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十年:雨傘運動裡的中學生,那些曾經「被時代選中的細路」

「我覺得上天安排他們承受這麼多的苦難,最後會有好事情發生的。」
2014年,香港中學生在雨傘運動現場留下的影像。

【編者按】從2014年到2024年,個體與社會、記憶與歷史之間的劇烈碰撞,迸發出對龐大體制和個體生命的許多詰問。香港由雨傘運動走過十年,是時候沉澱出答案了嗎?

十年的時間,足以見證香港社會民眾潮湧潮退,各種思想和行動也歷經多重的拆解和重組,在不同人的生命中打開了、關上了許多門。駐足這地回首,或許仍然沒有答案,但我們嘗試去描繪十年如何過去,又如何存在於每個個體當下的一呼一吸,成為未來的尋路依據。此文為端傳媒「香港十年」專題系列第三篇,共六篇報導、影像、訪談及互動專頁陸續推出,敬請留意。

十年前的雨傘運動裏,經常出現穿著校服的中學生,他們的身影甚至成為運動的標記,引發「學生光環」的爭論。這篇專題訪問了4名香港青年,他們是十年前處於運動中心的中學生,生命由此開啟巨大的變化,並各自走入了不同的路徑。

沉澱過去的經歷,他們有人思考療癒的可能,有人認為自己變成了「自己討厭的大人」,有人希望繼續省思新時代下怎樣去創造,也有人跑到加拿大一個角落希望專注照顧自己。

當十多歲的生命,在成長時期遇上外在社會的劇烈變動,加上內在不斷更新的價值觀,他們長成了哪種模樣?他們還喜歡自己嗎?他們如何和自我對話,理解自身的改變?以下是經過記者整理的受訪者自述:

我的療癒是做事,去見人

何嘉柔,26歲;十年前16歲,中四學生

以前我沒有清晰的政治立場,我的 starting point 是928。那晚我去了剪髮,因為被老師捉我頭髮過長。我在 Salon 的電視上看到放催淚彈,很混亂,很多煙,大家不斷在跑,又有咻咻聲和尖叫,好像打仗。學校群組有老師傳來錄音,哭著說現場很可怕。

翌日我跟同學買了水、眼罩和傘,第一次到現場,發現原來可以有這麼多香港人為著同一件事坐街,沒有人會覺得「香港人有能力或者自由去選擇特首」這件事是錯的。但是,與其說我 focus on 有沒有真普選,我覺得928對示威者使用武力是濫權,原來爭取真普選,就代表可以被這樣對待,我開始思考權力和我們之間的關係。

11月30日,雙學(學聯和學民思潮)升級行動(包圍政府總部)那夜,很多畫面我都記不清,記憶是一格一格,斷開了。現場突然哄動,我往隧道跑,有人拉著我,叫我不可以這樣走,會被警察包圍的。然後我捱了一下警棍,便跑掉了。回家後,我看到後腰有個瘀痕。我沒有被捕的概念,但害怕被打或者食催淚彈。不過,那一刻我感受到——原來那種痛是這樣的,也消化了恐懼。如果我能消化恐懼,便更應該走出來。

佔中的收尾很突然,我很迷惘。那時建立了新的認知,對警察、政府、中國的……但沒有機會整理。我突然醒覺了,但是下一步呢?之後學民思潮招募傘後義工,我便報名了。我原本想讀文學,不過2014年對社運有了 passion。考慮過後,覺得自己沒能力將政治變作生活中的 full-time,社運和社福都提到「社會公義」、「追求自由平等」,所以我中學畢業後去了讀社工。

2016年學民停運,眾志成立,我沒有加入,因為有恐懼,對政黨沒有想像。一年後,反東北發展案和衝擊公民廣場案出了判決,很多核心人物被捕和坐牢。我仍然很想做一些事,便加入了眾志,是情緒導向的。2019年我副學士畢業了,本想看看自己可以怎樣參與,但初選之後不行了,我就去做社工。

2014年9月26日,金鐘政府總部,學民思潮發起中學生罷課。攝影:當年的中學生

很地獄的,我找到一張合照,在被捕人的臉上打交叉,十多人只剩下一至兩個暫時沒事,是滅黨式的慘淡。2022年前,我上班、探監、又患上肺癆,要吃藥,人生很混沌。探監只有15分鐘,哭也不夠時間。而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夾錢、幫忙想怎樣付律師費。

