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論粵語里程碑人物,「霑叔」黃霑(1941-2004)定是頭幾位可想到的。《獅子山下》、《上海灘》、《滄海一聲笑》⋯⋯這位前輩詞人、作家、作曲家的作品,影響遍及廣大華人世界。2004年黃霑身故後,一班香港學者啟動「黃霑書房」計劃,歷時兩年多搜集了黃霑歷年的專欄文章、學術論文、手稿、樂譜、傳真、信件等文獻,終在十六年後出版了《保育黃霑》一套五冊,展示了黃霑身世與香港軌跡的交錯,他對流行音樂的心得和見解、與同代音樂人的交往,成為研究黃霑至為重要的專集。端傳媒為此專訪在香港大學任教多年、長期關注流行文化和香港社會發展的編者吳俊雄,追古撫今,探究黃霑與粵語文化的關係。
一瞥霑叔書房
流行文化研究學者吳俊雄說,踏進黃霑的書房,「最記得是書,好多好多書。」
書房裝潢和陳設簡約,沒有無謂的大件傢俱,沒有地氈。「家居感覺很強,廚房常煲著湯水。」他第一印象,霑叔除了是讀書人,也信佛理,一入門口就是一座三呎高的佛像。「一部小型的琴,正對佛像。」
書架比他想像中井然有序,就不同項目排放相關的書。手稿、文件與剪報分類妥當,按時排序。其中吸引他注意,是某幾本「牛頭不搭馬嘴」的書,「蘇軾作品集,旁邊放了幾本Edward De Bono講創意思維的書。」受Edward De Bono啟蒙的霑叔,90年代做了不少創意思維的講座,常引用蘇軾等古代詞人作例子。
「有種感覺,他觸類旁通,把表面上似乎無關的東西,串連在一起。」
翻開霑叔的書一看,很多劃線和記號。「你見到一個好活躍的腦袋,不斷問古人,是否真的這樣?」例如一本民歌歌詞書,專寫那種直白情歌——我愛你愛到要跟住你死啦——黃霑在旁邊寫道 :「寫得真好!寫情應該咁樣(這樣)!」霑叔總是「人未到,聲音先到」,連讀書也七情上面,眉批「有聲」,如同本人。
但在書房,吳俊雄見到的更多是霑叔豪情萬丈底下,不為人知的細密與認真,還有其他。
2005年,吳俊雄與霑叔兩位論文指導老師劉靖之、梁啟平,應霑叔的家人之邀,到書房察看霑叔遺物。
未有保育念頭前,吳俊雄不違言,最想私藏是黃霑在香港大學讀博士的手抄筆記。「因為與我最近。」
97年至2003年其間,黃霑旁聽在香港大學社會學系任教的吳俊雄,兩課有關香港流行文化研究的課。行內人、研究對象與研究學者真正的碰面與相交,竟是在學院。「24個星期,風雨不改,他坐在第一排的第三個座位,密密抄筆記。」
翻開那本筆記,猶有溫度,好像霑叔未過世,「可以與他對話似的。」
吳俊雄大學辦公室的工作桌檯面,一大塊玻璃,壓著一比一實物複印的黃霑書檯,即當年察看遺物,書檯一瞥的定格。霑叔的書檯當眼之處,有眼鏡、放大鏡、口風琴和稿紙。前方是電視機和音響、 唱片和影碟。音響櫃內有電影《大家樂》的製作筆記、「迪士尼樂園巡迴表演」的歌詞手稿集等。
「我們搞學生報,頗受《號外》影響,它76年創刊,一整本印講流行文化,以及歌影視產生出來的話題,即使連小說也夾雜了這些元素。當時香港作為城市,除了是中國邊緣地方,也是發達的現代城市。」
晚年黃霑的手邊書是《禪門日誦》和雍正帝自輯的《悅心集》。
