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和美國分屬地球兩端,文化差異原本甚大,亞裔在美國歷來不如非裔等少數族裔受重視,以亞裔為主要角色的影視曾經寥寥無幾。但自從 Crazy Rich Asians(《我的超豪男友》/《瘋狂亞洲富豪》/《摘金奇緣》)2018年在北美創下賣座紀錄,目光老辣的片商便競相表現出對亞裔題材的濃厚興趣,亞裔影人也落力參與(本文採用牛津辭典的定義,以「亞裔」一詞指代僅有東亞血緣的人)。數年間此類作品激增,The Farewell(《別告訴她》)、Minari(《農情家園》/《夢想之地》)自不必說,甚至連超級英雄大片 Shang-Chi and the Legend of the Ten Rings (《尚氣與十環幫傳奇》/《尚氣與十環傳奇》)也史無前例地由亞裔擔綱。
2022年,亞裔旋風更以幾何級數擴張存在感。Turning Red(《熊抱青春記》/《青春變形記》/《青春養成記》)、After Yang(《人造眷戀》/《楊之後》)、Umma(《母親》)、Pachinko(《彈珠人生》)、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奇異女俠玩救宇宙》/《媽的多重宇宙》/《瞬息全宇宙》),涵蓋動畫、科幻、恐怖、歷史、奇幻,爭奇鬥豔。而且不同於當年《我的超豪男友》在中、韓等國遭遇票房與口碑的雙重潰敗,上述新作大多收穫佳評。
亞裔在美國影視中如今顯著地可見了。現實中升溫的種族平權運動為這旋風提供了社會面誘因,而且全球化越是陷入低谷,旋風便越是強力,仿佛要為之招魂。不過有些事仍需詰問,例如這些作品是如何看待不同族裔文化的對立與融合、保存與同化?它們描繪的亞裔形象是否接近事實?
削肉還母仍嫌未夠
《熊抱青春記》和《母親》一中一韓,主題卻孿生般相似:母親在少女時期曾想擺脫外祖母的控制,終告失敗;當她自身也為人母,對女兒展現出同樣的操控欲,年輕的女兒反抗得更加激烈。不過,這不僅是簡單的代際矛盾與青春期逆反,血緣上的母系紐帶其實指向母國的文化與價值觀。
歷史往往重演,卻非簡單重複。在這兩部影片中,「外祖母-母親」與「母親-女兒」這兩組關係全然不同。外祖母以及她背後強大的宗族勢力,代表隨她們的肉身遷徙而延伸到美國的母國文化與價值觀。她們不是如周國賢所唱的那樣「當一個新移民,切斷上半生」,而是在新的國度極力維持那套原生的思想觀念與生活方式,如同東亞歷史上中華、朝鮮、琉球的遺民,即使已經「乘桴浮於海」,或是留在被外族統治的故土上,仍不肯改易衣冠。身處異文化的包圍之中,也要極力維持舊有的傳統,這對許多東亞人來說關乎立身之本。
母親作為二代移民,與母國缺乏直接關聯,受到的影響也較弱,因此年輕時試圖反叛這種由外祖母強加於己身的母國文化。《熊抱青春記》的李明(吳珊卓配音)失敗後妥協了,加入外祖母的陣營來規訓女兒;《母親》的亞曼達(吳珊卓飾)則築起無形的屏障,通過避居荒僻、放棄韓文名字和韓語等極端手段,保護自己和女兒免受外祖母那一套洗腦,但終於也難逃被外祖母的亡靈附身。搖擺於母國與美國文化間,想要融入新生,卻又難逃舊夢——原來母親,是過渡的身份。
