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的成績如何,往往是測試一個片集系列韌性的指標。2019年Netflix推出《愛‧死‧機械人》(Love, Death & Robots),成一時熱話;近日再度推出第二季,觀眾影迷例必關心的事:是再起高潮,還是無以為繼?然而登入片集專頁,我們首先發現,第二季的集數被大幅砍成只剩八集,遠少於第一季的十八集。一個先天上的隱憂由此出現了:第二季會否失去了第一季那種令觀眾目不暇給的多元風格刺激呢?
是拼貼而非深入探討
對於第一季的整體表現,批評者較多針對兩點,一是過度渲染性愛與暴力的畫面,二是人文深度不足,對於科幻類型的挖掘力量也相對qi單薄。當時我曾在「端傳媒」撰文,指出《愛‧死‧機械人》第一季所走的,是偏鋒邪典的小眾口味,片集中有不少都包含各類科幻元素,但類型卻更接近「喪屍片」的驚悚暴力風格。換言之,若單純以科幻類型的美學標準評價片集,是捉錯用神的。
若將《愛‧死‧機械人》系列跟另一科幻神劇《黑鏡》(Black Mirror)比較,就會發現《愛‧死‧機械人》在季度構思上的特色。《黑鏡》每季集數三或六集,每集約一小時,這種長度足夠給編導經營一條完整的故事線和一個完整的世界觀。反觀《愛‧死‧機械人》俱是短片,短則數分鐘,長也不超過二十分鐘,創作上往往只能集中處理好一個單一的設定。
在第一季,我們就可以找到大量這類例子。例如:《當優格佔領世界》(When the Yogurt Took Over)只描述了一個反烏托邦世界(人類被乳酪統治)的梗概、《變形者》(Shape-Shifters)只講述了一個角色(當軍人的人狼)在某場境中所遇到的一件事(替美軍打的一場仗)、《茲瑪藍》(Zima Blue)只表達出一種思想(主角領悟宇宙真諦)、而《盲點》 (Blindspot)則只呈現了一種電影風格(公路電影)。
《愛‧死‧機械人》的企劃本就不是要創作能夠深入探討人文科幻議題的文本,而是透過多部短小、精巧而風格奇詭繁複的作品,以一個季度的方式經營一幅狹邪文化的拼貼圖像。
因此,《愛‧死‧機械人》的企劃本就不是要創作能夠深入探討人文科幻議題的文本,而是透過多部短小、精巧而風格奇詭繁複的作品,以一個季度的方式經營一幅狹邪文化的拼貼圖像。
第一季的吸引之處,正正在於當觀眾一氣呵成地把片集從頭看到尾,或隨意挑選自己感興趣的集數來看時,都總會找到新意,不論在主題、故事和電影/動畫上,均不重複,而是一部接一部的刺激著觀眾的感官神經。同時,這亦符合了整套片集的類型定位:它不是傳統意義下的科幻,而是多種怪異類型的集合和混血,將大量小眾、另類和邊緣的怪異文本美學共冶一爐,供觀眾消費欣賞。策劃者之一提姆‧米勒(Tim Miller)說過,《愛‧死‧機械人》合集了他所喜愛的怪胎邊緣文化(fringe culture of geeks)故事類型,這類成人主題的動畫企劃,最後竟能引起主流的熱烈討論,他為此感到興奮。
第二季集數被砍,無疑是影響了這種奇幻拼貼的片集企劃風格,而成了第二季的先天問題。在官方預告片中,已透露了第三季將在2022年播出,對此做法,有猜測是由於疫情延誤製作進度,為免把第二季播出日期拖延太久,故先把已完成的集數先行發放。亦另有猜測指,這種做法也有長線考慮,縮減集數可令日後季度之間相隔時間可相應縮短(例如減成一年一季,而不是第一和第二季相隔超過兩年),有助持續製作第四、第五甚至更多季度的片集。
主題重複,未見破格之作
回說第二季的八部作品,或許受第一季的評論影響,整體上在性和暴力的呈現遠較第一季輕淡,滿佈第一季的喪屍型故事幾乎不見了,裸露性愛場面也僅見於《沙漠中的史諾》(Snow in the Desert)一集,且是以晦澀唯美風表達,毫不渲染。動畫風格上,全寫實或近寫實畫風佔了一半作品,不似第一季中那般詭譎多變。在整體的觀影經驗上,第二季確實沒能給予觀眾第一季那種燦爛炫目之感。
更令人疑惑的是,八集中的主題竟時有重複,大部份亦未見新穎破格。例如,《自動客服》 (Automated Customer Service)跟《救生艙》(Life Hutch)都是關於機械人襲
擊人類的故事,這是一個相當古典的科幻主題,從阿西莫夫(Isaac Asimov)的「機械人三定律」開始,到近世關於人工智能的倫理學討論,早已有相當深入的探討。大體上,人類對機械人的戒心是建基於人類很可能「意外地」創造出一種人類無法制控、力量又比人類大的物種(即機械人或人工智能),最終導致人類滅亡。因此,機械倫理學(Robot ethics)的理論核心,就是如何限制人類創造機械的權力。
不過在《自動客服》和《救生艙》中,我們沒有看到任何關於這方面的討論,兩部片集都是設置了一個「一名人類對一個機械人」的困獸鬥場景。《自動客服》在故事和畫風上都走黑色幽默風格,講述一部失控的家用機械人,在客服熱線的控制下追殺女主人。《救生艙》則是一個宇宙災難故事,一名宇航員失陷於外星,差點被損壞的維修機械人殺死。
我們可以粗糙地將兩片歸類為對技術恐懼 (Technophobia)的情感反射,但格局很小,未有進一步引進諸如機械統治/消滅人類物種的思考上。
兩個故事均集中描述個別人類「如何」被機械人襲擊,卻沒有在「為何」被擊的機械人倫理問題上著墨。我們可以粗糙地將兩片歸類為對技術恐懼 (Technophobia)的情感反射,但格局很小,未有進一步引進諸如機械統治/消滅人類物種的思考上。比較之下,第一季的《當優格佔領世界》雖不是說機械,但以乳酪為喻,更意簡言賅地點出了關於這個問題的更深遂想像。
科幻世界觀在哪裏?
