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磅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輪值的記者王怡蓁,這是台北條通日式酒店裏的一個少爺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吳景光成了台灣日式酒店裏的「少爺」。
台北林森北路,隔著南京東路,一邊是日式酒店,另一邊是台式酒店。發生在林森北路的故事總是引人好奇,影視劇《華燈初上》讓條通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見,端傳媒在今年一月刊出了《華燈初上,她們在日式酒店裡販賣愛情》;當時,我採訪了為劇組擔任角色顧問的吳景光,被他30年的少爺生活所吸引。但當時那篇故事的主軸難以從他出發,因為多數人好奇的是條通內的媽媽桑、小姐⋯⋯於是,這位老少爺的故事,也就埋在我的電腦的資料夾裏許久。
日式酒店裏所謂的「少爺」,負責的是酒店裏的所有雜事,像是桌邊服務、清潔、開關店等等。由於客人多數為男性,店家通常會挑選身材瘦小的男性擔任少爺,避免讓男客感到壓迫——就像哈利波特魔法世界裏的一名家庭小精靈,要「隱形」完成所有事情。
1983年,吳景光還是名剛退伍的年輕小伙,在鄰居兼死黨的介紹下,進到大酒店,又稱俱樂部(club)擔任內場人員,負責雕花水果、補給酒水等後勤工作。當時正是台灣經濟起飛之際,那家俱樂部在台北規模最大,有600名小姐,生意好到一個晚上內場一人要雕上百盤水果。後來,吳景光輾轉進到了日式酒店擔任少爺,這一做就是三十載,從少爺一直做到罕見的「爸爸桑」。
如今已經62歲的他,還在林森北路持續看著這個地方的興衰。
那是去年底,我跟吳景光約在一家居酒屋,那家居酒屋是當了20幾年的媽媽桑退休後所開的店。溼冷的夜裡,他身著黑色羽絨外套、針織上衣,拎著沈重的公事包,一進門後,直接跟店家要了一杯熱咖啡,店家邊走入廚房,邊大聲說:「我們這裡沒有賣咖啡,但因為是你,為你特製一杯。」
入夜後,條通內的燈漸漸亮起,一家家裝潢雅緻的小宅子門口貼著「會員制」、「日文OK」,厚重大門上的玻璃多有霧面、雕花,就算打開了大門,還有一道低調而華美的玄關,無法看穿店裡賣什麼葫蘆。那些店家便是日式酒店。
不久前再次見面,吳景光領著我走過條通的巷弄,仔細介紹店家的歷史,沿路與店家打招呼,人們喚他「吳爸」。
作為一名少數在條通的資深男性工作者,他的條通生活帶著少有的「男性視角」。「一個男性在眾多媽媽桑、小姐的場合中難免被猜忌,我們就得做到隱形,不要讓客人發現我們的存在。」
但只要與媽媽桑、小姐有過多互動就難免被猜疑,吳景光也曾被客人懷疑與媽媽桑關係太過密切。他說,店裡當時有一名每天都喝到爛醉的媽媽桑,也曾出現醜態,他私下詢問以後酒醉是不是就叫車讓她回家,媽媽桑答允,往後她快喝醉之際,吳景光就幫她收拾皮包,拉著她去搭車。客人開始耳語,他們是什麼關係?吳景光便將皮包塞給熟客:「媽媽桑醉了,不如你護送她回去吧。」他也解釋,唯一清醒的他要負責店內人員的安全,這才化解客人的猜疑。
當然,長期處在男歡女愛的場合中,吳景光也曾動心過;不過,他克制自己,回到工作本分。他還刻意不學日文。「客人跟小姐用日文說情話也不怕我聽到,因為我真的聽不懂。客人就算嘗試跟我聊天,因為語言不通,他們自然覺得無趣。」
30多歲的吳景光在日式酒店最鼎盛的時期入行,他的年紀明顯比一般的小姐、少爺年長許多,再加上豐富的工作經歷,入職兩、三年後,他逐漸開始用管理的角度看待這工作。
「我不喝酒,經常整家店的人都醉倒了,只剩我還清醒地看著大家」,有時候媽媽桑搞不清楚為什麼客人不開心,吳景光便將前一晚他看到的事情跟媽媽桑分析,有些雞婆又溫暖的個性,再加上稍長的年紀,大家開始喊他「吳爸」。
