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青年學佛筆記:盡做之後放下,「佛也做不到,放過自己吧」

困局面前,「是否真的要那麼離地,打坐就算呢?沒有敵人即是怎樣?」
覺明師父說現在佛教有時會結合科學去講解,用字也有改變,較落地一點,「以前會覺得佛教比較遠。」攝:Ryan Lai/端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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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位於香港昂坪一隅的梅村裏,在寺前草地、空地散步聊天的人,聽到鐘聲的瞬間都停了下來,回到自身的呼吸,山野中只迴盪着鐘聲的餘音;另一邊廂,法鼓山青年禪營的禪堂裏,近百個年輕人魚貫而入,安坐到蒲團上,靜待法師分享。

禪修和佛學近年頻頻出現在眾人視野,「佛系」漸漸由一張盤坐床前、連繫「躺平」的Meme圖,變成會和大家一起思考生存目的,大呼「嚟囉!」、「搞上去!」的菜心仔(IG用戶及塗鴉家 cupfu233 所畫角色)、直面生老病死和抑鬱的紅鼻子 YouTuber「蛀蟲米」,網上不難見到過萬追蹤的「佛系」IG,蟲米頻道更有7.8萬人訂閱——近年香港似乎愈來愈多年輕人親近佛學,一反從前學佛者多是老一輩的形象。

剛從人類學學士畢業的 Ursula 說:「人類學有個理論說,當人心理壓力很大,或者社會經濟不好的時候,就會想尋求平靜, 有些人可能是買水晶,有些人會禪修。」

坊間認為佛學出世,但這班青年卻覺得恰恰相反——對他們來說,禪和佛背後,有着一整個隱含世間邏輯的系統,能解決各種痛苦。端傳媒訪問了因禪修而重新認識自己的大學生、在2019年社運後學佛的前社區工作者、由地產經紀轉為推廣素食的餐廳老闆、視人生如遊戲的銀行從業員,以及推廣佛學的青年團體「青一釋」,當中不少人說:佛學是處理世間問題的工具。

George說青一釋其實是在做一個大型實驗:如果跟著佛法的方式去生活,也帶這些方式給其他人時,是不是真的會過得更加充實和開心? 攝:Ryan Lai/端傳媒

入世的佛學

坐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草地上,Ursula 閉起眼,雙手交疊放在腿上,被拍攝的緊張瞬間消失,就像前年跟暑期課程去法國梅村時:「好像釋放了這幾年所有的忙碌和痛苦。」回港後她再藉畢業論文研究咖啡禪、做禪修。(編按:法國梅村建立於1982年,為歐洲最大的佛教寺院。)

「禪修」是指佛教中對心靈的修練和培養,除了練習覺察當下,也重視鍊心的方法;而「正念」源自佛學中的「八正道」之一,在佛學角度而言,是脫苦達涅槃之境的修行方法。這和現代心理學中的「正念」或「靜觀」不同,後者雖受佛學啟發,但着重於減壓。「咖啡禪」則是以咖啡為專注、覺察對象的禪修。

Ursula 會遇上禪,要溯源到疫情:2020年初口罩缺貨、質素參差,她的臉發了很多瘡,中醫說好像有把火怎蓋也蓋不熄。那時她因為不喜歡原本的科目 quit U、再報中大,壓力爆錶;社運時又與朋友鬧翻,及後也有段很長的時間無法看新聞。

當時,她在 YouTube 見到有本書叫《不順意的日子,順心過》,當中提到如何以一些佛教概念應對生活,「剛好那時姐姐會去佛堂,說不如抄經,便試一試。」她在網上翻出《心經》,由跟着電話抄,到慢慢懂得背,愈來愈專注於抄寫的過程,「每天好像都會好一些。」人也沒有那麼繃緊。

現在Ursula一旦覺察自己又在焦慮將來後悔過去,就會數10至20下呼吸,回到當下:「太多東西沒得控制,只可以專注當下做到的事。」攝:Ryan Lai/端傳媒

皮膚好了,忙碌的大學生自然將一切拋諸腦後。後來,她去兼職的咖啡店老闆剛好喜歡禪,會在店內擺放一行禪師的書——YouTube、身邊家人、咖啡店、大學,處處都是佛和禪的蹤影,令她走向了禪修。