書檯如今「陳封不動」,保有霑叔生前的氣息似的。虛虛實實的。的確,黃霑去世後,兩人辛勤伏案的案桌,以另一種形式「神交」。
粉絲與開荒牛
「梁款」的分身,令吳俊雄有別於一般傳統社會學系的學者。受左翼理論影響,治學認真嚴謹之餘,卻藏了個貪玩、貪看和貪聽的心。
吳俊雄化名為「梁款」,90年代開始,在報章雜誌以跳脫地道、好玩的文字,寫下一篇篇流行文化評論文章。是個「學者型」歌影視超級粉絲。
「當時吳俊雄做專業嘢,梁款就做騎尼嘢(古怪事)。」梁款的名字,最早出現在香港大學刊物《學苑》。1977年入讀港大,1979年任《學苑》總編輯的吳俊雄,說77年以前幾乎沒有人寫流行文化,他和一班同學嘗試開闢專欄,大講流行文化。
「我們搞學生報,頗受《號外》影響,它76年創刊,一整本印講流行文化,以及歌影視產生出來的話題,即使連小說也夾雜了這些元素。當時香港作為城市,除了是中國邊緣地方,也是發達的現代城市。越來越多有錢人,也有很多色彩、種類的文化產品,但一般都不是高深精緻,而是大眾文化,娛樂文化。」
據說因編輯部人手不夠,吳俊雄人格分裂,化身不同的筆名寫文,學生報有一半文章出自他手,而其中一個筆名是「梁款」。梁款的定位,有意識地擺脫學究味,「堅持地道、細緻,跟用家對嘴。令六歲的小孩和一歲的豬(麥兜)都有感覺,有啟發。」他記得其中一篇專題,「梁款」長篇大論,寫電視劇《變色龍》,提出了什麼香港意識。
自小在西環成長的吳俊雄,是會記得「西環住了好多發唔到達的潮州人」,包括他父母。他自小就把西環的庶民日常,或底下階層的營役與娛樂,當作電影觀賞。其後家庭經營小型山寨,家境好一點,父親會買來德國製收音機,英國製喇叭,品味音樂。也時常帶十一、二歲的吳俊雄到戲院看邵氏電影。
「我讀華仁中學時,呂大樂(社會學學者)坐我隔離,兩人興趣相近,經常結伴看戲。」因學校是耶穌會辦,作風自由,吳俊雄和呂大樂不時走堂,到附近的京都戲院看電影。其後,他們和同學成立『大眾文化行動組』,熱衷做街訪,研究流行文化的影響。
在另一個訪問,吳俊雄提到,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由觀眾,轉而學術和研究角度,看待自己的興趣之物。
(當年)學者們習慣看輕普及文化的流行音樂,覺得只有古典音樂、文學值得研究。特別是法蘭克福克學派認為製作流行文化的工業由資本家操控,「利用流行文化流水式的生產模式,令文化再無自主。」讀黃霑的論文,他逐一提出反對論據,大有平反之意。
九十年代,香港流行文化仍然「未有資格」步入學術殿堂。梁款曾在專欄寫道:「學院關心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在香港的延伸湮沒,或工業化對社會秩序的撞擊,多過普通人如何挖鼻交心的小問題。」「最早期的香港普及文化研究,全靠一群年輕學者、研究生和文化人在學院的邊緣大膽挑撥,誤起爐灶。」
吳俊雄的確感受到,當年學院對流行文化的不重視。黃霑博士論文也寫道,學者們習慣看輕普及文化的流行音樂,覺得只有古典音樂、文學值得研究。特別是法蘭克福克學派,他們認為,製作流行文化的工業,由資本家操控,只求利潤,以及「利用流行文化流水式的生產模式,令文化再無自主。」讀黃霑的論文,他逐一提出反對論據,大有平反之意。
