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编周记:世界的台积电,以及“高端科技”的神话

端的台积电系列,说的是隐身在复杂芯片制程后面的,台积电真正的“法术”。
2024年5月29日,人们参观位于台湾新竹的台积电创新博物馆。摄:Ann Wang/Reuters/达志影像

总编周记是端传媒的新栏目,逢周五刊出,除了介绍端的全新内容,也会将端编辑室的讨论和思考带到读者面前。

科技报道的迷人之处,在于科技的矛盾本质:它去人化﹑“冷冰冰”,但同时又那么像一种人类宗教,承载著人类无边际的想像和欲望。科技甚至改变了我们如何看历史本身。在人类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我们的史观是循环的夏种冬收,周而复始,而现在被视之为“自然”的线性史观,其实是一种源自法国大革命,只有数百年历史的发明。法国大革命落实了启蒙时代的思想,也让我们自此认为人类从蒙昧走到进步和解放是一条几乎必然的历史进程(想想看柏林围墙倒下后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而工业革命则是这种“进步”的具象化:每一代都有新的蒸汽机、电灯、火车、飞机,而且那些进步是肉眼可见的,想想我们跟祖父母辈的生活有多大差别就知道。

而我们形容科技的语言也充满这么一种宗教救赎的味道,例如尖端芯片巨人台积电,就被称为台湾的“护国神山”。如果说在工业革命时代,改变人类历史的“power”是电力,那么现在很可能就是“算力”。聪明的读者可能有有留意到,英语里的“power”能解作“权力”,也能解作“能量”,因为能源本身就是一种社会组织的力量。在工业革命年代,城市的日夜因为灯泡被重新规划,工厂的生产因为电机运转而无限延长。而今日“算力即国力”:AI 模型的突破、加密货币的演算、战争中的无人机,背后都依赖庞大的算力支撑。

就像19世纪的电力,21世纪的算力正在重塑我们的政治格局与社会节奏。但矛盾的是,台积电的高端科技神话,其实建立在许多完全不高端的资源上。在“世界的台积电?”系列的第四篇专题中,资深记者吴政霆用大量资料,讲述了“护国神山”的能源困局:随著芯片制程愈来愈先进,台积电的用电量也愈来愈多,一台 EUV 光刻机每年耗电量,就相当于台湾一个小乡镇的用电需求。而在台湾面对核三争议时,台积电的扩产与迎合AI发展需要的先进制程,已经不止是产业决策,还把台湾拖进一场能源政治的困境:如何面对“绿能不足”与“无核家园”的矛盾,如何在高度依赖进口的岛屿上守住能源安全。而这些是二奈米的高端芯片都无法解决的政治问题。

2025年3月3日,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台积电 (TSMC) 工厂。摄:Rebecca Nobl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还有一种“资源”是人。政霆在4月去了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实地采访,那里有台积电的一座美国厂房,还有携家带眷,随台积电在沙漠里开疆拓土的台湾工程师们。在报道“台湾效率,美国时间”里,政霆解释了为何台积电神话难以在远方的美国沙漠复制:因为在台湾,从政府到台积电的工程师,从建厂铺线的承包商到洗无尘衣的洗衣厂,全部都围绕著台积电一家公司的需要来提供服务,而这种“服务精神”是无上限的。但到了美国,连“神山”也出现了水土不服:美国工人要求work-life balance,不像台湾员工一样随传随到,一名台湾技术员在访问中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个人性的问题,因为美国的速度就是这样,台湾人就觉得只要比他们快一点就好。领一样的钱,但其他人的效率只有你的50%,你还会想花100%的心力去工作吗?”

所以我们的系列“世界的台积电?”有个问号,因为台积电的重要性无从质疑,但台积电的奇迹是不是也有限制?而这其实让我想起一个似乎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在民国军阀割据年代,四川有个“神仙”叫刘从云,可以说是当时四川最大军阀刘湘的“军师”。刘湘对刘神仙非常迷信,因为每次他出外打仗,都叫刘神仙先占一卦,而他按卦行动,百战百胜,甚至能以少胜多,打赢了很多巩固自己地方势力的战役。刘神仙在刘湘军中势力之大,甚至自己组织了一支“神军”,由他自己的信徒组成,主打刀枪不入。但刘神仙的这支“神军”,后来居然被进入四川的红军打得落花流水,为甚么?因为神仙的“灵”,其实是靠他一万多名四川弟子组织起来的情报网络,一踫到来自川地以外的红军,他的弟子渗透不进去,神仙的法术立刻就破功了。

这当然不是说台积电像刘神仙一样不堪一击,但回到一开始说的宗教比喻,每个科技“神话”背后,其实还是无数平凡的资源和人:工程师的加班、外包厂商的日夜赶工、政府部门的行政和能源政策配合、乃至工程师家属(通常是“台积太太”)的陪伴与牺牲,这些看似琐碎的人力与制度网络,才是台积电真正的“法术”。端的台积电系列,说的就是这些总是隐身在复杂芯片制程后面,但无比真实的故事。

咸酥鸡刈包。摄:吴政霆/端传媒

而政霆的台积电采访,在编辑室意外引起的讨论,竟然是关于咸酥鸡的。他心心念念自己在凤凰城“台积电太太”开的店里吃到咸酥鸡刈包,甚至在写给会员专属电子报“走进编辑室”的手记里配了一张咸酥鸡刈包图。然后同事们就开始争论,到底咸酥鸡是配酒的小吃,还是能配饭的正餐?我因为坚持后者而被台湾同事嫌弃了(但我到现在还是不懂配饭的问题在哪里)。

在端的编辑室,无论多“尖端”的科技题目,最后好像都是回到人本身:台积电是“护国神山”,是国际地缘政治的博弈中心,但对当地的台湾人来说,它同时也带来了家乡的咸酥鸡刈包。科技神话无论多宏大,最终都会回到人类的基本感官与欲望——吃饭、聊天、争论什么该配什么。我们活在算力争霸和地缘政治里,但我们没有因此变成高端生物,科技的故事还是人类和他们的原始欲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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