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介於任性和無可奈何之間的臉,因為看不出高興還是悲傷,面對石井裕也,我們就好像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想像外面的天氣。早上11點,亞洲電影大獎的後台忙得像東京的十字路口,石井裕也氣定神閒地說:「我儘量避免夜晚創作,我不太想過日夜顛倒的生活。」
他有他自己的光譜,和顏色,鬍渣掩蓋不了的孩子氣中,也自帶著一種無法追問的情緒,那些未講明的可能都藏在他的電影裡。大部分觀眾認識他,都是從幾年前的《字裡人間》(台譯:宅男的戀愛字典)或《患難家族》(台譯:我們家)。三十歲進入主流電影工業,即已在影評界及觀眾群中獲得好口碑,被視為同輩電影人中的佼佼者。在那之前,石井裕也已經拍了七八年獨立電影。
我在尋找藍
那個已經講了幾百次的故事是:石井裕也在18歲時就決定自己以後會做導演,先後進入大阪藝術大學和日本大學學習映像藝術。問他為什麼,他說這不一定會有特定的答案。「答案我還在尋求當中。」前提是,他絕對是一個有表達慾的人。電影就是他表達的體裁:「其實想要表達可以做小說家,可以做音樂人,我只是碰巧就做了導演吧。」新作《東京夜空最深藍》已經是他第十二部長片,在東京國際映畫祭首映大放異彩,之後的頒獎季一路高歌,獲選了2017年日本電影旬報最佳日本電影。
電影改編自日本詩人最果タヒ第四本詩集《夜空はいつでも最高密度の青色だ》,石井裕也讀了許多遍詩歌,把原本沒有的人物和故事,拍成了一部畫面豐富的電影。在故事中,任性生活的護士美香與生理有缺陷的地盤工慎二雙雙居住在繁華熱鬧的東京,卻也活在疏離的社會邊緣。現實不斷讓他們意興闌珊,導演又不斷試著為他們製造一些微弱的機會取暖。
從前在寫實題材《患難家族》或是劇集《小小食雜舖》,他都大量採用自然光。「這次因為是改編詩,又有顏色這個元素,在視覺上可以有新的嘗試。」於是在這部電影中,他大膽放入紅色,黃色,藍色和綠色,四色調和出了異常濃郁和絢爛的東京夜景。
「詩集裡當然說的是藍色,但很多別的顏色也和藍色有關係。」他開始尋找藍色,甚至想用別的顏色來搭配出這些深淺不一的藍色。通過打光,《東京夜空最深藍》以這四種顏色打底,開出了沈鬱的花朵。
這一本詩集最開始不是他自己留意到,也是監製推薦,像當初《字裡人間》那樣。上次監製希望他拍出電影和原小說的對比,這次則希望石井裕也可以多拍些自己的想法進去。在工業中獲得認可之後,通常都會有監製主動推薦作品給導演。往往電影公司支持的導演,都馬不停蹄地改編各種文本。「監製們看的東西比較多,如果只是我自己拿著劇本去找人拍,其實很難實現。」
《東京夜空最深藍》給他帶來了接觸海外的機會,好像打開了又一個盒子,「我想探求不同類型的東西,讓自己想法寬一些。」了解不同類型的東西之後,他想自己也許就能做出不同的電影了。「我沒有計劃今後一定要這樣,一定要那樣。」平時大量閱讀紀實類書籍,也看小說。看完詩集之後,他就把浮現在腦海中的人物和故事串連起來,拍出了這部電影。
《東京夜空最深藍》像是一條流動的河,藉由角色的腳步,緩緩淌過東京的大街小巷。紅黃藍綠映襯著這一群收入不高的青年,展示他們在東京高高低低的人生。心動與心灰之間,他們不停漫遊。鏡頭裡人是活的,城市也是活的。石井裕也把每一個角落都拍得新鮮生動。傳聞中他不是討厭城市的人嗎?
