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報道的迷人之處,在於科技的矛盾本質:它去人化﹑「冷冰冰」,但同時又那麼像一種人類宗教,承載著人類無邊際的想像和欲望。科技甚至改變了我們如何看歷史本身。在人類歷史的絕大部分時間,我們的史觀是循環的夏種冬收,周而復始,而現在被視之為「自然」的線性史觀,其實是一種源自法國大革命,只有數百年歷史的發明。法國大革命落實了啟蒙時代的思想,也讓我們自此認為人類從蒙昧走到進步和解放是一條幾乎必然的歷史進程(想想看柏林圍牆倒下後福山的「歷史終結論」)。而工業革命則是這種「進步」的具象化:每一代都有新的蒸汽機、電燈、火車、飛機,而且那些進步是肉眼可見的,想想我們跟祖父母輩的生活有多大差別就知道。
而我們形容科技的語言也充滿這麼一種宗教救贖的味道,例如尖端芯片巨人台積電,就被稱為台灣的「護國神山」。如果說在工業革命時代,改變人類歷史的「power」是電力,那麼現在很可能就是「算力」。聰明的讀者可能有有留意到,英語裡的「power」能解作「權力」,也能解作「能量」,因為能源本身就是一種社會組織的力量。在工業革命年代,城市的日夜因為燈泡被重新規劃,工廠的生產因為電機運轉而無限延長。而今日「算力即國力」:AI 模型的突破、加密貨幣的演算、戰爭中的無人機,背後都依賴龐大的算力支撐。
就像19世紀的電力,21世紀的算力正在重塑我們的政治格局與社會節奏。但矛盾的是,台積電的高端科技神話,其實建立在許多完全不高端的資源上。在「世界的台積電?」系列的第四篇專題中,資深記者吳政霆用大量資料,講述了「護國神山」的能源困局:隨著芯片製程愈來愈先進,台積電的用電量也愈來愈多,一台 EUV 光刻機每年耗電量,就相當於台灣一個小鄉鎮的用電需求。而在台灣面對核三爭議時,台積電的擴產與迎合AI發展需要的先進製程,已經不止是產業決策,還把台灣拖進一場能源政治的困境:如何面對「綠能不足」與「無核家園」的矛盾,如何在高度依賴進口的島嶼上守住能源安全。而這些是二奈米的高端芯片都無法解決的政治問題。

還有一種「資源」是人。政霆在4月去了美國亞利桑那州鳳凰城實地採訪,那裡有台積電的一座美國廠房,還有攜家帶眷,隨台積電在沙漠裡開疆拓土的台灣工程師們。在報道「台灣效率,美國時間」裡,政霆解釋了為何台積電神話難以在遠方的美國沙漠複製:因為在台灣,從政府到台積電的工程師,從建廠鋪線的承包商到洗無塵衣的洗衣廠,全部都圍繞著台積電一家公司的需要來提供服務,而這種「服務精神」是無上限的。但到了美國,連「神山」也出現了水土不服:美國工人要求work-life balance,不像台灣員工一樣隨傳隨到,一名台灣技術員在訪問中直截了當地說:「這是一個人性的問題,因為美國的速度就是這樣,台灣人就覺得只要比他們快一點就好。領一樣的錢,但其他人的效率只有你的50%,你還會想花100%的心力去工作嗎?」
所以我們的系列「世界的台積電?」有個問號,因為台積電的重要性無從質疑,但台積電的奇蹟是不是也有限制?而這其實讓我想起一個似乎完全不相關的故事。在民國軍閥割據年代,四川有個「神仙」叫劉從雲,可以說是當時四川最大軍閥劉湘的「軍師」。劉湘對劉神仙非常迷信,因為每次他出外打仗,都叫劉神仙先占一卦,而他按卦行動,百戰百勝,甚至能以少勝多,打贏了很多鞏固自己地方勢力的戰役。劉神仙在劉湘軍中勢力之大,甚至自己組織了一支「神軍」,由他自己的信徒組成,主打刀槍不入。但劉神仙的這支「神軍」,後來居然被進入四川的紅軍打得落花流水,為甚麼?因為神仙的「靈」,其實是靠他一萬多名四川弟子組織起來的情報網絡,一踫到來自川地以外的紅軍,他的弟子滲透不進去,神仙的法術立刻就破功了。
這當然不是說台積電像劉神仙一樣不堪一擊,但回到一開始說的宗教比喻,每個科技「神話」背後,其實還是無數平凡的資源和人:工程師的加班、外包廠商的日夜趕工、政府部門的行政和能源政策配合、乃至工程師家屬(通常是「台積太太」)的陪伴與犧牲,這些看似瑣碎的人力與制度網絡,才是台積電真正的「法術」。端的台積電系列,說的就是這些總是隱身在複雜芯片製程後面,但無比真實的故事。

而政霆的台積電採訪,在編輯室意外引起的討論,竟然是關於鹹酥雞的。他心心念念自己在鳳凰城「台積電太太」開的店裡吃到鹹酥雞刈包,甚至在寫給會員專屬電子報「走進編輯室」的手記裡配了一張鹹酥雞刈包圖。然後同事們就開始爭論,到底鹹酥雞是配酒的小吃,還是能配飯的正餐?我因為堅持後者而被台灣同事嫌棄了(但我到現在還是不懂配飯的問題在哪裡)。
在端的編輯室,無論多「尖端」的科技題目,最後好像都是回到人本身:台積電是「護國神山」,是國際地緣政治的博弈中心,但對當地的台灣人來說,它同時也帶來了家鄉的鹹酥雞刈包。科技神話無論多宏大,最終都會回到人類的基本感官與欲望——吃飯、聊天、爭論什麼該配什麼。我們活在算力爭霸和地緣政治裡,但我們沒有因此變成高端生物,科技的故事還是人類和他們的原始欲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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