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把我領到能搭枱的散座上,「香片?」
「壽眉。」我就知道他會記錯。夥計敲了敲腦勺,開茶去了。次次如是,我慣了。
是什麼讓茶樓夥計覺得我是個「香片人」?面相。他沒看走眼,五百年前或是更久,我確是個外江佬,是什麼讓他要記住或忖度什麼人喝什麼茶?也許他要練練記性和眼力,也許;只是自娛。而茶客們早就讓歷來的夥計催迫出各自的口味和長相,並且堅定不移固執到底,普洱人不會叫六安龍井人不會喝壽眉,什麼跟什麼,通統看在夥計們眼裏。而我是個茶盲,茶分滾燙的和涼了的兩種,而已。人們不讓我點「是但隨便」的茶,我就求其說過記得的喝過的名堂。
那年隨着攝製隊到清遠地區,拍攝少年球員集訓生活,在沙塵滾滾既新且舊的村子裏喝過幾回土產茶,那茶湯,溫吞吞沒什麼色水,葉子灰濛濛不很登樣,可那淡淡的回甘,讓我想起從前筲箕灣山野裏那些望之生津的野油柑子,這白兮兮的茶,什麼名堂?「白茶。」樹下的老嫗說,葵扇有一搭沒一搭,只有蒼蠅沒有蚊子,村少年都去了踢球,或是看人踢球。昔日的莊稼佬聚着打紙牌或是看人打紙牌,女人們上山下地或是望天打卦,喝白茶的老嫗在樹下喝白茶,油麥菜田上,過雲雨一日十回八回,太陽很烈毒。
攝製隊回來了又再出去了一趟,有人給我捎來好大一包白茶,斷斷續續喝了好些時日,好久以後才曉得,這茶就是茶樓裏叫的「壽眉」。壽星們的眉自然白,叫的這般迂迴,無非是閃避一個「白」字。
樓下一家便利店的店夥亦作興練習記性目力,閒日跟他們買報多了,週日走進去,會得說「你的報紙今日唔出。」,有時三更半夜下樓買菸,要抽什麼都沒想好,「銀HILL燈色係冇?」先前買過的施施然已擱在眼下。而且改了個只有我才聽得懂的名堂。有好幾回,我想告訴那店夥,偶爾換個菸抽抽讓我生出異域旅行的感覺,「加$7要個打火機?」他說。也罷,我拈着菸登樓,悻悻地。
我就是個三更半夜的「銀HILL燈色」,我曉得。
茶來了。沒擱下我就知道是香片,我在淮揚菜館裏端過菜,人們喝的「花茶」不就是香片加點茉莉乾,那洗澡肥皂味,我很熟悉。有個開茶葉店的人跟我說,他們的花茶「只見香,不見花」,就是拿很多的茉莉乾把香片熏香了以後,再把花悉數撿走。那還是肥皂味,我想。夥計把茶擱下就忙別的去了,這個人,真的固執。
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我和幾個人到街角的舖子吃飯,一輪酒水,飯吃完了雨就停了,幾個人踱了好一會夜街才省得忘了雨傘,打個電話去問,老闆說:「就知是你們的!明天開舖來拿。」
翌日去取傘,傘上夾着紙片:「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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