早於九十年代中期,吳俊雄等學者,嘗試做開荒牛、先行者,「誤起爐灶」。「其他學科積累了一百年的研究,西方或本地研究也多,如香港工業發展,香港家庭等。但研究香港流行文化差不多由零開始。」他教書只能「撞下撞下」,今日不知明天教什麼。因沒有書本參考,沒有太多正規的學術文章,要趕潮流,很多都要自己構思。
至2000年,開始多了學者研究,可以旁徵博引,才漸漸豐富。
「霑叔也是梁款的讀者?」
「不知道,不過霑叔有引用過梁款的文字。」反而是吳俊雄作為電視迷,第一次在銀幕上見到黃霑當香港小姐司儀,「最先見到他台前略癲狂的樣子。」而每晚電視汁「撈飯」,總聽到好多由他創作,有意境的歌詞。如《家變》,《狂潮》,百幾集電視劇,每晚片尾一定見到顧家輝、黃霑的名字。
「他們Set了典範,好的歌就是這些,應該觸碰你心裡的感情,而他們寫的,我有Feel。」
其後,吳俊雄在整體霑叔的遺物遺稿後,觀點超出了藝人與電視迷之界分。他發現,在製作書冊第五本「黃霑年輪」時,本想做霑叔的生平,卻變成了香港的生平。例如黃霑八歲隨父母從廣州來港,落戶深水埗。他是1949年那一批逃避戰亂的香港新移民。與同代走難的幾百萬人,是「選擇了香港的中國人」;1951年入讀喇沙,讀「番書」,接受殖民地教育;在深水埗親睹「石峽尾大火」及其後的「雙十暴動」。自小雙十,家中掛上民國國旗,他反覆思考落地與生根,國族身份等問題;1956年,當香港社會步入轉型之年,電台電視、廣告及大眾娛樂興起。他熱愛粵劇戲曲;國語、外國電影及音樂,跟隨梁日昭做國語電影配樂,及口琴演出。「入到片場,上海來的演藝人都是霑叔的師傳。」
吳俊雄在整體霑叔的遺物遺稿後,觀點超出了藝人與電視迷之界分。他發現,在製作書冊第五本「黃霑年輪」時,本想做霑叔的生平,卻變成了香港的生平。
1965年,黃湛森才以「黃霑」為藝名,正式出道,在麗的映聲主持文化節目《青年聯誼會》;其後一直以此名,演戲、 填詞、編劇、作曲和寫專欄;以及正式入行,製作廣告。被香港人視為一代鬼才。
黃霑在他香港大學的博士論文,詳細分析這段影響他,也影響香港流行音樂發展的「前」脈絡,大眾娛樂如何從國語、西洋流行音樂與電影,轉捩為「本土粵語」為主流王道。他曾引用吳俊雄《尋找本土香港意識》:
「香港人覺得自己屬於香港,對他產生一種投入甚至自豪的感覺,其實是一個適逢其會,和相對地點滴自發的過程。」早年香港人本土身份的確立,流行文化推波助瀾不少。
吳俊雄想到更準確的形容,述說霑叔與他那一代人的關係——吳俊雄1957年出世,霑叔大他16年,1941年生,是介乎於吳俊雄與父輩之間的1.5代。「霑叔最特別,是他另一隻腳,踏在第二代,負責把第一代吸收的東西,如中華文化的養份,轉化為第二代也聽得懂的東西。」
吳俊雄那一代人,及其後數代人,吸收1.5代人所發展和建立的香港流行文化和氛圍而成長。
「我們和之前的世代,好大分別,我們土生土長,沒有鄉下記憶。在資本主義社會生活,得到安樂的生活,中間好多野你要犧牲、掙扎。這大堆開心不開心的感受,我們要Make sense of目前見到,了解在香港長大的經歷,而霑叔這班創作人提供了某種東西。當時總覺得吸引。」
