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兩年前,18歲香港女孩依奈跳樓身亡。事件很快從不足百字的突發新聞,擴展到死者的生平資料和網絡足跡。在眾多新聞媒體和社交網絡平台上,依奈的名字和「死亡直播」、「二次元少女」、「網絡廁所」等陌生而刺激的「亞文化」標籤聯在一起。 討論之後落在網絡欺凌,尤其是主流文化視野之外的「廁妹」群體。
兩年過去了,依奈漸漸被人忘卻,她的死似乎是一單已經畫上句號的互聯網事件。但她不只是一個空洞的少女符號,有許多細節和故事應當被紀錄。通過訪問依奈的家人、網友,走訪自殺現場和葬禮,閱讀依奈的日記、親友整理的報案材料,以及盡可能理解依奈留在網絡中的作品——我們嘗試搭起一座橋,讓依奈獲得更多理解和關注。
依奈的不幸不是個例,她的故事牽涉到多種渴望生存卻失落無助的群體。我們希望這篇報導讓人們看見,在迅速慘烈的一跳背後,在短暫的討論之後,是一位被愛、渴望、關注、孤獨、膽怯、病痛、熱情、希冀、絕望重重包裹的女孩,還有她長達數年的自救與掙扎;也希望大家能看到從現實到虛擬世界,一張張社會安全網如何力有不逮,最終沒能接住縱身跳下的依奈。
告別直播,「對不起,我的家人,我真的受不了。」
「告別直播」——依奈在直播標題欄輸入四個字。
2022年7月26日,香港天水圍一個公共屋邨。
這裡是香港新界西部的新市鎮,被群山、村落和濕地環繞,不遠處的後海灣對岸便是深圳。屋邨群樓高聳,一片清淨,社區中心的大樹旁,時有老人休憩、孩童玩耍。
夏日下午五時,日曬猛烈。家在附近的少女依奈走進屋邨停車場大廈,一路去到六樓,爬上近1.2米高的臨街圍牆。她在圍牆的邊緣坐好,雙腳盪在空中,拿出手機,對著樓下的地面拍了一張相片,又打開彈幕影片網站Bilibili(下稱「B站」)的直播間。
這場直播後來沒在網絡留下影像紀錄。從流傳的截圖看,最初,依奈把鏡頭瞄向樓下的住宅區通道,只有零星幾人路過。短暫的直播中,超過100名網友來過直播間。留言滾動著,人們開始擔憂,有人似乎認識依奈,問「老師怎麼了」。
依奈沒有作答。不到30秒後,畫面忽然轉成一片湛藍天空。那是手機跌落地面後,仰拍的視角。又兩三分鐘,直播結束。
——臨近五時半,依奈從六樓跳下,墜樓身亡。
一個多小時後,依奈的媽媽李莎,在深圳接到依奈爸爸從香港打來的電話。
李莎平日住在深圳,打理自己的工廠。疫情前,李莎頻繁往返於深港兩地。2022年,深圳還在嚴格執行中港封關政策,李莎只能帶兩個孩子去深圳。二女兒依奈想陪伴外婆,最後留在香港。
母女倆已經三個月沒見。聽到電話傳來「女兒走了」幾個字,李莎顫到握不住手機。在香港的家人也很意外。七十多歲的外婆外出做身體檢查,中午還接到依奈的問候電話。只有家裏的外籍工人姐姐察覺到,下午依奈的情緒有些變化。
當晚,香港媒體突發版面登出死訊:「初步相信她由上址平台墮下,現場亦檢獲遺書。據了解,女事主有情緒病紀錄。」在媒體提到的遺書中,依奈一筆一畫寫下紅字:
「對不起,我的家人,我真的受不了。有人欺凌我,有人陷害我,有人想我去死。這些人是如此惡毒,如此恐怖。這個世界又是如此可怕,儘管我愛這個世界和愛所有人,我是如此努力,但我不僅一事無成,更是遭人罵,被拋棄,更是被侮辱辱罵。我連發洩的機會都沒有,因為我一發出負面的動態,我就會被取關、取笑、被人歧視⋯⋯」
那晚,李莎頭腦一片空白,身體幾乎黏在床上。滴水未沾,無法入睡。
翌日早上,她的微信忽然彈出來自依奈帳號的對話框。她以為女兒復活了。
「我是依奈的好朋友,我想請問一些事情可以嗎?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真的.. 走了嗎?」
聯絡李莎的是依奈的朋友,想確認依奈是否真的過世,又傳來十餘張網絡截圖,裏面是社交平台的公開發帖和聊天群組的對話。
李莎強撐著看下去,內心波濤洶湧。她記起,依奈曾說被不認識的網友辱罵,當時李莎不太相信。
現在,那些隱約的懷疑有了具象的型態。
金頭,「是不是自殺失敗是我的錯」
事發四個月前,依奈剛剛度過18歲生日。
她皮膚白皙,圓圓臉蛋,留齊肩短髮,平日愛穿粉色格子或海軍風的裙子,背包掛滿可愛裝飾,像從日系少女漫畫中走出來的女孩。
