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肉、豉汁蒸魚、椒鹽豬扒……顧客在櫥窗外看看今日菜式,再點兩道合口味的菜。坐在輪椅上的伍家慧,視線被排隊的人和店內廚房的高枱遮擋。
在香港,一盒「兩餸飯」(可自由選取兩個菜式的便當)不超過港幣30元,省錢又飽肚,是香港 的「糧尾恩物」(月底還未發工資時的恩物)。不過,並非每間食店都有無障礙通道,往往店舗門口會有一個小梯級,無意間把輪椅拒諸門外。
「想請大家還我『自行買到兩餸飯』這一個好多年的心願」,伍家慧在Facebook「香港兩餸飯關注組」發帖,請求大家幫忙寫下她家附近的兩餸飯食店名稱,以及有什麼菜式,「這樣已經幫到小妹好大好大的幫忙……可能,這個動作會煩到大家,但斗膽嘗試一問,希望遇到有心人。」
帖子一出,引來一些同為兩餸飯愛好者的關注和留言。
「我有一個心願想大家幫我達成,是我一直都很想買到兩餸飯。」坐在電動輪椅上的伍家慧梳了孖辮,雙眼瞇成一線,用溫柔聲線對記者說。
把她和輪椅拒諸門外的一個梯級
「我很多年也買不到兩餸飯,就是因為兩餸飯(店舖)門口有一級。」伍家慧呢喃着。
伍家慧獨居在深水埗區,求學時期喜歡跑步,但自從十多年前從樓梯跌下來後,發現走路時會不停跌倒,5年後確診患有痙攣性下肢麻痺的罕見病。
此後,她使用電動輪椅代步,在家則換上手推輪椅,方便在公屋百多呎的單位內活動。起初,家人、朋友對她總是不諒解,認為她不上班、不外出,是隱蔽青年、是反叛,再加上身體的痛苦,她曾嘗試從高處跳下了結生命。當時遺留在地的輪椅被發現,她及時獲救,但也因傷及神經,令她失去嗅覺和失禁。
現時,她需依靠藥物才可站立約二十分鐘和上落樓梯,平日靠輪椅代步。長期坐在輪椅上,加上事故後失去嗅覺,開明火爐做飯有一定風險,因此她甚少下廚,但有時還是想嚐嚐這種物美價廉的小菜。
這些年來,她一直都有心願——親自買一盒兩餸飯。「達官貴人哪會買兩餸飯。」她是草根階層,覺得兩餸飯價錢合理且又多款選擇,每口都吃出基層同路人的味道。不過往往她都面對一個難題,就是食店門口當前的梯級。她慨嘆兩餸飯總是這麼遠、那麼近,「我要站起來看看有什麼菜式,但我站了,又看不到全部,看了又看不懂是什麼菜式,始終我沒有進廚房這麼多年。」開口問人,店員和食客不耐煩的反應讓她感覺打擾人了。
「其實服了藥,我現時的極限是上兩層樓梯、再落兩層樓梯。」伍家慧說。不過,這只在最好狀態之下的極限,也需要靠周圍的物品支撐,比一般人花多一倍時間。
伍家慧也想過放下輪椅,慢慢走進食店。不過,她更擔心會遇上偷車,到頭來得不償失。她曾聽聞有人用餐時「泊車」在外,結果一不留神被偷車或偷走輪椅中的電池,等於斷了他們的「後路」。
進不了店內,伍家慧也想過不如請人幫忙。但香港人步伐急速伐,要在車水馬龍的食店門外找到幫手可謂難上加難。自己動身扶牆進店並非不行,但等候、向前走、等候、再向前走,要經歷排隊的過程,伍家慧擔心阻礙別人做生意。「如果我進去看,他們會見我行得慢請我『過主』(離開)」。
伍家慧去過兩餸飯食店近百次,但願意伸出援手的店員或食客並不多,試過有店員說沒空招呼,也有食客說阻礙他們買飯,始終她也沒有一次能成功進入店舖買上一盒兩餸飯。「去二、三十次的話會有一次有人好心幫忙」。
「我也有見過油麻地有兩餸飯食店(門口)有斜板(無障礙通道)」,Jacky說,「但通常很多人排隊,很難讓輪椅進入。」
Jacky因先天疾病令肌肉萎縮,行動不便,上下樓梯時也會有些吃力。不過他喜歡覓食,嘗遍深水埗、灣仔等餐廳。6月,他創立「香港搵食無障礙」Facebook專頁,希望為傷殘人士提供無障礙資訊。
「你上網找的食評都是圍繞食物、環境、服務,但很少說行動不便的人如何進入餐廳。」他萌生了寫無障礙食評的想法,把方便易達的美食店介紹給行動不便人士,也讓有心人透過平台集合資訊。
