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年道具師全哥:香港在變,香港電影在變,但繼續爭口氣?

我好心痛,明明香港道具也能做到,怎麼不信自己?凡事不親力親為,會看不到自己的價值。
香港 影視 風物

後疫情時代,人們重新檢視日常,思考怎樣突破限制去開創新局。落到香港電影行業裡也如此。需知香港影視產業本就面臨多重困局,積存不少如人才流失、斷層或工資爭議等結構性難題;需待解決;近一年來社會情況有變,不少影片更遇上審批、製作及發行的難關;加之疫情反覆,政府三度勒令戲院停業,累計長達163 天之久,即使如今容許有條件復業,也有多項營業規定帶來隱憂。

拍製到放映皆困難,年度上映的電影大幅度延期,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更宣布延至2022年舉行,首度將兩年併為一屆。這些都可見香港電影業在時代亂局中承受的考驗,相較名人大腕較易獲外界關注,幕後工作者的辛酸卻較難為人看見。

行外人未必清楚,在香港,電影行規多是開戲才組隊,當影片撤檔、戲院關閉、劇組停工,牽一髮動全身,不少散工制及無固定收入的電影人,縱各有專長在過去的一年多也無用武之地,紛紛陷入失業或需轉行維生的境況,苦是自己知,痛卻不足外道。人稱香港電影「道具全」的資深道具師全哥,也曾在疫期面臨這樣的境況。

全哥本名張偉全,曾參與杜琪峯(杜sir)的《樹大招風》、《神探》、林嶺東《迷城》、許鞍華的《明月幾時有》及《英雄本色》、《A計劃》等大作,而今,他坐在觀塘道具房內,不徐不疾、不卑不亢的講述自己多年道具師經驗,也當作經歷時代風潮而略盡綿力,為同業精神上打氣。

「我相信電影是『人』的行業,群體力量非常重要。如果繼續一齊做、一齊試,就算幾艱難也好,或者都會做到幾多有幾多,慢慢行出方向。」

道具領班的自我修養

「未來怎麼變化?大局的事,無人可以說得準;人微言輕,不敢說怎樣幫人。但我回想入行至今,開心過、辛苦過;離開過、回來過。起落之間,發現『有挑戰、考執生(考驗靈活變通)』是電影行業特別好玩、有滿足感、也叫人捨不得離去的原因。」

從業多年,全哥既要處理個人生計,也得照料行業手足,難免有疲憊和懊惱,但他倒無怨懟。參與過那麼多大製作,算是久經「道具」職涯的高壓力訓練,行業內人都知他慣於一派安然地回應眼前困局,可見內斂與沉實。「靜看風雲變」的態度是不知不覺間養成的。他談起疫情期間行業慘淡的面對也是這樣:

「當刻,我沒能力講偉大的道理、必然的承諾,只是有時也會想:個人位置之上,會不會也可盡力做一點事?我相信電影是『人』的行業,群體力量非常重要。如果有一個人、兩個人或更多人繼續一齊做、一齊試,就算幾艱難也好,或者都會做到幾多有幾多,慢慢行出方向吧?」

全哥的辦公室的牆上,掛上了一幅由朋友送贈的牌匾,寫上「最強偽鈔大王」。
全哥的辦公室的牆上,掛上了一幅由朋友送贈的牌匾,寫上「最強偽鈔大王」。

「學藝有專攻當然好,但拍戲更講求廣泛的知識。我們做道具的可以有專長,但最好對燒焊、油漆、水電、木工等項目,樣樣有基本認知,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每當談及「電影美術」,媒體或公眾都喜以「無中生有」,讚頌負責視覺部分的電影美術及服裝人員如「魔法師」,可憑天馬行空的妙想奇思,還有廣及美藝、人文、時尚及歷史等豐富知識,塑造出或寫實、或奇幻、或詭秘的影像世界。惟以上理解,僅說出事實的一部份,「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過程,實際還牽涉很多執行的考量。

「電影場景」牽涉實景拍攝、實景中搭景、全搭景及結合虛擬的場景等類型,怎樣因應文本的描述,具體建設可供演員放心及安全地演戲的空間,或讓場景、道具呈現應有質感與功能,像古裝片、時代片需將空間或物件「造舊」帶出歲月痕跡,或動作片要為用品「造假」,需預備爆破用的強化玻璃器具,或死傷場口、驚慄場口,要製造假血模擬傷亡狀態等,從大局到細節都講求精準和嚴密的設計,絕非三言兩語可「變」出來。再者,香港電影的製作通常預算緊絀,拍攝時間又趕急,加上現場總是突發事件不斷,非常考臨場的溝通與情商(EQ)。