另一重複出現的主題,是「永生」。《長生與新生》(Pop Squad,又譯《突擊小隊》)設置了一個典型的賽博龐克(cyberpunk)世界,人類已發明了永生技術,但為免造成人口過剩問題,生育都已被禁止。故事是關於一名警察跑到貧民窟中,找出非法生下來的孩子並將之處決。但這個故事並不「科幻」,永生技術只是一個沒什發展的「故事背景」,真正探討的倒是警察如何面對被他殺害的無辜孩子。另一齣關於永生的是《沙漠中的史諾》,主角史諾天生異稟,擁有永遠不死之軀,身體部份亦有無限再生能力,結果他成了賞金獵人追殺對象。片集走西部片暴力風格,打鬥血肉橫飛,算是第二季中最血腥的一部了。史諾後來被一神秘女子所救,及後他更發現,這女子原來不是普通的人類。
「永生」作為科幻中的主題,通常跟模控學(cybernetics)和後人類(post-human) 有關。人類以人為之力達成永生的願望,古而有之,過去人類一般追求以外力維持身體不老(例如《長生與新生》中以注射藥物回復青春),但近世的科幻作品多採取更「後人類」的方法,像複製人、意識(靈魂)存取等想像技術,經典作品如《攻殼機動隊》,或近年在Netflix上相當受歡迎的片集《碳變》(Altered Carbon)等, 其中的後人類科幻觀都有相當的深度。
相對而言,《長生與新生》和《沙漠中的史諾》則太過古典了,《長生與新生》是簡單的生死思辯,《沙漠中的史諾》則似是一個變種人被主流人類排擠到荒漠邊緣的故事,兩部片集故事構思上算是完整,惟是未有善用有關設計,營造更奇詭的科幻世界觀,未免可惜。
近世科幻作品多採取更「後人類」的方法,像複製人、意識(靈魂)存取等想像技術,經典作品如《攻殼機動隊》,或片集《碳變》(Altered Carbon), 其中的後人類科幻觀都有相當的深度。
第二季中其他幾部作品,獨立來看,尚算各有特色,但若跟第一季的作品比較,明顯未見突出。《高草》(The Tall Grass)有喪屍成份,卻是一個「很十九世紀」的故事。深夜,一個乘坐蒸氣火車的旅客趁火車在曠野死火,走到不遠處的草叢,卻遇上了蟄伏在草叢中的喪屍群。故事母題只有一個: 火車外的黑暗草叢,是另一個世界。它清楚地展示了一個現代文明技術(火車)與神秘自然(草叢)的對立,而這種對立則構成城市人對無燈光照躍的地方(自然)的恐懼。這個主題,很大程度上是十九世紀的早期驚悚恐佈一類類型小說裡,十分常見的主題。順帶一提,《高草》改編自小說家Joe Lansdale的同名小說,第一季中的《魚夜》也是改編自其小說。相較之下,《魚夜》中對「現代文明/神秘自然」的對立刻畫,則沒有《高草》那般二元了,亦更見深刻。
《聖誕滿屋》(All Through the House)是第二季中最短的一集,故事只玩一個設定:聖誕老人原來不是一個和藹的白鬚老人,而是別有所指。此集輕巧,集黑色幽默、驚悚和反童話元素,沒什麼深刻主題,但其怪誕之處,卻很符合《愛‧死‧機械人》的原初設定。
崇高美學在科幻:巨人的骸骨
另外《冰》(Ice)出自Robert Valley導筒,第一季頗受歡迎的《茲瑪藍》正是他的作品。《茲瑪藍》之好,在於它以極簡的故事設置,演繹了一個探討崇高(sublime)的故事。崇高是西方審美論的重要主題,也是構成「科幻」和「驚悚」的美學前題,不過較之於《茲瑪藍》,《冰》也略遜。那是關於一個普通人類被超能人類排擠的故事,主角是一名冰涷數百年的人,沒有跟隨其他人進化成改造人,但在一場賞鯨活動中,靠著他狂奔的行為,贏得了其他人的認可。故事率直簡潔,沒轉折,也沒觸及什麼深遂命題,片集最「崇高」一幕,大概只有外星巨鯨跳出冰面的鏡頭了。