依奈兩歲時確診輕度自閉症。中學期間又患上抑鬱症,後來休學。她自小喜愛繪畫,雖然沒有經過科班訓練,但自學掌握繪畫和製作動畫的能力。在網絡世界,依奈構築了另一個生活圈:她在 B 站、Youtube、deviantART 運營帳號,不定期發布原創作品。不過,有時和網友產生矛盾容易令依奈情緒震盪,嚴重時會冒出自我傷害的衝動,但根據家人和朋友觀察,若有人在身旁及時安撫,她都會平復下來。
2022年4月末,微博帳號「康帕斯隔空喊話bot」推出特別活動,抓住依奈的眼球。
「康帕斯」(全稱為《COMPASS戰鬥天賦解析系統》)是依奈最喜歡的網絡遊戲之一。這是一款 Moba 遊戲(註:多人線上戰鬥競技場,類似遊戲有《王者榮耀》),2016年在日本推出。玩家可選用不同英雄角色三人組團對戰,一局只有三分鐘。這個過程既可以結交同好,也能體驗刺激的戰鬥過程和扮演遊戲角色的快感。
「康帕斯」的日畫風格可愛明亮。玩家可以選擇的人物以萌系二次元角色為主。依奈最喜歡的是魔法少女「莉莉卡」和「露露卡」。莉莉卡扎高高的雙馬尾辮,穿粉色短裙和白色長靴,手持粉色愛心魔法棒。露露卡是她的同伴。兩人總是結伴戰鬥。
這兩個角色並非「康帕斯」原創,而是來自日本動漫作品《魔法少女莉莉卡露露卡》。根據遊戲粉絲平台 TapTap 的用戶介紹,在動漫原作中,莉莉卡使用「夢想與愛」的魔法,是唯一有能力「淨化魔物」的角色;露露卡使用的是光輝魔法,遇到黑暗會陷入無法行動的境況。遊戲中,這兩個角色的設定保留了原作特性。
依奈平日自稱「奈奈卡」,彷彿魔法少女的一員。
這次「康帕斯」的活動限定使用的兩個角色——莉莉卡和露露卡,恰好是依奈的最愛。她很快決定參加活動,在尋找同好的過程中,加入了由「康帕斯隔空喊話bot」微博帳號延伸組建的 QQ 群組。
沒想到,興奮和期待很快變質。依奈被群組網友勾起來自兩年前的痛苦記憶。
在「康帕斯」遊戲競技中,玩家若取得賽季排名前十的成績,可獲得特殊金色頭像,也就是玩家口中的「金頭」。
依奈曾以取得「金頭」為目標。2020年,在一次莉莉卡賽季期間,為表決心,她甚至將遊戲 ID 改為「沒有金頭就自殺」。然而,依奈連續數日「衝金」失敗。她難以接受,一度想真的尋死。一位金頭玩家伸出援手,幫助依奈升級。儘管最終依奈沒能進入前十名,但因為金頭玩家的陪伴和幫助,依奈打消了尋死的念頭。
兩年後,在「康帕斯隔空喊話bot」的 QQ 群組內,有網友認出依奈,戲謔地提起金頭事件,稱依奈為「金頭解」(註:解為姐的諧音)。幾乎同一時間,在微博上,「康帕斯隔空喊話bot」帳號也出現「金頭解」貼文,嘲諷依奈當年衝擊金頭未果想要自殺。雖然這些微博沒有實名指出「金頭解」就是依奈,但她認出了自己。
依奈闖進的「康帕斯隔空喊話bot」社群是一種容易滋長言語暴力的回音室。
「隔空喊話bot」是疫情期間微博上流行起來的匿名投稿帳號。帳號運營者就像接收和發出他人投稿的中介機器人,他們把通過私信收到的投稿,直接發布在有很多追蹤者的帳號上,內容往往沒有經過審查和修改。
「隔空喊話」顯露出投稿人的心態:一些話難以用自己身份說出口的話,需要到另一個空間藉由 bot 的嘴巴傾吐。用圈內人的話來形容,這是像樹洞一樣的地方,大家抒發喪氣的想法後可以離開。不過,發表在樹洞的內容只有自己知道;但發在「隔空喊話bot」的內容,旁人是能看見的。
網絡上可以追溯到較早的「隔空喊話bot」,和一些遊戲社群相關。早期帳號會設置一定的審稿標準,內容限於玩遊戲的感受。漸漸的,在一些帳號裏,投稿不時會丟擲出不友好的內容,言辭中含有辱罵或發洩情緒的用語,也有針對個別人士的人身攻擊。普遍認為,這種現象與遊戲《偶像夢幻祭》的社群有關,當時粉絲為遊戲中不同角色的人氣差距爭吵,一度出現言論被刪、帳號被封的情況。之後,微博上衍生出針對不同遊戲角色和CP(couple)的 bot 帳號,言論性質和氛圍也更具惡意。
這樣的 bot 賬號被網友形容為「廁所」,使用「廁所」的人則被稱為「廁妹」或「廁弟」。現在,廁所的範疇不侷限於遊戲,一些針對精神疾病、二次元、流行偶像的廁所紛紛面世。在廁所裏,發帖者批評嘲諷不符合自己觀點、審美的內容。例如繪畫圈的廁所中,有人投稿發布其他畫師創作的圖片,評論區就會有人跟貼回覆「土」、「表情像便秘」等。
多位以遊戲和精神疾病為主題的廁所帳號運營者觀察,廁所投稿者的年紀基本分佈在15至20多歲,以未成年人居多。在這裏,對陌生人的惡意可以輕易被點燃。一位在「康帕斯隔空喊話bot」群組內的人接受《三聯生活週刊》採訪時表示,儘管 ta 不認識依奈,但看到網友科普金頭事件,就加入嘲諷依奈的隊伍。另一篇關於廁所亞文化的觀察文章介紹,廁妹常將看不慣的網絡發言或行為投稿到廁所,引發附和與嘲諷的評論,進一步抱團發展成針對圈外人的網暴。廁所生態中的黑化語言和未成年人屬性,則增強了暴力的可見性。
