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講場」曾經是香港電視史上的奇蹟。執筆之時,五夜講場中哲學、歷史、文學、社科都應該已經播完,到九月第二週最多存貨的科學組應亦已出清,這個一度是港台皇牌節目的知識清談節目,已經成為歷史。同時港台的另一長壽品牌城巿論壇亦已停止,亦再令人唏噓之餘不知說什麼好。
而本文,旨在記住美好的事物。2017年開始主持「文學放得開」時,並不覺得是什麼大事——是到走過了這許多,才知要記住的是什麼。
知識清談的價值
是到後來才發現,五夜講場之始,我個人原來參與不少。自從以前主持電台節目「思潮作動」,得到港台前輩如陳曼儀曼姐的賞識,說港台開自己的電視頻道時要找我。到得五夜要開時,曼姐已離職,是監製羅志華來談,說要做清談節目,真正以聊天的方式講學術,我便說是沙發加矮桌,有杯子可喝水,這已和當時巿面上兩椅一桌的方正設定不同。羅志華且強調要引入新的文化人;後來文學放得開也讓米哈、查映嵐、黃嘉瀛、黃鈺螢、勞緯洛等八九十後作家評論人更為人認識。
輕鬆談說來簡單,但在鏡頭前要保持清楚講到知識與流露真性情,其實並不容易,許多教大學的主持都要發展另一套技術。英國人以文學來社交,首相上任都要引經據典,但香港的氣氛遠非如此,有時在其它文學活動中聽到觀眾特別提到「看你們節目學傾計(聊天)」,甚感欣慰。歸根究柢,在本來嚴肅的學科談論之間要同時講笑,幽默的變速既為提神醒腦,也為了訓練靈魂的柔軟度:能夠辨識出同樣的知識以不同形態出現,仍然可以適應那氛圍,並為知識尋找更落地的語言。歷史組諸君在這方面尤其出色,難以望其項背。
而我請歷史組的譚家齊、范永聰二位過來客串時,總是提到文學組的特色是不避個人觀點,更有「文學組三批(粵劇行當語)」,迫他們吐露一點個人感受。這裡面有戲耍成份,有時被人嫌我玩得太瘋,但張敏儀大姐飯聚時表示欣賞我搞到「每人好似有個角色」,我就於願足矣——像陳煒舜的外語歌王、嘉瀛的邪牌妖姬、黃鈺螢的迷妹博士、鄧烱榕的耍劍道長、張婉雯的厭世大學老師,希望都能一一留在大家的記憶裡。你的學識、真性情都被重視並成其為角色,是大家願意上來文學放得開玩的原因。
上節目好玩,而且真的製造過收視奇蹟,多度得到電視節目大獎,種種成績讓五夜講場一直邀請到很多重量級的嘉賓,黃秋生上過哲學組兩次,我想邀請卓韻芝上來第三次但沒機會了,還有許多重量級的嘉賓本來在計劃中。無非是因為,身處不同領域的但對知識有熱情的人,都非常樂見這個知識世界的愉快一面呈現在公共視野中,願意付出與收入不相稱的努力。眾所週知,五夜的每集製作費甚至低於外判節目,所謂蔗渣價錢燒鵝味道。在原來港台的角度本是完美的:高質素、非商業、低成本、高收視、知識導向、脈絡廣大,本是公共廣播的絕佳示範。
優待文學與無為而治
我想銘記港台美好的一面:除了尊重知識以外,還有一種自由的精神。監製給予主持們最大的自由度,令磨合過程十分順利。「自由」,說來簡單,但其實背後要有知識的底氣,才能把持住大方向,作出最根本的判斷——羅志華和陳彩霞兩位監製,從來沒說過內容「太深、太學術」這種話,只會說「可以再講得好啲」,甚至要求論點推進。知識的底氣還包括一種讀書人的行事習慣,信任才能迅速建立。想起開初第一次談節目時,我隨口說出佈景設置、製作上的研究支援、大概預算,羅志華亦不說什麼,自去做他的工作,後來我要的東西就在了,而節目整體是他自己更高的視野呈現。我們完全信任監製的判斷,後來面對審查壓力時,各組在內容上亦是防守有道,假如是看內容而非以人來標籤,以節目的專業水平一定可以通過任何審查。嗟夫。
後來知道五夜各組中,文學組是唯一BAN到羅志華原橋的,自取「文學放得開」這個名。大概羅志華自張敏儀、陳敏娟、鄭惠芳等諸位大姐下來,已見慣文學惡女,不但對我時常順毛,連帶黃鈺螢有時飛揚跋扈,他也欣賞得很。文學組是有受點優待的,還聽說五夜本來只開文學,大概是因為港台自七十年代「小說家族」以來已有重視文學的傳統,羅志華本人也拍過九十年代的文學改編節目「寫意空間」。珍重文學作為根基,這也是港台很重要的傳統。羅志華一如許多大媒體中的文青般邊緣,有時甚至被工作人員「欺負」一下,到最後的聚會PA妹妹還叫著「又無人聽監製講嘢喇(又沒有人聽監製講了)」。那天結業聚會中大家都多謝羅志華,但沒人說出他怎麼做得好——依我看,五夜的製作歷史,真正體現了老子所謂「無為而治」的境界。五組風格各異,監製都能把握到關鍵原則而研磨出各自的風格,又各有一套溝通方式,自然而然就能發揮到。老子本身是貴族,「無為而治」也是一種隱在底氣中的高貴精神,能實踐出來殊不容易。
