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人都用手機拍照的年代,在無反(Mirrorless)相機盛行的年代,為什麼還有人來影樓拍照?他們都來拍什麼照?
在德國的大學畢業後,我曾在當地做過兩間影樓的攝影師。一家在柏林市中心,另一家在近郊的商場,人們來購物,順便拍照。
原來,這個年代不乏有人光顧影樓——或是有實際用途,或是拍照留念。經歷這份工作,我看到人生百態,也看到照片背後的性別與種族,甚至影響了我對生育的想法……
迅速純熟拍下人生時刻
我在德國讀攝影出身,但大學讀書做的是「藝術成份比較重」的東西,是那種一個項目可以做整個學期才完成的作品。但來到影樓,我要重新學習,如何面對常人迅速純熟拍照。
應否在履歷表(CV)放上個人照片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但在德國來說,許多地方仍要求求職者在CV附上正式照片。於是,每到換工作的季節,就很多人來拍CV照片,誠意滿滿。我常常笑稱,拍CV照像囚犯照,因為我要指令他們正面拍攝、轉左轉右,然後換不同姿勢,看看哪一面更漂亮。
來影樓的客人,也有不少人來拍單人照,有男有女。男性來拍照通常一石二鳥,既拍CV照片,滿足就業市場,也拍靚相放在交友APP做頭像,迎合求偶市場。我懷疑,男性很少有機會被拍,所以沒美照可以用於頭像,於是就光顧我們。我倒很欣賞這些願意花錢的男性,至少證明他們用心對待,而不是隨便用手機自拍。
比起男性,來影樓的女性更多,也有更多拍照的理由。有些人為青春留倩影,當作是給自己的禮物,三十歲生日是常見的場合。男性只要拍得正正經經就很滿意,但女性的要求相對更高,對我來說工作量相對更大。但我沒覺得這樣不好,照片本應漂漂亮亮,客人應該要對自己的相片滿意。
女性會來影樓拍性感照,有時是紀念人生的一個階段,有時是聖誕節或伴侶生日,於是拍攝性感照來製作月曆送給伴侶。她們不僅限於年輕女性,年紀較大的也會如此,我覺得她們都很甜蜜。當然,這類拍攝最需要精心處理,因為即使在正常穿著下拍攝,客人也會很緊張,更不用說是內衣照,所以需要特別小心謹慎。
媽媽們也是影樓的常客,懷孕時她們拍孕婦照,生完孩子則帶新生兒來拍照,有些新生兒更只有一個月大。我沒有照顧過小孩,每次拍攝新生兒,我都擔心會不會弄傷別人的寶寶,需要格外留神。
踏入秋冬季節,就是德國影樓的旺季,我主要服務的對象則是家庭客戶。冬天很多人來拍攝家庭照片用作製作月曆,送給家裏的長輩。德國是個很大的地方,下一代因為工作或學習等原因,四散去不同城市定居生活,而爺爺奶奶則留在老家。在聖誕節,大家都返鄉探望長輩,於是就趁這個機會拍照,製成實物送給他們。
後來我到了柏林市中心的影樓,這裏也有Bachelor Party(告別單身派對)的項目,通常是新人結婚前和朋友們舉辦的派對。派對通常是一群喝得有點醉的女性來玩,她們通常心情很好,氣氛很熱鬧,安排一大堆節目,包括去攝影棚拍照。
來影樓拍照的顧客,大概都來到人生的重要時刻,我得以用鏡頭解介入別人的人生——以一種流水作業的方式。
既然照片都拍了出來,刪走不就浪費了?