吳俊雄在《保育黃霑》特別提出,1976年是黃霑最重要的年份,也是粵語流行音樂重要的年份之一。那年,黃霑創作了《問我》,第一套新浪潮電影《跳灰》的插曲。「他和他那代人,許冠傑、鄭國江、顧嘉輝等人,用粵語寫本地心情、現代心情。霑叔提出了「我係我」,把當代本土香港人要對自己負責任這件事,釋放出來。」
幾十年後,吳俊雄換以師友身份,處理黃霑的遺物。身位復歸了「研究對象」與「研究學者」,終於一窺曾經令他著迷的流行文化創作黑盒。
「書房有好多歌詞手稿,抄下了最後版本,甚至有第二稿、第三稿的痕跡,如鉛筆痕,紙仔,貼著寫道:「點解我要咁改。」你知道了香港流行文化學者一路以來「估估下」的東西——流行音樂究竟如何生產?而黃霑幾乎都畫好圖,告訴你,例如《滄海一聲笑》如何經歷難產的過程,最後第七稿為何變成如此。」
「流行文化與政治文化好不一樣,創作人趕時間,整個創作過程不是學院派,要費煞周章,要寫好藍圖。很多時即興,趕時間,但流行文化創作從來沒有什麼紀錄,有一份電影劇本已經好好。」吳俊雄認定,黃霑的書房是香港流行文化的大寶庫,決心要保育。十幾年的保育過程,在霑叔身上,吳俊雄經常有一種,從他身上「又遇到新事、新物,可以向外發放的興奮。」
3.7kg重的套書《保育黃霑》,甚至透視了香港流行文化發展、香港歷史另一切面。也是吳俊雄,又名梁款,一位香港流行文化粉絲與學者,及數代人成長的透視。
「香港人覺得自己屬於香港,對他產生一種投入甚至自豪的感覺,其實是一個適逢其會,和相對地點滴自發的過程。」早年香港人本土身份的確立,流行文化推波助瀾不少。
跟吳俊雄上黃霑的一課
端:保育人的一生、或者以人為單位的保育,有別於以往「實體保育」,如文物、建築或空間的保育。十多年來《保育黃霑》的成書過程,你對「流行文化保育」有沒有新的體會和理解?
吳:以人為單位的保育很少,但未必完全沒有,但如此系統和規模,黃霑屬於比較突出。保育黃霑和保育皇都戲院有點接近,兩者都是流行文化,有別於天星皇后碼頭等殖民時代建築,它自有另一套較大的論述。皇都戲院或者黃霑,近年大家比較留意,如最初一開始講,在學院研究流行文化是一片荒地,你保育,歷史通常由皇宮開始,慢慢由巨宅、厲害家族的建築群,通常是硬件,大歷史,大人物。之後才落到小人物,小歷史,如娛樂歷史等,都不是最先被擺上檯面的東西。皇都和黃霑,表面上是戲子,不擺上檯面。
有人爭論,如果香港沒有黃霑,沒有鄧麗君,又是否香港呢?
因為香港離開皇朝很遠,重要的事情都不在皇宮,而是發生在街頭、流行事物上。出了這套書,更確定如果不通過黃霑(或製作流行文化的人),你是沒有辦法講到香港故事。
那是香港的邊緣故事,它是一個商埠,自覺做「細藝嘢」(小勞作),一班人在這裡生活,希望明天生活好過今天生活而已。其一是做實業,穩紮穩打,搵食搵錢(討生活賺錢);其二是香港人把生活的感覺,都放在文化娛樂,所以流行文化是香港重要一面。霑叔是流行文化標誌性人物,所以由他帶出香港故事,很適合。霑叔獨特之處,沒有一個人像他「多瓣數」。
端:與你曾經研究的歌神許冠傑,或其他流行文化的標誌性人物對比,黃霑有何代表性?更能透視到流行文化工業,甚至是香港故事?
