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藝術家朋友小曹做過一個作品,叫做《我預言了》。具體來說,她從2022年4月1日到2023年4月1日,每天都寫了十條關於未來的預言。她把這些預言發在了專門註冊的微博和網站上,看哪些會實現、哪些不會,並在網站中把實現了的預言附上了鏈接。
在那一年裏,我經常會在沒事的時候點開她的微博看看。我覺得這些預言像是一本公共生活備忘錄,讓那些塑造了我們的生活但又相當瑣碎的事情不會被遺忘。但它們又和真正的現實有着一定的距離,讓我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也讓許多情緒有了一個出口。
但當項目結束後,我們真的坐下來聊了聊整個創作過程,才發現僅僅一年多過去,許多事情就已經忘記。看到「8月3日新增本土56+378例」這條預言時,我們特意用百度而不是谷歌搜索了一下,才想起了這兩個數字是指本土新增的確診病例和無症狀感染者的數量。
從《我預言了》,我們也聊到了她的美院生活。我很好奇她在中央美術學院加入的「社會性藝術工作室」到底是如何教授「社會」的。結果發現,原來美院本身並無法教會你什麼是「社會」,但美院的生活本身,就是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
以下整理自小曹關於《我預言了》的講述(下文中提到的日期如未註明年份,則在4月1日至12月31日之間的均為2022年,在1月31日到3月31日之間的均為2023年):
1 「在美院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挺遠離政治的事」
小的時候我家住在宋莊藝術區,所以我經常會去附近的一個藝術書店。書店裏有很多關於當代藝術、批判理論的書,我看了之後很喜歡,考大學的時候就考了中央美術學院的實驗藝術專業,覺得好像在這裏能做些我想做的東西。
我們這個專業在大一大二還不分方向,到了大三才開始選工作室,我在三個選項中選擇了「社會性藝術工作室」。不過實際上,這個工作室除了少數和田野調查、口述史相關的課以外,大部分的課都沒有讓我更接近社會。而且我覺得,在美院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挺遠離政治的事。
我記得有一門課上,我們要畫政治諷刺漫畫。老師從魯迅提倡木刻版畫講起,一直講到我們現在既然要畫政治諷刺漫畫,就要去看國際上正在發生事情。他教我們畫的第一個人是特朗普,以至於後來我們班幾乎每個人都會默畫特朗普了。他也教過我們怎麼畫蔡英文,有次他在課上講了「漫畫史就是政治史」,留給我們的創作練習是「集中創作反台獨漫畫、諷刺香港廢青漫畫」。
我很不喜歡這個課,但又不能總是玩手機,就還是畫了一些看不出來主題的東西交上去,比如一個死屍躺在水面上,身上蓋着個美國國旗。到了要交期末作業的時候,我本來是想畫直接民主、間接民主有關的,但被老師否決了。那段時間剛好日本內閣通過了將經過處理的放射性廢水排入海洋的計劃,我就想着要不畫一個環保主題的圖,比如福島的廢水排到大海里把海面染黑。但老師又說,日本人在這種諷刺漫畫裏經常是以大腹便便的相撲選手形象出現的,所以建議我畫一個相撲選手背對畫面往整個地球的海洋裏撒尿。我聽了後覺得超級噁心,畫不下去。我忘了最後是怎麼完成的了,但總之就是畫得特別粗糙地就交上去了。
那兩年我們系裏空降過來了一個書記。以前來書記就是來書記,也沒什麼特別的,但學校有個新規定,就是行政老師也要進課堂教專業課。有次在她的課上,我說我要寫一個小說,在這個小說裏貫穿某一個材料的前世今生。她剛開始同意了,說挺好的。於是我就寫了,寫完後還發在了網上。但我研究的材料是紡織品,自然就會提到棉花。她看到後就跟我說,不要寫棉花,棉花很敏感(因為「新疆棉」的事),還讓我把網上的文章刪掉。我聽了後是跟她說,好的老師,我刪了。但其實我沒有刪,因為我覺得她也不會去看我那個賬號。
「棉花事件」後不久的一天,我們班的班幹部說,我們要開始選婦女代表了,每個人都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我一聽說我有被選舉權,就想,我能不能被選舉呢?而且又不是選人大代表,只是婦女代表。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個婦女代表,指的就是人大代表中的婦女代表,我以為婦女代表……就是婦女代表呢!