我在連鎖影樓工作,證件照的拍攝通常只花10分鐘,而整個環節則有30分鐘至60分鐘,視乎客人買了我們多少時間。
客人一進舖,講完開場白,我們就快快手送他們去換衣服。接下來,客人經歷的是「半日模特」體驗,我們根據客人選擇的風格,引導他們做不同的姿勢,影打直,打橫,close up,wide shot;然後安排不同人搭配,換背景,換衫(或者留時間給家長幫小孩換尿片)。全程衝鋒,目標明確:在拍攝時間內拍最多的背景、最多的組合、最多的衣服搭配。
拍攝還只是我們工作的上半場,下半場是揀相和銷售。此時客人已拍到流汗,可以中場休息,周圍逛逛,而我就要爭取時間,旋即打開相片編輯軟件Lightroom,把SD卡插入電腦,極速把相片倒入——就像漁夫把漁獲倒入大桶,然後挑走死魚,稍微整理一下,再拿去市場賣。
公司規定,只有5分鐘揀相和輕微執相(後製),但每次拍攝都有300至400張相,挑完之後還有130至150張拿出去銷售,熟手技工如我起碼也要15分鐘才能完成。緊接下來,我們會陪客人進入重頭戲,用排除法逐張逐張看相。客人可以行使殺死自己影像的大權,說「不要」我們就刪除,而剩下的照片就賣錢。
刪除的照片當然可以恢復,但整個過程是不斷催逼客人做抉擇,不斷刪除自己。在疲勞轟炸下,到了某個階段客人會説「好啦我揀完啦」,然後我們根據照片數量報價,價錢OK就結束這個回合。如果客人預算有限,我們就陪他再篩選照片,繼續刪相、刪相、刪相,直到客人終於肯付款,買走剩下來的照片。
「既然照片都拍了出來,刪走不就浪費了?」一個優秀的銷售人員正是要捉住客人心理。其實我並不喜歡銷售,甚至厭惡這種不良銷售,寧願留在房間內拍攝。我希望為客戶保留每一張照片,因為它們都是珍貴的回憶,有時會有一些很好笑的瞬間,比如有位婆婆說了很搞笑的話,然後全家人都笑翻了,但這些連續拍攝模式的照片,客戶通常不會購買。
上司堅持,負責拍照和銷售的需為同一個員工,只有他不在的時候,我才可以和同事分工:他們在外面銷售,我則躲到裏面不斷拍攝。忙的時候,我試過連續做了三個拍攝環節,拍完一個就出來喝一杯水,換張SD再拍攝,好像在山洞裏面「閉門造相」。
即便我喜歡攝影,但過程並不容易,除了要背姿勢叫客人擺出來,異鄉人如我還常常遇到語言溝通的問題。我自問德文尚算流利,但要聽懂柏林近郊的德文是很大挑戰,他們的用詞和口音跟我在大學聽到的完全不一樣。回想初上班時,我被上司推著拍照和銷售,在學習工作技術的同時,也要重新學習德文,經常大壓力到以淚洗面。
幸好土生土長的柏林人室友知道我的困難,教我怎麼聽柏林口音德文,我才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
說一套做一套:容貌焦慮的張力
就像所有服務行業一樣,有些客人難搞,有些客人易做,而影樓最容易應付的,一定是四五歲到十歲的小孩,以及成年男人。
比起新生兒,孩童已經算開始懂事,明白我說什麼,可塑性很高。雖然他們的注意力沒有大人那麼集中,但只要半小時的拍攝環節設計得好玩,他們都樂意合作。他們還未去到青春期少男少女那樣有容貌焦慮,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反而會想不同的動作姿勢,很有主見地挑衣服打扮自己。
成年男人客人容易處理,因為他們通常沒什麼容貌焦慮,叫他們擺什麼姿勢都會照做不誤,衣著也沒那麼講究。銷售過程中,成年男人選相較爽快,少扭擰,不喜歡就直接刪走,我無需多費唇舌,但也相對很難賣到太多照片,但我也不在乎,反正相賣得多我也沒有佣金。
對我來說,服務女性顧客才是最大挑戰。女客人對照片的要求比較高,可能也是一種內化的社會壓力,她們的頭髮和妝容都要做到漂漂亮亮,如果是一家大小來拍照,女性家庭成員還是全家的形象負責人,打點一切的衣服和妝容,過程中也常照鏡子,對外貌比較在意。服務她們,我要跟得更足,常常伴有緊張感,擔心做得不好。但另一方面,如果她們滿意,我也更有滿足感,感到自己的工作獲得肯定。
女攝影師如我當然明白女性的容貌焦慮,但有時也希望她們不要那麼焦慮,常常鼓勵和讚賞她們,尤其是亞洲的女性。拍CV照時,我會堅定地鼓勵「我支持你爬上去!」;見到女客人挑了一件不錯的衣服,我會說「衣服很漂亮,你真有心思,看起來很精神奕奕」。有時候,我甚至笑說,「請拿出普通白人男性的自信!」總而言之,我希望她們都能自信地抬頭「企直」,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值得擁有的。
然而,雖然我一邊說著不要那麼容貌焦慮,但另一邊也做著迎合容貌焦慮的行為。簡單來說,很多客人都會介意自己皮膚很殘、樣子很累、眼袋很大、橙皮紋很多、身形很胖(當然這方面德國客人沒有東亞客人那麼介意),因此我會默默做「數碼手術」,調低相片主體的清晰度同紋理,並盡量燙平皺紋和眼袋,把牙齒漂白。請注意,臉和手要配合,不能說臉蛋像雞蛋那麼白滑,但雙手看起來很殘很乾燥。
我試過照片直出,有些客人會驚呼「怎麼我有這麼多皺紋?」導致照片好難賣出。久而久之,我就學會這種數碼white lie(善意謊言),減輕銷售過程的痛苦。
或者你會覺得我虛偽,但我只是想日子好過一些,這也是攝影師的道德張力吧。
迎面而來的靈魂叩問:什麼是美?什麼是自然?