吳:從流行文化的層面,阿Sam和霑叔都是很重要的人物。他和黃霑的分別,一個靚仔,另一個唔係咁靚仔(笑)。阿Sam是一個明星,站在台前。台前也重要,當出現一個人,大家都喜歡,就變成投射的對象,他作為一代人的投射對象,你會想,如果好像他唱歌那麼好,就發達啦,好像他這麼靚仔就好啦!他是可以黏得住的象徵物。
霑叔不靚仔,但寫好多東西。這方面,阿Sam一輩子都不夠他來。霑叔在行內樣樣通曉,也在專欄記錄有關的事。全香港沒有一個演藝界的人,同時是專欄作家,而且寫了四十年,每日都寫,有時甚至寫幾個專欄。一篇寫風花雪月,另一篇就寫娛樂人物,總有一篇碰到行業發展。
這套書最重要的內容,都來自霑叔的專欄文章,四十年來,由1968年至2004年間,他把九成的剪報剪下來,並排好時序。而且由行內人講行內事,霑叔亦有知識份子退後一步的能力,不只講八卦事,也有好多觀察和反省,甚至回望行業發生什麼事。比起其他演藝人,他是更好的Storyteller。
那是香港的邊緣故事,它是一個商埠,自覺做「細藝嘢」(小勞作),一班人在這裡生活,希望明天生活好過今天生活而已。其一是做實業,穩紮穩打,搵食搵錢(討生活賺錢);其二是香港人把生活的感覺,都放在文化娛樂,所以流行文化是香港重要一面。霑叔是流行文化標誌性人物,所以由他帶出香港故事,很適合。
端:有別香港人對黃霑的普遍印象,如「鬼才」、「香港仔」等,你另外強調其「匠人」的特質。在他書房裡,你發現到什麼能突顯他這一面?
吳:只看他的書櫃,就知道他讀好多書,而且是這樣讀書,其底蘊是這樣浸淫。後來看他怎樣創作,匠人的感覺特別強烈。特別八十年代中,香港流行文化之前都是食老本,打天才波。到某階段一定不夠用。
霑叔會講,演唱會靠五光十色,靠換衫來吸引觀眾是不夠,例如法蘭·仙納杜拉來香港演唱,只靠一把靚聲融化你,為什麼不可以學人,一把靚聲,一支結他?他寫很多,理想的流行文化就是專注,下苦功,剔除無謂的枝節,精益求精地做上去。
後來看他的手稿,認定他就是匠人。電影配樂如《黃飛鴻》,老徐(徐克)給他25萬做配樂,但霑叔倒貼六萬,花了兩個多月,做了以前的電影人沒有做過的事,把一首古樂《將軍令》變成西洋流行曲,林子祥唱,花個幾月,找來二十多個《將軍令》版本鑽研。而且他有本事找來中樂團最Top演奏師黃安源拉二胡,中樂團配戴樂民的電子琴。他說,這是中國音樂其中一種現代化的方式。
端:你提到黃霑音樂上的嘗試和實驗。霑叔的博士論文有一部份研究中國音樂、上海國語時代曲、樂隊,以及粵劇文化等,如何影響香港粵語流行音樂發展。你如何看黃霑這種有前因、有脈絡的「香港性」?
吳:書展講座上,我約略講過,黃霑屬於「1.5代」香港人,一隻腳在第一代,另一隻腳在第二代。他就在中間,既有第一代人的影子,如1920、30年出生的人,自然與中國的關係千絲萬縷,如上海來的演藝人是他的師傳,他入到片場,就見到一班上海大師。即使是粵樂大師,如紅線女等,都來自省廣的,他其中一隻腳踩了在這些中華文化的養份。即使他讀喇沙,教會學校,最厲害也是中文科。教他中文那班人,全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大師,喜歡詩詞歌賦,喜歡翻譯,也是古文人。他的出身與中國文化脫不了關係。
但最特別,是他另一隻腳,踏在第二代,負責把第一代吸收的東西,轉化為第二代也聽得懂的東西。不再是用古文或四字成語「Sell畀」第二代的戰後嬰兒,他把古文意境變成地道語,廣東話。如他創作的廣告語,可口可樂的「認真好嘢!」,家計會的「兩個就夠曬數」或「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說他是香港仔,因為他說的話,香港人明。而且他時不時夾雜了第一代喜歡用的語言,如滄海一聲笑,很古意,但又簡潔、精煉和敏感。任何第二、三代的香港人也看得懂。
黃霑屬於「1.5代」香港人,一隻腳在第一代,另一隻腳在第二代。他就在中間,既有第一代人的影子,如上海來的演藝人是他的師傳,他入到片場,就見到一班上海大師。但最特別,是他另一隻腳,踏在第二代,負責把第一代吸收的東西,轉化為第二代也聽得懂的東西。
端:提到霑叔創作的廣告語,你曾說霑叔一生人唯一一份全職是廣告人,而廣告創作影響後來香港粵語流行音樂的面貌?你如何看霑叔這身份和創作的關係?
