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Threads上得知Charlie Kirk中槍的消息的。第一眼只是懷疑真實性,畢竟AI年代即使有片也未必為真。我在確認各家美媒都開了滾動更新之後嚇了一跳:31歲的Charlie Kirk可不是一個一般的極端保守派活動家或「KOL」,他可能是改變了整個美國Z世代政治圖景的人。甚至,如果我說他是年輕保守派中最耀眼的政治明星,是未來的共和黨總統提名人選的話,都不算是誇大其辭。
很老實說,任何一個對知識有基本尊重的人去看讓Kirk成名的「辯論」,應該都會生氣:先不說一個有團隊協助的大人去找18歲大學生「單挑」有多荒謬,也不說他的論點經常偏離事實;Kirk非常愛耍小聰明,愛進行沒有下限的人身攻擊與羞辱,完全背離智性辯論的原意,頂多就可以說是PR stunt。但對他的「辯才」或為人評價低下是一回事,他在2012年,年僅18﹑19歲的時候就創立「美國轉捩點」(Turning Point USA),實在是無比高明的操作:美國大學校園自由派氛圍濃厚,有保守傾向的學生是被邊緣化的少數,一旦有人給他們一個「共同體」,令他們脫離原子化,可以在校園政治「出櫃」,會員人數增長肯定是爆炸性的。
這也不止,Kirk本人自帶流量明星氣質,非常會玩媒體遊戲。在美國轉捩點出現之前,美國大學校園除了有campus Republicans(共和黨校園分黨),也有成立於1969年的老牌保守派組織「年輕美國基金會」(Young Americans’ Foundation;YAF),但後者現時的影響力卻遠遠不及轉捩點。2018年5月,YAF 的一份內部備忘錄遭外洩,YAF領導層在備忘錄裡警告其成員不要與轉捩點的人交往,指後者誇大其分會和全國活動數量﹑free ride其他組織的功勞,經常支持以羞辱別人為基礎的校園活動(例如2017年嘲笑性小眾的「尿布事件),而且為了活動人氣而與種族主義者和納粹同情者同台(如曾參加Unite the Right極右翼集會的種族主義另類右翼活動家Cesar Subervi最初被轉捩點列入「黑名單」,但轉捩點後來為了提高活動參與人數,而放棄了這個名單 )。
從這張備忘錄,就看到像YAF這樣的傳統保守派和像轉捩點這樣的「特朗普系」極端保守派的分別:後者深明在社交媒體﹑「meme activism」的年代,all attention is good attention(最好的中譯就是「黑紅也是紅」),這和特朗普本人的崛起路徑是完全吻合的。我在美國的時候研究過一輪這些校園保守組織,因為被警告作為亞裔接近轉捩點未必安全,所以轉而嘗試接近YAF。在一次會議留下聯絡後,我除了偶爾收到他們的電郵,還會準時在信箱裡收到他們印刷精美的會員通訊和座談會消息。我不認同他們的政見,但他們無疑還是體面﹑有底線的。雖然這也意味著他們會被特朗普時代遠遠拋在後面。

近幾年我們常說Z世代,尤其Z世代男性趨向保守,但不足10年前,在總統還是美國第一個黑人總統奧巴馬的時候,真的常有「美國以後都不會選出共和黨總統」的論述出現。這也是歷史終結論治不好的長尾吧:很多人相信活在資訊爆炸﹑Black Lives Matter﹑metoo和女性主義運動相繼出現的時代的Z世代,會毫不保留地擁抱進步﹑多元和平等的價值。事實呢?特朗普二次上台的推手,除了粉絲骨幹的中老年﹑低學歷白人男性,還有愈來愈多的Z世代,尤其是學歷較低的Z世代男性。歷史不但沒有終結,Z世代可能還成為了近5﹑60年來最保守的一個世代。
但不是有了Kirk才有這些Z世代。在美國我要教社會學的課,和學生講在美國語境中最敏感﹑最容易觸動政治神經的課題:種族與性別不平等﹑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宗教自由與政教分離﹑女性主義與墮胎權﹑槍枝管制和邊境管制。在講這些的時候,我總留意到教室裡有些學生(多是來自保守鄉郊的白人男生)會和旁邊的同學偷偷交換一個心神領會的眼神和曖昧的微笑。見過太多這樣的情景,我對於Charlie Kirk這幾年的崛起完全不感到意外。有保守傾向的Z世代一直存在,兩黨政治沒能解決他們的積鬱,於是有了Kirk這種政客:他否定大學的精英主義遊戲,否定學院派的知識「霸權」,將所有問題歸因於「進步價值」--這些可能是錯誤的指向,但他還是直接地為他們的問題提供了解方。這可能就是「黑紅也是紅」的原因。
Charlie Kirk被槍擊後,很多美國媒體和自由派政治人物都無差別地譴責了政治暴力。我難免感到有點鬱悶:我們譴責政治暴力﹑槍械暴力,卻沒有同時體認正是Charlie Kirk的言論助長了這些暴力,那也是另類的犬儒和偽善。事件發生至今,我最認同的評論,來自曾經跟Kirk在Cambridge Union辯論的劍橋政治學學生Tilly Middlehurst。她在聲明中寫道:Kirk的「殉道」不會給左派帶來他們想要的結果,因為這些時刻正將引發來自白人至上主義者和極右翼的報復性暴力。她也寫道,在譴責政治暴力與殺戮的同時,我們必須「揭露右派如何利用悲劇來鞏固其控制」,並保護身邊最脆弱的人:女性、穆斯林、移民和少數族裔。
她最後說了一句:Words can still win。我會說,雖然文字能「贏」的不知道是甚麼,但緩慢的梳理與討論,肯定還是比粗暴的「辯論」有價值的。
評論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