「我由2014年開始醒了,但一直沒有得到什麼。我們未成功,但是要完結了,還要經歷很大的打擊。」

何嘉柔

當社工時,我做性暴力的支援工作,有 service user 被強姦,警察會問:這是你的前男朋友,你是不是想報仇才報警?2019年後不單止是大政治有改變,就算是政治以外的事,因為環境不許可,做這些 liberal 的教育也很難。當然也有制度外的教育,例如我拍 YouTube,但我已經沒有這心力。

我由2014年開始醒了,但一直沒有得到什麼。我們未成功,但是要完結了,還要經歷很大的打擊。撇除社運外,我沒有建立什麼值得驕傲的。我想要去 pick up 人生,所以決定去英國讀書。我走了,未必可以來探監,不知道幾時可以再見——我最初沒有跟還柙中的人說,這件事沉重到沒辦法開口。

我怕大家覺得我拋下他們,因為我在一個自由國度探索人生,但最可怕的是,他們很大機會要坐牢,人生便定格在那歲數,而我想像不到沒有他們,但我仍然在過日子。我到埗後給之鋒寫信,寫3頁,他回信寫6頁。他很正面說:所以你要多寫信,讓我更 involve 在你的人生裏面。他才是裏面的人,但仍然很有力量,甚至把力量傳遞回來。這好像一個療癒的過程。

2023年,我剩下的朋友也被捕了。我平時會避開不想,但睡覺時發很多無厘頭的惡夢,一些是回到香港,然後要找方式逃出來,也有日常的——回到旺中逛街買衣服、坐巴士回沙田的家,也夢到過同伴生我氣。我經常夢見跟媽媽吃飯,醒來在自己房間,怎去 move on 呢?我們有沒有被忘記、有沒有不被看見?

「他們問:我們有恐懼會不會很衰?我說:每個人都有這種恐懼,沒有人會責怪你們。這有點像我向黃之鋒求肯定:我走了,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衰?」

何嘉柔

在英國,我在做為香港人提供情緒支援的工作。香港人沒有其他人想得灑脫,來到英國後,有的人很恐懼,怕回不到香港,甚至 dissociate 到一個地步,不去跟香港人社交。我是他們眼中最撚慘、回不了香港的人,他們問:我們有恐懼會不會很衰?我說:每個人都有這種恐懼,沒有人會責怪你們。這有點像我向黃之鋒求肯定:我走了,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衰?

我的 healing 是做更多的事,見到不同的人,感覺沒有那麼孤單。我來自單親家庭,以前會想像30歲前生小孩,跟貓貓狗狗、或者 partner 一起建立家庭。朋友坐牢後,生命的感覺變得很重,不再那麼簡單只屬於自己了,社運必然成為我的 full-time。那時剛好有朋友懷上小孩,我覺得這件事很恐怖,便裝了子宮環。

晚上金鐘佔領區,從夏慤道拍下的海富中心行人天橋。攝影:當年的中學生

這十年,我從沒覺得自己做錯事,但覺得對不起家人,很多後果都是他們承擔。母親在大陸出生,我們關係很好。2014年時,她反應很大,說我很晚回家,有晚吵到說要跳樓。後來她不觸碰政治這部分,同時也尊重我,知道我想為香港好,「但是做還做,都要愛國的,或者不要那麼過火。」

某程度幸運的是,父母離婚了,如果媽媽情緒很大,我會找爸爸。傘後我參加(旺角)鳩嗚團被帶去警署,我找了爸爸接我。在警署我逼自己倔強,但一開門看到爸爸,他很緊張問我:他們有沒有打你啊?有沒有虐待你?我忍著很久,一見到他就爆哭。

對於我離港,媽媽覺得好啊,「浸一下鹹水」(出國留學),讀完書就會回來了,是笑著送機的;爸爸有心理準備我未必能回去。那時我不敢回頭看。之後聽朋友說,爸爸哭得很厲害。