而女兒身為第三代,幾乎不再背負任何歷史包袱,除了一張亞洲臉,已經和亞洲文化脫鉤。無論《熊抱青春記》的美琳還是《母親》的基斯,年輕的她們本能地想要擁抱美式生活與價值觀。但她們遇到了各自母親毀滅式的阻擊——劇情或許誇張與荒誕,卻也透露出現實的世相:許多亞裔的母國文化意識是如此強烈。這些人儘管移居到美國,卻致力於在日常生活中打造出一個微縮版的中國或者南韓,非但及於己身,也要將這文化、價值觀、生活方式的印記灌輸給下一代、下下代,並幻想出這些後代將之生生不息地傳承下去的畫面。
這種想法註定緣木求魚,幾乎一定會受到下一代的抵制與反抗。哪吒——這個東亞神話中最勇敢的英雄形象——如若投生在美國的華裔家庭,除了削肉還母、剔骨還父,或許也要斬斷文化上的筋脈,才能徹底獲得新生。只有《奇異女俠玩救宇宙》提供了另一種路徑,作出改變的不是女兒,而是楊紫瓊飾演的母親秀蓮。歷經千難萬險後秀蓮更堅定地認識到自己如此深愛女兒,終於放棄華裔家長對下一代的嚴苛要求和無邊控制欲,悅納女兒的同性取向、生活和飲食態度——美式的愛與接受,取代了儒家理想與宗族觀念。秀蓮成爲英雄的路徑,其實即是華裔完成精神歸化之路。
韓裔的美國夢
《彈珠人生》不僅涉及在美韓裔,也上探至因歷史原因遷居日本的韓裔。日韓合併事件令幾代韓裔對日本長時間留下心理陰影,不願亦不能完成同化,而當20世紀後半程的新一代南韓人選擇踏上地球另一端的美國,民族身份認同就與前輩形成微妙對照。
女主角善慈那代人終生背負著歷史,國仇家恨的暗影縈繞不去;但在孫輩所羅門眼中,歷史已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甚麽南韓甚麽日本,國界根本沒有意義。1968年,美國《移民與國籍法》生效,此後移民到美國的南韓人劇增。1970年美國有6.9萬名韓裔,1980年升至35.5萬,1990年已達79.9萬。與此同時,全世界的經濟、文化、資訊聯結日趨緊密,時代高奏全球化的凱歌。被這歌聲所哺育的所羅門已不執著於流淌在自己血脈裏的韓民族身份,對與南韓有關的一切甚至不感到額外好奇。
和所羅門同齡的日本女生漢娜也嚮往美國,讚歎美國好似大超市,無數的選擇,一切都包裝好,上架出售。但她也冷冷指出,儘管所羅門自我認同為美國人,他卻永遠不會真正成為美國人的一員,「他們會給你留一道門縫,恰到好處,但別被騙。」漢娜玩世不恭,卻一針見血地道破所羅門們的困境。《虎尾》裏的臺灣裔移民背地裏講韓裔的壞話,嫌棄他們整天做泡菜,酸臭彌漫。《農情家園》的韓裔二代移民大衛面對從南韓空降來的外婆,也鄙夷地說她「一股韓味」。這童言無忌的直率表達當然可以實指純子身上那些韓式食物(辣椒粉、鳀魚)的強烈氣味,但也很容易聯想到更廣義的方面,即純子與美國人截然不同的言談舉止。回望現實,韓裔在美國驟增的同時未能與其他族裔恰當融合,加上本身民族性等因素,致令美國社會一度仇視韓裔,1992年洛杉磯暴動中這種仇韓情緒便達到高峰。換言之,韓裔承受的不僅是對亞裔的普遍性歧視,更有其獨一份的加餐。
即使全球化如今疑趨支離破碎,我們仍不難理解所羅門或者大衛的父親雅各當年所持的立場。他們必須放棄南韓認同,加倍踐行美國夢,努力令自己贏取成功——經營好農場、坐頭等艙回日本談生意之類——才能換來美國社會青眼相加,獲得模範少數族裔的身份。這樣看來,所羅門、雅各和美琳、基斯是同質的角色,不是已美國化了,就是在奔向美國化的路上。只不過《熊抱青春記》和《母親》正面看待美國化,而《彈珠人生》和《農情家園》則對美國化持保留乃至批評態度,所以韓味外婆純子粗鄙仍不失可愛,基斯的外婆卻攜其身後的韓式傳統直接變身恐怖怨靈。
東亞一體化,大丈夫嗎?
