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入戰爭,純屬偶然。
春節去朋友家做客,大家張羅打麻將。為了安撫無所事事的我,主人打開她正在玩的遊戲——畫面是近似素描的暗灰色調,在幾近於無的背景樂中,一幢地上三層、地下兩層的房子立在中央,部分外墻已經被炮火毀壞。
「你的任務是活下來,捱到城市解除圍困。」
交代完這句話,主人走了,留下我和遊戲裏的三個人——依據右下角人物介紹,他們分別是記者 Katia,廚師 Bruno 和律師 Emilia,全都看起來和我一樣百無聊賴,有時會抱怨幾句:「該死,沒有咖啡了」或者「我懷念去圖書館的日子」。
這款遊戲叫《這是我的戰爭》(This War of Mine),取材於薩拉熱窩圍城戰役(Siege of Sarajevo),由波蘭遊戲工作室 11 bit 開發。遊戲採用少見的平民視角,讓玩家體驗射擊、策略以外的戰爭。
《這是我的戰爭》(This War of Mine)
發行時間:2014年11月
類型:戰爭、生存
出品:11 bits 工作室(波蘭)
平台:Windows、Mac OS X、iOS
為了生存,玩家負責在圍城期間操縱在庇護所避難的平民(最多四個,最少一個)。白天要整裝準備,吃飯,休息,治療傷病角色,修葺房子,升級設備(包括搭床、修火爐、雨水收集器等);晚上,則要派遣角色前往薩拉熱窩城中不同地點,搜集物資,方式包括交易、拾荒、偷盜以及……殺人。
上述,都是我在後來一個多月的「戰爭年代」裏一點點習得的。剛開始,我手忙腳亂,一無所知,特別是我平時幾乎不怎麼玩遊戲,缺乏生存遊戲需要的基本訓練,但這恰恰同我控制的遊戲角色,或世上大部分人相似:
我們一心一意沉浸在日常生活裏,戰爭看似遙不可及。直到有一天,我們的房子被炸毀,我們的家人死去,留下挨餓或受傷的我們,苟且偷生,除了活下去,再沒別的念頭,在戰鬥中學習戰鬥,開始我們自己的戰爭。
像多數被動「參戰」的人一樣,我本能選取的生存策略是:不要傷害別人,靠拾荒獲得基本物資,然後建造草藥台、釀酒器一類的設備,靠生產戰時珍貴的煙酒,和軍隊或商人交換食物及藥品。
這是一條非常辛苦的老好人路線,角色們常常一面忍饑挨餓,一面可憐巴巴地靠拾荒儲備木材、金屬零件、糖、煙草、草藥等原料。因為缺少武器(交易價格非常昂貴,多半靠殺人獲得),家裏常被其他倖存者搶劫。在資源如此匱乏的情況下,我必須絞盡腦汁計算,到底是先製造草藥台為生病的角色生產藥品,還是先修好墻上因炮擊造成的坑洞,才可以用最經濟的人力和武裝對抗同樣缺衣少食的入侵者。
長期的物資匱乏和不安全感,令角色們極易情緒低落,我不得不安排他們互相交談,或幫助鄰居、為醫院捐助物資,改善心情。但矛盾的是這延長執行其他計劃的時間,戰爭中確實是分秒必爭。
挺過最初幾日,遊戲難度加大。大雪紛飛、暴行肆虐的日子降臨,不斷有人因為嚴寒或者搶劫而生病受傷,並極有可能因缺乏藥品不治而亡;活着的人被沉重的現實壓逼到窒息,有時會因意見不合而發生爭執,甚至大打出手。
最壞的時候,搜尋物資的人早上回家後,會發現有同伴已經自殺或者離家出走,自己是屋裏最後一個活人。疲憊不堪的他完全崩潰,一屁股坐在地上。有時他當晚也自殺了,有時能多撐幾天,有時第二天城市竟然解困了。老好人的道德觀到底一無是處,還是能捱到苦澀的勝利,一切全憑運氣。
我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殺人,大概是這種違心的勝利實在缺乏快感,而這正是遊戲不可或缺的部分。為避免道德困境,我讓角色們走俠盜羅賓路線:不殺害、偷盜平民,但對打算劫持人道運輸隊的武裝分子、對超市裏試圖姦淫婦女的大兵、對綁架平民勒索物資的軍人,對逼良為娼的妓院……則通通用斧頭或小刀──我偏愛冷兵器和暗殺,殺個乾淨。
有時,夜間出巡的勇士凱旋歸來時,多愁善感、負責在家裏收拾屋子的角色,還會嘟囔一句「天啦,這是對生命的褻瀆」。不過只要讓他吃飽、健康,多幫忙前來求助的鄰居,些許負面情緒就不會誤了大事。
很快,屋裏堆滿各種搜羅來的物資:食物夠吃兩個星期,光是AK-47就有七八把。角色們幾乎不需要為生存勞累奔波,白天他們待在屋裏抽抽香煙,喝喝咖啡,彈彈吉他,奢侈等着夜晚降臨,等着又一個白天,等着時間過去,等着圍城解除的那天。
這光景比以前好上太多,但大概是等待太無聊了,我沒有感到勝利的快感。只是無目的地拉動畫面,看屋外光禿禿的樹、黑煙迷蒙的天,死氣沉沉的灰色建築偶爾被炮火照亮,裏面不知道住着多少等待的人。一堵被損毀的墻上,塗着大家的心聲:「Fuck the War!」
1993年,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被圍困的薩拉熱窩導演了薩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等待戈多》。玩遊戲的時候,我重讀她筆下的薩拉熱窩人,並且覺得親近:「十分抑鬱,抑鬱造成嗜睡、疲倦和冷漠」。
無事可做的某天,我驀然想起遊戲開篇海明威的話:「在現代戰爭中,你會不分因由,像條狗一樣死去」(In modern war you will die like a dog, for no good reason)。我意識到:無論像條狗般死去,還是像條狗般活下來,戰爭裏,就沒有痛快地勝利可言。
這是我的戰爭,這是我遭遇的結構性失敗。
或者像狗一样活着才是生活的常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