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跟著端旅行,一起踏上小說家筆下的北陸之地,在金澤散步、尋訪故事發生的大舞台。
以下摘自《尤金尼亞之謎》,獲「皇冠文化」授權刊出。
《尤金尼亞之謎》
出版時間:2008年2月
出版社:皇冠文化
作者:恩田陸
譯者:張秋明
新的季節總是會帶來雨水。
不,不對。「新」這個字眼還不夠貼切。
應該說是下一個季節。下一個季節總是會帶來雨水。這個城鎮讓我有這種感覺。
而且絕非戲劇性的變化,每當雨水隨性落下時,季節便如同界線緩慢地被侵蝕一般變換。季節踩著曖昧、充滿依戀、拖拖拉拉的腳步移動。
雨水來自海上。
孩提時代的我,總是這麼認為。
雖然現今高樓林立,但是以前只要隨便爬上高處,無論從哪裡都能看得到海。翻騰不安、蘊藏悶熱濕氣的烏雲,總是卑屈地從海上悄悄逼近,然後沉甸甸地將整個身體罩在城市上。
去到關東讓我驚訝的,是風居然是從陸地吹向海洋的呢。
那裡不會有海水湧上來的感覺。就算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海的存在。陸地散發出來的熱氣、惡臭逼走了海洋。城市面對著海洋開展。水平線在遠方,就好像看著一幅畫框裡的畫一樣。
這裡的海沒有那種心曠神怡的開闊感。城市離水平線很近。海水總是在窺探著登陸的機會。自己好像被監視著似的,只要稍微一不注意,來自海上的濕氣感覺就會撲上來。
好熱呀!
整個城鎮就像被放進蒸籠一樣,散發著一種伴隨著水氣的悶熱。這悶熱殘酷地奪走人們的體力,令人超乎想像。
小時候,夏天真是讓人難受得要命。完全沒有食慾,吃不下任何東西。到了暑假的後半段,能下口的幾乎只剩麥茶和涼麵了。拿出當年的暑假照片一看,就可以看到我瘦削憔悴的模樣,只有一雙眼睛明亮咕溜地轉。然而即便是現在,我只要稍微在馬路上走幾步路,便覺得快熱昏了頭。話說回來,與其說是現在的夏天熱,應該說是室內冷氣和室外溫度的落差太大吧!或許是因為地球暖化的緣故,妳不覺得每年的夏天似乎有越來越長的趨勢嗎?
好久沒有來這裡了。
嗯,其實我只有小學時期的四年住在這裡。小學二年級的春天來這裡,六年級的春天又去了長野。
是呀,當然,只不過我當時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是往返於東京的啦。
妳有帶傘吧?旅遊指南不是寫得很清楚嗎?千萬不要忘記帶傘。不過現在是晴天,有點不太準就是了。
瞧這天氣悶熱的,簡直就像是要榨乾生物的能量一樣,甚至有種殺氣騰騰的感覺。天空近得彷彿一伸手就能搆著似的,雲朵外圍亮著柔和的光圈,天空呈現出曖昧的藍。通常這種時候,下午會來場驟雨。一下子低矮的雲層會覆蓋整個天空,然後鳴金擊鼓地敲打著街頭。就算撐著雨傘,腳踝、肩頭還是一樣淋濕,讓人心情跌到谷底。
近來倒是不太看得到雨鞋了呢。小時候並不討厭在雨天穿雨鞋。不是還故意把雙腳並攏跳進水窪裡,讓水花高高地濺起來,或是輕輕跳過水窪玩耍嗎?
雪已經沒下得那麼兇了。來此之前,我在富山也住過一陣子;儘管距離不是很遠,那裡卻老是下雪。飽含水分、濕重的雪。不僅被雪花打到會很痛,大門也動不動就卡住了。這裡下的雪就不會那樣。
不過人還真是奇妙!俗話說:事過境遷,可是在這悶熱的氣候中,卻讓我懷念起雪花的觸感,我甚至不敢相信幾個月之前,大雪曾覆蓋整個城鎮。
天氣真的好熱呀!
這個城鎮的格局有些奇怪吧?