如此形勢,道具無法不擔當一個「將浮想飄到宇宙遠的太空船帶回地球」的角色,按照各單位的美感要求與實際情況,從中拿捏平衡及溝通,從而製作配合戲劇需要之物,並以強大心理質素應付無論預備多充足,仍存在於拍攝期間的「爆鑊」(出現問題)事件。感性與理性之間,永遠走在鋼索之上。

「電影重視合作,美術與道具關係相輔相成。」全哥客觀解說,「好多美術的創意和學識,我都好欣賞和尊敬,於視覺和美學範疇,他們是『大腦』引導美術及道具部門前進。但電影創作與拍製,從『0至100』中,他們提出『0至50』的想像,我們則有『50至100』的責任,協力執行或調整想法。」縱然電影的時間觀及動態應用不等同現實,可藉由不同攝影或剪接技巧,交代人物、時空或情節發展,行內人也戲說拍戲如「掩眼術」,好些施工程序或格局,模擬真實中卻不像裝修或建築工程,但這可不代表手法上可隨便應付了事。

「學藝有專攻當然好,但拍戲更講求廣泛的知識。我們做道具的可以有專長,但最好對燒焊、油漆、水電、木工等項目,樣樣有基本認知,以備不時之需。」相對合拍片可能人手較多、分工較專門,香港本地電影製作通常資源有限,一部戲的道具領班僅有幾位陳設及跟場道具輪更,「爆獲」起來,連領班本人也得落場。全哥就試過拍某部戲,臨場加拍主角坐監,他跟手足急需從廠中找一套監房倉門來置景;遇到愛考急才的導演如杜Sir,更得打醒十萬分精神,事先查清楚方圓十里的家品店、油漆店、燈店或餐飲店位置,恐防他突然「考牌」加場口、增刪道具,全哥和手足就試過腦筋急轉彎,到處問街坊借洗碗盆及杯具等,「次次一額汗,但導演滿意,會有成功感。」

《樹大招風》電影劇照。
《樹大招風》電影劇照。

「次次一額汗,但導演滿意,會有成功感。別介意什麼階級、組別,如果大家想為件事好,理應朝行之有效的方向去做。」

逆境中體會人情

雖則全哥視「執生」為電影人必備能力之一,但他強調理想之下,部門之間還是應做通盤打算,爭取更順暢、互信的工作環境。「我們是粗人或工匠,創意沒美術強大,多數負責配合和執行,可是不可看輕此任務。舊時代,可能部門傾向你有你打燈、我有我置景、他有他擺機位,好多時落現場或Roll機(機器開始運轉),才發現不妥當要改。要改,總改到,但費時失事嘛。許可的話,我始終主張事前多溝通、求共識。例如發現開門方向不順,影響演員做戲的步驟,就一起傾(商量)應否重設位置;房間太細,放不進機位,可討論是否做可換『片』的牆身;若現場有燈光師打的燈,可夾(配合)清楚是否仍要補室內光源,或場景要否要補蓋頂?諸如此類,盡量多發問、多討論,別介意什麼階級、組別,如果大家想為件事好,理應朝行之有效的方向去做。」

肺腑之言,不是一般老生常談,而是源於全哥親身體驗。不知你可有印象,2018年香港發生過一宗電影行業「案件」:道具領班因管有一箱曾使用於電影《樹大招風》的戲用道具銀紙(內藏9996張1000港元,紙上印有「道具」、「Props」字樣),並將之外借給同業拍攝短片,遭警方商業罪案調查科探員檢控,並於翌日再於其道具房中,搜出21箱共計22.3萬張不同幣種的道具鈔票,後一度被裁定「保管偽製紙幣」罪成,再經上訴得直推翻裁決。當時誤墮法網的人,就是全哥。

事隔多年,重提當日此事,全哥語氣仍肉緊(不忿),也見無奈,「起初顧律師(辯方大律師顧佩芳)講過案件好難打、無得打,法官也不信我做了十幾年,都不知道條例。坦白說,我做道具,一介粗人、純粹拍戲養家,對某些法例和條文真的不熟悉,入行至今亦無規矩可循,多數跟前輩觀摩、學習,再照做事,沒有想刻意犯規。直到被提告,才發現申請或監管有一定要求,但又欠政府清晰指引,某程度都擔心不知怎麼辦。」

