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出身名門的詹文(黃聖球 飾)的父親逼他赴美留學,唯有好友阿興(潘綱大 飾)能聽他傾訴鬱悶。當他自覺走投無路,帶著一把改造槍走進夜市時────與母親棲居弱勢房舍的琳琳(王渝萱 飾)、身兼遊戲直播主與公務員的小盛(賴澔哲 飾)、廣告公司業務員Vita(黃姵嘉 飾)、竭力撰寫社會觀察報導的記者黴菌(莫子儀 飾)與之產生了命運的交響。
台灣觀眾可在作品之中產生濃烈的既視感,作品以不同視點看待不同階層的處境,角色們似乎無論怎麼選擇,都會朝向一場無可挽回的殺人慘劇。究竟該以絕望抑或希望定調,樓一安與多年以來的編劇搭擋陳芯宜也有過多次激辯。本次訪談將邀請導演樓一安話說從頭,從一起創作緣起開始述說。而這一切的源頭,竟然是來自於他的一場夢。
「在九一一事件之前我一直不斷地重複同個夢境。我開著飛機⋯⋯松山機場往東飛,方向盤好像不斷地往右偏,我拉不回來。那個時候還沒有101,國貿大樓那時滿高的。我主觀的視角⋯⋯越來越接近它,我也沒辦法⋯⋯我突然覺得說,反正我也做不了什麼事情,我這輩子也好像一事無成,做一點些什麼事情好像可以⋯⋯我就不掙扎了,就『磅!』,撞上去了。」樓一安若有所思地道出這段曾經縈繞他多年的夢。
當時的樓一安顯然也未能完全理解這個夢的訊息。一直到2012年曾文欽隨機殺人事件(又稱湯姆熊割喉案)與2014年又鄭捷犯下的2014年台北捷運隨機殺人事件之後,他發現自己與喊打喊殺的一般市民,似乎想法有一些分歧。不過彼時他尚在專注準備一部輔導金作品,是一部關於恐怖分子入侵直播的類型題材。
但在撰寫這個充滿懸疑場面的作品的同時,樓一安也陷入了自我質疑。他承認自己似乎不太適合經營懸疑類型。我問他:「您的《失控謊言》(2015)不就是懸疑類型?」樓一安苦笑說:「所以呀!」
背景設定在現代、改編1967年七彩藝苑命案《失控謊言》,有懸疑元素,也有愛情糾葛,更集結許瑋甯、王柏傑、陳庭妮等卡司主演,是樓一安首部完全迎向市場的商業長片。不過作品最後票房慘澹,全國票房未能突破千萬。這對樓一安而言無疑是一項重大的挫敗。
「一開始我想要做一個可以讓老闆賺錢的一部電影,但後來發現我沒有讓他們賺到錢。同時為了要讓類型的節奏可以更好,所以我也犧牲掉我原本想要弄得更深的故事,我想我不需要重蹈覆轍一次。」樓一安感慨道。
偶然他在網上看到了幾篇資深記者胡慕情撰寫的報導,反而讓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創作初衷。那幾篇報導包括談論曾文欽的〈血是怎麼冷卻的:一個隨機殺人犯的世界〉以及談論鄭捷隨機殺人案的〈寬宥的岔路:北捷案裏的道歉、平撫與司法歷程〉與〈無癒之傷:北捷殺人案的對話邊界〉。樓一安透過胡慕情的文字,終於意會到自己終究要處理的不是扁平的類型片,而是回歸「人物」的創作,他想要試著去讓觀眾從不同角度去看待這些所謂的「魔」。
他於是開始發展一個關於隨機殺人案的故事,也將輔導金的懸疑類型元素通通拔除,只保留直播事件的部分,《該死的阿修羅》的前身於焉成形。在創作過程中,他始終緊抓住一個原則,那就是盡所能「還原」像是鄭捷這樣的人的人性層面、或者說是「原始的樣貌」。為了不只讓角色變成自己單方面的觀察,樓一安拜訪了鄭捷當年的辯護律師黃致豪,親自請教他關於鄭捷的一切。
關於黃致豪到底怎麼跟他描述鄭捷這個人以及他的動機,樓一安不願多說。但他透露,除了《我們與惡的距離》(2019)的編劇呂蒔媛之外,另一個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就是黃致豪。當時黃致豪看了他第五或第六版的劇本,指他把事情說得太白、太說教,只是一直深陷在於去討論他去犯罪的原因,反而落入了一個框架。這些回饋點醒了他。
然而,或許真正驅使樓一安完成這部作品的,應該還是夢裡的那架飛機。