在影樓工作,「什麼是美」、「什麼是自然」這類經典問題常常撲面而來。
有一次,上司叫我們練習影相,我幫女同事拍了一張肖像照,是一個剪影,不能完全看到面部的輪廓。上司跟我說,影相最好盡量拍到正面,就算是側面也不要拍到鼻子「飛了出來」。我一開始還不解,後來才知道原來東亞地區羨慕的高而挺直的「白人鼻」,在他們眼中是一個缺點,覺得鼻子很大,反而覺得東亞面孔的鼻子比較扁平,漂亮一些。
然後我就反思,自己在德國生活多年,審美觀其實慢慢「歐化」,但在輪廓觀念上我還是挺「亞洲人」的,覺得白人有輪廓的臉才是比較漂亮,這可能也是一種內化到深處的種族自卑作祟。但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這或許是普世的「隔離飯香」心態,白人覺得亞洲人鼻小漂亮,亞洲人就覺得歐洲人的輪廓立體好看一些,我們總是覺得其他人的某些方面更好。當然,工作時我無需深究,反正我盡量多拍,留給客人自己挑選就可。
但客人的審美有時也令我不寒而慄。公司有一款濾鏡,能讓白人的皮膚更白,瞳孔顏色更藍。我常常都用這款,這樣照片看起來好像更醒目和自然,也更容易賣出去。但當我幫BB拍攝後加上這款濾鏡,有時候媽媽會說,「可不可以把我兒子對眼變得再藍一些,把兒子的皮膚變得再白一些?」可能因為我在德國多年,加上極右翼政黨的冒起,我聽到這種論調就有點害怕:她們是不是崇尚「雅利安人」?。但我也只是挑起眉毛,然後默默地稍微加重顏色。
在眾多客人中,我最怕聽到客人說「我想影得自然一些」。無論去任何一間影樓,找任何一個攝影師,攝影師都會安排靜態和動態的擺拍,理論上是不可能「自然」的。當客人提出這個要求,我明白他們是害怕被擺拍,就說「你信我吧,你們當來玩,你可能會做一些平時你不慣做的姿勢,覺得好生硬,但通常出來的效果都會好看。你想的話我們也可以做一些動態姿勢,看起來自然生動一些 。」
最後,那些想「影得自然一些」的客人,往往都選擇靜態的擺拍,即那些他們一開始覺得很造作、很不自然的姿勢,比如靠在椅背托頭,然後望入鏡頭之類。太過動態的照片,她們反而覺得過於「真情流露」,可能接受不了自己笑得太燦爛,口張得太大露牙肉,也不喜歡裙子飛起,顯得身形更大。
久而久之,我不再相信客人說「我想影得自然一些」,我只會叫她們跟著我做,再加插一些「動態拍攝」的環節,在表面上滿足她們的要求。
家庭照背後的「豬隊友」
作為攝影師,用照片留住家庭溫馨,是我們工作的價值之一,不過通過鏡頭,我捕捉到的還有家庭生活的另一面。
以我所見,維繫家庭關係的勞動多半是女性成員主導。在全家入城拍照後,跟進月曆製作,或是帶孫子孫女拍照做月曆送給長輩,多是由媳婦負責。
拍攝家庭照片時,我會示範動作,如托住寶寶的頭,然後讓寶寶的父母自己再做。我需要生成儘量多的照片組合,比如全家福、母親和孩子、父親和孩子,並配搭不同的背景和姿勢。我總是觀察到,當爸爸抱著孩子,他們容易哭得厲害,往往需要媽媽接手。只有極少數孩子更黏爸爸,會主動跑去爸爸身邊——這樣的情況屈指可數。我甚至為孩子在爸爸懷裏不哭泣而感到高興。影樓的環境對孩子來說陌生,但爸爸似乎沒有給到孩子安全感,這些孩子應該平常都是媽媽在照顧。
我曾在柏林市郊的影樓工作,也在柏林市中心的影樓上班,客人的性別分工有城鄉差異。在Brandenburg,那裏的人口結構比較傳統,男女分工也很傳統,男人通常不會為嬰兒換尿布,而柏林則有更多的爸爸懂得換尿布。但整體來說,都是女性統籌整個拍攝過程,負責預約攝影時間,安排家人來到影樓,然後照顧小朋友,男性通常只是出現和付錢就可以,但也有時候,連付錢這個「工序」也是由女性完成。