變成自己討厭的人

蘇子言(化名),27歲;十年前17歲,中六學生

中學時,有些人形容我這個人「很政治」,就是那種上通識課會被老師問問題的學生。之前我偏好公民黨那種法治、專業的形象,覺得民主黨很老派、社民連太市井。反國教時,香港人的本土身份認同出現,原來一班「塞豆窿」走出來也會有迴響,慢慢覺得有 alternative。

2013年元旦遊行,我去派 IES(通識科專題研習)問卷,題目是以學民思潮做例子,講社交媒體怎樣影響青少年的政治參與。他們喊「學生運動,無畏無懼」。我喜歡看《三國演義》和三國歷史,覺得歷史人物做了很多去改變世界,原來呢單嘢(這件事)不是「中二病」,社會談政改、真的在變化,「山雨欲來風滿樓」,便加入了學民思潮。

9月末,我去了科技大學的 Info day,有朋友說去港島看看,但家人勒令我回家,沒辦法啦。回家後,大家都不說話。吃飯時我聚精會神看新聞,父母說:「外面很危險,你千萬不要出去,你遲點要考文憑試,如果被抓了,你叫黃之鋒養你吧。」入學民時也吵過架。媽媽覺得政治很亂,不要碰;爸爸覺得搞政治要付出代價,你是不是想做李卓人?我沒出聲,因為我真的想要做多些,回應的話一定會惹麻煩。所以整場運動,我只去過現場幾次,行動是在學校。

928的第二天早上,在 morning assembly,學生會安排了發言。我「博懵」上台,當時腦袋一片空白,講稿皺掉,上面預備好的內容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但我們也要維持和平理性,那我們要罷課。」想起來,原來好尷尬。

香港科技大學內,呼籲學生罷課的橫額。攝影:蘇子言

但走上講台前,訓導主任把咪高峰拿走,叫我下來,然後讓我見副校長。回到班房,班主任叫想罷課的同學舉手,我掃視一下,原來有其他人舉起了手,原來看似不太關心的人都是想做些事的。那次差點走上台﹐是我中學六年來其中一件自豪的事。另外一次,我跟同學掛了「我要真普選」橫額,要見校長,又可能會被記過。不過最後學校說我要考 mock 了,就算了。

「從前雨傘運動很流行一句『村民唔係咁諗』。那村民是怎麼想呢?你要走進社區,跟街坊、學校、社福機構、店舖去聊天,這是我做區最 enjoy 的事。」

蘇子言(化名)

傘後,我覺得有兩條出路:激進化,或者走入社區,將民主理念散出去。

畢業後,我考上政政系(政治及行政學系),在退聯潮期間選上學生會,想「撼莊」(指同時有兩個內閣競選)。參與變革,也是虛榮心作祟,覺得做學生會好像有地位,會與眾不同。學生會做的事,就是將同學對校政、社會事政和學生會的意見,想辦法放在一起,推一個 solution。那時我認識了當選的傘兵區議員,覺得大家做的事很類似,所以我開始想選區議會,甚至想過十年、八年後去選立法會。

我加入了一個傘後組織,開始「做區」。從前雨傘運動很流行一句「村民唔係咁諗」。那村民是怎麼想呢?你要走進社區,跟街坊、學校、社福機構、店舖去聊天,這是我做區最 enjoy 的事。做區很去政治化,先做好實事,當天下有變時,一個有地區基礎的議員做到的事情,一定比一個有水份的人多。

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本土派,那我們要告訴別人我們能做出成績,告訴街坊我們不是「柴娃娃」,可以解決社區問題。對我來說,2016年是關鍵的一年,「魚蛋」(新春旺角騷亂)、梁天琦新東補選、立法會選舉,直到「梁游」(梁頌恆、游蕙禎)被 DQ。這些事的意義,就是我們是一群不能被忽略的人,我們終於不是那麼邊緣了。

2014年只是啟蒙,但覺醒是在2019年。我一早準備參選區議員,如果沒有反送中,我預計自己會輸的,但選上了。不過之後的半年時間,我們都在處理 Covid,其實是做民生工作,沒有時間做政治。這環境之下,國安法、47人案、《蘋果》倒閉,19年時大家都說要爭取什麼什麼,之後沒有人再敢說。