在《楊之後》所虛構的未來底特律,人類雇傭仿生人作為助理來為家庭服務。電子遊戲《底特律:變人》也用了類似設定,不過強調的是仿生人自由意志逐漸覺醒,向人類抗爭;而《楊之後》拒絕再講一遍皮諾丘的故事,轉而通過溫情脈脈的軟科幻外殼,向內探討人類的情感、死亡與永恆。
這部影片沒有種族矛盾的痕跡,亞裔身份本身不是重點,畢竟除了小女孩,連仿生人也有明確的亞裔身份——意味著他被製造商人為構建出了亞洲性。不錯,亞洲性才是《楊之後》的重點,即那些屬於亞洲的哲學、美學與生活方式。影片最令亞洲觀眾心領神會的是對家族記憶與情感的溫柔觸摸,一旦被放到宇宙的維度內以上帝視角遙遠觀照,神秘之外更平添了感傷色彩。
不過,一些細節讓對影片的評價變得複雜。片中繞梁三日的主題旋律在華語觀眾心中是熟悉的《盛夏的果實》或者《北極光》,但日語觀眾會認出那是歌手UA的《水色》。男主人癡迷中國茶文化,工作室卻是日式佈置,收養的華裔小女孩也錯配了一個日本名字。如果這些還可以一笑置之,那麼當我們看到,仿生人楊理應是中華哲學的代言人,由韓裔演員飾演的此角色卻將美國雞湯「毛毛蟲眼中的末日,人類稱之為蝴蝶」誤植為老子的名言,就難免懷疑韓裔導演郭共達其實是將文化挪用當成隨心所欲的小事了。
這也讓人想起《虎尾》,明明是一段臺灣移民在美國的甘苦談,其中台灣角色的口音卻讓人跌破眼鏡:李鴻其是台灣國語沒錯,但這個角色老了之後(馬泰飾)卻一口港味中文;他的妻子真真也是台灣人,年輕時(李坤珏飾)説著四川口音普通話已經很荒謬了,中年(雅南飾)後變成明顯的中國北方口音,更是令人坐立難安。對美國或者任何非華語區觀眾來說,這大概沒甚麽要緊,但對華語區觀眾來說則是災難:口音大錯亂便意味著角色身份建立完全失敗。
如果《楊之後》的種種錯配還可勉強解釋成郭共達將亞洲文化視為一個有別於西方的整體,內部可以互換,那麼在《虎尾》這種標舉臺灣人身份意識的作品裏,華語區內部口音被如此任性地亂用,凸顯出這部影片製作粗糙,甚至是漫不經心。至於《奇異女俠玩救宇宙》,一面主打創意,一面毫無想像力地給華裔再次貼上「功夫」的標籤,仿佛除了此種西方凝視的濫調之外,華裔這個身份便無從談起。悲哀的是,導演當然知道西方觀衆想要甚麽,知道他們對這一套刻板印象仍極受用。
根據上述觀察不難推想,西方觀眾對亞裔及其身上的亞洲性從未打算深究,他們展露的有限興趣只是對異域特質的葉公好龍。薩依德批評過的那種東方主義,至今也未有真正改變。無論現實中政治正確如何壓倒一切,亞裔始終是西方人潛意識中的他者。不管是堅守母國文化還是擁抱美國文化,或者采取折衷的道路,亞裔要想在影劇中獲得如實的形象與描繪,仍非喊幾句口號就能實現的易事。
奇異女俠玩救宇宙結局不一定是一種精神歸化,而是講秀蓮放下對masculinity的迷信、以及對neoliberalism的反思。其實masculinity和neoliberalism的象徵不光是在alpha偉文上表達出來,masculinity和neoliberalism之間的關係在鐵板燒宇宙最明顯。
秀蓮在鐵板燒宇宙中被另一個年輕、陽剛的鐵板燒廚師比下去。但當秀蓮發現這個廚師原來和浣熊有不可告人的關係、而且對浣熊要度救死自己的命令顯得優柔寡斷,外表所展示的masculinity根本虛有其表。之後秀蓮便替這對情侶出櫃,兇狠地利用對方的vulnerability在職場上獲得成功。
秀蓮在美國作為弱勢群體,為了保護自己,秀蓮一直深信只有成為alpha women才能夠這殘酷的社會中生存下來;這點呼應美國關於asian “work hard”, “competent but cold” 等 stereotype的討論。這就是為什麼秀蓮發現作為beta male的偉文竟然可以說服地位比所有人高的稅務官時會這麼驚訝。秀蓮這才驚悟原來愛和溝通也可以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而秀蓮結局和Joy的交流,也談不上是一種東方思維精神歸化為西方思維的過程。從秀蓮的獨白中我們可以知道,她並沒有將東西方的價值觀互相比較,而是將沒產下Joy但事業成功的自己、和產下Joy但經濟生活一塌糊塗自己相比較。秀蓮的獨白是盡是對事業、生活、女兒不完美的抱怨,但她最後說即使世上大多數的事都fucked / sucks、而幸福的片刻不常見,不表示我們應該走向一種自毀的虛無主義。秀蓮表示正因為幸福的片刻不常見,她更會treasure 這些彌足珍貴的片段。而All at Once的中譯 — 此生·此刻也有一種活在當下的意思。
