同?
有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家若是鴿舍,那他又跟鴿子有何分別?只差在於沒有一個養鴿人控制他要飛或不飛,但他還是每天循著固定的路線回到家中。
故事隨後也有了新的開展,死氣沉沉的養鴿之家也出現了新血,阿欽師女兒露露(李夢苡樺 飾)的男友小虎(胡智強 飾)暫居他們家,也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但阿欽師卻似乎依然不改固執個性,始終築起一道牆。整體來說,這可說是相當沉重的作品,角色都難以找尋出口,深陷在往日經驗、環境與身分的束縛。我跟著問詹京霖,這是不是一部關於中年危機的電影,他並不否認。
「我自己對於中年危機的解釋就是,到了中年,你一定會在某個領域耕耘了一陣子。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原本相信的東西你可能不再相信了,或者你覺得你做的事情沒有意義,你突然失去了某種價值。想著『那個價值是什麼?』然後開始徬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然後陷入了某一種情緒。我自己對中年危機的解釋是這樣。」詹京霖的有感而發,似乎也點出了片中主人翁阿欽師所面臨的生命困境。
回顧劇本創作的緣起,詹京霖說自己家住三重的老式公寓,他每天隔著鐵窗坐在陽台工作,一望出去就會看到兩、三家鴿舍。有時他覺得煩了,就走出便利商店買杯咖啡、四處走走,但最後還是惦記著家裡的陽台。有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家若是鴿舍,那他又跟鴿子有何分別?只差在於沒有一個養鴿人控制他要飛或不飛,但他還是每天循著固定的路線回到家中。
又有一次,他聽到養鴿朋友說起自己的故事,原來這位朋友養了兩隻鴿子,其中一隻總是羞赧地在鳥籠不趕外出,有次他強硬地把牠拉出來,結果鴿子居然過度興奮,撞上家具,一命嗚呼。這個故事讓他忍不住也陷入長考。這些關於鴿子的思索,讓詹京霖忍不住開始思考人與鴿子的分別,進而也認為這或許可以是一個可以發展的劇本題材。在決定要拍攝鴿子時,他坦言自己連個故事大綱也沒有。
賽鴿在台灣:灰色地帶水很深
詹京霖也意識到這些辛苦養成的賽鴿可能一去不回,他以「向死而生」四字點出核心,決定撰寫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
也許一切也是天注定,當他向製片林怡伶提及這個念頭時,林怡伶竟告訴他,自己正是紀錄片《賽鴿風雲》(2005)的後期製片。該片以一個養鴿人作為主角,導演沈可尚詳細地拍攝了他的養鴿生活,對賽鴿規則也有清楚介紹。有了林怡伶的支持,詹京霖隨後也得已開始展開深度的田野調查。雖然認定賽鴿文化只是故事背景,但他仍希望能夠做出最貼近事實的描繪。
但詹京霖卻也發現,養鴿人多半有著強烈的戒心,幾乎不願向他透露太多。原因是因為賽鴿競賽在台灣並不合法,一年賭金據說高達兩百億新台幣,而且與其有關的不乏政界勢力,講白一點,就是「水很深」。近年賽鴿運動頻頻遭到動保團體批評,認為它有虐待動物之虞,不過或許也正是因為牽涉範圍太廣,政府單位也難以實際介入管理。在這樣的情況下,養鴿人自然會懷疑電影的製作動機,多少會有些退卻。
詹京霖同意賽鴿競賽的確位處灰色地帶,但他也強調它與傳統賭博其實大有不同。一般人無法像是買樂透彩一樣圈選你決定有勝算的賽鴿,如果你希望加入賭局,首先你必須要擁有一間鴿舍,也就是說,你只能賭你旗下的選手勝出。而至於什麼樣的鴿子有機會脫穎而出,牽涉到的是相當複雜的養成,看眼光,也看訓練技術。終於得以接觸到賽鴿人之後,詹京霖發現這些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賭徒,生活比公務員還要規律且講究,而且從來都不聊賭博,都在聊他們對鴿子的理解。
在進一步理解賽鴿文化之後,詹京霖也意識到這些辛苦養成的賽鴿可能一去不回,他以「向死而生」四字點出核心,決定撰寫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在他心目中,所浮現的畫面是日本攝影名家深瀨昌久的作品《鴉》,有種殘酷與淒美的韻味。
鴿子只是生財工具?