梁:那時廣告行業很特別,對於後來他們如何做流行文化,起了決定性作用。當時在廣告界,要頂住兩種勢力,一種「外來勢力」,如美國可口可樂廠,廣告語是「It’s a Real Thing.」,無得改,你諗你。特別當年,外國人對本地人從來都歧視,我是上級,你是下級。另一班他要頂住,是上海文人,當時廣告公司主筆,有經驗能力的廣告撰稿人多數上海來,他們喜歡古裝中文,廣告語一定用四字成語,如齒頰留香,畢生難忘等。初出道,霑叔要令兩班人同時Buy他。當時他年輕,未做過這行,花了好多力氣做成幾個大項目,如可口可樂,人頭馬干邑等。這對於後來他做流行文化,影響很大,一定要撇開八股,現代化,不用以前的「陳言死語」。
後來我和周梁淑儀(70年代任TVB助理總經理)談,在TVB叫人寫電視劇主題曲或者插曲,她提議,不如學黃霑那些廣告歌,本地,短小,口語化,不累贅。周梁本人最大的貢獻,是做了一堆《狂潮》、《家變》等長篇電視劇,徹底把電視劇的Landscape改變。以前仍是青宮殘夢,到了周梁年代,變成真正的香港電視劇,也配上香港式的歌聲。我們成日講,霑叔等人模塑香港一代的聲音,這些例子可以見到。
端:黃霑作為你與父輩之間的1.5代,你是1957年出世,霑叔大你16年,即你吸收1.5代人所發展和建立的香港文化和氛圍而成長,七十年代開始,你如何感受由這班人所製造的流行文化?
梁:香港人身份建立,流行文化是一大推波助瀾,有段時間,流行文化是二五仔,自己不喜歡粵語歌曲,也不喜歡粵語片,1970-1971年那時全港粵語片放映量是0。那時流行文化,背叛本土語言到那種程度。大家認為娛樂水平,英語最好,國語次之,粵語唔掂(不行)。甚至連粵語歌都未出世。直至1973年,戲院上映《七十二家房客》,第一套粵語電影,由TVB藝人用《歡樂今宵》的方法,在大銀幕放映,大家覺得好笑和親切。74年就是《鬼馬雙星》,許冠傑以粵語講故事,唱歌。霑叔在中間也推波助瀾,最初他主要寫國語,因為市場不要你粵語歌。75年後霑叔開始大量寫粵語歌,如《射雕英雄傳》、《狂潮》。最特別當然是《問我》,新浪潮第一套電影《跳灰》插曲。
霑叔的論文寫道,本來《問我》講自己,唱唱下,變成了全香港人的歌——「我係我」,把當代本土香港人要對自己負責任這件事,釋放出來。他和他那代人,許冠傑、鄭國江、顧嘉輝等人,用粵語寫本地心情、現代心情,不再講掛住鄉下,而是「我係我,我係一個現代人。」
端:你當年有追星嗎?