每次拍攝,都是媽媽手忙腳亂一邊幫自己換衣服,一邊幫小朋友換衣服,有時還要換尿布,而爸爸常常袖手旁觀。有一次我真的看不過眼,跟一位爸爸說:「其實拍攝的時間很緊,不知你會不會幫到你的partner去換片呢?」
身為女性,這些經歷都令我想到自己的未來。我感到害怕,如果有孩子,我會不會面臨類似的情況?宏觀來說,雖然有更多男人願意參與照顧工作,但女性往往需要照顧家庭成為全職媽媽,或者只能做兼職,因此兩性之間的收入差距依然存在,也導致退休金比男性少了很多。而在影樓工作看到的微觀層面是,有些爸爸連換尿布都不會,看起來根本不會參與什麼照顧,在這樣的不公平的情況下,成家立室要生小孩可能真的三思而未必後行。
店內唯一的有色人種員工
作為店內唯一的有色人種(person of color)員工,我在影樓前線工作,也體會到了一些有色人種才特有的經驗。
亞洲客人見到我會好開心,會很自然覺得我是「自己人」。越南人跟我説越南文,日本人對我説日文,好像覺得我有一種親切感。但其實我並不太認識他們的語言,只是能分辨到不同客人的語言。
有一次,有位客人帶了媽媽過來拍證件照,然後客人跟媽媽說「待會來接你」,但這位老人家不諳德文,只認識很基本的英文。同事見到這位阿婆是亞洲人,就問我會不會她的語言。我並不認識,但從她的口音推斷是日本人,就問她會不會講日文——然後我真的猜中,這位老太太開始滔滔不絕說日文,但問題是我只懂得説很有限的日文,「名前?」「写真,はい」,「一二三」,再加上Google Translate的幫助,才勉強完成要做的事。
這位婆婆很開心,放低了100%的小費給我。有錢我當然很開心,更開心的是我可以因為自己的文化背景,幫到這位來自日本的老婆婆。
遇到其他的異鄉人,我也比較理解他們在德國的難處。我知道一張證件相背後並不簡單,可能是他們要弄簽證,或者終於「上岸」入籍成為德國人。如果是「上了岸」的客人來辦德國身份證明文件,我通常也會首先恭喜他們完成這個艱苦任務,肯定他們的努力。在柏林來說,有時候Ausländer(外國人)入籍申請時間以年計——這回事是一個過關遊戲。即使不是我過關,我也替這些客人由衷的高興,我也會為他們多拍幾張,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以德國人身份辦證件,便多拍幾張照片讓他們選擇吧。
有趣的是,有些做銀行和金融的客人不期而遇上我這位香港人,都會覺得驚喜。他們可能曾經來過香港,然後滔滔不絕講起他們所認識的香港,以及一些新聞細節。對他們來說,香港可能就只屬於金融,沒想過在一家本地的影樓會遇到非金融業的香港人攝影師。
當然,作為一個有色人種店員,我並不總是獲得友善的對待。有一次我去另一間店幫忙,當時我已經是副店長,但有一位顧客堅持只跟我的白人男同事說話,完全不理我。那位白人男同事雖然比我高大,但我的經驗和資歷並不比他差。
有時候,當我夜間收店結帳的時候,會遇到一些年輕人敲玻璃,向我說出一些 "Nihao" 之類的詞語試圖引起我的注意,但如果我的白人同事在場,他們最多只是敲敲玻璃,卻不會額外加上Nihao這些詞語。
甚至連老闆也不一定對種族特別敏感。有一次他叫我講話要慢一點,因為我有口音。說實話,這句話真的讓我有點受傷。德國人講話太快也可能聽不清楚,他完全可以請我講慢一點,卻不需要特地提到「口音」這件事。再加上,我公司另一位同事也帶有維也納口音,這種口音其實並不屬於大家熟悉而順耳德國口音,但老闆從未說過什麼貶低的話。
還有一次,我叫阿伯離開店裏,但阿伯完全不聽我說話,不相信我是經理。這種情況其實也是因為我是有色人種、女性,且帶有口音,讓人懷疑我的能力。