不單是深水埗區,Jacky發覺各區的食店也難以讓輪椅進入。對輪椅人士來說,每一次衝出熟悉的地區,都是未知的探索——未知途經的路有多少階級,未知店內的環境是否適合輪椅進入。Jacky於是想從傷殘人士的角度發掘社區無障礙美食天堂。
「首先我會寫如何去到餐廳附近的交通工具,第二就是路線中如何避開石級,第三是門口有沒有障礙,第四是餐廳內的桌椅是否不能移動。」一段約500字的實測評價,附上餐廳內外的環境相片,Jacky從茶餐廳、牛雜店等深水埗地舖,走到樓上隱世美食,試從港式小店試到西式餐點,發掘不同的可能性。
現時專頁仍未獲很多關注,Jacky說主要還是自己實測發帖,沒有收到投稿。但他並不計較專頁反應是否熱烈,只希望當傷殘人士有需要時,打開搜尋器、輸入關鍵詞,就能獲得一點實際的無障礙資訊。
看電影、演唱會,只有更多的無奈
「香港是有做到的(無障礙設施),但可能要兜一個圈,不方便。」Fish說。
同樣面對「階級」的,還有輪椅使用者Fish。首次訪談時,她早早抵達約定的商場附近,但還是經歷一番小波折。約定的餐廳在大型商場內,縱使設有輪椅可用的升降機、無障礙洗手間等,但正門卻有一個小小的梯級。她繞到停車場入口,無奈望向那一道常關的門。她躊躇着,止步於那道門的重量。
「幸好保安經過幫忙推開,我才這麼快進來。」她指向大門方向,淡淡地說,這些事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25歲的Fish患有脊椎肌肉萎縮症,自從10歲動刀做手術後,便開始使用輪椅代步。她形容自己是幸運派,平時病痛不多;大多數人術後痛苦不堪,她也不曾服用一粒止痛藥。她很有少女心,點了一款美人魚造型飲品,品嚐前不忘欣賞多一會。
「我一會兒也買了票看電影,哈哈。」Fish在假日都會外出活動,有時乾脆來個「電影馬拉松」,一天看三場電影。《闔家辣》、《Minions》、《孩子轉運站》(Broker,台譯《嬰兒轉運站》),她滔滔不絕地盤點熱播的電影。因經常到不同戲院「報到」,Fish對戲院的輪椅座位也有一點心得,「有些(輪椅座位)是在最前排的,整場都要抬頭看,挺累的。」至於哪些戲院方便一些,哪些不太想回頭的,她都瞭如指掌。
據香港戲院商會資料顯示,截至2022年7月,全港合資格並成為會員的59間戲院提供約4萬個座位。而按屋宇署《暢通無阻的通道設計手冊2008》,設觀眾席的電影院、劇院等場所都因應固定座位的總數目設輪椅位下限,一般戲院規格(不多於800個固定座位)都要須設有最少4個輪椅位,且每400個固定座位就要有2個輪椅位;每個輪椅位最少要有80厘米X130厘米空間。設計考慮要點中亦提及,輪椅座位應與普通座位有差別不大的視野,但位置則要安排在直接、清晰易找以及無障礙的通道旁,最好鄰近出口及暢通易達洗手間。因此,在戲院裏的輪椅位一般都在最前排、最後排的平地位置。
同樣在列的場所還有音樂廳、室內運動場等娛樂場所。對Fish來說,有更大感受的絕對是舉辦演唱會的場地。由港星古巨基、樂團Dear Jane、到韓星B1A4等演唱會,她都會捧場。香港體育館(下稱紅館)、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下稱九展)、亞洲國際博覽館(下稱亞博),她都去過。
Fish小時候對古巨基的金曲一聽難忘,開啟了她的追星之路,「那時沒有錢追星,買了雜誌見到他會(把那一頁)撕下來。」到一股韓風襲港,她聽過韓團Super Junior,再發掘自己的第一隊本命團B1A4,還有近年迷上的歌手姜丹尼爾……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卻又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機展示追星成果,完完全全是一名專業迷妹。