妳不覺得嗎?大部分的城鎮,都在車站周遭或是商店街等鬧區。那些新幹線沿線新設的車站、或是為了連接機場而在後來經過計畫興建城鎮且另當別論,一般古老的城鎮大多是以車站為中心發展的。然而,這裡卻不一樣。車站前面只有幾間飯店,城鎮的鬧區和商店街則是在較遠的地方。
我看過許多地方縣政府的所在地,到處都是大同小異。車站前圍繞著圓環、百貨公司和飯店,從站前延伸出來的主街道兩旁商店林立,和商店街平行的則是鬧區。距離鬧區不遠的地方,還有辦公大樓區和政府機關。車站的另一邊通常則是重新開發的新興區域,沒有生命的新大樓森然並列。
然而,我從小就不太能掌握這個城市的空間感覺,只記得每個巴士站和其周圍的氣氛,卻搞不清楚建築物是如何配置的。
或許我算是漫不經心的那種人吧?
其他城鎮都會有很清楚的「到此為止」的地點。比方說再前面就是住宅區、再前面就是農地。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來界線在哪裡。
可是這個城鎮卻沒有盡頭的感覺。走幾步路就會看到一條飲食街、再走兩三步寺廟神社區、繼續走下去是以前的武士老街、再下去是公家機關區、然後是鬧區。到處散置著不同性質的小集落。像現在這樣走在這個城鎮裡之後,我覺得這裡就像是突觸一樣。沒有中心點,只見許多小共同體悠然地聯繫在一起。所以再怎麼逛,也不會有走到盡頭的感覺,彷彿在跳棋盤上移動一樣。
我很喜歡逛古老的城鎮喔!看陌生的街景、陌生人的生活。我喜歡欣賞掛在老房子前的牛奶配送箱、釘在小型店家牆上的琺瑯質招牌。走在古老的城鎮裡,就能進入古老的時間旅行。
因為這個城鎮可以四處遊走,所以我很喜歡。假如是京都那種條理井然的大城市,會讓我有種在電動遊戲裡爬格子似的無力感。或許是因為京都的鬧區沒有坡道的關係吧!不能調整走路速度和呼吸節奏,有時反而更令人覺得疲憊。就各種意義而言,都讓人感受到大都市的沉重。
是呀,這個城鎮會有如此的格局,其實是有其防衛上的需求和歷史因素吧。
一如地圖上所顯示,兩條河川環抱的丘陵成為城鎮的中心。城鎮的三面是丘陵,一面臨海,可說是天然的要塞呢。城堡建築在丘陵之上,底下市區的小巷和坡道據說還發揮了易守難攻的功效。由於這個城鎮沒有燒毀,所以從前都市計畫的原貌仍然保留至今。
我總覺得「沒有燒毀」是一句懷念的話。印象中小時候,大人們一見面總是會說「那裡燒毀了嗎」、「那裡沒有燒毀」之類的話。年紀小的我不懂,不過大概就是在說有沒有遭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襲擊吧。仔細想想,各個地方曾經那麼頻繁地遭到戰火洗禮這個事實的確夠嗆,「燒毀了」、「沒有燒毀」成為日常會話,也真的很恐怖呢。
好久沒到這裡了。自從小學的遠足以來,我就沒來過了。這種有名的觀光勝地,往往是住在當地的時候反而沒有機會造訪。不過妳看,盛夏剛過、如此悶熱的大白天,卻連一個團體遊客都沒有,真是不受歡迎呢。或許我們能幸運地悠閒參觀吧。倒是冬天,電視新聞總喜歡拿這裡保護樹木不被積雪壓壞的傳統習俗作文章,所以觀光客還是滿多的。
畢竟是號稱日本的三大庭園之一,果然面積寬闊、規模宏大、管理完善、內部變化豐饒。尤其是蓊然的綠意,甚至給人勇猛的氣勢。
權力真是可怕的東西!這麼厲害的景觀,如今已沒有人能建造了吧?當然很棒啊。不但漂亮,也是值得誇耀的文化遺產;作為日本人的精神支柱,我認為有其必要。可是它終究只是個庭園,而不是農地、學校或是渠道。能夠建造這種東西的權力,以及維持它好幾百年的執著,這似乎已經超越了我們所能理解的範疇。
沒錯,我們常常會遇到和自己的世界不同次元、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它們偽裝成偶然的姿態,在某一天突如其來地出現。遇到這種事情時,沒有人會告訴我們就是那種東西的性質就是這樣。這是理所當然的嘛。
妳認為人類遇到無法理解或超越理解範疇的東西時,該怎麼處理才對呢?