在這樣的匿名空間,依奈彷彿置身於一個漆黑的房間,只有她被白燈照射,被凝望得一清二楚,卻看不到是何人在窺探自己。
4月30日,依奈見到 QQ 群組和微博都在討論自己曾經自殺的事,情緒被攪動,很快退出群組。那晚,依奈吞下不少藥物,幸好被家人及時發現,帶她去洗胃,阻止了這次自殺的企圖。
「我傷害自己也是為了不罵人不傷害人,不然我真的變躁鬱。」依奈在親友群組內如此解釋自己的行為,並傾訴被網暴的痛苦和失意:「能感受到康廁(康帕斯隔空喊話bot)的網暴氣氛,那邊的人拿我自殺的事到處說。昨天進去(QQ群)看大家聊天畫畫啥的明明本來很開心⋯⋯」
她甚至跌入自我懷疑:「有必要抓別人的痛點到處說嗎⋯⋯是不是(兩年前)自殺失敗是我的錯⋯⋯不過在凌晨和朋友聊了很多回憶讓我振作起來了。」
「我也只是在自救。」
翌日,康廁冒出愈來愈多暗指依奈的微博。一些網友跟風留言,嘲笑依奈「玩不起」。依奈向康廁投稿,解釋當年的金頭事件,希望康廁不再公開討論和她相關的事情。當天,康廁發起公開投票——是否禁止談論和「金頭」相關的內容。投票結果是「禁止」。
但依奈已經困在那些微博留言中了。她點開羞辱自己的帳號,想看看都是誰在罵她。其中一個被她順藤摸瓜找到的人是網民 G ,她看到網民 G 在其個人微博繼續對自己評頭論足——
「苯人(本人)仇富!早點死!好死!」
「家裏有菲傭,怎麼還會emo」
「你越難過我越跳!別人的痛苦我的快樂!」
「我對我討厭的人:去自殺啊!真死了我也挺樂意替你燒點紙錢」
網民G似乎特別在意她眼中依奈的優越家境,比如住在香港,家裏「還有菲傭」。同時,依奈公開講述情緒低落、想要自殺的行為,似乎特別戳傷網民G。言語間,網民G不同情想要尋死的依奈,而是對依奈的「言行不一」感到憤怒。
依奈還發現,自己發布在QQ空間的內容,總能被網民G得知並諷刺。通過一些蛛絲馬跡,依奈推測截圖是經由自己信任的網友傳播出去的。
網絡空間中的安全感本就易碎。依奈心中的裂痕一點點張開。
她向媽媽求助,想循法律途徑追究罵她的人。她說,網民G似乎也有情緒病、家庭條件不好,「但我覺得這不能成為她詛咒我全家的理由。」李莎勸依奈息事寧人,多為別人想想。依奈很快改變了想法,決定不再追究。
可不具名的惡意已經滲進依奈的生活,咒罵在她的腦中生根,揮之不去。
2022年初,依奈曾向朋友透露,她不斷在其他匿名投稿的網站上收到惡意留言,例如,「大夥都等你去死呢」、「什麼時候開自砂(殺)直播 我第一時間來舉報」等等。事實上,自從2020年依奈放言拿不到金頭就去死,這種催她去死的匿名信息便不斷湧現。
依奈嘗試掙扎。她試圖在生活中創造一些鮮活的時間,以此來逃避痛苦。她製作草莓夾心的藍莓蛋糕,塗白色奶油,畫上可愛的圖案。她樂於在網上分享秘訣,煮一碗熱騰騰的咖哩烏冬要添加上幾片番茄、肥牛和芝士片。她也向網友分享家中小貓的相片。有時,她會輕描淡寫地解釋自己的狀態,「前幾天受到一些人攻擊,導致心情不穩定,這幾天情緒好一點了,感謝大家的關心和安慰」。
7月,依奈沒有忍住,再次翻看網民 G 微博主頁,發現 網民G 仍在諷刺和辱罵自己。依奈忍不住截圖發在自己的 B 站帳號上。因為截圖沒有打碼,被網民 G 死死抓住,控訴她「實施網暴」。圍觀網友也認為,依奈跑去看別人主頁,屬於「犯規」。在這個圈層文化裏,一個人在自己的地盤有一定的「言論自由」,這些發言不應該被拿出來公審。
依奈的這次反擊又引發了一輪對她的批評。
依奈嘗試和網民 G 私下溝通,懇求對方刪除相關內容。對話中,她嘗試袒露內心真實狀態,她告訴網民 G 自己並沒有討厭對方,「我就是對一些責罵我的話過度敏感」。不過,對話仍沒能解決問題。
網民 G 再次發微博,稱依奈用自殺來道德綁架,博取同情,但根本沒人有在乎依奈。依奈找到網民 G ,希望刪掉這些帖子。但網民 G 繼續指責依奈「犯規」,還嘲笑依奈很容易「破防」,之後又發微博,用「巨嬰」、「15歲的成年人公主」、「地雷大媽」等惡意滿滿的語言稱呼依奈。
這些帖子沒有指名道姓,但依奈判定說的是自己——在不久前的一條微博中,她用了幾個標簽介紹自己,其中就有「永遠15歲的魔法少女」。
依奈決定不再沉默。
7月26日下午一時,她在 QQ 空間發布了一份「掛人條」。「掛人」指在社交平台放出他人個人信息,可能帶有惡意攻擊、詆毀他人的意圖,也是圈內常見的為自己辯護的方式。在掛人條裏,她陳述遭受網暴的全部過程。