當他越逐漸熟悉工作,他也就開始給媽媽桑建言。媽媽桑聽了後覺得有道理,雙方建立起互信關係,吩咐店內的姬媽媽(小媽媽,類似經理角色)、小姐要聽吳爸的話。客人也開始稱他為「爸爸桑」。
有時候,客人跟小姐說到沒話題了,轉而坐到吧檯找他聊天,偶爾碰上華語流暢的日客便躲不了。當客人發現他懂不少企業管理知識,更喜歡找他聊天,「搞得我也要接待客人,不能躲在吧檯看書」,但這也坐實了他擁有「爸爸桑」稱號的能力。
吳景光不斷強調,條通內的男性鮮少像他那樣,幾乎沒有人可以跨越少爺的角色,成為爸爸桑。這意味著他要拿捏「隱形」與「管理」的分寸——「要不斷拿捏、不踰矩。」有一次,他觀察到店內小姐緊黏在關係密切的客人身邊,不服務其他客人,他會私下告訴姬媽媽,讓姬媽媽調度小姐,主要還是讓媽媽桑、姬媽媽來管理。
「日式酒店就是賣曖昧、賣感情,妳不能只服務妳的男朋友,整家店都應該是妳的男朋友。」吳景光強調,在日式酒店中,太明顯的交往只會引來其他客人不快,必須欲擒故縱,就算真正有交往關係,也不能讓其他客人發現。
一些日本客人情感真切,有的甚至在返日後,還會來台尋找過往的舊識。由於許多日本人落地台灣人生地不熟,甚至語言不通,他們經常找精通日語的日式酒店的媽媽桑或小姐打點租屋、旅遊等事宜,儼然成為生活秘書。長久下來,也可能發展成男女朋友關係。
吳景光分析,當時遭外派來台的日本主管某種程度為發配邊疆,一開始他們帶著不得志的心情來台,卻發現台灣是個天堂。台灣的工作環境沒有日本高壓,上面沒有更高的主管,又有外派加給、應酬費,台灣廠商也經常請客。吳景光親眼見到日本客人在回國前哭得「如喪考妣」,讓他震驚,有些人甚至想方設法再到台灣,也有人回去後難以再適應日本生活,得了憂鬱症。
有一次,他還見到行動不便的日本客人在另一家店的少爺攙扶下來店裡。「那名客人罹癌,基本上要坐輪椅行動。他想回味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光,因此他在臨終前飛到台灣,照著他過往派駐時去過的日式酒店,拄著拐杖一家一家去,每家店坐一個小時,他說著店裡以前有哪個小姐好照顧他。」這讓吳景光感觸很深,那些最風光的、美好的時刻過去了,就像日式酒店的榮景也一去不復返。
吳景光笑著說,以前白天工作,晚上做少爺是為了家庭與生計,現在他沒有不得不待著的理由,卻因為喜歡這裡而離不開。「我在這裡看見人的溫暖」,大酒店賣酒賣肉,日式酒店賣感情,雖稱為販賣,但感情卻是真實存在的。
談到林森北路一帶的歷史與文化,吳景光眼睛亮了起來,稱可以淘淘不絕兩個小時。
日治時期,條通一帶稱為大正町,一條到十條是日本官員、銀行人員的高級宿舍所在地,附近有教堂、學校,市場、公墓、葬儀堂(火葬及公祭使用場所)等公共設施,生活機能健全。1945年國民政府來台後,官員們接收了高級的日式宿舍,前總統蔣經國落地台灣的第一處官舍就在此處。
與條通一帶隔著林森北路的林森、康樂公園,在日治時稱為「三板橋」,作為日本公墓。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的老兵、軍眷無處安居,只好落腳日本公墓,利用墓碑砌房,一千多戶的違建眷村、外省攤商、外來居民在此生活了超過50年。吳景光的父親曾是船員,租下了康樂公園一處三坪大的房子,一家五口擠在裡頭,直到吳景光國中才搬離。
1992年台北市政府因都市計畫,要求居民搬離,在學界的聲援下,被迫拆遷戶成立自救會,要求政府補償與安置。直到1997年,前市長陳水扁時期下令拆遷,甚至斷水斷電。1997年2月26日,正式拆除的前一天,行動不便的單身老兵翟所祥在住所上吊,引起民眾抗議,要求市府道歉。不過,隔了幾天,眷村卻不明燃起熊熊大火,建物幾乎被燒光。