是要拒絕,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呢?是該生氣、怨恨、哀傷、嘆息,還是當場愣在那裡呢?能夠想到的反應大概就是這些吧。
我在那之後,便立刻搬到長野了。畢竟我還只個小孩,只要環境改變,好像就能重新開始。事實上,我也馬上就忘記有過那麼一回事了。
不過奇妙的是,它卻如同雜質一樣,沉澱在內心的某處。
試著去回想的時候,我也不會產生特別嫌惡的心情──反正我也不是直接的關係人。只是在成長過程中,遇到其他莫名其妙或無法理解的事情時,我總覺得彷彿有人會悄悄地攪動我肉體深處,讓沉澱的雜質慢慢浮上來。這個時候的不愉快感覺,便一點一點地留存在我的身體中。
我已經不記得起因是什麼了。只是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得把積存在身體裡的東西處理一下才行──如果不將身體裡的東西給挖出來,我悶得無法繼續生活下去了。
所以,我想過該怎麼做才能一吐為快了喔。
我想過了。儘管心中無法理解,我依然不斷地努力思考了。
而且我也做了一些調查──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
這就是我所採取的對策,我唯一所能選擇的方法。
結果,呈現出來的就是《被遺忘的祭典》。
來到這裡,我總算不會聽見汽車的聲音了。
不管往哪裡去,到處都是車子、車子、車子。為什麼路上會有那麼多的車子呢?大家是開往哪裡呢?有時我會覺得很奇妙。交通量為什麼這麼大?這裡一如我剛才提到的,是一個古老的城鎮,道路也很狹窄。可是縣政府前這一帶卻老是壅塞得很厲害。
高大的杉樹、松樹,顏色都很深濃。與其說是綠色,更接近黑色。綠色是十分接近黑暗的。
池塘裡的水也是。即便在如此悶熱的天候下,看起來還是沉重濃濁。
這裡的地勢不是很高嗎?從前的人引水至此應該吃了不少苦頭吧。利用虹管原理從河川上游引水的故事固然有名,然而每次一看到池水,卻總讓我想起負責引水的工匠為了守住這項技術和秘密而被滅口的傳說。雖然不知道傳說的真假如何,不過就是因為聽起來煞有介事,所以才如此引人入勝吧!
恐懼是增加可信度的香料。只要適度撒上一點,就能讓故事更具可看性。
我還想起了一件事。
發生該事件的當時,班上女生之間流行一種奇妙的行為。妳猜是什麼?
壓花呀。那時候流行將鴨拓草做成壓花。
那天,用來壓住信紙的就是插在杯子裡養的鴨拓草。遺留在現場的鴨拓草是少女們的護身符。當時有個奇妙的傳言,說是將鴨拓草做成壓花書籤帶在身上,就不會成為殺人魔的獵物。所以大家才會跑去找鴨拓草做成壓花——明明無憑無據嘛。還流傳著很多奇怪的謠言喔,像是什麼一定要用電話簿壓花啦、必須偷偷在別人的床墊底下塞報紙壓花啦、鴨拓草書籤只能夾在理科教科書裡才有效等等。那個時候,還有一個跟我很要好的女生一臉認真地做了書籤給我呢。她說:只要有這個,就不會有事囉!
是呀,她們的確玩得很高興。不只是她們,就連大人也是。
當然大家都很害怕。畢竟在自己所住的城鎮上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嘛。不僅引起騷動,大家也都變得疑神疑鬼的。恐懼心像星星之火一樣,形成了異樣的警張狀態。可是換個說法,大家也像是著了魔一樣地陷入興奮狀態,每天過著一種異於平常的高度緊張感生活。回憶起當時肌膚所感受到的空氣,大家彷彿像是參加了一場大型活動似的。
所以我才會用「祭典」來形容,這是我真實的感想。
當然,我也知道《被遺忘的祭典》這個標題會引起妳的不快。可是雖說是基於事實和採訪,但終究是我的創作呀。我覺得那就像是一種祭典。
非創作文學?我不喜歡這個詞。即便是根據事實,但因為是人所寫的,所以非創作文學根本就不存在。這不過就是眼睛看得見的創作而已。即便是眼睛看見的東西也可能會說謊呀。耳朵所聽、或是親手觸及的任何一切也一樣。我覺得唯一的差別只不過在於其為存在的虛構、或是不存在的虛構罷了。
好熱呀。
汗水都滴進眼睛裡了。襯衫好像抹了一層鹽巴似的,真是難看!