認識依奈四年的網友梓煦回憶,印象中沒見過依奈「掛人」。「基本上逼到要掛人,已經算嚴重的。如果能私底下解決,就不會用掛人的方式處理」,梓煦解釋。當時梓煦見到依奈說轉發掛人條還能抽獎,微微放下心,「起碼人得活著才能有抽獎承諾,問題應該不大。」
依奈又在自己的 QQ 空間發了一句話,「我真的很想哭,對不起我的朋友。」梓煦解讀,依奈冒出想死念頭的同時,也對幫助和陪伴她的朋友感到愧疚。
那天下午,康廁微博出現解禁「金頭」話題的貼文。
依奈害怕極了。就在墮樓一小時前,依奈將這則投票微博轉發到 QQ 空間和 B 站,希望親友和粉絲投票反對解禁。
但她最終沒有等到投票結果。
當晚,依奈離世的消息在網絡中蔓延,卻無法澆滅一些網友的嘲笑與憎惡:
「你18能休學在家/天天上網/我還要為了我和我爸斷絕關係後的生活費/出門打工/就立刻立見高下了」;
「她死了/輕鬆了/活著的人被網暴」;
「明明陰溝裏面的老鼠都能活下去/為什麼她隨隨便便可以跳樓」;
康廁 QQ 群組的網友擔心惹來麻煩,討論著改名、避免被人肉,又一度跑到微信上重新開設群組。直到隔天,康廁網友仍在互相安慰:
「依奈贏了輿論又怎麼樣,這件事會過去的,但是她死了又不會回來。」
魔法少女,「出道準備中 請放心將愛交給我」
在朋友的記憶裏,依奈墜樓前的告別直播來得特別突然。
梓煦在湖北上學,是依奈在網上結交的好友之一。她們常在 QQ 聊天,也有共同的群組。梓煦回憶,7月26日下午四時半之前,依奈還和群組裏的朋友傾訴受康廁攻擊的事情。朋友們知道依奈的狀態不好,但沒有覺察到危險。在最後時刻,依奈並沒有告知大家要開直播——過往依奈開直播,都會在群組裏發鏈接,希望大家捧場。
事發當天,梓煦幫忙轉發掛人條之後就出門運動,五時半看手機才發現出事了。另一位朋友季毅身處上海,到傍晚六時半,才從 B 站工作人員那裏聽聞依奈的事——工作人員告訴她直播間已經被封,但不清楚依奈的狀況,希望季毅幫忙找到依奈。網友筱然早上看到依奈在群裏回覆自己發的表情包,就沒再看過QQ,直到夜晚,她才看到群友們換上黑白頭像——悼念已經離世的依奈;依奈的 QQ 暱稱也改成「停跳的心臟」。親友群組的網友在依奈去世後,陸續趕來群裏。大家都感到遺憾,自責沒能照顧到依奈的心理狀況。
梓煦認識依奈,是在2018年10月。她比依奈大幾歲。那時,熱愛畫畫的孩子會在百度貼吧結交同好,後來又流行在QQ「擴列」認識新朋友——這是指 QQ 用戶公開發帖自我介紹,想交朋友的人便可以來添加好友。正是在依奈的擴列帖中,梓煦發現彼此有很多共同的愛好,她們都喜歡繪畫和遊戲,喜歡初音未來、星之卡比、魔法少女小圓等 ACG 人物(ACG指動畫、漫畫、電子遊戲等日式二次元文化)。
依奈喜歡在網上聊天,建立記錄日常生活的相冊,把喜好和心事分享給親近的朋友,耕植朋友圈。親友群的網友也會分享校園生活和學業煩惱。熟悉之後,梓煦得知依奈有抑鬱症,正處於休學狀態,「網絡上有抑鬱的人挺多的,我可以理解。她說在學校待得不開心。」
休學後,繪畫從單純的愛好,長成依奈最重要的生命線。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童年找到貫穿一生的熱愛事物。依奈找到了。李莎回憶,三四歲時,依奈就能一動不動畫上幾個小時。後來,依奈自學繪圖、動畫軟件,興趣拓展到製作音樂。她在很多平台上都有帳號,用的最多的還是 B 站,這裏圈層年輕,喜歡二次元文化的人很多,能展示多樣的素材類型,除了影片,還可以發日常動態貼文、圖片,能和粉絲與同好互動。
依奈的 B 站帳號目前追蹤人數超過4.8萬人。一部分人是在依奈去世後聽說了她的故事,來到 B 站關注她,在她過往作品中留言悼念。依奈最早發布作品的時間可追溯到2019年。根據帳號目前公開顯示的內容,她至少發表了18則動畫作品,還經常分享生活動態、繪圖和心得。
在個人簡介中,依奈寫道:「魔法少女出道準備中 請放心將愛交給我」。她的帳號暱稱由英文字符構成,部分單詞的意思為「討厭說謊的人」。
帳號頭像是一個頭上有角的白色短髮少年,一隻眼睛是藍色的,另一隻是綠色。這是依奈創作的自我設定(簡稱自設)——創作時作者表達自我的圖像載體,二次元世界中的另一個我。自設也可以成為用戶的社交化身,依奈和梓煦就喜歡互相為對方畫畫、畫對方的自設。