吳景光也支持拆遷,畢竟房子實在破爛不堪,有疑義的是補償與安置是否公平。居民將磚瓦、木板疊在墓碑上蓋起房子,屋頂則是用木板與重物搭建,勉強遮風避雨,「颱風一來,木板掀了,大家都在找屋頂。」
因為窮苦,那裡的年輕人多被拉攏從事幫派,「一群小蘿蔔頭沒大人管教,也沒有錢花用,自然就會動歪腦筋,做壞事。」而吳景光自己,得已進入「八大行」之一的大酒店工作,說也是因為自己「是康樂公園長大的孩子」。
「店裡以為我們是混混,出事了可以充場面,就優先用了,殊不知,我們都不是混混,可以說,是混進去而已。」
隨著《華燈初上》播出近一年,吳景光發現,如今條通的文化、歷史確實被更多人知道。不過,大眾對於林森北路的「刻板印象」仍根深蒂。吳景光說連他的朋友都問他:「你們條通很亂欸,很多黑道。」吳景光應道:「條通很安全,警察24小時都在巡邏,店裡一點點風吹草動,警察五分鐘內就到了。」
「外界看條通就是很亂,就是賣酒、賣色,專騙男人的錢。媽媽桑就算是飽讀詩書、多才多藝,還是會擔心被說妳就是個酒家女。」吳景光說,而如今日式酒店逐漸式微,讓許多人想一探究竟也難,因此更增添了神秘色彩與刻板印象。
如今走在條通中,許多店面拉下鐵門,上頭貼著「出租」的數量越來越多。「這家店變成餐廳了,啊那一家也轉型了,以前沒看過,我太久沒出巡啦。」吳景光邊走在條通內,邊指著哪些店他曾進去當過少爺,晚上,店家人手忙不過來,請他支援少爺工作。「日式酒店的生意從20年前開始就一路走下坡,這三年來因為疫情,店家根本難以聘雇一名正職內場,所以我就用兼職的方式協助店家。」
吳景光說,條通最風光時就像滿是遊客的西門町,日式酒店最高紀錄有500-600家。有些店家生意好到需要擴店,甚至連地下室、二樓也租下來營業。不到三米寬的巷弄內擠滿了載客的計程車。不過,隨著日本商務客來台數量變少,大概20年前,日式酒店也跟著衰退。數量在疫情前逐漸縮為100多家,直到Covid-19疫情下,酒店收到剩數十家。
還剩下來的店,只能力拼轉型。在時間洪流中,還是有堅守著「純日式酒店」,也就是只招待日本客人,講究傳統規矩的媽媽桑。
吳景光見到一些60、70歲的媽媽桑賠錢堅持開店,百般說服要她們轉型或設下底線,媽媽桑無奈對他說:「我不知道能再做什麼,店開著一天是一天,我還有酒可以喝。」吳景光說:「喝成酒鬼了。」他嘆道,媽媽桑守著店家,希望客人回來,能再回到風光的時代,很辛酸,「講好聽是職人精神,但我覺得是呆人精神。」
他再度搬出管理顧問的角度分析幾項原因,其一是日式酒店的服務框架是特色,也是無法再滿足消費者的原因,日本年輕的商務客認為日式酒店太過拘謹,不有趣,且因應酬費遭大砍,無法再負擔高額的酒店消費,年輕人轉往酒吧消費。再者,因應市場的轉移,派駐到台的日本人也減少許多。
這些分析吳景光如實告訴交情好的媽媽桑們,卻得到一句「是這樣嗎?」「你想太多了」。他嘆道:「有時候好不好不是自己努力的結果,而是大環境的問題。」
吳景光眼裏的條通,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有不幸的人,也有幸運的人,有風光一時卻留不住錢,中年又回到這行的女子、70歲還守著酒店的老媽媽桑;也有把握機會,嫁到國外、去外商工作的人、轉型做生意的店家。
「沒辦法,時間在走,過去都成歷史,這塊地方滋養了有十萬人的生活吧,這麼多人投注了生命與熱情在這裡,只希望那些片刻都能被留下來。」
熟客必然会有亲密,人与人的连结!
一月的报道就很喜欢还在播客听了一遍,还想看更多!
很有趣的報導,難以想像當年真正風光時的樣子。
@fitfan日式酒店只是陪聊,沒有提供性服務
这些店里的女子会提供性服务吗?还是只有陪喝陪聊?
好文!
在風月街光輝燦爛的背後,都需要一群默默而無名的人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