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群專欄|食與物】說些微不足道,卻讓人遭到全面圍繞的事。
農曆年前我媽換了新冰箱。雖然舊的那一座其實也還好,十數年如一日修長高冷玉面如銀,該凍肉時凍肉,該製冰時製冰,門沒關緊永遠忠實地響警告聲。燈泡甚至沒有壞過一次。只是我媽長期嫌它不得力,冷藏室裝一隻生雞一鍋燉肉就周轉不過來,胃口那樣地小,像一個節食的人,廚房裏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節食的人。我常常看見她蹲在那兒,腳邊圍滿生鮮,鬥盡心智排列組合,在最有限空間裏籌備出最大的寬容,冰箱門好像看牙醫的嘴開太久不斷嗶嗶叫簡直像在哭了。感覺兩方都十分苦惱。
我認為運用如常的器物毋需特別汰換,也主張大家都不妨少吃一點。顯然我媽不作此想。她說:「總之我就是想要一台大冰箱啦。」但如此一來,我反倒領悟了,這完全是 iPhone6 宣傳詞「豈止於大」(Bigger than bigger)的道理:一座夠大的新冰箱也豈止於冰箱,它是一種想像,一種意境,一種可能性,它富有召喚家庭生活最好願景的潛力。最後她買來的幾乎有原先弧線窄身那部兩倍份量,方口方面,杵在公寓廚房裏好像在屋內養了特洛伊的木馬。
然而事實證明,這頭木馬恐怕是我家今年最好的消費決定。此後有段時間我媽經常要我觀賞它是如何地難以填滿,她自己則持續處在一種若有所思與躊躇滿志的輕快狀態。並不是我的腦補。某天通電話,她聽起來非常愉快,我說:「妳是不是一整天在家裏走過來走過去,一想到這個冰箱就非常滿意。」「你怎麼知道。」「是不是還一直盤算接下來要買什麼放進去。」「沒錯!你怎麼知道。」「想也知道。」
50年代美國胡佛牌(Hoover)吸塵器曾在聖誕檔期刊一幅廣告,畫面中斜斜趴着綠裙流蕩讀着小卡片的美麗黑髮少婦,旁邊是一台繫了紅緞帶的吸塵器,文案寫:「胡佛吸塵器,讓她的聖誕節更開心。」(Christmas morning she’ll be happier with a Hoover.),意喻服事家庭勞務實乃身為妻子的恩福,視覺與思路可謂嚴明中帶慈善,天父地母一樣包裹着讀者,是近代廣告中性別歧視與刻板印象的經典案例之一。現在看,當然還是荒唐,但我媽的冰箱讓我想起它。例如說,若此刻有電器品牌廣告表示:「某某大冰箱,讓媽媽的春節更開心!」我想必會十分積極地嘲笑起來,然而這令人有點生氣的宣傳詞今日發生在我家。
我有些迷惑。這歡樂該被當作一種退步嗎?僅僅歸納為性別傳統製造的因果,也不是不可以,此刻我卻忽然遲疑這會否也是對人類情感的輕薄,誰能去決定誰的情緒比較優質,誰又比較落後;有時人難免在他人的樂中看見可惜,在他人的怒中看見可笑,但這看見本身是很昂貴的,這看見的代價有時甚至不是自己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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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或許,我之所以迷惑,不過因為冰箱這東西看上去老實,實則妖言惑眾。物理上它冷,情感裏卻富有熱量與光澤。你看飯店房間的mini bar小雪櫃,放着口袋酒、士力架、蘇打水、汽泡飲料,那麼普通,偏偏那麼誘惑,說不定就是愈普通愈誘惑,因為旅店正該為你製造一種將普通日子點石成金的放縱錯覺,特地安排些昂貴的東西,反而索然無趣。古中國皇家年年取冰,苦夏時節納入名為「冰鑒」的大箱使用;日本加賀地方的湯涌溫泉,至今保存江戶時代的冰室,每年循古舉辦兩次儀式,紀念此地曾年年獻冰給幕府將軍。種種豐贍繼承,又懷抱這麼多光線,如何能不愛它。很久前台灣有支公益CF:「再晚,家人都會為你留一盞燈。」我想到的只是冰箱,三更半夜,躡手躡腳,翻東西出來吃,這時新的完整的都沒有意思,最好是晚餐未完成的剩菜如半邊飛不去的烤雞;已經在那裏呼叫你一整個禮拜的半桶冰淇淋;慶生會上油嘴滑舌而懸念的奶油蛋糕。
墮落一點的人直接站在冷藏庫的燈光下吃。吃完,關上,暗中洗個手,回去被子裏。簡直無法形容這一刻人生有多值得活。
但這同時是它的矛盾,像薛丁格的貓似的,有功德圓滿就有陰陽魔界。應該不止我聽過這樣的故事,為了提防發育中的「那個小拖油瓶」嘴饞,繼父把冰箱鎖鏈起來,少年一輩子對食慾有陰影。更不要提各式各樣的藏屍分屍案件。說不定,每個隨手握住門把心不在焉的瞬間,一開一關一亮一暗,都在不察中躲過或錯過了多少個平行世界。冰箱門簡直區隔了一切的知與不知,否則怎會有時明知裏面沒有東西,你還是打開來看一次又一次;有時裏面都是東西,你還是找不到什麼可以吃。Tom Wesselmann有幅作品《靜物第30號》(1963,現藏MoMa),混合媒材油畫為底,左方製作出整片緊閉的立體粉色冰箱門,鎮壓整個畫面,右方的富餘餐桌堆置各式食物(均由雜誌廣告剪貼而成),有肉有麵包有蘋果,有優格還有鳳梨罐頭(鳳梨罐頭!)色彩飽滿光線燦爛,但不顯得太過積極,背景的窗檯擺了花,牆上掛一小幅畫(仔細看會發現是畢卡索),一切溫柔平靜中有不合理的心神不寧,某一日我恍然大悟:這張力並不只是構圖的效果,而是桌上那些,應是原先存在冰箱裏的東西吧。所以那扇拉不開的門後現在到底裝什麼呢?