這些年我感受到的是,一個亞洲女性在外地打工,有時候別人會因為你是女性所以不信你,有時可能因為你是亞洲女且有口音而不信你。這種不信任不一定源於他們說了什麼,而是通過微妙的身體語言傳遞給我。我要花更多的力氣證明自己,證明自己說話雖有口音,但拿起相機就是可靠的,還不是那樣一橫一直、偶爾打斜地拍照,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這些經歷讓我變得更加有「口音意識」(accent aware),並不是説我想要改變自己的口音或模仿別人的口音,而是這些經歷讓我開始思考語言和口音,以及它們如何影響他人對你的看法。有時候,這種意識會讓你感到疲憊,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需要用更多的努力去證明自己,才獲得應有的對待。但另一方面,這份身份認同也可以帶給我快樂,它讓我更深入地了解自己,並學會如何與這些挑戰共處,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活過兩次的人生
每當有新朋友聽說我做過影樓,都可能好奇:原來這個年代還有影樓,那AI的年代會不會令影樓的生存空間收窄?儘管如今我已是自由攝影師,但亦面對同樣問題。
是的,在AI製圖、軟件改圖盛行的日子,質量尚可的照片彷彿唾手可得,不費太多實際工夫,也不需要攝影師和影樓。我相信那些「有用途的照片」,比如CV照片和證件照,在不久的將來,確實可能不再需要攝影師,可以自行拍攝,然後用軟件後製。但那些「拍攝本身就有回憶」的照片,還是會去影樓或找攝影師到現場拍照。比如家庭照和婚紗照,或者是婚禮攝影,因為重要的不單是照片,還有整個拍照的體驗,值得找真人記錄一件真實發生的事件,就算最後免不了夾雜一些修圖。
在影樓工作,我總是對一些老人家的故事很有印象。有一次,有對老夫婦入店拍照,他們穿得很精緻,是vintage西裝的模樣。他們説想影證件相,後來淡然說「可不可以順手影埋車頭照(遺照)。」
這項工作無比榮幸。生死沒人可以控制,但老人家生前想到遺照的事情,自己決定以什麼樣子告別這個世界,以什麼樣子讓人家記得他們,也算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吧。我趁店內沒什麼客人,破例帶他們進去設備更好的房間,這裏燈光更好,沒那麼多人看著。我們拍了很多照片,首先是老伯伯,然後是老奶奶,兩人都輕輕鬆鬆拍了很多張遺照。
到揀相的時候,他們說,「幫手印多幾張,我死了之後,那『誰誰誰』就會收到這張相懷緬我。」那個「誰誰誰」是德國古舊的人名,一聽就知道是年紀很大的老朋友。
我想起,當這對老人百年歸老,可能這些照片是他們在世為數不多的證明;到他們的朋友也離去,這對老人就是完整地離去這個世界。就好像Banksy所說,"They say you die twice. One time when you stop breathing, and a second time when somebody says your name for the last time." (他們說,一個人會死兩次。第一次是當你停止呼吸的時候,第二次是當最後一個人說起你的名字的時候),不免有些傷感。
但反過來說,攝影不也是令人活過兩次嗎? 第一次是真實活過的人生,第二次是照片記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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