依奈十三四歲時就創作出這個自設,後來將其放入自己的作品中,例如她很愛製作的meme。在 B 站, meme 是一種流行的原創內容,創作者通過模仿自己喜歡的作品所做的二次創作。保留至今的約10個 meme 作品,大多是不到兩分鐘的動畫影片,基本都有幾萬點擊量。這些 meme 裏常常隱藏有關自我傷害的內容,白髮少年的自設則是主角。
依奈2019年9月發布的影片《【MEME】Baby hotline (輕微負能注意)》,截至2024年7月觀看量超過13萬。這個 meme 是依奈在同名英文歌曲《Baby Hotline》的基礎上創作的,主角正是依奈的自設。白髮少年在富有動感的音樂節奏中搖晃身子,一開始還在微笑,而後漸漸皺起臉,抱頭哭泣。短短36秒的影片,轉場中融入了上吊、欺凌、列車軋人、濺血等視覺元素,它們全都一閃而過,有時需要定格才能被捕捉到。
影片簡介中,依奈如此寫道:「有點負能但應該不算容易看得出來(P)不需要安慰我了 反正已經無法挽救了 只希望以後交朋友能懂得更好地對待朋友」。依奈還在簡介中附上原作 MV 的鏈接,那是一則 YouTube 熱播音樂影片,隱晦地講述關於自殺的故事,也有人將其解讀為關於現代人的孤獨的隱喻。一些網友認出影片中的各種元素和典故,在評論區留言交流。
2022年6月,依奈受康廁困擾時期,在 B 站上傳了一則自設 meme。這次的配樂是《らくらく安楽死》(歡歡樂樂安樂死),來自日本的Vocaloid音樂人ぺぽ(Pepoyo),在 Youtube 和 B 站上都很受歡迎。歌詞直白地唱著,因為孤獨、貧窮、疾病而不堪「現世的徒刑」,想要「歡歡樂樂輕鬆愉快的安樂死」,但也知道「自殺想來也不可能是快樂的」。
這則 meme 節奏飛快,畫面不斷閃爍,很多地方打了馬賽克。隨著音樂節律,白髮少年痛苦抱頭,手腕上殘留刀痕。影片字幕是背景音樂的中文歌詞,唯獨三句沒有翻譯、保留日文原文。有網友破解出語言中的秘密,那三句話的語意分別是「想死」、「跳下去」和「對不起」。
除了 meme,依奈也發過翻唱影片。《るるちゃんの自殺配信》(露露醬的自殺配信)是依奈很喜歡的歌曲。這首歌曲的靈感來源於一宗真實事件。名叫 Rorochan 的女孩2013年直播跳樓,有人在直播期間留言「推」了 Rorochan 一把:「去幹吧」、「沒人攔著你」。後來,一隻日本樂隊發行歌曲和 MV,悼念 Rorochan 的死亡。
原版 MV 中,主角女孩留著一頭白髮,右眼用白色繃帶綁著手機。依奈的翻唱影片中,畫面下方附有原版影片,背景是依奈的自設,右眼也用繃帶纏繞住手機。簡介中,依奈寫到,「希望這個世界不會再有第二個 rorochan 出現」。
對依奈而言,創作不只是愛好。她還希望通過賣畫,肯定自己的價值。她把價錢定得十分精細,一個二次元角色,草稿大頭35元,上色的60元,全身立繪150元。家人一度想了個主意支持她——在 B 站註冊小號向依奈留言約稿。不過李莎不喜歡這個辦法,她覺得人要靠實力,不能作假。最後李莎說服了依奈,讓她打消使用這個辦法的念頭。
2021年下半年,畫畫似乎從一根救命稻草,變成沉重的枷鎖。B 站動態上,依奈比此前更頻繁提起,畫畫令她苦痛。她說,看到別人努力,自己也不由得想要努力,但一打開畫布就頭痛,呼吸不暢,腦袋變得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死」了。
「找到了自己小時候畫的東西 就覺得現在的自己好頹廢 和屍體沒有多大的區別 小時候的自己即使畫得不算好但也願意繼續畫下去 現在的我腦袋一片空白 靈感枯竭 手也像失控了似的完全畫不出像樣的東西 ⋯⋯但明知自己浪費時間卻無動於衷 想要掙扎卻發現已經沒力氣了 我希望我能儘快找回最好的狀態 去畫出更多好看且能震撼大家的完美作品」——12月,依奈在貼文裏寫到。
儘管畫畫狀態下滑,依奈還是找到了新目標——成為優秀的虛擬偶像。她開始在 B 站上直播畫畫過程。
幾乎同一時期,一款與直播有關的新遊戲,抓住依奈的注意力。
主播女孩重度依賴,「愛我愛我愛我愛我」
2022年1月,另類美少女遊戲《主播女孩重度依賴》問世。遊戲主角是一位迫切渴望獲得他人認可,成為最強主播、網絡天使的少女。這個以復古畫風和另類故事搭建的遊戲,吸引了全球玩家,發行兩週就有20萬人購買。
主角「糖糖」,一頭黑髮,穿暗色紅黑主調的裙子。遊戲網站介紹她:「看似老實文靜,實際性格任性、容易得意忘形,內心佈滿獲得認可的慾望」。一到夜晚,糖糖就變身「超天醬」,戴上假髮和蝴蝶結,穿上白色海軍風格短裙,成為討好粉絲的可愛主播。
