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後,也許人們仍會記得《三岔口》(2005)裏郭富城在清風街天橋狂奔追逐吳彥祖,於火炭工業村聞女友死訊車子溜後險被撞死;又或者是《衝鋒隊:怒火街頭》(1996)裏警匪中環駁火,黃秋生在都爹利街引爆蒸餾水涌陣令石階變成瀑布,吳鎮宇在人群等待過馬路時被于榮光刺死的各個場面。這些動作場面激越、緊湊,蔚為奇觀,極能牽動觀眾情緒,人們記得它們,甚至詡為港產片經典片段,殊非偶然。嘗試令大家循此銘記陳木勝這個名字,以及這一幕幕何以共同構成和體現香港電影的獨特之處,也許正是影評人應盡之義務。
陳木勝(1961-2020)日前以57歲盛齡告別觀眾,絕對是香港電影以至華語電影的損失。他的遺作《怒火》雖已完成,卻未排期公映,影片內容尚未可知,但片名其實已可綜攝陳導的電影風格和喜愛母題:飛車、追捕、爆破、角色互毆拳拳到肉⋯⋯都是觀眾看他作品時預期看到的動作元素。警匪片這個類型,和他的30多年影視生涯緊扣在一起,而其流動光影中不時閃現的緊張氣氛、角色們那一股股彷彿隨時等待點燃的滿腔怒火,固然擦亮了陳導的招牌,也成就和豐富了相關類型。
香港的電視台一度成為影壇的「少林寺」、練兵處。有不少留學海外回港或粵語片年代的電影人⋯⋯起初都有著拍不到電影先拍電視,拍電視是為拍電影作準備的心態。這和今天喝電視以至網劇奶水長大的「電影人」,傾向用電視方式拍電影的情況迥然不同。
拍攝電視劇出身的陳木勝,起初加入電視台當文員,但下了班看人拍攝,愈感興趣,結果輾轉當起助導和導演。電視和電影本是兩種不同媒介,電影學院科班出來的人會懂得各依其規範和影像語言而創作,但1980、1990年代的香港導演,不少是自學或「紅褲仔」出身(編註:「紅褲仔」出身的講法源自梨園,指非學院派出身但由行業科班啟蒙與訓練),在拍攝現場觀察多了,又或者加入劇組操作成熟了,逐漸掌握門路,了解怎樣拍攝、調度,如何分鏡、剪接,便會達到效果,博取觀眾喜愛;香港的電視台一度成為影壇的「少林寺」、練兵處,就是因為在1970年代的本地電視黃金年代,有不少留學海外回港或粵語片年代的電影人棲身其中,他們或以電影的方式拍電視(如徐克、許鞍華、張婉婷),或摸索出一套糅合影視製作成規,力求兩者相互配合的本土商業方程式(如王天林);在他們影響下,王晶、林嶺東、杜琪峯、韋家輝、黎大煒、鄧衍成、陳木勝、鍾澍佳等導演先後脫穎而出。他們起初都有著拍不到電影先拍電視,拍電視是為拍電影作準備的心態。當中較優秀的,出入影視之間,如魚得水,恰到好處;能力稍遜的,也起碼具備一定的電影執行度。這和今天喝電視以至網劇奶水長大的「電影人」,傾向用電視方式拍電影的情況迥然不同。
以陳木勝的電影處女作《天若有情》(1990)為例。該片由他在電視台當副導時追隨過的杜琪峯任監製。雖然事後他在訪問中承認當時在現場執導的多是杜導本人(監製主導權大於導演,根本就是承襲自電視台的拍攝文化),但在該片表現出來的電影技巧,明顯在陳氏後續作品得以承繼。不錯,角色設計上男主角華弟(劉德華)脫胎自杜琪峯《阿郎的故事》(1989)的悲劇英雄;富家少女錯愛飛車小流氓,深情爛仔則受幾近盲目的義氣所累,也是通俗言情的電視劇橋段,然而,這一切在神采飛揚的動作處理、飛車調度和劇情推進下,變得電影味十足。
影片嚴守警匪類型方程式,在片首械劫即安排一場飛車大追逐(其中反車、飛蓋、車頭硬碰⋯⋯通通在陳木勝以後作品中一再出現) 務求第一時間吸引觀眾視線,加強投入感。男女主角就在這場械劫案中邂逅,負責開車的華弟靠挾持女主角Jojo(吳倩蓮)才可脫身,可是她看見了以綽號「喇叭」(黃光亮)為首的匪幫臉容,有機會被滅口而命懸一線。在這故事的開頭部分,觀眾還不知道她是富家小姐,對華弟的為人也不清楚。陳木勝(或者說在杜琪峯指導下的他)安排 Jojo 在荒地奔跑逃生,華弟追上制服了她,她倒在地上,露出半截香肩,華弟脫下外衣,製造了一個廉價的懸念。「我送你回去。」他原來是正人君子,不但不會傷害她,還送她回家,吩咐她躲起來,順帶交代了她的家境。兩人離開荒地前,華弟在賊車澆上汽油,Jojo 連怎樣坐電單車也不懂,但隨著賊車在後景爆炸,電單車在前景經過,Jojo很自然嚇了一跳,從後摟著了華弟。這個調度細節還接上 Beyond 名曲《灰色軌跡》作配樂,樂聲不斷,華弟送畢 Jojo,開車回到他在旺角的住處,沿梯走上唐樓天台,經過數名年老妓女的門前,她們剛打開門送(嫖)客,短短兩三句對白,觀眾知道了他們的關係——她們都是華弟母親的姐妹,而華弟的母親已經逝世,華弟接過她們遞上的冥鏹,觀眾得知當日是他母親的忌日。在變焦搖鏡接上大特寫的分鏡中,華弟在後景點火燒衣,一陣風吹過,衣紙吹到一旁去;前景是天台屋的內景,一堆相片與剪報,交代了華弟母親是為情自殺的。寂寞的夜裡,華弟祭過亡母,在天台邊緣喝啤酒,喝完把碑酒罐扔下街去⋯⋯