然後我就跟我身邊的所有朋友都說,我要去競選婦女代表了。在選舉規則裏,只要有本選區選民10人以上聯名推薦,我就可以成為候選人了,所以我就找了十個平時跟我玩兒得好的人來推薦我。
那個時候已經是我大四上學期的期末了,臨近畢業論文的答辯日期。在答辯的前一天晚上,那個書記突然叫我第二天早上八點去她辦公室一趟。我問她有什麼事嗎,她就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很痛苦地起了一大早去找她,發現果然就是因為婦女代表的事。她先是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比如同學有這個意願是很好的,但是方式有很多呀,選班幹部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參加呢。我說,這個不一樣吧,班幹部又不是婦女代表。然後她又說,你是個學生,平時會很忙,你之後是不是還要忙畢業的事,忙完畢業是不是還要讀研,但當了婦女代表你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去開會,你哪有這麼多時間呢。我就說,老師,沒事的,我又不是真的會選上,我只是想參與一下流程。但她又說,就算只參與流程也有很多事要忙的。
那天的答辯順序,我被安排在了第一個。所以我跟書記說着說着就意識到,我快要遲到了。然後我就問她,我是不是得趕緊去答辯了。這時她就掏出了一張紙,讓我寫我要放棄參加選舉,再按個手印在上面。
我剛開始還很矜持,說我要考慮一下,她就讓我一個人去走廊裏考慮了。這時又迎面走來了另一個老師,他平時只是專業課老師,但我畢業之後才知道他其實也是一個副書記。他一見到我就把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這種事情是你可以隨便鬧着玩的嗎,你這樣子會讓老師們都很難辦。我說我只是想行使一下我的被選舉權,他就又一下子變得又很嬉皮笑臉,說老師知道的。反正那一整天他們就一直在跟我變臉。
我當時真沒有什麼反叛的心,就只是秉持着一個輕鬆的心態,覺得這件事很好玩。而且即使我真的參加了選舉,我肯定也選不上,但學校就是連這麼一點風險都不願意承擔。
不過最後我還是回去在那張紙上簽字了,因為想簽完趕緊去答辯。我身邊有朋友因為這件事很生氣,說我不該簽字,應該堅持參加選舉。但我實在是不想畢不了業。還好後來的答辯過程還挺順利的,沒有一個老師問我問題。
2 創作與權力
2022年上半年,到了大四的下學期,我開始準備畢業創作。做畢業創作前要先提很多個方案,我有一些方案就是基於以前做過的作品繼續發展而成的。我在那之前做過一個和「預言」有關的作品,但那個作品只做了一個星期,預言的週期也很短,今天只預言明天的事,明天只預言後天的事。所以畢業創作的其中一個方案就沿用了「預言」這個概念,把時間週期拉長到一年,從愚人節開始,到愚人節結束。我計劃每天寫10條,是因為這樣看起來很像微博裏那種Top 10熱搜。
在每個人的很多個方案中,能最終決定做哪個的,其實並不是我們自己,也不是導師組,而是導師組上面的大領導。哪個可以做,哪個不可以,學生和老師都要聽這位大領導的。但「大領導」為什麼覺得一些作品好、另一些不好,大部分時候並不會明確地解釋。對我這個作品,他還稍微多說了兩句,大意是覺得有一種「用一個人的力量跟整個世界互動的感覺」。他還說年輕時候也做過一個類似的作品,是用電傳真做了一些和他自己有關的事情的預言。