鄭捷的極惡形象之所以形成,不只是罪無可赦的連續殺人犯行,而是他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犯行進行過一個確切解釋,甚至從來沒有向被害者家屬表示歉意。受害者潘碧珠的丈夫邱木森在接受胡慕情受訪時也說:「只要鄭捷願意懺悔、道歉,再大仇恨都可以放下。可是一直到他伏法,我都不覺得他有道歉。」
「我隱約可以理解他。」樓一安說:「他必須要做一件什麼事情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我覺得我自己也有那個部分。」
樓一安提到了在夢裡的那架飛機。在自己還沒有以編劇、導演身分在業界站穩腳步之下,他發現在潛意識裡,似乎有著「必須做點什麼事情才證明我自己」的感覺。當他看到鄭捷的相關報導時,他不禁覺得,或許在另一個時空,那個怒犯殺戒的人可能是他。樓一安也指出,其實鄭捷當時不願就讀環境工程系,一心想要轉學就讀中文系,卻未能考取。
「他(鄭捷)想要反叛,他想要做自己。我看他的那些文章,其實我覺得真的很有文采,雖然內容是有一點點小中二,但是他是有文采的。他一直沒有被看到,也沒有人會認可他」樓一安不免揣想道:「我在想如果他當時有上的話,或者之後小燈泡事件,他會不會也在電視機前面痛罵那個人『很冷血, 死一死好了?這種人最好要死刑啦!』」
在波蘭名導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機遇之歌 Blind Chance》(1987)之中,導演以一名趕火車的男人為主角,構築了三種不同版本的結局,其本意是在表示在鐵幕之下的蒼生,無論怎麼選擇,似乎都是殊途同歸。在《該死的阿修羅》之中,編導一樣提供了三個版本,也一樣對目前的台灣社會提出警示與諷喻。
劇中,身處單親家庭的琳琳成天與狐朋狗友鬼混,因為涉嫌販毒被捕。樓一安說,其實琳琳這個角色一部分也是來自於自己。他說雖然自己家境不差,讀貴族學校長大,後來卻荒廢了學業,在夜補校期間還經常與朋友流連撞球間,也有好些朋友甚至幹起販毒生意。就是這樣一個「一念之間」,他決定好好讀書拚個大學,結果考上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廣告組。如果當時沒有這個覺悟,樓一安說自己說不定是個經常得出入監牢的人。
也是這個夜補校的經歷,澈底改變了樓一安對這個世界的觀點。他發現自己原來過去一直活在雲端,從來沒有看過地上的人的生活。進入輔仁大學後,他發現自己對廣告實在嗤之以鼻。為了表現自己對廣告的負面看法,樓一安還在劇中設計了廣告業務Vita的角色,描寫她如何深陷在一個「大數據」至上的、沒有人情的工作環境。與電影在做的事情相反,樓一安認為廣告是靠「把人的面孔模糊化」來達到效果,等於是把人當作數字看。
但反而也是在廣告系就讀期間,他反而得以利用課餘接觸了文學批評與電影,並在同學陳芯宜的影響之下入行,兩人也就此成為最親密的夥伴。當年陳芯宜執導《流浪神狗人》(2008)時,正是與樓一安合作編劇,隔年換樓一安執導《一席之地》,也與陳芯宜聯合編劇。這個合作模式就這樣一持續到了現在,陳芯宜執導的影集《四樓的天堂》(2021)找樓一安聯合編劇,而陳芯宜也跨刀為《該死的阿修羅》編劇。
樓一安說自己擅長結構,而陳芯宜更懂得寫情感。他原本更堅持要讓作品比照「薛西弗斯神話」,讓人物不斷嚐盡苦頭、重回原點。卻是陳芯宜注入了這部作品更多希望的元素,殘酷固然存在,但也有了一些收斂。不過他也笑說,其實現在是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議,但一開始卻好幾次被她批得快要翻臉。事實上,最早批鬥他的類型敘事的就是陳芯宜。樓一安承認:「我的節奏就是慢,不管是寫劇本或者營造劇情的方式,就比較不是商業類型電影的那種方式。」