詹京霖聽罷,卻是直截地問他:「那你對牠難道沒有感情?還只是把牠當作生財工具嗎?」沒想到這位養鴿人忽然頓住,無法言語,眼眶泛出淚光。
也許對於許多人而言,死亡與衰退是悲劇性的,但詹京霖不僅不這麼認為,還在片中直接挑戰了觀眾的生死觀。對他來說,這一切不過就是現實而已,即便死後化為幽魂也可以很樂觀。詹京霖說道:「認清現實面,人生都是悲慘的、都是困難的,人生都是要奔向死亡的、人生都是衰退的,這是一個衰退作為終點的旅程,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否認。自己正在衰退,你已經無法挽回了,你只能減緩,但是已經難以挽回,這意思難道就是悲觀嗎?我不覺得。生死這件事情也本身就不是二元對立的,有的時候活著的人更像死人,比如說像是阿欽師。」
而最直接影響到他的一次田調訪談,是他問起養鴿人對旗下賽鴿的情感。詹京霖發現除非鴿子已經功成名就,否則所有鴿子起先都只配擁有一個冷冰冰的編號,這明顯是因為養鴿人不希望對這些鴿子投入太多的私人情感,但詹京霖始終不相信他們與鴿子之間沒有存在感情。
其中一位養鴿人自稱原本已經窮困潦倒,最後靠著賽鴿的奇蹟取勝,讓他重振雄風。詹京霖聽罷,卻是直截地問他:「那你對牠難道沒有感情?還只是把牠當作生財工具嗎?」沒想到這位養鴿人忽然頓住,無法言語,眼眶泛出淚光。在那一個剎那,詹京霖感受到了養鴿人與鴿子之間的微妙情感,讓他不由得想起奧地利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的〈石像之歌 Song of the Statue〉(1918)。
這似乎也解釋了片中養鴿人阿欽師與043的複雜情感,一場他偷偷走進女兒露露房間餵藥的戲,更是可以看到他難得露出柔情一面,在詹京霖看來,養鴿人那種感情幾乎等同親子與情人一般親暱,或許也可以想像阿欽師幾乎把牠當作失去的兒子來疼惜。而這種類比其實在片中所在多有,詹京霖透露其實片中處處存在這種象徵,一場去看比利時名鴿瑪格麗特二號的戲,甚至也能看見原來這個產業也存在著某種階級制度。
「小鴿舍是在賭這幾隻會不會贏,但是大鴿舍在玩的是機率。他們都是請最好的訓練師、最好的營養師、採用最好的訓練手段。可是鴿子一飛出去會有天候的問題,會有擄鴿(註:遭不肖分子擄去勒索)的問題,或者鴿子自己走飛了,飛錯了,我曾經問過大鴿友,你要怎麼判斷呢?投資這麼大,不怕血本無歸嗎?他就跟我說,如果你說一次能不能包贏,那他不敢保證,但是如果你十次、二十次、三十次呢?他包贏。」詹京霖回憶當時所聞。
台灣二三十年發展縮影
即便把環境代換成金融業、製造業,全部都可以通,阿欽師的遭遇,也正是台灣過去二、三十年的發展縮影,甚至阿欽師在片中也一度被中國人重金延攬。
詹京霖旋即也笑著說,「電影的世界何嘗不是如此?」他說好萊塢大片商也是同樣玩法,小鴿舍如果指的是單打獨鬥的獨立製片,那大鴿舍指的是什麼樣的公司,已是不言而喻。詹京霖進一步表示,即便把環境代換成金融業、製造業,全部都可以通,阿欽師的遭遇,也正是台灣過去二、三十年的發展縮影,甚至阿欽師在片中也一度被中國人重金延攬。越了解賽鴿,他越發現這個世界根本與外界本質相近,說它殘酷,其實現實社會一樣殘酷。
在故事之初還有個玄機,有其他鴿友請阿欽師幫忙看鴿,隨後其他鴿友私下吐槽,指出阿欽師的那一套判斷方式早已不管用,所以才會贏不了。這其實也暗示了阿欽師仍然停留在傳統作風,沒有跟上科學大數據的時代。對比好萊塢與韓國電影工業的成熟精算,這似乎也可以視作詹京霖對台灣獨立電影發展的觀察,也或許堪稱是一種自嘲。