吳:不是現在這種追星(笑)。買碟、睇戲、留意動態就有。我好喜歡阿Sam(許冠傑),他是歌影視跨媒體,最先看他是電視Gag show《雙星報喜》,每星期一次,之後再是電影《鬼馬雙星》,再買他的唱片。以後他每出一張唱片,我第一時間去買。70年代中,歌影視跨媒體成為香港主流,你一樣通,要瓣瓣通。上一代,你唱粵曲就唱一世,界線分明。當時由你最喜歡的東西,總結這些就等於香港啦!
霑叔等人做了這一堆我們很喜歡的東西,自然成為香港人決定性的元素,一定有「輝黃」(顧家輝、黃霑)的歌。那時我在英國讀書,經常琅琅上口,也是他們的歌。最香港的事,就是這些聲音和影像,所以身在英國,死也要去唐人街睇《半斤八兩》,午夜場花幾磅也要看。
端:霑叔97年在港大讀博士學位,旁聽你的課,你作為流行文化研究學者,霑叔作為行內人,也是你的研究對象,你們之間有沒有什麼有趣的爭論、誤讀或者對話?
吳:我們沒有爭論,是他教我東西,這樣說好似好假(笑)。我讀書多年,最不知道行內事,作為觀眾十幾年,觀眾角度我很熟悉;書,我好熟,英國伯明翰大學以至香港那班大師如何分析流行文化,瞭若指掌。但我沒有「製造流行文化」的現場感覺,霑叔最強是這方面,他前線經驗豐富到不得了,好多時坐下談天,他補充我好多思維的空隙,提醒我,事情不是這樣,也不只是這樣。
本來《問我》講自己,唱唱下,變成了全香港人的歌——「我係我」,把當代本土香港人要對自己負責任這件事,釋放出來。他和他那代人,許冠傑、鄭國江、顧嘉輝等人,用粵語寫本地心情、現代心情,不再講掛住鄉下,而是「我係我,我係一個現代人。」
最深刻一次,電影《黃飛鴻》徐克拍李連杰,他刻意用低角度拍李連杰,課堂上我說,代表偉大的巨人幫中國人打出一條血路。霑叔皺眉頭說,出來飲茶,傾傾。他說拍攝時他在現場,低角度只因為李連杰拍上一場打鬥,打到腳斷了,根本拍不到下身。只可以用低角度拍,「你分析的角度是錯的。」
我當然可以反駁他,即使李連杰不斷腳,徐克都會選擇這種鏡頭,因你要拍個偉人,一定這樣拍;有時不是創作者的企圖可以解釋云云。但他所說的,好入到我肉,我不知道現場的「意外」。而流行文化的主旨,就是意外,特別香港流行文化,拍攝現場飛紙仔,根本好少Storyboard,臨場又會改。演員沒到,找另一個演員來做,如《天蠶變》,連主演都變成另一個人。
這種臨場、意外、即興、碰撞,快快地一班人做出來,用所有的文化理論,好難解釋到,但香港流行文化有一大段時間是這樣做出來。李連杰之事還可以爭論,但香港流行文化的意外性,我讀沒有一本書講到這東西,是徹底盲點。他真的是我老師。
端:花了十六年時間,《保育黃霑》出版了,可以談談整個團隊的組成和分工?下一步是?