Ursula 剛開始時總坐不定,5分鐘已覺得過了很久,不太能堅持每天禪修。「後來有法師說:『要堅持就要找到為什麼要繼續。』」她總記起剛去完梅村時,「我可以很禪地讀書。」以前她總會想之前做得很差或之後怎樣,但那時變得只專注在要做的事,那學期的分數是全級最高。

如果我是一個很平靜的人,其實別人怎樣撞過來都不會影響到我。

中大畢業生 Ursula

禪修讓她重新認識了自己——自小喜歡喝奶的她原來會胃脹,「很多人以為在選擇想要的,但其實是被習性或外界影響着,沒有問自己真的想要什麼。」包括人際關係,以前她用很多時間社交,「但原來我是個很大反應的人,可能別人說幾句已經可以想很多。」或者朋友不開心她也會很不開心。如今她會給自己多些 me time,感受自己需要什麼,信息也覆得遲了,剩下的朋友都互相體諒。

在 Ursula 學佛的經驗中,禪修不是教人與世隔絕,她在禪營會遇到人,更曾因營友不守睡前禁語規則而很生氣,「但禪修令我早點覺察。」她會透過調節呼吸安定下來,「常霖法師講過,如果我是一個很平靜的人,其實別人怎樣撞過來都不會影響到我。」

但那樣會否壓抑了情緒、治標不治本?她卻發覺在回到當下的那刻,情緒沒再被添柴,就可以變淡。而且禪修時因為要覺察身心在發生什麼事,她會很自然地問自己生氣的原因,她認為這時佛學講求看清事物真相的哲思,很幫到思考——當她以為來禪營的人已經很定,會守禁語,但其實人人狀態不同。而這些思考空間,她覺得是禪修帶來的:「禪修和佛學是相輔相成的。」在這幾年的接觸裏,她認為當中有面對人生的智慧。

禪修令Ursula就算很忙時,心神都不會全被拉進忙亂中,「不會整個人都放在那件事上,依然是很輕鬆地做。」她說也易了覺察眉頭繃緊,懂得放鬆,沒那麼易頭痛。攝:Ryan Lai/端傳媒

她說近年中大常舉辦各種禪修活動,如以煮食、攝影作禪修,逸夫書院更請來常霖法師擔任駐院心靈導師。另一中大學生 Carol 發覺很多禪修活動都會去宗教化,又會加入科學去解釋,「就算是常霖法師辦的禪修營,也比較多是用日常的例子。」有年入營第一天就發生男團 MIRROR 演唱會事故,法師就從這件事講起,提大家留意情緒,「很入世。」

近年推動眾人接觸佛學的還有疫情,推廣佛學的青年團體「青一釋」團長凱詩說,以前大家不開心就去旅行、唱 K,但疫情時只能在家,很多地方都興起了網上禪修,「大家已經找不到方法去發洩自己不好的能量,就會開始向內求。」另一位創辦人 George 說:「有些人可能不只是想了解佛法,也會講 new age。主要是他們對生命有很多疑問。」他說。「而佛法可以回應到一部份。」

負責青一釋行政,有時會講課的覺明師父也說,這些年見到受困於情緒的人多了,大家也開始更關注自己,「有一些人想自救,就會找不同的方式,可能就找到佛教。」

近年他們落力舉辦各種輕鬆、貼地的活動吸引想放鬆的香港人,如會討論愛情、追夢的「掃掃小塵埃」,一反單向「講經」的形象,又邀來以塗鴉傳揚佛法的丁如雲設計佛系 Tee。George 說近年愈來愈多人以不同形式推廣佛學,令佛學形象漸漸不像從前刻板。青一釋活動的參加者中也有基督徒,「我們盡量將佛法包裝得不是很像佛法,如果他們覺得不需要提及佛學,亦都可以過得開心,無形中在用佛法去生活,就是最理想的狀態。」

這些都令年輕人與禪和佛距離近了,但 Ursula 說會否進一步接觸佛學,「那要有很大的動機。」

「人類不是我們的敵人」,包括自己

我好像都在面對一個較亂的社會呢……那他們作為僧侶,是否真的要那麼離地,打坐就算呢?沒有敵人即是怎樣?