我自己當時其實並不是有特別強的動力去做這個,主要是出於美學上的考慮。我覺得這個作品在某種程度上還挺套路的,我們每年的畢業展上都會有幾件『出圈』的作品,它們基本都是圍繞某個觀念,生成海量的素材,再把這些素材都呈現出來。我也不是覺得這種類型的作品不好,只是在那個階段,我更想嘗試的是一些沒什麼人做過的東西。不過因為疫情,我們很難在學校裏做什麼材料上的嘗試,就確實很難有創新。
確定了方案後,老師們會給我一些具體的建議,比如其中一個就是說讓我手寫預言,然後在紙面上打勾。但我沒有采納這個建議,首先是因為我的字很醜,其次是我接觸到這些新聞的方式也都不是通過手寫的,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進行這樣一個手工勞動。
之前阻止我寫棉花和競選婦女代表的那個書記,其實是全程都不喜歡我這個作品的。但她沒有在公開的場合表達過什麼強烈的反對,只是在私下跟我說,她覺得這個項目看起來很像謠言,而且這些內容發在網上後,你不知道別人會說什麼,所以會很危險。有次我們在疫情期間上視頻課,她說由於我們今年要辦的是線上展,所以她請來了一位專家,來給我們講講網絡安全。結果這個人講的關於網絡安全的內容中,有差不多80%都是關於造謠的後果。
在2022年3月份,我已經開始練習着寫一些預言了。在做這個項目之前,我不會特意到網上搜索新聞,只會在社交媒體上順帶着看看。但開始做以後,我差不多每天都會打開百度首頁看看旁邊的熱搜,或者看看Google News裏整合的、來自不同媒體的新聞。但是看Google News有一點不好的是,很多媒體我能免費看的文章數量是有限的,就總要換不同的設備看。
剛開始發的那段時間,我寫的內容還都挺像真的新聞的。比如2022年4月1日整個項目裏的第一條就是「五月底俄羅斯將與全球互聯網斷開,啓用自己的局域網」。當時受俄烏戰爭的影響,可口可樂、麥當勞等公司陸續暫停了在俄羅斯的業務,迪士尼、索尼和華納兄弟等好萊塢公司也暫停了在俄羅斯的電影發行,我由此便猜想,會不會俄羅斯以後也像中國一樣,主動用一些防火牆之類的。結果這條並沒有實現。
那個時候上海的封控也已經開始了,所以我在第一天也寫了一條「明日上海一寫字樓人員被就地隔離24小時無人支援」。我覺得這種事很可能是發生過的,但因為沒有新聞報道,我就也沒法說它實現了。
後來的一段時間裏,我還發過很多和上海有關的、很可怕的預言,比如5月2日的「明日上海某市民燙傷後將切除的壞死組織帶回家做飯」,5月3日的「五月上旬上海某孕婦分娩後將胎盤留給家人做物資」。5月9日我寫了一條「橫店將於五月下旬推出『封控區影棚』,便於拍攝視察圖片」,是因為 4 月份上海衛視的新聞中播出的一個「孫春蘭在滬調研指導疫情防控工作」的畫面,後來被群衆發現是在一個大樓的樓頂擺拍的。這幾條都沒有實現,但有另一些看起來同樣離譜的,最後卻實現了,比如4月19日的「四月下旬我國各地紛紛推出卡通核酸貼紙」,4月24日的「龐寬將會在14天的行為表演直播中做核酸檢測」,以及4月25日的「上海風暴吹走方艙醫院」。
這些關於疫情的預言都沒有給我帶來什麼麻煩,但5月5日的一件事是我沒想到的。那天我發了一條「從6月1日起女拳擊手將會在中文互聯網上被顯示為**擊手」。當時我的大部分微博都沒有什麼評論和轉發,那條有6個轉發、4條評論,已經算是多的了。但第二天我就發現,我發的微博只有我自己能看到了。
為了完成作品,我每天都一定要有發布的內容,但我又不知道這個禁言狀態會持續多久,就先註冊了一個新的微博繼續發,叫「我預言了2」。新號裏的一些預言是我從生活中想到的。比如當時我住在燕郊,6月1日就寫了一條「燕郊經濟開發區將於2023年初被劃分進北京行政區域」。這條發了之後,微博上IP地址在北京和河北的人都來評論區說我。比如說「醒醒吧,要划過來,在1958年就划過來了,不會等到現在!」還有「28年前我媽就這麼說,今年我28了」。