可能就是更琳琅更滋潤,暉麗萬有的各種物質。也可能是殺害與慾求,保存與佔有,各種腔室深處堅凍如石的陳年材料。也可能嘩一下拉開,乾乾淨淨,全是空的,只是一個清洗內在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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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既能如此精確地指向生活的身體,就簡直令人害羞。小時候父母設置了各式天條,最禁忌之一,就是做客不可開主人家的冰箱。兒童不懂得這裏的羞恥感存在何處,過後才漸漸明白,首先擅自接近食物,無論如何就代表一種饞相,像是多好吃或多挨餓似的,傷害父母的體面,各種禮儀(例如餐桌禮節)都是從遮掩身或心的貪欲開始的;再一層,也是迴護主人,萬一打開了,一片蕭條,大家面面相覷,固然不太好,萬一裏面有各種好東西(客人則喝冷開水),那更加不好了。
即使既不蕭條,也不慳吝,到底還是太隱私。美國攝影師Mark Menjivar有一系列拍冰箱內容的作品,畫面乍見非常地平凡,但一張張看下去,就有種在路上莫名被許多人迎面逼近的壓迫感。人在食物上是瞞不住面目的,例如我自己住的時候,裏面基本是空的,出現還沒過期的麵條雞蛋醬瓜豆漿已算豐年祭,如果有一把新鮮綠葉蔬菜,那簡直蓬蓽生輝。偶爾打包外食回去,放過幾天,還是丟掉。
又例如若有人說他每天吃炸雞披薩都吃不胖,好煩喔,萬一多手打開他冰箱,裏面都是蒟蒻與芹菜汁,你可能從此多一個死敵;或例如有人總是告訴你最近很好,很上軌道,不要擔心,唯有他自己知道冰箱只有各種濃度的酒精與三顆爛黑的番茄。因此,至今即使是在熟朋友家裏,主人若讓我自己去拿罐飲料或什麼,仍然習慣口頭招呼一聲:「我開一下你冰箱喔。」若能全不顧忌,那是最親暱知底細了,有時甚至比性更近。Susan Sontag曾經的情人Eva Kollisch在紀錄片裏回憶,當年Sontag每過她家,第一件事就是踢掉鞋子去翻冰箱,一面找出東西吃,一面講八卦。這一幕是可以如此記過大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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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的新冰箱送來沒幾天,北極震盪也來到了台北。郊山白雪深覆,盆地中央甚至落下冰霰,對於建築不防風寒、室內空間一般也不裝設暖氣的亞熱帶人而言,真是冷得人胡言亂語。在接近零度的屋子裏穿着雪衣外套,我安撫自己這也算是目擊了「歷史上的那一天」:好的或壞的這世紀以來我們果然也經歷太多夢般的現實,地裂與核變,花與傘,沒有想過有生之年竟能看見非裔成為美國總統,沒有想過川普居然有可能是下一個。沒有想過開書店會被消失,而別說看書大家甚至不看電視了。只是這些事,都很難用看雪的心情整理。
後來洗了一點放在室溫下的小番茄,又洗了一點存在冰箱裏的櫻桃,感到很枉然,番茄竟比冷藏室拿出來的櫻桃還要凍。邊吃邊坐在餐桌上對着電腦刷facebook,上面有人講,不如住進冰箱裏吧,還比氣溫高出兩三度呢。當然這是個荒謬的取笑,不過,當整個城市都是豈止於大的大冰箱時,我忽然有點懂得了:原來永遠都會有一個比冷更冷的地方,這大概,就是所謂「我為魚肉」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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