前社區工作者 GG

陽光透過白紗布柔柔照進前社區工作者 GG 家的茶席,她笑笑地邀請:「先喝茶吧。」她將沸水倒到茶杯開始外彎處,不太多,不太少,蓋好,靜靜默數30秒。差不多了,就用三隻手指分別壓好杯緣和杯蓋,斟出一杯又一杯茶。拿起仔細嗅聞,含進嘴巴,喝下,再煲一壺沸水。

三泡茶過去,多不想坐定的人都安定了。她很喜歡請人喝茶——有什麼事都先且慢,「聖嚴法師經常說:『先處理心情,再處理事情。』」

GG 很喜歡一行禪師說大家的敵人不是人類,而是仇恨、憤怒、無明和恐懼的說法。 他的詩作〈叮嚀〉有這一句:「唯一值得的是慈悲。」攝:Ryan Lai/端傳媒

茶對她來說可以說是禪的一種,而促使她接觸禪和佛的,是2019年社運。那時,她覺得社會以憤怒作推動力,但自己會推到沒力,也釋放不到,常常問:「是否一定要憤怒?」同時她總想起一行禪師(Thích Nhất Hạnh)的詩句:人類不是我們的敵人——社運前輩陳允中在2017年離港加入僧團前,和她介紹過《真愛的功課》,那是一行禪師弟子真空法師的自傳。她在書中自述面對師姐自焚、經她安排離開的越南難民翻船罹難……「究竟她如何平復到心情?」

到了2019年,「我好像都在面對一個較亂的社會呢……」她說:「那他們作為僧侶,是否真的要那麼離地,打坐就算呢?」她很想知道:「沒有敵人即是怎樣?」

同時她正面臨自身危機:「覺得自己是垃圾,一停下來就代表懶,不可以停止犧牲自己。」卻見到社會已不能單靠社區工作就改變到,「絕路了,不想存在了。」但她依然逼自己行,到有刻覺得所有東西都處理不到,就崩潰。

2020年社會政治重組,她苦笑說連朋友都坐牢了,「那真的是:再見,沒事可以做了。」

那時 GG 身心都潰敗,一餐要用8小時消化,要睡時胃還未停機,常常失眠。靈魂無從撿拾,她決定先照顧好軀殼,去看中醫,後來再慢慢接觸星盤、人類圖,但研究了幾年,知道了自己性格,「但要如何應對這個人生,都是一個問號。」她說。「我想有一個完整的系統去幫助自己面對人生,然後就發覺:咦?佛學有很多攻略。」

當中的慈悲觀,潛移默化地令她懂得溫柔對待自己和別人:有次她做了麵包要送貨,司機被應用程式點錯路不斷罵她,她就先閘走對方的情緒——騰出空間安頓好自己,就相對能理性地想到沒有資源和人打架,但可以送他一些溫暖:「你是否不開心啊?」同理他找路有困難後,彼此張力慢慢消失,說着變成聊她做的麵包,司機甚至說有機會可以試試。「到最後我們就『have a nice day』地講再見。」

「自己好就是別人好就是世界好,如果我可以穩定地存在,去陪伴一些情緒沒那麼穩定的朋友,我覺得已經幫了很大的忙。」 攝:Ryan Lai/端傳媒

「打架要兩個人才打到嘛,我不和他打,他便打不到,就可以不是敵人了。」不覺間,她做到了「人類不是敵人」,起初只是為了對自己慈悲,但照顧好自己、有能量,就能進而思考解決方法,甚至關心對方,而這付出不是以「犧牲」為代價——她反思昔日連胃都沒善待,其實無力善待別人,現在學懂建立界線。

「一開始也常常會內疚:究竟我是否不理社會?」但她後來明白到:「我只是要些時間,去先不要拖累社會。」也發現,「在一個低沉或應該要休息的社會,是要接受一個低沉的自己。」

麵團在氣溫低時,也要蓋上溫暖的濕布,給更多時間去發酵。發酵夠了,GG 會輕拍麵團,像喚醒嬰兒般,然後幫它拉拉手腳、延展,分出一部份,「我就靠做麵團的時間,像泡茶那樣,培養定的心,然後衷心許願,要將好的 vibe 放在麵團,吃的人也可以接收到——這就是我現在的使命。」