金鐘佔領區,海富中心天橋上的橫額。攝影:當年的中學生

這比「雨傘後遺症」嚴重十倍。雨傘是瞓街三個月也生不出事,但2019年是沒有了空間。在區議員宣誓風波中,我沒了工作。本來很多事都 kick start 了,巴士路線重組、地區設施更新,但完成不了。不過,最後留下的 legacy 是群眾力量曾經為社區帶來改變這回事,這對街坊來說,比實際設施的改善來得深刻。

之前我跟大家很強調說不要走,不主動跟人說議員可以幫大家副簽 BNO。但初選案後,我改變了想法,太多事不能做了。如果我們今天在香港,我會不會跟你做這個訪問?現實的考量是,我們這些人不會有公司敢請。我離開了香港,去加拿大。

「一個人變成自己討厭的人,過程中一定被現實壓垮很多,要你去妥協,因為你要生存。」

蘇子言(化名)

初時,我去應徵做省議員助理。省議員的工作集中在當地的醫療、教育、交通,我在 CV 上寫我當過區議員,面試也有談過,但結果沒下文。後來我聽說不同類型的議員,都可能跟中領館有聯繫。我告訴自己,在香港做議員、參與政治是曾經的事,現在要面對現實。那是一個過程,一開始我會去找社區工作,看看香港人集會,但慢慢地被生活的事 occupy,而你跟這片土地的連結變薄弱,再沒有資格說什麼。身邊的香港人即使政治立場相近,但都有默契不提2019年。

現在我在金融業工作,每天見客和跑數,跟之前一樣說很多話,但我不喜歡。十年前的我應該很鄙視——滿身銅臭、為數字跑人生、對社會沒太大正向意義。

「不要令自己成為自己曾經最討厭的大人。」以前理解就是熱血的理想青年,長大後不要沒有火。現在沉重很多:一個人變成自己討厭的人,過程中一定被現實壓垮很多,要你去妥協,因為你要生存。現在,香港政治不是我的 priority,priority 是我要打多幾多份工、交幾錢稅(至少也要兩三成)、交租,加拿大很悶,也要想一下週末去哪裏。是很「黎生」的。

(編按: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網民呼籲「三罷」爭取五大訴求,有電視記者採訪到一名黎姓市民的想法,他不滿示威並說:「我嘅訴求就係想返工,冇其他。」)

我認識有人放不下,在香港做不到議員但繼續做區,打幾份工自費派東西給街坊,或者在晚上開街站,另一種人是找空間講想講的事,但很鬱鬱寡歡,不知道為什麼付出這樣多。我沒條件去思考這些,是咕一聲吞落肚,要面對這邊的問題。例如覺得很孤獨,就在 Threads 約朋友,搞活動,吹水吃飯、玩一下 board game。不談政治,是為了認識朋友、輕鬆一下。

幼稚園畢業是 SARS,小學畢業是豬流感,中學畢業就雨傘,大學畢業就反送中,出來工作時又 Covid 又移民潮。我覺得上天安排他們承受這麼多的苦難,最後會有好事情發生的。

我出生於97年回歸前,沒有 BNO。在我每個人生關鍵節點,都恰巧遇上社會大事,幼稚園畢業是 SARS,小學畢業是豬流感,中學畢業就雨傘,大學畢業就反送中,出來工作時又 Covid 又移民潮。97年前後三四年,其實這代人所經歷的很相似,跟這個地方的連繫很強。現在他們各散東西了。但是,我覺得上天安排他們承受這麼多的苦難,最後會有好事情發生的。

什麼時候、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大家會相信這件事。如果大家心裏或者 DNA 裏面有這個記憶的話,故事會繼續下去。

2014年10月1日晚上,金鐘佔領區。攝影:當年的中學生

在這個時勢,要自己創造

Sasha(化名),27歲;十年前17歲,中六學生

2014年我沒去過佔領的現場。如果有人帶我去,我應該會去看一下。因為我當時有點害怕,一來是安全問題,二來未想到怎樣面對跟父母在政治上起衝突。我從沒做過這麼「出軌」的事。當時的我連夜街都不去,放學就回家,除非有課外活動。我來自中產家庭,爸爸是專業人士,我讀的小中學都是他選的,都是名校。雖然他會給我選擇,但 option 是他想出來,你想不到,你就去學體操。