玩家扮演的是糖糖/超天醬的經理人兼男友「阿P」,需要幫糖糖打理日常生活、管理行程。不擅處理人際關係的糖糖,生活中唯一的往來對象只有阿P,而她的職業生涯和每日行動規劃,大部分時間也都由阿P決定。她在阿P身上織起強烈的感情羈絆。
遊戲劇本作者 Nyalra 曾表示:他想創造一個給所有人的網絡天使,當人們上網感到孤獨時,她能很方便地出現。故此,他盡可能地表達出每個人心中「理想的網絡女孩」。
糖糖/超天醬有一個終極目標——30天內獲得100萬粉絲。阿P/玩家需要幫助糖糖在每天的生活中做各種選擇,這些選擇將影響超天醬的心理壓力、粉絲數量等不同數值,最終通往超過20種結局。
絕大多數結局被玩家視為壞結局,包括「糖糖因粉絲人數未達標,放棄直播回老家」、「糖糖和阿P感情冷淡,在網絡上找到新男友」、「糖糖變成性愛狂」等等。壞結局也包括「糖糖自殺」。遊戲推出後,依奈打了好幾週目,她渴望玩到最好的結局,卻不斷遭遇壞結局。
依奈一向看重粉絲數量。這款遊戲也讓她渴求粉絲增長的慾望更加旺盛。
「總之魔法少女依奈醬也要2022年衝鋒五萬粉!⋯⋯衝不到就離開這個世界吧!」2022年3月,依奈和家人一起慶祝18歲生日時,許下斬獲5萬粉絲的願望。
梓煦也知道《主播女孩重度依賴》這款遊戲,「大家覺得前所未有,各種結局引人深思。」她記得依奈說很喜歡超天醬,「但她不希望有人成為主人公(超天醬)的樣子。她不會效仿,她知道這是不對的。」
2022年2月,依奈創作出以《主播女孩重度依賴》為主題的 meme,配樂是美國流行曲《Happy Face》,歌曲唱到「如果你感到悲傷,不要流露出來/要說:我很開心,我很開心,我今天很開心!」
依奈以遊戲畫面為基礎創作,畫面上是超天醬的直播間,留言區的內容被改成滾動著的《Happy Face》歌詞,「嘿,戴上你的笑臉面具/這樣一切就都將好起來⋯⋯」
伴隨音樂,畫面跳轉到素人糖糖,她一手捧藥,一手拿刀,神色痛苦混沌。當畫面跳回超天醬的直播時,超天醬的臉被塗成一團黑色,直播標題變成亂碼。
這則 meme 受到很多好評,流量比其他作品都多。《主播女孩重度依賴》中角色的兩面性與依奈一直以來的創作不謀而合。爬梳依奈 B 站的作品,角色常展露出一面明亮、一面黑暗的形象,用傷害自己表達著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感受。
有人認為依奈傳達出遊戲的內核,「虛擬的超天醬笑著笑著,卻突然表情陰鷙開始破防。超天醬舉起了女主的遺像,這就是一場『擬像』對『真實』的謀殺。」
有人被畫面和配樂深深觸動:「這款遊戲裏充滿了各種令人感到恐懼的『真實』⋯⋯我對這首歌裏的內容有一種近乎悲觀的認同感,我大多數時間是保持着一股憂鬱的情緒,與人交談也只不過是裝作一股熱心的樣子⋯⋯」
藉由《主播女孩重度依賴》的 meme,依奈的 B 站粉絲快速增長。影片放出沒幾天,粉絲就從八千人躍升至一萬人,但與她的目標——五萬人,仍有不小距離。
還來不及專心漲粉,依奈就被捲入康廁的金頭風暴。自殺前一個月,依奈在 B 站發帖,用兩張《主播女孩重度依賴》的遊戲截圖表達當時的心情。
一張是糖糖的對話框,「到了約定的第30天囉 但是我什麼成就都沒有留下⋯⋯ 啊哈!突然好累呀⋯⋯ 雖然努力過了,但粉絲卻不怎麼漲啊,甚至還總是被人傷害,我感覺受不了了」。
另一張是超天醬的身影。夜色中,她似乎站在天台邊緣,對著屏幕這頭的觀眾伸出手。畫面上有兩個字,「走吧」。這張遊戲截圖,出現在《主播女孩重度依賴》的一種結局中:糖糖覺得粉絲太少,喪失活著的意義,決定做出最後一次直播,標題為「告別直播」。
「愛與數據就是她的精神安定劑」——畫面留下這句結束語。
而在依奈製作的《主播女孩重度依賴》meme 裏,遊戲介面上超天醬直播間的標題被改成了亂碼「鎰涙垜鎰涙垜鎰涙垜鎰涙垜 」。
網友破譯後,發現意思為「愛我愛我愛我愛我」。
依奈的世界 ,「你不讓我上網我就和他們斷絕聯繫了」
李莎是土生土長的深圳人。幼時家境艱困,要耕地,也要靠香港打拼的父母寄錢回來養活家人。她後來結識了依奈爸爸。他是香港人,當時在深圳工作。兩人育有三子,都在香港出生。
依奈出生後被帶回深圳撫養。到了兩歲,家人逐漸發覺不對勁。例如,依奈不太會說話,頂多能丟出「爸爸」、「媽媽」這樣的簡單詞彙。爸爸回憶,女兒小時候喜歡看《天線寶寶》,卻沒什麼反應,「(依奈)眼神不知道望去哪裏。」爸爸想起朋友家的自閉孩童,帶依奈回香港做身體檢查。