佛學常被視為出世,她當初也質疑過僧侶打坐無用,但現在,她覺得當心靈和智慧被情緒困住,做的決定未必最好,需要修行讓自己安定,「但打坐不是終點。」她說。「(禪修和佛學)不是架空這個世界,反而是教我們如何好好生活。」

曾經,有人和 GG 說那天本來很頹,但吃完她做的麵包就有了力量——她現在相信要入世不一定只有參與社區前線一途。從前對身邊人情緒較敏感的她,在社區工作中要面對不同持份者的想法,總是很難消化,現在她覺得自己終於找到適合而又能貢獻力量的位置。

由金錢至上變「人畜無害」

2016年,樓市一度轉差,地產經紀 Ted 眼看他一直用心幫公司發展的上司被裁,「那是不是我給了個心出來,將來別人都會這樣對我? 商業社會原來真的是這樣。」他頓了良久,「我不接受,那我離開這行業吧。 」

Ted說有種講法是,人的身心狀態可以在一日內經歷不同變化,如果很渴求卻得不到,那狀態就叫「餓鬼」; 如果沉醉在做不好的事,就是在「地獄」。當年他借酒消愁,一聽就驚覺:「我不就是(處於)地獄和餓鬼? 」攝:Ryan Lai/端傳媒

在香港,讓人困惑痛苦的,還有一直以來金錢至上、汰弱留強的主流價值。Ted 的父母和很多人一樣望子成龍,他自小受到的薰陶是「錢很重要」,有種追逐心理。進入地產圈子,整個氛圍都是很想賺錢,「賺完錢就是花天酒地,很開心,」現在回想,他發現那時很為酒精所迷醉,不懂放鬆,「想事情很『實』。」以為有物質就會好。圈子中也講求要讓人見到「你好像過得幾好」,於是他追 iPhone、買車、買名牌,每月盡情花掉大部份薪金,心想反正下個月又會賺到。

但漸漸,「好像隻倉鼠走了入籠。」他說。「要食要飲都有,又有得跑,但你怎麼跑,跑來跑去都是這樣,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只覺在辛苦賣命,卻不被認同,於是痛苦:「我不只值這個價。」

找到苦的起因、分析它,然後要有一個處理的方法,重回正軌。講的正正是我處理不到的部份。

前地產經紀、素食餐廳老闆 Ted

離開地產業後,Ted 剛好經歷失戀,不知道怎樣處理這個人生,每天借酒消愁,半年間工也沒做。當時,前一年剛開放的慈山寺初辦青年佛學讀書會,在寺裏做義工的哥哥有天一把拉起還在宿醉的他前往。在那講堂中,還醉着的他看着一行禪師的《佛陀之心》,書中講到「苦集滅道」,「即要找到苦的起因、分析它,然後要有一個處理的方法,重回正軌。」他說,「講的正正是我處理不到的部份。」

他開始嘗試不靠酒精,靜靜坐着去思考,一層層追索,就算未找到終極源頭,去觀察、了解苦源,這已令他離開了本身的苦,也更知道怎樣處理。他逐漸學懂細分自己的欲望,是「需要」還是「想要」,「我慢慢多了一個心態:它(很多東西)不是我生命裏必要的東西。」

後來,他去寺院做義工回饋,和從前工作時不同,多辛苦他都不覺得在賣命——不用在意所做跟能力是否匹配,不用跟人比,在佛殿內外打掃着時,他只需專注面前那片地,「原來可以沒有錢的,沒有錢都幾有趣。」他覺得在這裏,大家都不計較,人與人的相處很簡單,不那麼黑暗,從前「為自己」的他,也變得渴望「人畜無害」——自己不辛苦、也不對不起別人:「不是這樣才是對的嗎?」

後來,見到保險業的人不像地產經紀之間那麼大敵意,還會互相分享心得,他就成了「佛系」保險經紀:以「人畜無害」的心態完成業績指標,不會為追逐更多而勉強他人。

「香港人非常繁忙,還有很多事情困心,很多時抽一個假期的時間上來,叫做放鬆一下。」 凱詩說。 攝:Ryan Lai/端傳媒

這段時間他開始吃素,覺得身心健康了,很想推廣,加上佛學令他想做多點「利他」的事,因此兩年前,一位經營素食餐廳的義工朋友和他說合伙人要移民、邀他加盟,他就辭職全身投入。他自言,薪金比做保險少一半也沒所謂,因為沒家庭負擔,而且對他來說,「其實利他時,就是利了己。」——滿足到想幫人的心。