然而這個新號很快也有了麻煩。6月17日,我寫了一條「新疆沙漠鐵路環線將於明年3月遭到意外毀壞」,結果過了幾天,就有警察給我打電話了,還有好多學校老師都因為這個事一起找我。其實在之前不久的5月25日,我也寫過一條「中國新疆政府將於六月上旬起訴英國廣播公司」,這條也有「新疆」這個關鍵詞,不知道為什麼就沒有警察給我打電話。
警察最開始跟我說話還挺客氣的,他說網上那個叫「我預言了」的賬號是你的吧。我說是呀。然後他跟我提到了那條關於「新疆鐵路」的預言,問我能不能告訴他我為什麼要發這個。我就說,我是一個美院學生,這是我的畢業創作,我還給他講了我選擇做這個創作的理由,講得跟答辯似的。我感覺警察可能被我這一串話說得有點懵,他聽完後先是說,「你說的這些我會給學校打電話核實的」,然後又說,「你寫的這種內容是很敏感的,你說你是在做藝術項目,但在別人看來就是造謠,可能要負一些法律責任」。
警察去找了學校之後,學校證實了這確實是個學生的畢業項目。但學校還是讓我寫了檢討,雖然也不是檢討我做錯了什麼,就只是交代一下我做這個事情的動機。我就寫,我這些微博都是虛構的,就跟寫小說一樣,我寫這些沒有任何目的,都是在輸入法上隨機打出一些句子,數據也都是亂搜的。
後來警察讓我把那條微博刪了,我就說,刪了不好吧,畢竟我每天都要寫十條預言,刪一條的話數據就對不上了。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畢業了,所以就有老師跟我說,那你就別做了唄。但我聽了就很不高興,覺得當時明明是你們覺得這個好我才做的,結果現在又讓我別做了。我最後的解決方式是,用微博上的編輯功能把那條預言改成了「美國田納西州南部中央鐵路將於明年3月遭到意外毀壞」。警察看了覺得我說的不是新疆的事情,就沒再管了。
我剛開始在微博上發預言的時候,只說了這裏的內容都是虛構的,沒有說這是一個藝術項目。但發生了這個事之後,老師們就一定要讓我寫清楚,這是個「藝術」。一位在業內非常有影響力的老師還親自給我寫了一段闡釋,讓我發到微博上,內容包括「最高級的預言者,有可能是世界的演算者,我們以為真實的世界,只是周公的夢」等等。
我後來確實把這段話發到了微博上,但其實我特別不喜歡。因為我覺得這段話和我的作品本身沒太大關係,其次是我能特別明顯地感受到,那一整段話就是寫給可能的審查者看的。比如「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中預言,預言的也必然是關於這個世界的事情」這句,感覺就是在掩飾些什麼。
那位老師還讓我在寫預言的時候多用一些隱喻,這樣能讓這件事更有藝術性,以及告訴我政治事件要摻雜日常小事,這樣會顯得更高級。他還很客氣地提醒我,調整一下語言風格,「要引向更哲理的層面」。最後他囑咐我好好做,把一年堅持完,還說他準備帶我這件作品參加澳門雙年展,他的理由是——澳門是個「賭城」,他覺得和我這件作品有着內在的關聯。
3 真實與荒誕的交疊
被警察找完之後,我還是在繼續寫預言,但預言的風格一下就變得非常超現實,不那麼像真的新聞了,和政治事件也不太有關聯。比如6月20日的「本週我國境內將會觀測到球狀閃電」,6月27日的「十月中旬一個肥皂泡因其持續飛行不破裂而受到整個街道的居民關注」。