香港的醫生給依奈做測試。醫生在房間放氣球,氣球往天花板飛去,一般小孩會說「給我給我」,但依奈只是坐在那,不會表達有指向性的動作。醫生又拿出剪刀剪紙,發現依奈對聲音很敏感,但和大人們交流時卻沒什麼反應。依奈被判定有自閉傾向。在寬闊的自閉症譜系中,依奈的症状屬於輕度。
李莎一家都沒有處理自閉症的經驗。這位媽媽很努力去學習相關知識。「妹妹缺少一種物質,是主導溝通的,所以自閉、社交有障礙,把自己藏起來,沒有橋樑和別人溝通。」她流暢地解釋依奈的狀況。
輕度的自閉傾向越早發現、越早進行輔導,可以提升自閉孩童的社交、溝通和情緒調控等能力。在資源緊張的香港,依奈的運氣不錯,很快排到一間 NGO 開設的特殊學校。
直到六歲,依奈都在特殊學校訓練。那幾年主要是外婆在香港陪伴依奈成長。她進步很快,數月後,就被老師稱讚很會說話。後來,老師發現依奈有繪畫天賦,常常畫不離手。 在特殊學校完成訓練後,依奈入讀公立小學。在家人眼裏,依奈如同「一般」孩童,看不出有自閉傾向。李莎也為女兒的學習能力驕傲,依奈在百來人的學校裏學習成績排名十幾位,而後升讀一間在香港中等偏上水平的中學。
事實上,自閉症譜系障礙是伴隨一生的疾病。「可以有很大進步,症狀不會很影響了,但不會去到完全正常(fully normal)的情況。」黃宗顯是香港精神科及綜合醫療中心的精神科專科醫生。他解釋,自閉症人士需要的社交訓練是階段性的,在不同年齡層、不同圈子,社交需要的技巧不同,他們也會遇到不同的困難。
2016年冬天,依奈讀中學一年級。在身體檢查中,她被診斷出患有糖尿病。原本依奈在學校食堂吃午餐,查出糖尿病後,需要控制飲食,低油低糖。李莎決定讓家中的工人姐姐每日做飯送去學校。這個舉動引起同學非議,他們不知道依奈的健康問題,以為依奈在炫富,顯擺有人伺候。
李莎問依奈,要不要和學校說有糖尿病。依奈拒絕了,「本身我以前就有病,不想讓人知道。現在我有病也不想讓人知道。」李莎尊重這個想法,她覺得依奈希望自己是個健康的人,也希望別人「正常」對待自己。
沒想到同學們開始孤立依奈。到中學二年級,依奈會在學校用刀鎅手。雖然她沒和家人詳細解釋經歷了什麼,但大家能感覺到她情緒不好。後來家人了解到,一位原本關係不錯的同學,後來和孤立依奈的人走到了一起,一起排擠她。中二到中三期間,依奈被查出抑鬱症,一邊繼續返學,一邊看兒童精神科。
經歷校園欺凌後,依奈關注起自己的身材。李莎說,依奈天天晚上在家跳減肥操,邊跳邊哭,還是咬牙堅持。她總是跳到全身冒汗,卻沒能瘦下來。
那段時間,依奈白天如常返學,但一回到家就哭。李莎覺得,或許是因為依奈去學校會見到欺負她的人,情緒起伏比較大。醫生和家長商量,讓依奈換一個環境。但如果轉學,得完成抽籤等手續,李莎覺得麻煩。思來想去,不如停學一年,和同班同級的同學拉開距離。
可在學校被欺凌的經歷像一根尖刺卡在依奈心頭。休學後,依奈還是想從欺負她的同學那裏獲得正式道歉。李莎跑去和校方溝通,學校回應,舊事重提對其他學生也是種傷害,請家長退一步,反正依奈已經休學了。李莎勸解依奈,要道歉似乎是為難別人,依奈也就作罷。
剛休學的日子,依奈放鬆了很多。李莎每週在香港停留兩三天,帶依奈外出逛街,飲早茶,買點小孩子喜歡的東西,例如畫筆和書本。以前依奈讀書忙,只有暑假能玩手機、打遊戲。休學後,依奈大把時間浸泡在網絡中。她玩起 QQ,帳號還是李莎幫她開通的。
在網絡世界中,依奈嘗試搭建一個安全的堡壘。對於建立友情,依奈有著強烈的渴望。她想學習把別人變成好朋友的魔法。與依奈有共同愛好、關係好的網友,會被拉入 QQ 群組。
親友群內,大家閒話家常、討論畫畫。依奈心情不好,會向群友吐苦水,群友們便開導依奈,提供心理支持。但堡壘不是絕對安全。梓煦記得,親友群也重組了幾次。有時有人覺得被依奈冒犯,就跑到匿名箱辱罵和恐嚇依奈。依奈害怕被人說壞話,有時乾脆直接解散群組。
在網絡生活中,人際關係的破損一直是無處不在的礁石。依奈多次因社交問題傷害自己。2019年,依奈對一位湖北女網友產生好感,主動示好後,被對方拒絕、疏遠。依奈情緒起伏,一度吞藥入院。朋友和家人分頭幫助依奈修復關係。在朋友鼓勵下,依奈寫了一封長信息,兩人在網上和好。夏天,李莎和一眾家人陪依奈飛到湖北見網友。兩個女孩見面相擁,依奈激動地顫抖。