為人處世求正直的全哥,最介懷非個人榮辱,而是憂心立案後開先例,對行業帶來影響,也怕子女被白眼以為其父做不正當職業,「明明我只是拍戲!」不平則鳴的他堅決上訴,那怕花近七位數打官司,也要為自己討清白。大概是素來的作風秉直,讓同業震驚之餘,也決心幫他一把,當時不只導演、同業友好私下關心,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及電影美術學會等11個組織亦發表公開聲明作支持,前者更協助支付上訴款項,助其解決財政壓力。

資深道具師張偉全(全哥)。
資深道具師張偉全(全哥)。

「人生比電影還妙。」

工作還是得尋找意義

「看同業為我的案件東奔西撲、查詢不同法律意見,又不停跟政府和警方資,非常感激大家付出的時間和專業。」全哥深深呼出一口氣,「我的案件完了,可是後續有關這類道具的應用準則,未完全解決。例如日後使用道具港幣須向金管局提出申請,外幣則向商業罪案調查科偽鈔組申請,然後道具鈔要與真鈔要用哪些尺寸、圖案怎調節,或租借用品和場地條文等,坦有新要求或灰色地帶。每個會之間、或業界與政府之間,未完全有一致定案。」

「但繁複的磋商和研究,不是毫無意義。是次經歷,讓我體會資訊交流、團隊連結多重要。像現時有香港電影道具同業協會,即使未必全面解決所有業界問題,但起碼有些許準則可依,像中秋放假放幾耐(多久)、放邊日(什麼日期),不用像以前嘈餐飽(大吵一頓),可以有明目、心平氣和傾談清楚,好好協調及保障。」全哥說罷,讓人想起去年中,演藝人協會會長古天樂曾聯同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及十家電影公司發起「香港電影工作者疫境支援計劃」,為業內人士提供的支援基金;近月,部份那期間拍攝的抗疫影片亦陸續上映,有沒有作品的質素屬後話,起碼算助基層紓解燃眉之急。

「疫境全行難捱之下,我還想留守這行業,就是多得上述的人緣與際遇。」全哥笑着回憶,年輕自知不夠英俊瀟灑、讀書也無心得,談不上有何特別人生志願,於汕頭出世、1974年隨家人來港,在橫頭磡徙置區長大的歲月,跟多數少年無疑,都是通街走、通山跑,有工打工賺錢、無工開就放假,「電影」是什麼?壓根兒沒想過。「18歲經朋友介紹入行,跟《奇蹟》(1989年,成龍及梅艷芳主演)劇組做跟場道具,幾得意(很好玩)、幾過癮。當時市道旺,嘩,總是日接夜、夜接日,屋企都回不切(都來不及回家),在車裡眠一眠,轉頭又開工。」

偏偏好景卻留不住全哥,「我反問:為何做到這麼辛苦?以前隨便一份工,開貨Van(貨車)都一千蚊(元)一日,葵涌去西環,一程都一百幾十蚊,講緊(說的是)三十年前。但拍戲又OT(加班)又污糟,又見不到家人,只搵二百幾蚊日?不想這樣捱,沒意思。」他沒有糾結,就轉行開茶餐廳、成家立室過平穩生活。全哥沒想到,34歲那年,命運竟將他拉回電影圈,「幾巧合,當時餐廳做不下去,恰好香港爆發沙士(Sars),影圈開抗疫片救亡,朋友缺人,就找我埋班(一起加入),我想賺錢之餘,叫幫到人,算有意思。」

更料不到,全哥一做,竟又做到現在,還巧合遇上另一次疫症關口,「人生比電影還妙!」離開再回來,從跟場變成領班,閱歷豐富了、責任沉重了,他愈來愈清晰想追求什麼,「人以群分,我好彩(幸運),遇上好多好夥伴,互相激勵和成長。以前市道太好、開戲太易,坦白說人人搵錢行先(賺錢最重要),有時不能要求太多;現在市道下滑,開戲艱難,大家反而懂珍惜,加上科技新穎、挑戰新鮮,一班人度橋(想橋段)、討論,又更認真、更有趣。像我都喜歡跟場,看CG手足講解新知,一路做、一路仍有新吸收,是我享受的,尤其見大家進步,都會驅使自己想做更好。」