「我去過一次亞博,那一場我不太喜歡。它是有設位的,在上面的一層,下面那一層(因為有梯級)輪椅是進不到的。還有當時的位置要打側……」她一邊用手比劃着,一邊訴說那一次經歷。最後,她泊好車側着身坐,整程演唱會都看得不舒服,「真的很奇怪」。
不同場館有不同安排,Fish說,有的劃了一個輪椅位,有的叫她坐在傳媒區。輪椅使用者對座位沒有太多選擇,對價錢也是。「去看演唱會都不舒服,票又不是便宜」,輪椅位大多定價在中間,據Fish的經驗,若該場演唱會票價在大約港幣400至1000元的定價範圍之中,輪椅位的票價則約800元,價錢算不上便宜,坐位也未必能有好的安排,但為一睹偶像風采,這些都是值得。
端傳媒亦以顧客身份向演唱會場館、主辦單位等查詢近期演唱會場次。以紅館為例,常用作演唱會場地的中央舞台設有輪椅平台,供兩排、共11個座位區予最多64名輪椅人士及其看護觀賞演出。據城市售票網公開發售資訊,該輪椅平台位於黃色票區,以周國賢在9月即將舉行的演唱會為例,黃色票區票價為最高的880元。
至於經常作演唱會場地的九展,在網上售票網「快達票」中輪椅坐位顯示為「配售完畢」,亦沒有展示輪椅區位置。端傳媒電話查詢,該票站指輪椅位由主辦單位決定是否設立,需經電話預約,不可在網上購票。以9月由歌手洪嘉豪及張天賦在九展Star Hall舉行的演唱會為例,該演唱會公開發售的票價由680元至880元,輪椅票價則設在最低價位,連同陪同者僅設位於上層的5個座位。
她也渴望能跟上偶像的步伐,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演唱會旅程,去其他國家看演唱會。「很多考量,你要計劃很多,最慘是我不是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那一種。」在疫情前,Fish偶爾聽到身邊朋友說即日來回台灣看一場演唱會,她有點羨慕。她最希望能到韓國看偶像演出,感受主場的氣氛。
「我經常說,如果我能走路的話,我真的會去學跳舞。」Fish說。
舊區視覺上的漠視
「殘疾是人生演變的一個過程,即是差不多人人也有機會面對及用到一些社區(傷殘)設施。」自強協會項目主任葉偉強說。
根據政府統計數字,2020年全港有逾53萬名有一項或以上殘疾的傷殘人士,當中24萬人身體活動能力受限制;7萬多人使用輪椅為移動工具,佔香港整體人口1%。
自強協會成立逾20年,幫助嚴重肢體殘疾人士在社區生活,提供生活層面上的配套或服務。組織不時落區工作,葉偉強指出,部分社區的設計視覺對輪椅人士並不友善,特別在深水埗、南區一些舊區。
在人口密集的深水埗舊區,轂擊肩摩的路面情況對輪椅使用者是一大障礙。位於深水埗福華街的黃金電腦商場是科技集中地,售賣遊戲機、手提電腦、螢幕、電競產品等,對平日工作需要使用電腦、喜歡電子遊戲的伍家慧而言,這裏是科技天堂,但要順利買到心頭好,要過五關斬六將。
「度角度、鎖車是基本,我要確保有足夠體力,找到扶手捉住、站好,找到平衡。」伍家慧緩緩用雙手支撐着,一步一步走上梯級,這是她服用了藥物、狀態較佳的情況下可以做到的。進入商場,數級樓梯是必經之路,她有點吃力地抵達上層,還需要一名幫手把輪椅抬上來。
「舊區很多時在設計設施上或制定政策上,用一個健全人士的視角出發,很自然會忽略一些殘障人士。」葉偉強說。
不只是進入商場,他亦指出不少貨車在深水埗上落貨時,會將車泊在路邊,「普通健全人士忙的時候會忽略了,即使未必違反交通條例,但有機會影響輪椅使用者的使用。」
除了深水埗區,他亦以組織所在地觀塘啟業邨作例子,指邨內有較多舊式屋邨,附近一些超市、商場,都要求輪椅使用者「走後門」或使用貨用升降機上落。他說,要把舊區變得「無障礙」,就只能在舊有設施中另加傷殘人士適用的設施。