有時候我寫得太多了,一條新聞都不想再看了,就會問ChatGPT能不能幫我寫。但我發現它特別愛用套路,比如如果我讓它給我寫一些神奇的新聞,它就會寫外星人、恐龍之類的。它還很愛寫人工智能,可能因為它自己就是個人工智能。有次我說給我寫一些「更具有思考性的荒誕新聞」,它就寫,「明年十月,一個小鎮突然出現了一道看不見的牆,所有試圖穿越牆的人都被強行送回了起點,這道牆讓整個小鎮陷入了恐慌和不安。」如果我不加「荒誕」這類形容詞,只說給我寫十條新聞,它就會說我沒法寫。如果我說讓它寫預言,它就會說我無法預知未來的事情。它也寫過一些稍微好一點的,比如「2023年春運期間,一名旅客因難民列車上的入境廣告被拘留」,「一名母親因兒子吃糖過多而被判刑,成為全球首例『糖母監禁』案例」,「某研究所開發出一款能讓人們發揮『懶惰』的設備,受到了廣泛關注」。
寫了一段時間的荒誕新聞後,我因為一直都沒有再被找,就又開始寫得有點像真正的新聞。11月15日我寫了一條「我國的一位前最高官員將無法活過2022年」,是因為在那之前推特上已經有了一點點風言風語,說江澤民病了。這條後來發生了。11月22日,我看到大家都在朋友圈以公衆號、截圖等方式接力轉發一篇叫《十問》的文章,文章內容是對衛健委在疫情中的工作的質問。所以在11月23日,我就寫了一條「明天人們將會無法在社交網絡中發布連續的十個問號」。這條當時在微博上有10條評論,其中7條的內容都是一連串問號,在我發布的預言裏算是熱度很高的了。
11月25日,烏魯木齊火災發生的第二天,我發的10條預言裏有5條都和這起事件明顯相關,包括「我國西北某省將會在下週開始實施宵禁」、「某烏姓國家與某烏姓城市將會在12月10日迎來共同的命運」、「一名網絡審核員將會在本週末猝死」、「本月某個城市的網民將會在簡中互聯網中消失一段時間」、「一群鷹將會在十二月上旬在烏市上空久久盤旋,此時地面伴有犬吠」。
11月26號,我看到上海的人們帶着白紙走向了烏魯木齊中路,就又在那天凌晨寫了「下週起大愛無疆一詞將會無法搜到」、「十二月下旬起在街頭散步將會需要執法人員陪同監管」、「十二月下旬上海市的一條路將會在地圖上消失」和「A4紙將會禁售一星期」。「A4紙禁售」這條在發布的第二天就已經有了至少600多個轉發、100多個點贊和10多個評論。過了兩天,網上出現了一條消息,說是晨光文具「為防止不法分子囤積大量A4白紙進行違法顛覆活動」,暫停銷售 A4 白紙了。我剛看到的時候還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但很快晨光就出來闢謠了,說是假消息。
11月27日,我寫了一條「某東亞國家的國歌將會在本國的互聯網上被封禁」。這是因為我記得疫情封控期間有很多人在唱《國際歌》,我覺得《國際歌》在我們的歷史上應該是一個很正面的歌,如果連這首歌都能被封,那國歌也有可能被封。但其實這件事早在2022年4月就已經成真過了,只是我當時沒有注意到。
到了11月28日,我又寫了「十二月起人們聚一起做同樣的事將會面臨危險」和「十二月上旬某新聞發布會上發言人的鼻子將會越來越長」。像這種預言,我在寫的時候已經知道很難出現那種能證明它實現了的新聞鏈接了,但就是覺得寫起來很好笑。
不過,這一連串操作下來,我的賬號一下子變成了「因違反相關法律法規,該用戶目前處於禁言狀態」,從11月24日到11月28日發布過的預言也都在微博上消失了。於是,我又不得不註冊了一個「我預言了3」。
4 藝術家,被架在「那樣」一個位置上
在第二次炸號之後,我會更多寫一些不和某個具體事件相關的、較為隱喻性的內容。比如12月4日的「一名伊朗的前道德警察將會在明年三月出版一本懺悔錄」、12月12日的「新冠疫情將會使得人們對陽剛之氣避之不及」、12月19日的「春節前夕美籍華人俱樂部因思鄉決定集體用棉簽按摩嗓子」。在疫情政策逐漸放開期間,有一些事情是很容易預言中的,比如12月16日的「北京的火葬場將會在下週高薪聘請臨時工」和12月26日的「許多核酸採樣亭將於明年二月下旬轉型成為夜市檔口」。但12月11日的「含有連花清瘟的電子煙煙彈將會十二月下旬推出」和「本週將會有許多網友把暱稱更改為『黃桃罐頭』」沒有實現。