而之所以對多線敘事的敘事結構如此著迷,樓一安則說是受到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的《靈魂的重量 21 Grams》(2003)影響。他將之比喻為一個萬花筒,樓一安指出:「每一個色彩、每一個點都是一個顏色,但是你把它拼裝起來,他會變成一個圖像,變成一個特殊的圖像。這樣子一個概念將整個社會呈現出一個橫切面,透過不一樣的人來看同樣的一件事情,對我來說這就是我對於這個世界的詮釋。」
只是他與陳芯宜都希望避免透過這部作品去將罪歸咎在任何人或事情身上。在劇中,詹文與阿興都沉浸在動漫的世界,也自己創作,但在不同的時空背景與際遇之下,他們的選擇都大有不同。透過胡慕情、黃致豪等人分享的角度,樓一安反而更覺得自己不能輕易地去給出一個原因,他不希望讓觀眾看完之後廉價地做出判斷,因為他很清楚會一個鄭捷絕不是單憑幾個原因就能造成。這時候他在片中放置的靈魂人物,即莫子儀飾演的黴菌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在片中以記者的身分質問為何大家總是要急切地找到原因。
黴菌在片中沒有詳細的背景交代,但是卻以一個類似觀察者的角色看待整個事件。唯一的一次涉入,是在阻止詹文殺人時,他衝上前將他打倒在地,不過這場戲也並沒有被渲染成一次英雄式的出場,反而放大了黴菌打人打到成魔的猙獰表情。樓一安承認這的確是他的用意,他說:「很多正義魔人自己也不知道你有時會變成了什麼樣子⋯⋯。」
樓一安澄清黴菌的原型不是胡慕情,他在片中那種江湖味,其實原型是社運出身的知名記者鐘聖雄。樓一安進一步解釋:「他(鐘聖雄)全身是刺青,你說他是黑道大哥可能大家會相信,說他是記者,大家會嚇一跳。他的個性也是有點痞痞的,小莫的部分也是直接跟他當作一個原型,成為那個角色。他有一股憤怒的感覺,他對於這個世界有想要改變的衝動⋯⋯『你要來協調我的報導,門都沒有,不可能,我就是要照幹』,他就是那樣子的一個記者。」
之所以堅持邀請老友莫子儀飾演這個角色,樓一安說原因只是因為看他演了《台北歌手》(2018)、《親愛的房客》(2020)全是性情沉鬱的角色,他希望藉此讓他不要再憂鬱下去了。片中演員基本上對他而言都是一時之選,他特別點名莫子儀與黃姵嘉,強調這些老班底能夠做到什麼程度,他自己最熟悉,所以也完全放心。
「有一些台詞還是他(莫子儀)幫我改掉的,有一些可能還是有點太生硬,不該講的太白。」樓一安笑著說:「也只有他可以這樣子亂改我的劇本,他媽的!」
至於詹文一角的選角,找來了曾以《誰先愛上他的》(2018)入圍最佳新演員的黃聖球。在選角之前,他與黃聖球完全不認識,只是發現在試鏡就只有他能以一雙有力的眼神盯著他,絲毫沒有一點迴避,而且性格裡面又有點些許壓抑感,像是有個老靈魂住在裡面,這完全符合了樓一安對詹文的想像。樓一安也不否認為了讓他真的能進入角色的狀態,也寄給了一些他個人針對鄭捷的觀察。
不過樓一安卻也沒有將詹文的角色說死,他說詹文還是與自己最為相像。他稱自己從小就很壓抑,滿腔怒火卻無處發洩,是一個憤世忌俗的人。還是當了導演之後,才變更自己的「人設」,學會更開朗地與人相處。但仔細檢視內心,或許住著的就是詹文。
這種憤怒的力量最後使他完成了《該死的阿修羅》,樓一安不否認他想灌注一個「中二」的靈魂在這部作品之中,之所以取這個片名,就是要讓大家一聽還以為是哪本中二漫畫。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打算與市場訣別,他強調:「我不能再去想觀眾,但是我又要一直再去想觀眾。我要想觀眾的是,觀眾看到這邊可能會想要知道什麼?會不會想要繼續看下去?會不會想要問說,『那他接下來要怎麼辦?』但是我不能想我這個題材、這樣的故事會不會沒有市場,如果這樣想,就是沒有。」
「有沒有票房,我也說不準,但是至少我們是一個觀眾會進去看,會笑著走出來,會覺得滿好看的電影,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樓一安如是說。
作者按里有个小错误,“可待”是不是应为“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