現在 Ted 還是會去做義工,他收獲到平靜,也認識了一班能夠互相傾訴分享的知心朋友。他覺得學佛後,自己好像回到人與生俱來該有的樣子,「有血有肉了。」 也沒了「單單我過得好」的界線,打開了和別人之間的隔膜,「和人的相處都進步了。」

用佛學玩人生遊戲

許多受訪者告訴我們,佛學成為了他們應對困境的工具——Ursula 以前煩躁就會去買衣服買蛋糕,但十分鐘便打回原形,現在不開心就禪修,覺得可以幫自己看到根源,知道怎麼解決;GG 說在星盤以外,佛學能教她怎樣有系統地面對人生,且有什麼問題上搜尋器找都有答案;Ted 則說佛學就像百貨公司,有處理各種煩惱的方法。

在銀行工作的阿金說:「人生就像打機。」對他而言,學佛或者就像輸入內置程式,讓他在這場遊戲中一跌落水就識游——勝在可應用。

最初他會接觸佛法,是因為讀人文學出身的他喜歡哲學,純屬哲思。那時他做保險,接觸到的客人經濟都不錯,常和他談佛——會接觸佛學的人,還包括物質已滿足而想進一步追求心靈滿足的人。他聽得多有了興趣,當時畢業沒多久,想探索更多職業路向,就選擇了讀佛學輔導碩士,慢慢發現那不止是哲學,更能應用於日常。

阿金發現緣起緣滅不只是概念,「世界就是這樣。」他說更加知道要專注在什麼人和事上,不是真的那麼重要的,就不再花太多心神去不開心。 攝:Ryan Lai/端傳媒

他提到「因緣和合」,即所有東西都是由各種原因和條件加起來才會出現。他舉例,當客人帶攻擊性地覺得他在騙人,他會知道對方不是針對他,而是受過往經驗影響;被上司罵時,他第一時間會焦慮不安,但想到其實上司都不是一個開心的人,對方也在情緒中受苦,「會多了同理,變相減輕了他罵你的不開心。」

他又講到「無我」——「我」非固定不變,令他不再需要執著「我」現在是否很懶或勤力,尤其這行經常比較業績,「但完全沒了這(競爭)概念,可能都未必那麼好,始終這個遊戲要追求排名。」他說:「你要很認真去玩,很想贏,但同時真的輸了也不會很不開心,因為是遊戲。」一局的勝負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過程,就像每月追數,「這 cue 做不到,便下一 cue 囉。」

他讀完佛學輔導後,剛好遇上疫情,停了保險工作,需要照顧家中經濟的他沒有超脫塵世,還是跟從遊戲規則,先找份穩定的銀行工,再待下一局。

當你真正明白,就會開始覺得,所有東西都是有非常好的因緣才會在當下生起,你就會很享受這一刻。然後當它滅時,都不需要太執著。有得玩就玩,沒有得玩也要準備好。

銀行從業員阿金

會把人生當遊戲,是因為阿金經歷過親近的朋友突然離世,也有感家人很快就會老,開始找方法去面對,最後在《金剛經》中找到——「這個人世間可以感受到,接觸到的東西,都是『如夢幻泡影』。」

不論是手邊的 iPhone、和媽媽的關係,「有生起就一定會有滅的一天。」就像人生這遊樂場裏的泡泡,「如果你執著於它就是不會變,其實是痛苦的。」他的應對是「應作如是觀」:「你要視它(生滅)就是一個 suchness。」(編按:Suchness 即「如是」,意指事物的本然的樣子)

這樣想不會太虛無消極嗎?「不會的,當你真正明白,就會開始覺得,所有東西都是有非常好的因緣才會在當下生起,你就會很享受這一刻。然後當它滅時,都不需要太執著。」就像即使明知泡泡會消失,吹出的一霎,人還是會睜亮雙眼,「有得玩就玩,沒有得玩也要準備好。」