吳:團隊是自由組合。過程中出現什麼項目,熟悉項目的朋友就走在一起。最初復修的階段,最多人參與。因為你需要整理眼前的一堆物件,否則走不下去。我自己讀社會學,書蟲一名,連復修一張紙也不懂。那時找了在博物館、資料館專家,有四至五人加入,主力做保育復修,連我一共七、八人,用半年時間盤點物件,做最基本的保養保存。後來我們選取部分遺物,在香港大學鄧志昂樓辦了三天的展覽,叫「霑叔讀書的日子」,對世人說,我們找到一堆東西,需要做點什麼。這十幾年,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十幾二十人在黃霑書房的大雨傘之下工作過。最多時候是三人工作,我和另外兩個,一個聘請,另一個志願,他們都喜歡流行文化。三人不時做圍讀,手執霑叔的手稿和文章、書信,讀完再讀,在當中找到個主題,再記錄下來。
黃霑還有好多東西未發表,如Failed Project,他試了好多自己覺得不見得人的東西;另外,還有黃霑的色情文化,這次完全沒有碰到。他那本《不文集》,年年有人問,會否再出版,我會回答他,《不文集》不是一本書,而是前前後後一大堆他所寫過的性文章,《不文集》只是其中一個旗檻出品。他其他很學究地探討「性」。在明報周刊出,一邊是專欄「不文集」,咸濕笑話,但你翻過一頁,另一邊是「性的歡樂」,另一個專欄,好正常地談「性是人天生的東西」,為什麼要怕而不追尋?如果做黃霑的性,表面是不文集,裡面還有好多其他內容。
端:讀過你明報訪問導演莊澄,你問了他三條問題作結,他說好難回答。我嘗試換少少字眼,也問你:黃霑是什麼?香港是什麼?人生是什麼?
吳:黃霑是什麼?黃霑是朋友,他是我面對面,認識的朋友,而且他也是香港人的朋友。這說法好似好濫,但他就是有此特質,我們不會講顧家輝是香港人的朋友。但他是。因為他親民,Approachable,是文人但不文,可以講粗口,講完無件事,「有咩咁大把啫?」他這種態度令他可以跨越不同的界,令他來往自如,沒有什麼架子,沒有什麼顧忌。他也做了好多香港人記憶深嵌的東西,如《問我》。
香港是什麼?香港是一個常變的地方,變幻原是永恆。整個戰後歷史,香港不斷變,每十年變一次,書冊第五本「黃霑年輪」,本想做他的生平,做做下,變成香港的生平。發覺每十年,香港就出現好不一樣面貌的東西。如果要總結香港,它就是不斷變動中的群體,每一期都有新挑戰。所以要特別留意,幫我們解決和面對挑戰的人,如何把香港變得更好,所以我常強調,1.5代、2.5代的香港人。他們在版塊變動間,Set了好多階模,由古代香港變成現代香港,靠他們寫了不同的歌,拍了不同的電影,令我們覺得下一個階段應該這樣走下去。
人生是什麼?人生就是在不斷變動中,擁抱著永恆。在香港很感受到此事,特別近這幾年,如何和相親相愛的人,企好,擁抱著永恆,就是人生的目標。
黃霑是什麼?黃霑是朋友,他是我面對面,認識的朋友,而且他也是香港人的朋友。香港是什麼?香港是一個常變的地方,變幻原是永恆。
後記
吳俊雄也有留意近年香港流行文化的復興之勢,他喜歡林家謙和Serrini,說林家謙,「個樣不是好有表演技能,但這就成為了一種表演風格,他一出場大家都期待。」而Serrini,「不得了,風格多樣化,有一種爆炸力,好多以前的女歌手都沒有。」
Mirror十二子他不是個個認得,追過《大叔的愛》,特別欣賞Edan和Anson Lo的演技,「追回他們唱歌跳舞的MV,當知道演戲只是他們的副業,覺得驚人。」
新形勢下的明星,都不同以往,是化整為零。吳俊雄說,他反而喜歡現在的流行文化,沒有包袱,願意試新、不怕失敗的那種勢。「霑叔一定喜歡,以前他自己也埋頭做了一堆新嘢,不知道行不行。就像現在,失敗也不用死,因成本低,自由度更大。」
原來黃霑還有好多東西未發表,如Failed Project,他試了好多自己覺得不見得人的東西,什麼也有,如電影劇本《調景嶺風雲》,也有一批三分鐘粵曲的歌詞,將唐詩、宋詞「流行曲化」等。
他說,這種試新,不怕失敗,誤打誤撞。在意外中,不斷創造。讓我們了解到「香港是什麼」。香港就是「試做九件的錯,終於讓我們見到,檯面上第十件好東西」的創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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