「其實並沒有很極端地去討厭城市生活,」沒有單方面的恨,石井裕也對城市的微詞,也帶著濃情,「人就是這樣,說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會更解氣,更開心。所以我永遠不說我喜歡的東西。」
在糟糕的環境中努力活著
他在別的電影裡瞄準城市,也瞄準空間。《患難家族》中主角駕車奔波於生活區及醫院,夾雜家中一隅的定景;《字裡人間》逼仄的辦公室,暗色的料理店及傳統的和式居所;《小小食雜舖》中陳舊落魄的雜貨鋪,看似雜亂卻精心佈置的庭院,小城河邊的漫步,皆以可怕的洞察力拼合出一張又一張動人的畫面。
「空間,是一種精神的渴求。」他相信人不是單純在尋找一個什麼地方,而是需要有一個空間讓自己放鬆,在這個空間內找到自己的存在感。「或者也有機會,我的作品裡都會涉及『避難所』這個元素。」他不喜歡自己的作品帶上一種「特徵」,不喜歡那種直接快速的歸納方式,但或許取材的過程中,他看到的景象自動產生了某種連繫。關於《東京夜空最深藍》中那位很重要的主角——東京,石井裕也在此居住多年。
「大家知道涉谷,知道新宿和淺草,知道東京的日常,可是東京真的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很難將完整的東京在電影裡表達出來。」但住在東京裡面的人,以及這些人的心情,他有把握可以抓住,也有信心可以拍出來:「我想表達一個讓人覺得放心和舒服的空間,很多人都在努力追求更多的空間,你看香港也這麼擠迫。」
他所瞄準的人,都是平凡小人物。不只是平凡小人物,還是活得戰戰兢兢,壓力爆棚的平凡小人物。中文世界的影迷,有時候會用「喪」去形容石井鏡頭之中的這些事這些人。把「喪」字解釋給他聽之後,他笑了笑:「基本上我自己也是這類人吧?」
「我不是要刻意把這些頹廢的人寫進去,而是想表達生活上有很多艱苦的人,他們怎樣咬著牙根,努力,為生活生存。很多電影一開始的時候會很頹廢,但是我想表達的是這些人為堅持自己的存在而努力。」
在石井裕也的作品中,那些出現的人物與觀眾,與他都有所謂的共感,即是他自己看到心底都會有感覺的人。活在這個世代,他自己也有所謂危機感,不安感。「現實的世界就是這樣,」他想用自己的作品把這些角色的想法一路一路帶出來,「現在這些電影並不是在說這班人有多慘。」石井裕也想用電影出一分力,寄望其中涵蓋正面的情感,或者用一種期待將來的視角,去寫這班人在糟糕的環境裡活著,仍然發奮,做好自己。
是以,石井裕也的小人物們哀而不傷。罹患絕症的媽媽有可能做手術換來一線生機,生意寥寥的雜貨鋪可能因為男主角一段似有若無的愛情煥發出生命力,幾個東京的低收入年輕人渴望愛,不相信愛,最終可能在相互依偎的夜晚找到繼續下去的理由。他的鏡頭不是在冷酷地旁觀這些人,倒像是一種伴隨。回到做導演的初衷,他說世界上的愛似乎不足夠,他想要做一些事來補償人們心中欠缺的東西。
我的不安與期待
石井裕也的成長期,正巧碰上日本的經濟泡沫破滅,他親歷了日本史上最嚴重的經濟危機。那些曾欣欣向榮的浮華全都失去了。很多人面對社會感到很不安,對自己居住的城市沒有期待。經濟增長緩慢,市場低迷帶來人與人的疏離感,人口也越來越少,好像整件事都向下沉。「我就正正成長和生存在這個年代,所以抱著這份感覺。」也許這是他收藏情緒的誘因,那是兢兢業業的時代使然,是人與人的平淡和避諱。話音落下,又好像讓你聽到一些欲言又止的聲響。他的不安和危機感源於此。
於是他不說光鮮亮麗的事,筆觸都是乾脆直白的現實生活。紅黃藍綠四種顏色,已經是他最濃郁的書寫。石井在風格上沒有包袱,也不想計算太多:「我沒有去想這是一次嘗試還是轉變。今年我還會拍一部少女漫畫的改編電影呢。」
他不想作品之中的某些東西把自己定型了,「我不太想聽到有些人看完我的電影之後說『看完之後我就知道是誰的作品』,『他的特色就擺在這』,『他的武器就是這樣』。」石井裕也一直在思考,電影創作中他是否一定需要某種不能改變的特色。「似乎未必需要呢。我還在成長期!」
最好每次在拍攝過程中思考,然後繼續摸索:「可能要到引退之後,才發現拍過的這麼多作品裡面原來有一個這樣的自己。那樣的話也不意外。」讓所有想法和嘗試都有機會發生吧。有的時候,他就像身上的穿著一樣簡單,他是直接的灰黑色,輕易就躲藏起來。
希望自己多變,不想被定型。那總有些東西是期望不變的吧?會嗎?
「希望一直有關於社會的倫理,關於人與人之間的倫理,希望一直有對電影的愛。這就是我期待自己作品中可以不變的東西。」
訪問整理:Jessica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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