上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香港人以機巧、靈活、多變、不拘一格,生活節奏奇快、工作效率奇高稱著,作為電影觀眾,也相對喜歡動作密集、畫面元素豐富,劇情推進節奏明快的作品。看喜劇要不斷笑,看武俠片和警匪片也要不斷打。
以上的場景處理乾淨俐落,幾乎沒有一個多餘鏡頭。敘事上,言簡言賅地交代了劇情和人物性格、主角的關係變化,鋪下了之後的感情發展伏筆;視聽上,畫面組合和聲畫剪接處處流露電影感和香港地道的江湖味道,假如真有香港性(Hongkongness)藏於港產片中,此情此景,庶幾近矣。
上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香港人以機巧、靈活、多變、不拘一格,生活節奏奇快、工作效率奇高稱著,作為電影觀眾,也相對喜歡動作密集、畫面元素豐富,劇情推進節奏明快的作品。看喜劇要不斷笑,看武俠片和警匪片也要不斷打。誇張和放大有時去到瘋狂的地步,這方面陳木勝還算控制得宜,令他作品不至過度犯駁。
是的,看陳導的電影,儘管會看到像《三岔口》片末饒天頌(羅喜良)因兒子失蹤日久而狂性大發,發動幾近自殺的同室操戈犯駁情節,又或者《双雄》(2003)片末黎上正(黎明)幾近全不可能以催眠反制敵人(吳鎮宇)。我們會看到這些介乎情節裝置(plot device)與拙劣橋段之間的劇劇弱點,但這些都幾可用「本來不通,導演將它們拍通」的說詞為其解圍。什麼是「把不通的拍通」呢?關鍵就是用強烈的視象風格、流麗的影像組合、緊張的氣氛營造,令接不上去的劇情都變得不重要了,都可以反過來視作為了成就視聽感官享受以至美感鑒賞而設計出來。
像陳木勝作品這樣的港產片,觀眾看多了不無醒悟:有時情節愈不通,敘事愈多漏洞,角色動機愈瘋狂愈不合理,那些「好看」的場面才可出現,才可令大家看得如痴如醉;香港性,本來就是這種東西。
像《新警察故事》(2004)片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情節:陳國榮(成龍)因驕狂而致全軍覆沒,為了刻畫以 Joe(吳彥祖)為首的年輕匪幫何等討厭、扭曲、瘋狂卻強大,陳木勝安排了由打劫銀行到遮打道駁火到迷宮獵殺的連場激戰,由深夜到早上,故事裡只過了三小時,時間上固然不對勁,所有的細節都略過,編劇上採取遮掩觀眾視點,接近耍賴皮的懸疑手段,但觀眾看得一點也沒不爽,反而覺得毋須太多說明。像陳木勝作品這樣的港產片,觀眾看多了不無醒悟:有時情節愈不通,敘事愈多漏洞,角色動機愈瘋狂愈不合理,那些「好看」的場面才可出現,才可令大家看得如痴如醉;香港性,本來就是這種東西。
假如用氣感去比喻陳木勝代表的香港電影,那就像感受到一股盡量不截斷,活動不息的流,這流宛如《保持通話》(2008)裡阿邦(古天樂)那關乎生死,不能掛斷的電話連線,貫滿銀幕,透過視聽感取而感染觀眾的內心。它從感官入,卻不止於浮面,它可衝入五內,激動心脾,帶來思想的衝擊和改變。它有時甚至可轉換或感召出深層的意義。陳木勝鏡下的大部分主角都可理解為火氣甚大的人,他們總有傷痛,部分經過壓抑,就在電影故事中不得不爆開來,燃點自己和別人的生命。由《天若有情》的華弟、《衝鋒隊:怒火街頭》的朱華標(劉青雲)、《双雄》的李文健(鄭伊健)與黎上正、《新警察故事》的陳國榮、《三岔口》幾乎所有男角,直到《掃毒》(2013)的馬昊天(劉青雲)和張子偉(張家輝),都是這些隨時要爆開來的角色。我一度覺得陳導酷愛爆破場面可能與之有關。陳木勝作品不能沒有爆炸,而由於製作上的安全考慮,千禧之後都已用了後期視覺特效代替軍火專家布置的真實爆破,如此大大減弱了上述氣感的傳遞。當年看《男兒本色》(2007)的開場大爆破(汽車都炸上半空)便覺得很假,直接減弱了陳木勝作品的感染力。
最後補論一下氣流如何撞出深意。有人認為《掃毒》是陳木勝的言志之作,對面充斥對舊香港的懷緬(老歌《誓要入刀山》只是最明顯的宣示)——面對不可阻止的流逝,電影人唯一可以做的,也許便是拍出幫助觀眾牢牢記住固有價值的作品。當然,《危城》(2016)更是一次大膽的後雨傘運動政治暗示。戲中普城與香港的對照,瘋狂少帥(古天樂)的宰制,最後聚焦於反諷廖甲長(廖啟智)哀求楊克難(劉青雲)「跪住先」(姑且先跪下)。儘管陳木勝的離世某意義上見證了舊香港的煙消雲散,我們到最後會記得,他及時交出了無負香港的電影作業。
//陳木勝鏡下的大部分主角都可理解為火氣甚大的人,他們總有傷痛,部分經過壓抑,就在電影故事中不得不爆開來,燃點自己和別人的生命//
形容得好貼切
怀念陈木胜🕯️作为港片爱好者,非常喜欢他拍过的许多电影,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