「如果可以跟17歲的自己對話,我會說,不要那麼聽話、不要那麼乖。」

Sasha(化名)

現在回想以前的自己,都幾「戇鳩」(傻)。 2012年反國教,我是「港豬」,想著如果示威者或民主派學生說國民教育、中國民族身份認同是洗腦,那灌輸民主價值是不是也可以叫洗腦?但諷刺地,我在高中被朋友拉去玩辯論和 MUN(模擬聯合國),開始去想世界的政治,但對香港冷感。

到了2014年,時代迫你思考多點,我很想 figure out 怎樣去看香港政治。佔中爭取的東西很基本,但我不懂得判斷手段的對錯,自己應不應該接受。佔領是堵路,人家上不到班,但香港是很高效城市,這好像在傷害香港。那時的我很迷惘,身邊這麼多事情發生,但是我不知道怎樣自處。不知道是壓抑了情緒?又或是說服自己:算了,你溫習吧,快要考 DSE。我不安於那環境,但沒有契機主動去做什麼,就這樣得過且過。

如果可以跟17歲的自己對話,我會說,不要那麼聽話、不要那麼乖。

中學畢業後,我去外國修讀政治哲學經濟。大學期間有兩次工潮,一次是爭取改善清潔工待遇、廢除外判制,另外是大學教師的退休金改革。我最喜歡的老師搞了為期三星期的「teach out」,即是堵著校門口上課,讓對罷工有保留的師生可以用相對溫和的方式參與其中。我那時想著清潔工的事,便索性搞個 session,叫清潔工來分享,讓同學看見他們,也想促進不同階級勞工的團結。

所謂的 politics 在你校門前發生了。它很單純的,你知道公不公道,對還是錯。接著你有 moral 的判斷,就找些事情去做。那一刻有點從以前的自己解放出來——那個覺得要想清想楚、有理論才可以行動的自己。當地的運動中,有幾句口號很常見,比如「No justice, no peace」——你不給我要求的東西,我們就嘈下去。哇,這麼理所當然的?「搞事」的方式不只是我認識的示威遊行、堵路。有次不知道誰帶了一套鼓過去政府大樓門口「鏗」,全日嘈到仆街,原來這也是 action,你可以自己找件事做。

學校外牆上,我跟同學懸掛的「我要真普選」直幡。攝影:蘇子言

回香港後,我在一間 NGO 工作。他們關注勞資矛盾議題,很多論述是從經濟方面,談分配公義、基層關懷。接觸後,我覺得香港面對的問題,不單止是政治上的不民主或者公民權益不夠,也有社會和經濟問題。不過我在這條路摸索一年多後,2019年的香港,回到了最激烈的政治矛盾。

「我很想參與這件事,跟他們找一條『保持更闊的社經關懷,但可以跟社運合拍』的路,或跟摸索過這條路的人學習。可惜的是,這契機未開始已經結束。」

Sasha(化名)

那時有和2014年不同的自處問題:我要怎樣 pitch 社會議題?例如8月有催淚彈打中楊屋道街市,工友要清理,你講勞工議題嗎?可以的,但不會有人理你。我知道社會關懷和政治是環環緊扣,但未梳理得很清晰,也說不出那個關係。之後,很多新工會成立,有的有很強烈的政治訴求,又會 combine 自己的專業,談職場問題。那時我覺得很厲害,好像見到一個窗口,令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不要那麼割裂。

我也加入過一個公民團體,但一進去,它就解散了。那時多了年輕同事,他們跟近年社運接近點,可以將較有經驗、已發展一套做法的員工「拉前啲」。我很想參與這件事,跟他們找一條「保持更闊的社經關懷,但可以跟社運合拍」的路,或跟摸索過這條路的人學習。可惜的是,這契機未開始已經結束。但我很感恩認識了他們,大家有份天真的傻勁,選了這個地方,「努力衝啲嘢出嚟」。

近幾年,我做過倉務員、做舖面,也有在 NGO 負責短期項目、在大學當研究助理。可能當時未找到最熱衷的範疇,或者沒一份工做得長,沒有機會去浸,找新工作時覺得自己很 unqualified。