這一帶屬於櫻花區,不過現在的季節當然是看不出來的。
櫻花樹真是奇妙呢。換作是其他樹木的話,一年到頭都能認得出來吧?比方說銀杏、山茶花、楓樹還是柳樹。偏偏只有櫻花樹,平常總讓人忘記它的存在。彷彿不是花開時節,這種樹就沒有名字似的。只是一到了賞花季節,大家又都會想起這裡有櫻花的事。平日卻被人遺忘忘記了。我這麼覺得。
這個庭園分為不同的區域,而且各自擁有其主題。據說從前這裡就像是迪士尼世界一樣的主題樂園!
因為庭園的面積這麼廣闊,因此似乎也有人打算拿來收藏奇怪的東西。
我說的是把造型奇特的樹木、石頭收集在同一區域啦。到了該區域,總讓我聯想到「奇」這個字。
沒錯,就是奇門盾甲的「奇」、幻想和奇言怪談的「奇」。
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不過我認為「奇」可說是日本文化中很重要的一劑調味料。退一步品味那些怪異、噁心之物。摒除「啊啊討厭、好噁心」的眼光,冷靜地觀察,當作一種美來加以鑑賞、玩味。我認為這是一種耐人尋味的心理。「奇」這個字有著奇怪、罕見等意思;於我則充滿了黑色幽默的趣味。是一種自虐性的詼諧、一種彷彿極其清醒又肆無忌憚的視線。
我企圖用那種「奇」的觀點來寫那本書,但成功與否,至今我也搞不清楚。
是呀,我已經不想再寫書了。也許有人會說我是「一書作家」,但我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只寫那一本的。當時就像是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一樣。不過只要始終低著頭保持沉默,大家很快就會忘了那本書的存在。畢竟那個時代不像現在,網路這麼普及、個人資訊也很容易取得,媒體也不會緊迫盯人。度過困境的方法其實很多。
我很滿意自己曾經寫過那本書。所謂的真相,誰也不知道。我壓根也沒想過自已寫的就是真相。
現在?沒有特別在做什麼呀。當個家庭主婦,正在養兒育女。我有一個女兒,今年剛上小學。我是覺得自己也該出去工作了,可是現在這種時局,沒有一技之長的我根本找不到工作。我老公是完全不碰書本的人,他肯讀的印刷字體,頂多就是報紙。出書之後一陣子,風頭已過,我們倆才認識,所以他連我寫過那種東西也不知道。無所謂啦。我在想他應該也沒注意到我的書架上有那本書吧。
妳看,站在這裡就很有山丘上的感覺吧?因為原本這個庭園就屬於城池的一部分。那邊是卯辰山、山腳下是茶屋街。
我人生的目標嗎?大概是孩子的成長吧。
我並不希冀什麼大願,只要一家三口平安過日子就心滿意足了。平穩最好。如今,我深深感受到這種要求似乎也變得困難了。即便安分守己的過著一般生活,也可能被捲入犯罪事件、或是因為食物的添加物而生病。隨著社會結構和商業內容的轉變,過去認為可以的事情都被時代的大浪給吞沒了。以為自己跟那種時代巨浪沒有瓜葛的人,在隨波逐流後才真是悽慘!所有東西都被巨浪捲走,只留下渾身的傷痛,身邊別無一物。
我是沒有被巨浪捲走啦,浪花只沖過我的腳邊而已。然而光是這樣,在寫《被遺忘的祭典》之前,我就已經被闇夜某處傳來的碎浪聲搞得不得安寧了。
出書之後,收到了許多來信。
當然其中也包含了謾罵或是語帶威脅的來函,但大部分都是對那些被時代巨浪吞沒的事物表示看破與同感的信件。字裡行間充滿了不知道如何看待巨浪來襲的困惑與懷疑。讀了那些來信,我終於確信寫完這本書,我的任務也到此結束。
不,不對,才沒有結束呢。我想,即便只是承受著那些信件所蘊涵的重量,我的一生恐怕都不足以負荷吧?
端旅行與GLO Travel合作,將於2017年11月14日-2017年11月18日推出「清冷而美豔,哲行與匠道:金澤的文化散步路」深度遊,邀請作家黃麗群同行,從歷史、哲學、工藝、文學、藝術等角度,帶領大家體會這個北陸城市的清冷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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