Joy的叛逆也不盡然是一種西方思想的象徵。豬八土扒姬在故事中段解釋說她找秀蓮並不是為了追殺這個傷害自己的女人,她純粹是因為在生活的錯敗(關於得不到家人認可的求不得苦)以及虛無主義的折磨下覺得非常痛苦,希望母親能給自己一個可以拯救自己的答案。Joy需要的是一個對生活苦難的答案,所以即使秀蓮領悟了愛和溝通可以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並開始用這種方式在不同的宇宙間解釋衝突(以wiggle eye為象徵),在石頭宇宙中反而令Joy感到反感。在這種context的分析下,秀蓮最後給出的答案並不是對中西文化的回應,而是對一種應對生命錯敗的人生態度:成功的事業、完美的人際關係並不是有意義人生的必需條件。
另一個東方思維並沒有精神歸化為西方思維的表現是,電影最後一幕,秀蓮雖然接受了Becky作為Joy的女朋友,但依然用以往呼喝Joy的語氣叫Becky留長髮。
我不認為作者的論點是基於“所有西方人都以同一種方式看亞裔、看亞洲”,作者更多的是找到了近年較為受關注的亞裔題材影視中的共同點以及讓人一些“陳詞濫調”之處,更想表達的是美國作品中對亞裔的描繪似乎可以從其他方面著手,超出“家族”、“功夫”的這些講過了太多遍的東西,這和創作者本身是不是亞裔沒有關係。另一方面,作者可能更想表達的是亞裔作為少數、“異鄉人”,在美國探索自己適當的生存方式並不容易,作者想探究的是表現這種困境的程度。至於什麼「一講東亞就是儒家宗族」,那麼還有什麼非常有特點的東亞文化嗎,稻米嗎,筷子嗎
I can’t get myself behind one of the writer’s assumptions, which is essentially all western audience shares one brain. It is clear that they don’t, and missing on that fundamental assumption renders the his argument baseless in principle.
其實亞裔影視作品中有很多的創作者(最起碼演員自己是亞裔吧?)但這篇文章的標題和內容總有一種是美國的「他者」,管中窺豹地描繪亞裔移民的感覺。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里的母亲并不是因为对女儿的爱而放弃对女儿的控制的,是因为她在多重宇宙里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可能性,但是又发现自己放不下自己宇宙里自己在意的人,学会了be kind,用一种不同的方式去作战,跟自己过去的创伤和解了,更能够理解女儿了,才有了跟女儿和解的开始。作者的有些解读是没有好好看电影吧,在套自己的想法和一些理论。
拿哪吒自比这种self-pity,我以为过了25岁就没人会玩了,没想到还能时常在中国大行其道。怨恨自己被父母生来背负重责,明明是自己与父母一起在烂人间受折磨,不去找答案,却把与父母走向和解叫“西式归化”,怪不得简中的文艺作品越来越烂。哪吒和碇真嗣的区别,大概就是喊不出“逃げちゃ駄目だ”吧。
貼著標籤看戲自然看不到戲的本質
同意John Smith 這篇文章的論點太多先射箭再畫靶了
“秀蓮成爲英雄的路徑,其實即是華裔完成精神歸化之路。”爱、理解、包容这些普世价值就是西方的、非亚洲的吗?西方文化确实更早进入文明并影响了全世界,但普世价值之所以普世难道不是因为这本就是可以从人性中得到的东西吗?我从《天马行空》中看到很熟悉的港式无厘头,倍感亲切,也无法想象对亲情的共鸣是因为我“西化”了而不是因为我是个人。
同理,“功夫”这个标签,诚然是外国人想看的,但我这代中国人也是看武侠和功夫片长大的,一部华裔背景的少不了打斗的拯救世界的影片不用功夫难道还用街舞或者枪战的吗?pinky finger也让我想到自幼听闻的种种一指禅传闻而会心一笑。我相信哪怕这部片是中国城市背景、预设观众只是中国人,在本文提到的“爱与接受”、“功夫标签”这些方面还是会这么演的。
在我看来一讲东亚就儒家宗族,也很刻板印象呢。所谓的“归化”其实是现代化,早在母国就完成了大半,诚然还有很多残存的糟粕——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说看到turning red的母亲道歉觉得是最不真实的一幕——但更开明包容的家庭关系是无论移民还是东亚人都在寻求的,因为那才符合人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