《手捲煙》電影劇照。
《手捲煙》電影劇照。

「以前開戲,試過遷就價錢或時間,大家寧願捨難取易,從泰國等做好道具運過來。我好心痛,明明香港道具做到,怎麼不信自己?凡事不親力親為,別說人家對你失望,你也看不到自己的價值。」

讓我們與年輕人同行

不像某些前輩留戀昔日威水史(威風史),全哥頗為樂意跟年輕導演和美術互動,同步探索及實驗想像,「跟杜Sir、阿Ann(許鞍華)等大導演合作,固然難得和開心,他們培訓紮實、實戰資歷深,對大場面的調度及大格局的掌握,好厲害,由置景到跟場都汲取到寶貴知識,有助拓闊視野和思維。不過,我從不看輕新一代,他們生於這時代,或者經驗少、資源不夠,作品題材和內容會受局限。像不夠戲開,但ViuTV多劇集、或不同平台有短片,甚至學生作品,讓他們的拍攝經驗和手法,跟上幾代人或有不同。但這也可以有學習,最緊要是我覺得他們有團火和熱心,都想幫一把。這無關前輩與否,純粹我後生過,也受過好人教導和幫助,如今叫做有些資源和能力,可不出分力?」

例如入圍金馬五十七屆的《手捲煙》中,全哥看美術張兆康與團隊給新晉導演陳健朗,為一幕長鏡頭所造的空間設計,「佈局已不錯,我再就燈光給點意見,問他們會否考慮用LED光管變化色溫?可行就一起試,出來質感,大家都滿意,也開心。」又例如,他跟美術蔡慧妍飛往布達佩斯拍《黃金兄弟》,「未試過咁(那樣)辛苦!當時遇到一班不專業、當你『水魚』(傻瓜)的匈牙利設計公司、美術和道具,夠膽死用膠板扮不鏽鋼,全部報價又食水深(騙錢)!我們嬲得來想爭氣(雖然生氣又想爭口氣),於是頂硬上瘋狂趕工、人生路不熟都挨家挨戶,用盡方法四圍搵料(四處找材料),用八日搭差館景(警察局景)!回香港後,又做了一組電車車殼,拍攝加火等特效。當中壓力和辛勞,不足為外人道,但超滿足,甚至是入行至今讓我最肯定自己愛電影、最激起熱血的作品!因為它對得起團隊,也對得住自己。」

全哥工作室有一個可用作拍攝的模擬辦公室場景。
全哥工作室有一個可用作拍攝的模擬辦公室場景。

「哪怕環境不好,大家都會想團結、有意志一起衝刺。」

做戲做人,無非為爭一口氣

不管貧或富、順或逆,拍戲或做人,全哥認為都要「爭氣」。「以前開戲,試過遷就價錢或時間,大家寧願捨難取易,從泰國等做好道具運過來。我好心痛,明明香港道具做到,怎麼不信自己?凡事不親力親為,別說人家對你失望,你也看不到自己的價值。」

無論要不要工作,全哥都喜歡回道具房,跟同業開會也好、閒聊也好,或獨個兒思考也好,自我提醒別停下來,「想到業界流失率高,道具青黃不接,我很重視人和承傳,於是近年多請了年輕人來學藝,過程不會指明要他們學什麼,只想他們先感受和嘗試,看喜歡那一範疇,你手藝好,就攻手藝;你叻(擅長)溝通,去跟現場;對道具無興趣,喜歡寫劇本,就轉其他組。」

「我有要求阿仔(兒子)來學師,不是想他子承父業,反而他試完不喜歡,千萬別入行,不要勉強。為任何事下決定前,前題你一定要親身試過,別人云亦云或憑空想像,『以為』喜歡、『以為』會驚,不經驗證的決定,是抵不住時間和現實考驗的。」全哥特別提醒,「若然你想做,又要怎樣?別怕經驗淺,最緊要有心機、願發問、愛思考、肯上進,態度才是跟你一世。你有態度,去哪個崗位,所散發的氣場、能量都會影響同伴,並反饋給自己。你低沉,整個部門低沉,你有活力,整個部門有活力,哪怕環境不好,大家都會想團結、有意志一起衝刺。」

讀者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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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全哥這樣的人物就是行業的基石。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2. 香港電影加油💪

  3. 住住都係幕後功臣默默撐起香港
    而政權卻是愈來愈不堪

  4. 樸實,直接,真實,專注,感謝這篇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