但為了要把片子能夠做出最完美的呈現,詹京霖在製作過程的規劃卻是相當細緻。他發現如果要拍好這部電影,自己也非得成為養鴿人的覺悟,因為每一隻鴿子都有熟悉的鴿舍,而鴿子與鴿舍都是養鴿人最珍貴的資產,所以他既借不到鴿子,也借不到鴿舍,即便借到了鴿子,牠們也會自動飛回所屬的鴿舍,一樣拍不成。所有片中的鴿舍環境,他都必須請劇組比照現實搭建,而鴿子的部分,為了讓牠們與演員培養默契,也只能從頭開始飼養。
「我們其實需要三種鴿子,一個叫『主角鴿』,真的有戲的,要跟人互動的。另外一塊就是我們說的『特約鴿』,要能夠在上面盤旋的。第三個就是『臨演鴿』。主角鴿我們養了兩隻,能夠替換,跟人互動的。臨演鴿都在裡面,可以到處出借,或者抓野鴿充當,大概兩、三百隻。」詹京霖解釋。
必須能認家的特約鴿讓劇組花了最多時間處理,他們特地請養鴿人協助配種,在破蛋而出之後都有標準的飼養程序,並且也要讓牠們熟悉特別搭建的主景。飾演阿欽師的游安順也特地花費了數月時間與鴿子們培養默契,同時也與專業的師傅貼身學習養鴿學問。
要握住什麼才能安身立命?
「每一部片也都是妥協啊,但是妥協裡面你怎麼堅持到在那個階段之中彈盡援絕,可以撐到什麼地步,也是這件事情好玩,也是就事情讓我想要做電影,因為它太困難了。」
不過即便做好再充分的準備,詹京霖還是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控制鴿子的飛行路徑和行動,所以最後反過來得變成劇組要來順著鴿子來拍,機動性非常強,隨時都要改動機位或者改演員的表演。不過雖然感到非常焦慮,詹京霖卻也指出最後片中幾場最靈動、最令人驚喜的鴿子戲卻也是臨場發揮的結果。他原本預期電影得要使用很多特效鏡頭,但是到最後高達百分之九十都是實拍畫面。
當最後被問到,在如此克難的製作環境之中,是不是難免存在妥協。詹京霖卻對這個問題有些不以為然,他答道:「我真心不會這樣去看事情,如果我這樣看事情,我就不會答應用225萬去拍《川流之島》。電影本來就是從妥協裡面去堅持,就是因為這點好玩。」
「如果今天我可以是造物者,我點石成金,可以直接蓋一個鎮,裡面需要有50個鴿舍。我覺得那有點噁心,你不覺得嗎?」詹京霖接著說:「你很像造物者,但是搞創作怎麼會是造物者呢?你必須要遵從一些現實法則,從裡面虛構,你要尊重現實,你才能從裡面找出一些可以虛構的空間。每一部片也都是妥協啊,但是妥協裡面你怎麼堅持到在那個階段之中彈盡援絕,可以撐到什麼地步,也是這件事情好玩,也是就這件事情讓我想要做電影,因為它太困難了。有的時候,遇到這種絕境會教會你更多事情,你會發現的,但你當造物者時是不會發現的。」
對於金馬獎在入圍階段獲得佳績,詹京霖坦言自己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整個案子都是由他的個人意志來支撐,他很感謝團隊的成員有被看見、有被記住,也由衷感謝演員容許陪他進行各種嘗試。不過真的讓他感到最得意的一次經驗也許不見得是金馬獎入圍。他說有次在後期配音時,特地找來一位資深鴿友來幫忙,沒想到他看了他們搭建的鴿舍片段之後說:「喔,你這個是在某某地方拍的,我去過!」
最後,我依然忍不住問起有些開放性的結局詮釋。我問道,究竟阿欽師的人生觀到底經歷了一個什麼樣的轉變?他真的懂得回去珍視他身邊所擁有的一切了嗎?
「到底手中要握住什麼?比如說有些人要握住一份愛情,我才可以活著;有的時候我要握住這個家,我才能活下去;我要守護的孩子才能活下去;有些人我要知道我自己是誰我才能活著。我周遭的人,都有這種徬徨,或多或少,就是在想我到底要拿什麼東西安身立命呢?阿欽師暫時忘掉了這些事情,可是我自己覺得他最後是有想起來的。」詹京霖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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