《愛‧死‧機械人》系列作品一直以短片動畫形式,對建立於二十世紀的電影類型美學體制進行持續挑戰,模糊不同電影類型之間的界線,進而創建更多能滿足分眾影迷的電影美學。
關於崇高,我認為第二季最好的一集,正是直接探討「崇高」這美學問題的《溺斃的巨人》(The Drowned Giant),導演正是片集系列策劃者之一提姆‧米勒本人,第一季他也交了頗扣人心弦的一集《冰河時期》(Ice Age)。《冰河時期》講述一對夫婦在冰箱裡發現一個迷你人類文明,而《溺斃的巨人》則以由「微小」轉向「巨人」,講述人們在沙灘上發現了一個溺斃了的巨人屍體。西方文明中,「巨人」是一個重要神話符號,它往往象徵對崇高事物的莫名驚懼,例如西班牙畫家哥雅(Francisco de Goya)的著名畫作《巨人》(The Colossus)和《農神吞噬其子》( Saturn Devouring His Son)裡所表現的,兩畫也據說是日本動漫《進擊的巨人》的意念來源。
但《溺斃的巨人》呈現的,卻是另一種巨人崇高。故事主角負責監督對巨人屍體的處理工作,他目睹了群眾最初對巨人的熱情,到後來熱情冷卻,接下來巨人屍身被陸續肢解,最後在沙灘上只剩下一幅殘缺不全的骸骨。過程中,主角注意到巨人的面容變化,進而感悟到生命的獨特質感。片集經常以鏡頭比照人類跟巨人體型的巨大差異,由此刻劃出巨人屍身既龐大又脆弱的氣息。故事最後,主角屍身不同部分被運到各地,而沙灘上剩下的骸骨儼如一艘破落的廢船,大有英國浪漫主義畫家J·M·W·特納(J. M. W. Turner)的經典畫作《被拖去解體的戰艦無畏號》(The Fighting Temeraire tugged to her last berth to be broken up)之氣氛。那是一種美學情感的崇高化,在《溺斃的巨人》中都被細膩地呈現了。
總的來說,《愛‧死‧機械人》第二季中仍有佳作,但整體神采遠不及第一季。因集數較少而多元性變弱是原因之一,其二是八集作品總體上也較第一季保守。第一季中好些尚有很大發揮空間的風格,例如將公路電影、戰爭片等類型電影的科幻/驚悚化(如《盲點》中的生化人公路搶劫),探討地方人文主議題(如《祝你順利》(Good Hunting) 追溯東方神秘傳統下的港式殖民性),或是在敘事結構上下功夫(如《目擊者》(The Witness)中的循環敘事),都不見於第二季裡。
我們當然可以期望,第三季確然是是第二季的下半部,更多風格獨特的集數會在明年上架播放,不過從整個系列企劃來看,作為影迷,我們也可以不理會「用新一季來檢驗片集系列的韌性」這一套路,而把整個系列視為一個持續增加收藏的合集(collection)。其中意義在於:《愛‧死‧機械人》系列作品一直以短片動畫形式,對建立於二十世紀的電影類型美學體制進行持續挑戰,模糊不同電影類型之間的界線,進而創建更多能滿足分眾影迷的電影美學。
動畫風格重複以及立意淺顯在我看來都不是最大的問題。
最大的問題在於劇情過於平淡,缺乏戲劇性,甚至完全落入俗套。缺乏像第一季《Sonnie’s Edge》、《Zima Blue》和《Beyond the Aquila Rift》那樣到最後才揭示令人驚愕的真相的作品。
我提出一个异议
「生存屋」看似也「自动客服」主题有重叠,但其实侧重点不同,那就是「生存屋」其实更侧重于技术的展示。尤其其中借机器狗对人类扫描,放大特写各种人脸特征与细节。显然是为了展示当前动画cg技术水平之高,或许已经可以越过恐怖谷了。
所以如果加上这一角度的观察,这两集并没有作者所说的这么重复
长生与新生剧照放错啦
已更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