五夜講場的結束已成事實,而知識現在巿值甚高,江湖各處都想著承接之,五夜各組中人亦有謀另起爐灶的。但看來並不容易,原因就是上面所說的尊重知識、無為而治原來在其它媒體中並非常有,也因為港台始終是大眾媒體,既有的資源亦不是新網媒可比擬。我素來不是很懂得「結束」,結業聚會上大家都能發表得體的感謝宣言,只有我好像還在做緊(正在做)一樣談工作的可能,看來簡直像無身體的盔甲幽靈只知要上戰場。倒是羅志華在席間對我說,我們的五夜講場已經過去了,你要做新的東西儘管放手自由去做,但那會是全新的東西,不要被舊的束縛住。他的聲音依然很低,但突然像個智者,簡直讓我措手不及,回家再磋商幾輪,才了悟,是的那個我們那麼努力讓它看來保持著接近自己心中理想的樣子,輕鬆、自由、尊重知識的五夜講場,已經結束了,再想望做出同樣的東西,乃是癡人說夢。
無道則隱 散落四周
看到自己在做夢,不免流些眼淚。但「結束」這一課,也是時代的功課吧。後來我們更迎來了教協、民陣、石牆花等等的結束,甚至新世紀福音戰士都結束了——什麼是最讓我哀傷的結束呢,我的成長期是香港追求公共性的一個高峰,由公共空間、文學公共性等到公共廣播的五夜講場,終於見到燈火一一熄滅,不免特別唏噓。結業聚會上不少主持聲稱「這就是我人生的高峰了」,讓人憮然;我不會這樣說,但,香港公共性的高峰,我必須好好記住。
接受大量的結束之同時,我在學習何謂「無道則隱」:「隱」並非「沒」,並不是所有東西都被淹沒,只是隱於野、隱於巿。看不見,但存在。哲學組、社科組、科學組都各自求出路,開節目、開PATREON,我自己的PATREON的錢基本上全是用來製作節目,有賴巿民支持——我們對知識的熱情不會消失,它並且是呼喚著在這個亂世中對知識更有追求的香港人。生於光明的人亦需要學習在黑暗中摸索,將之變成另一種滋養(即使並不舒適)。
最後結束的日子恰逢奧運,五夜的播出時間調了又調,製作人員也是在網上節目表登出時才確認節目可以播出(及其時間),港台現時內部的煎熬可以想像。每次我問節目何時出街,監製陳彩霞的聲音都有點發顫,說對不起我們如果知道一定會早點告訴你的。我知她心中難過,皇牌節目被當垃圾一樣掉來掉去(扔來扔去)。而我可以肯定地說,我們這群主持心裡明白,從來沒有怪過製作團隊分毫。看著熟悉的事物變得面目全非,是香港人現在的痛;MLA唱「目睹最美好的事物粉碎」,如今才知是白描。因為是「奪舍」,舊魂與新鬼的氣息不免混合,榮恥共染,現在人們罵港台時,舊港台人心中委屈。公共廣播的精神,好好的一個九十年招牌,現在是官媒。本文正為此而寫:想要記住我見過的,香港電台尊重知識、自由與無為而治的公共廣播精神。
以后一定补全这个节目
好喜歡小樺做主持,風格活潑,把一些嚴肅的文學話題說得有趣。
謝謝鄧小樺的文章。
因為五夜廣場,我看多了書呢。
特別喜歡 馬奎斯那一集。
感謝這裡的朋友回應,溫暖於心,我想五夜諸組及製作人員聽到有人會為節目而打開眼界,多去接觸不同事物,就已經十分開心。識者的欣賞是最重要的。隱而不沒,知識不死,我自己也在努力製作,容我在這裡賣一下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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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不知道,但五夜講場是我等九十後看過最高質的電視節目
一直以來真的十分感謝
多謝
五夜講場無了,真係可惜。
一個鐘節目(有廣告),詳細的內容就不能談太多,經常主持、嘉賓講到興起,就時間到了。
結果,去書店睇書,回想起五夜講場的內容,會買那本書來讀。
文學放得開令我讀多了香港、中國文學,特別是中國文學。一直以來我有種偏見,49之後的中國作家,因為三反五反、文革的關係,總覺很難讀。不然中日戰爭,一股撲臉而來的愛國情懷,為此對莫言的作品,讀得不舒服。
但文學放得開,令我知道中國作家有另一面,知道了蕭紅,知道了沈從文,他們的名字一直都知,就是無動力。讀了文學放得開,就有了動力想找他們的作品來讀。當然,他們不是49年前死了,就是49後無從事寫作,但他們的作品是值得去讀(題外話,沈從文的繁體書很難找到,除了邊城找不到其他)。
這些年來跟著文學放得開的討論話題,多涉足了很多不同領域的書,謝謝小樺,永遠的女神!(歷史組是男神團啦
什麼都不想多說了,就說一句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