漸漸地,股市也可當遊戲。阿金剛好身處金融業,也面對需要錢的世界,便摸索着去玩,但當在過山車上見到自己的貪和恐慌,他就懂得改變:現在已不會想一夜暴富,雖然還是很貼市,但投機變成投資,股價升跌就不會牽動太多情緒,就算有虧蝕,他也較能視為預期之內。

當水忽然淹至,如今已學懂游泳的他不會再那麼慌張,因為看到水有多深,知道該游、退避,還是其實站穩就可以。

「這裡就像心靈的家園。」 凱詩說上班累了時,回來就像充電,「生命中有這樣的人去跟你談生活上一切的瑣碎事、困難、開心,其實是很正的,像有個強大的後援會在背後。 「攝:Ryan Lai/端傳媒

事到如今

佛都做不到,你都放過自己吧。

前社區工作者 GG

學了佛不會大團圓結局,懂得游水也不是每次都能不嗆水,阿金說現在還是會有各樣情緒,但較易把自己帶回來,「人的習性很重。」但可以每一次都改一點。Ursula 最近報讀碩士,因沒自信而東想西想,計劃書被說看不到熱情,不過去完禪修營「補給」,又能寫出滿意的文字。慈悲是 GG 的良藥,但不是每次都做到,她曾因此悔恨,但後來,「不如承認自己做不到,慢慢來。」

初接觸佛學時,她很驚訝佛教原來是無神論,佛陀更說自己不是全能,於是她也學習放下自尊:「佛都做不到,你都放過自己吧。」

她放下了從前做社區工作時的挫敗,「那個(各持份者間的)結其實你不可以只用兩三個月就處理到,因為別人用了十年去堆積。」

面對近年變幻無窮的世界,她亦能放下,因為「無常」:「好運是會過的,衰運都是會過的。」面臨厄運,她說就讓自己強大些,再去擁抱它,「而不是不斷跑走,不接受會很悲哀的。」「以為那還是你幻想中的世界,但其實它不是了,就處理不到。」

疫情時大家不出門、客人移民而使麵包生意少了,她也去接受轉變,再想如何應對。近年經濟環境差,餐飲業首當其衝,Ted 也是這樣保持佛系:「做得住的時候,就盡做。」他想,若將來完結了,就放下做第二樣,「練習拿得起放得下。」阿金說在面對不可控時,「事到如今」這四字很有力量,因為不會再停留在不開心,而是去想下一步怎拆解,「就可以很自在地應對。」

坊間常覺得佛學是消極、躺平,但他覺得反而會令他變得積極,「佛學整個系統,很多時問題的核心都是『我』,你永遠都會在自身找出一個原因。」那佛學是否即提倡錯都在己?他說不是去怪責自己,而是認清痛苦來自覺得「事物應該、一定要如此」的執著,無法改變外界時,可以改變自己的心態。但那不是只能認命,他受不了上一間銀行的業績壓力,也會為自己轉換環境——做可以做的,無論是調節心態還是以行動改變處境。

要說聽從命運很消極嗎?他們說也會積極盡做,只是不會盲目,而是接受世界不會永遠如意,便隨時順著緣份轉換身位。 攝:Ryan Lai/端傳媒

我們本身理解這個世界,就是通過感知,當它改變了,我們就可以改變生活的經驗——或者香港不是那麼差。

中大畢業生 Ursula

阿金說,《金剛經》提到「應無所住」,即心念不「住」在各種物質、概念、身份上,「如果在現在的社會,當你看到自己原來 attach 住這麼多負面的東西,可以放輕一點時,你會更加關注到令自己開心的東西。」那不會很阿 Q 嗎?他說不是完全無視負面,只是當不抓那麼緊,「你會知道注意力放在什麼地方,身心會開心一點。」

Ursula 在她研究的咖啡禪中,發現原來有另一種方式去看這世界:「通過練習咖啡禪,我們感官的感知會改變,最後會令我們可以喝到不同的咖啡味道。」她說。「我們本身理解這個世界,就是通過感知,當它改變了,我們就可以改變生活的經驗——或者香港不是那麼差。」

她頓了頓,又笑笑直言:「世界是差,但沒必要不斷花很多情緒、想太多東西,令到件事更加差,然後生活也變得很差。」或者就像在咖啡面前,可以放下既定想法,張開所有感官,在苦以外,或許還可以發現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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