到了最後的幾個月,我主要寫的都是國際上的事了。其中一個原因是,我肯定是暗暗地希望不要再炸號了的,總是這樣折騰號很麻煩。同時也是因為,疫情政策放開之後,大家好像就不那麼關心中國政治了,我自己跟朋友見面的時候也很少再聊那些事了。
「我預言了」做到最後,我的心態會和剛開始時有很大的不同。剛開始時,我畢竟還是把它當成一個學校的畢業創作,沒有那麼強的反抗的、叛逆的意思。而且在那個時候,即使是最水深火熱的上海,也還沒有到最誇張的那個階段。所以那個時候我對這個作品的興趣所在,真的就是我說出一句話之後,它有可能成真也有可能無法成真,有一種模糊的概率在裏邊。我想到過發的時候會遇到審查,但我以為最多也就是因為包含某些關鍵詞而發不出來,那換個詞就好了。我沒有想到過會炸號,也沒有想過要主動地針對這個審查機制搞點什麼事情。
但越往後,我就越是被形勢所逼。我覺得我本來並沒有要怎麼樣,他們就都已經把我架在了「那樣」的一個位置上,於是我的預言風格也就真的越來越關注事件本身了。
我在2020年其實還做過一個作品叫《2020增生》,當時我從網上非常隨機地找了一些詞語,用AR的手段讓這些詞語環繞在觀看者的周圍,這些詞語裏就包括「吹哨人」、「新發地」、「7例」、「衛健委」等等。那個時候我以為,2020年就已經是很特別的一年了。結果後來發現,原來還有2021、2022、2023……有一種永遠都不會結束的感覺。所以「我預言了」做到後面,我越做越不高興,也會情不自禁地在寫的過程中發泄情緒。
而且寫了一年之後,我覺得我對自己身邊的環境,也沒有增加多少了解。我本來以為每天關心世界大事會很利於買基金,但其實並沒有。我雖然只買了幾千塊錢,但虧了之後也是很心疼。
在2023年4月1日項目結束前,我考慮過是就普普通通地結束,還是再搞點什麼。但最後也就是普普通通地結束了。結束後我也沒有一下子就能休息,因為還要在很長時間裏不斷地去驗證那些預言。
現在這個項目已經結束了一年多,只在線下展覽過兩次,形式都是我把每一天的預言都用一張A4紙打印出來,然後把這366張紙全部貼在牆上。紙上的字以百度logo的配色為參考,分為了紅色和藍色兩種,藍色的是成真了的預言,紅色的是沒成真的。場地裏的光是紅色和白色交替的,開紅色燈的時候,就只能看到少數成真的藍色字,偶爾變成白色光的時候,才能看到沒成真的紅色字。白燈每次亮的時間長度,剛好就差不多能讀完一條。我剛開始也想過,到底還要不要裝這個白燈,是不是讓大家看看成真的就好了,不要看那些「見不得光」的、敏感的部分了。但後來又覺得,反正寫都寫了,展示展示也挺好的。
至於之前說要帶我這件作品參加澳門雙年展的那位老師,後來不僅沒有帶我參展,甚至連我問他能不能給我寫留學申請推薦信的微信消息都沒有回。
在平時的生活中,很少有人會跟我很深入、很完整地聊這個作品,至少沒有像這次採訪這樣的。我現在能想起來的唯一一次比較有意思的對話,就是我在申請出國讀研的學校的時候,一個面試老師問我,有沒有預言過誰能當中國的國家主席,或者習近平會怎麼怎麼樣。我說我可以寫類似的隱喻,但我不能直接在網上就這麼說,不然在中國會被封禁。然後她就哈哈大笑地說,「I know. I know. I underst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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