另外我也很掙扎:繼續做 NGO,還是洗底?最近見工,是一間較保守的團體,大老總面試時,問我會不會跟一個這麼溫和的團體不合拍?咁樣問都唔知佢想點。我盡量厚道地答:「當然不會,因為一個健康的公民社會需要有不同路線、不同策略的團體。何況現在,唔通衝出去死咩(難道衝出去死嗎)?」我未收到 offer,應該是沒有了。

我從小到大都是高材生,去外國讀書讀「神科」,讀這科的人不少會去從政、做官,是一條精英的路。然後,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會搞成這樣?為什麼沒有好好把握自己的能力、得到的資源和機會?好似沒有走一條「順理成章」的路,「糟蹋」了自己。父母的話,我近年搬出來住,可以不聯絡就不聯絡,所以他們不知道我的工作狀態。我母親跟我講過:「為什麼你現在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我是不是後悔走這條路呢?不是的。如果要後悔的話,是後悔沒有去得更盡。每份工作都可以努力點,或者主動點,做屬於自己的 project。我想過當記者,彌補我2014年的不在場,但爆「橋」(採訪題目)很辛苦;政黨的話,我不相信爬到有權力的位置去改變世界這一套——你只會被世界改變。

「為什麼要想清楚才行動?這是我的課題,尤其在這個時勢,是要自己創造。」

Sasha(化名)

這十年來,我一直在想我應該要做什麼,才對得起自己和這個地方。但為什麼想這麼久呢?沒理由過於受時勢影響的。就是廢囉,為什麼做不到更多?為什麼要人帶你佔中?為什麼要想清楚才行動?這是我的課題,尤其在這個時勢,是要自己創造。以前,部分工會聘請員工去組織工友,所有行政跟 casework 掉給這個人,但工友沒轉化成行動的主體,有事只能向員工求救。現在沒資源了,原本被組織的人變得更需要自發行動了。

這也在迫我不要再等,要自己摸索一些方法出來。

金鐘佔領現場。攝影:Alice

與其困在漩渦裏,不如 move on

Alice(化名),25歲;十年前15歲,中四學生

我不相信「我們是被時代選中的細路」這些 bullshit。我們是不幸的人,出生之後,香港好像不停地走下坡。

雨傘前,我不清楚香港的狀況。2014年,我跟一個熱衷時事的中學師姐去七一遊行,是人生第一次,因為好奇。原來有人會為一些事,天時暑熱走那麼久,還帶一家大小。同一年還有劉進圖(《明報》前總編輯)遇襲。香港很安全,為什麼一個新聞從業者可以無緣無故被人襲擊?社會好像有些問題。

「我一開始只是想去撐場。後來發現大家很和善,我建立了 network 和歸屬感,覺得自己正在 contribute,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所以不想離開。」

Alice(化名)

928我在做功課,看著 TVB 的直播,然後我停下來,呆了。「香港出催淚彈?什麼是催淚彈?我都沒聽過。」金鐘是商業區,周圍都是高樓大廈,突然間一片煙霧瀰漫。戴耀廷說佔領中環啟動時,我不清楚是什麼事,只知道有人出來抗爭。我覺得我要站在弱勢一邊,便有動機去了解,後來佔領區有公民教室,有人講解政改、公民抗命。

佔領區有很多塗鴉,有自修室,還有派食物的好心姨姨。那裏是個很 organised 的「村莊」,每個人都有任務,我在「東防」灣仔那邊,佔領區的尾端,負責看看會不會有警察衝進來。佔領的人會吵架,但是爭執完會返回崗位,都幾搞笑。我一開始只是想去撐場。後來發現大家很和善,我建立了 network 和歸屬感,覺得自己正在 contribute,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所以不想離開。最重要的是,有很多人做義工,這麼熱的天氣去「瞓街」,感動了我。

11月30日是星期日,晚上雙學升級行動。我沒想過要站得前,但人不斷迫上來,就會被愈推愈前。我打開雨傘,很怕被噴胡椒噴霧。家人傳來長篇訊息叫我回家,我在想著,翌日逃學要被罵了。但我不可以走,因為每天跟你打招呼的人,都可能都在附近某個角落,跟我做著差不多的事。我不想因為恐懼而離開他們。

回校後,老師說:「這個時候你應該要好好讀書,讀完書後,你有能力時,你才去做你想做的事。」——我現在會想,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會是那個自己嗎?會不會已經被社會洗禮,不再是當初堅持政治信念,追求社會公義的自己?