「可能社區設施比較難去改善,不會說一年內全部店舖都無障礙,」葉偉強說,「這些時候,人會比較關鍵,例如職員願意幫手出來招待,可能這方面可以補足到一些設施上的不足。」
抓緊尚餘的選擇
「最近想買一部(任天堂遊戲機)Switch,我希望揈手揈腳(動動手腳)打打機。」伍家慧說。
進入商場,回到輪椅上,伍家慧拿出藍色文件夾,裏面寫有「黃金」二字(深水埗黃金電腦商場),記下她的購物清單,還有遊戲樣式、玩法介紹等資料。「想省一點時間,盡量避免滋擾到人,我就要速戰速決。」她笑言自己是「文件人」,做事都有萬全之策。
「想當年,我玩Wii的時候……」,說起遊戲,她眉飛色舞,追溯昔日任天堂一代遊戲機,比劃着在遊戲「塊魂」之中如何操控手把控制器「滾大球」。
除了跟記者講玩講食,伍家慧其實在一所基督教機構擔任外展福音幹事,「嚴格來說,我算是一腳踢,寫文章、執相剪片、修電腦、教用手機、演講……」她一項一項羅列出來。
至於Fish,她還是喜歡跟記者講追星、看電影,工餘時玩桌遊。除了看演唱會,她也會像其他粉絲一樣,在偶像的生日燈箱打卡,又會悉心為迷你版偶像公仔打扮,更捱過「奪命斜路」參觀粉絲團舉辦的展覽。
「真的很奇怪,但我看《Produce 101》(韓國選秀節目)的時候不是喜歡他的,但後來見到他的笑容真的很好看,還有他跳舞很厲害,人也很謙虛……」Fish一提起偶像,又興奮地繼續細數對方的優點。
「我還喜歡玩推理,可能是版圖桌遊。」她最喜歡的是「瘋王城堡」的板塊拼砌遊戲,玩家扮演建築師拍賣、拼湊板塊,建造城堡,「要用最少成本砌最大版圖」。這款遊戲不是要跟人勾心鬥角,而是考驗自己的腦力。
人與人連結
生活上,輪椅使用者的考慮甚多,有時跨不過的不止是路上和商店外的梯級,更多時是心理關口。
「我初初就會覺得識朋友好難。」大專時期,Fish在活動中認識一位朋友,但因為自卑內向,她連退學也沒有跟對方說。該朋友一直誤以為Fish不喜歡她,直到後來在一個傷健活動中,兩人再次相遇,解除了誤會,到現在也經常聯絡。
「這是我第一次,很神奇,原來有識行識走的朋友會想跟我做朋友。」
「出來社會,我就嘗試識多些朋友。」Fish說。上班首日,她向每個同事介紹自己,一改內向個性,這些改變某程度上也跟這位健全朋友有關。
認識多年,兩人習慣了彼此的差異,在相處中慢慢了解對方的需要。「她陪了我很多,我很開心的是她去一個地方、一間餐廳,覺得很好就會想起要帶我來。」Fish說。
「隨着一些教育、公眾教育的工作,社會大眾對於輪椅使用者再也不是以前那麼陌生,街上都會看見多一些輪椅使用者出行。」葉偉強說。
「我不需要有多受歡迎,但我希望對任何人都表達出我的善意。」伍家慧說。在大眾眼中,輪椅使用者可能是需要被幫助的一群,但伍家慧希望也盡自己一分力,幫一把面對身心困境的人。
生活上,健談的她很容易與同事、鄰居連結起來。新屋入伙,她主動跟鄰居自我介紹,亦跟鄰居互相幫忙。接受訪問的早上,她臨時出了一趟門,為鄰居帶路。
「自己真的不行,就靠別人。」這是伍家慧工作時外展輔導、到校演講時,常帶出的訊息。她認為人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只要開口總會有天使伸出援手。人與人連結起來,對她來說,可貴在於互助的力量。
伍家慧憶起自己的經歷,可能跟別人眼中沒有病痛的「平安」不同,但她仍選擇滿足過日子。拿着自己設計的杯子,上面印有「惜福」兩字,她說這是勉勵別人而不是自己。
「開心又是一天,不開心又是一天,只要珍惜幸福,就能心滿意足」。
很细致的深度采访,看完很有感触。香港的无障碍设施怎么想也比大陆好很多,原来也有这么多的不便。
感謝端關注這些群體。
外國的「無障礙條例」和香港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