傘後,我加入了學民思潮的「學生支援團」。很白癡,很「中二病」,就是覺得做得不夠,要為香港做更多,換個身份擺街站。後來讀副學士,我選了跟政治相關的科目,也覺得這一科升上大學的機會大點。學校規定要實習,我便在一個民主派議員的辦公室當助理。

第一次嘗到催淚彈的滋味是在2019年。我一打開口罩便看到血,喉嚨和皮膚似被火燒。我那時在想,2014年失敗了,不知道香港幾時又會有這麼大型的運動,所以我要 involve 更多。十年前我像「黃絲 auntie」,角色是聲援,不會思考路向,也不會參與討論。但2019年沒有 leader,我可以參與討論。

學生自製的黃絲帶,在校內派發。攝影:當年的中學生

2019年尾,我成為學生記者,看見以往和我行動的同伴被捕時,我很慌張,又責怪自己:如果沒有記者這身份,我會不會救到他?我拍的畫面不夠外面的記者專業,就覺得自己很廢。有些朋友保釋後變得孤僻,不想跟你說話,我又覺得我做不到什麼。

那時很辛苦,讀書、運動、做學生記者做議助、認識的人被捕——這麼多東西加起來,壓力爆煲時,我嘗試過自殺。

我一開始也有去旁聽初選案,但之後承受不了,接受精神治療後慢慢 fade out,再沒做關於政治的工作。議助算是我這麼多份工作裏面最開心的,大家都是年輕人。我很多同學想做公務員,但我不想,去選議員壓力也很大,所以我想過畢業之後會一直當議助。

「我經常自責,想做些事去『贖罪』,想去照顧被補或還柙中的朋友,但同一時間我很負能量,連自己都 take care 不到。到了後期我想想,這心態其實很不健康……」

Alice(化名)

Covid 後,我去了一趟旅行,那裏沒有認識的人,不用經常留意新聞,感覺很舒服,就開始想不如離開香港。我不想去英語系國家,不想見太多香港人,聚會中話題都關於香港,對我的心理創傷和情緒不是好事。但因為想帶走我的狗,所以去了加拿大一個冷門的城市。

與其困在漩渦裏,不如想方法 move on,然後我可以過生活。起碼情緒和健康穩定了,假如有朝一日,這個 community 再需要我時,我準備好我的心理狀態或者身體去繼續 involve,那不是更好嗎?

現在我好多了,遠離香港就好很多。2021年「後運動」期間,我經常自責,想做些事去「贖罪」,想去照顧被補或還柙中的朋友,但同一時間我很負能量,連自己都 take care 不到。到了後期我想想,這心態其實很不健康,純粹整天不開心,又沒 output 幫助他們。

以前我整個人的 focus 完全沒放在自己身上,我是求求其其(隨隨便便)畢業的。我 miss 了很多本應要對自己做的事,現在想真真正正 take care 自己:畫畫、拍照、獨處的時間。我相信不少香港人經歷過這種狀態,我希望跟他們說:好好照顧自己的情緒,不要迫得自己太緊。

「價值不是那麼容易被動搖的,不是說我離開了香港,就顛覆過往所堅持的。」

Alice(化名)

最近我住的城市,有警察開槍殺死了一個黑人,有人去抗議,我報名說我可以幫忙做文宣。價值不是那麼容易被動搖的,不是說我離開了香港,就顛覆過往所堅持的。我因為壓力而脫離香港,不是說我放棄了——不過就算參與這麼多,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加拿大人。奇怪的感覺是,我會跟人說我來自香港,但我對這地方有愛有恨。

如果當年沒有參加雨傘,後來的路會怎樣?

假若我沒有行動,可能又會後悔。這世界有得就有失,我得到啟發、遇見生命中重要的人,但也會有不快樂的回憶、精神上的 suffering,不能說有沒有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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