兩年後的2021年夏天,依奈再次嘗試自殺,而後短暫入院。這一次情況更複雜,牽涉到好幾位網友。依奈覺得被重視的人疏遠了,難以接受。她向來不擅長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在虛擬世界中,網友本就不熟悉彼此的情況,一旦發生矛盾,依奈的感受便會十分強烈。
李莎試過讓依奈斷網,不用手機。一開始依奈聽話,但沒過兩天,她對李莎說,「媽媽,我沒朋友了,他們都上學,你們都上班去了,我就一個人。我就愛畫畫,畫畫的群體都在網上,你不讓我上網我就和他們斷絕聯繫了。」
「我那個感覺是,好像妹妹失去了整個世界。」李莎心軟了。
休學期間,依奈也想過回到學校。父母給她報名一間青年學院,那裏能學習動漫、電腦製作、編程等技能。但不久,依奈又退學了。在李莎的記憶中,依奈因為在學院被人攻擊,心緒沉重。爸爸也想過在深圳找個能畫畫的地方。他跑到一個漫畫基地,發現那兒空蕩蕩的,只好做罷。而在梓煦的記憶中,依奈提過想回去上學。有時候大家在群組聊天,有人提起在讀高中幾年級,依奈就會以沒有休學的情況計算出她本該就讀的年級。
無論是繪畫圈子還是網絡,對李莎那一代父母而言都太遙遠了。李莎偶爾會看依奈的作品,但她看不懂,也不了解二次元,更無法像網友那樣解讀出藏在影片裏的暗號。更多時候,是依奈和媽媽分享自己的喜悅。有時候依奈賣出一張幾十元的畫作,會興奮地告訴李莎。
「因為她沒有什麼知名度,接稿十幾二十塊,就很開心。」李莎篤定地說,「那就不是錢的問題了,是精神層面。」
李莎還發現,只要手機彈出信息,依奈就會立刻點開對話框回覆,「十幾個群組不停響」。李莎讓她別急,別一天到晚守著手機,情緒容易焦慮。依奈卻覺得,不立刻回覆是不禮貌。
「她是那種需要被關注的感覺。」李莎這麼理解,她覺得某種程度上,繪畫圈內的攀比氛圍影響了依奈。依奈更想獲得關注,而證明自己的辦法就是獲得約稿和增長粉絲。成長於社交媒體年代,依奈看重的友誼很容易被定義為數字:許多點贊和關注意味著一個人很受歡迎,有很多朋友;反過來,取消關注和拉黑,則意味著關係的失敗。
網絡空間牽引著依奈的思緒。李莎觀察,有時依奈看著手機,會突然性情大變,原本輕聲細語的孩子,一瞬間發火狂叫。情緒上頭後,依奈無法面對面溝通,便躲進房間,關上門,捧著手機和待在客廳的媽媽發微信對話。李莎認為,因為自閉傾向,依奈在表達上存在障礙,得以這種方式和媽媽對話。
她還記得,依奈難過的時候,拳頭捏得很緊,神情緊張,有時會坐在床上把被子捏成一團。李莎見過女兒手上的刀痕,「妹妹說,不疼的,很爽。」李莎的眉頭皺成一團,她體會不了。
依奈去世後,網友季毅找到李莎,想聊聊依奈。季毅說想進到依奈的內心,但找依奈聊天時,常有被拒之門外的感覺;有的話題會被迴避、轉彎繞過。李莎認為依奈沒有這個意圖,「人都有兩面。但妹妹沒有兩面。這種自閉就是一根筋。」
休學後,依奈曾有幾次走到自殺邊緣。若被朋友和家人發現,總能被勸回來。儘管家人們不熟悉網絡世界,不知道依奈具體經歷了什麼,但他們知道網絡能讓依奈心生愉快,也能將依奈推下地獄。
在爸爸眼裏,依奈是個有禮貌的小孩,在擁擠的電梯裏,她會主動幫鄰居按電梯、打招呼;女兒的性格有點頑固、對自己要求高;要不是被傷到自尊心,她很少會和人爭執。依奈還小的時候,一家人常出去踩單車或游水。「大了之後,她在自己世界裏,很多野都唔出聲的,心情好攬膊攬頸,心情唔好都唔睬你的。」(…很多事情不會講出來,心情好可以摟肩搭背,心情不好也不會理你)
爸爸發現依奈有自殺念頭後,更加關注女兒的社交媒體。他跑去看依奈的 QQ 空間和微信朋友圈,給她的貼文點讚,希望透過那些縫隙觀察女兒的心情。但這並不容易,「她每天都發動態,我不是每日都看。因為她發那些我也不是很看得懂。」
2021年8月,依奈又一次試圖尋死。根據姐姐的回憶,是爸爸看到依奈在 QQ 空間發出的遺書,嚇壞了,趕緊打電話報警。在救護車上,依奈還拿著手機和朋友發信息。姐姐不清楚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她覺得,這兩年每次依奈發生不好的事,都和社交有關。
為依奈看診四年的精神科醫生後來對爸爸回憶,或許因為之前校園欺凌的事件,依奈在每年開學前的七八月總是容易出狀況。醫生說,患有自閉和抑鬱的依奈,中二退學後,沒有一般中學生的社交生活,停留在初中生的狀態,單純、沒有心機,自然難以融入同齡女生的圈子。不過在醫生眼中,依奈後來已有微微變好的趨勢。但依奈生活在浪濤中。浪起時,依奈會有極端行為,但如果隔了一段時間,可以度過浪尖,極端念頭和行為就會消退。
因為疫情封關,李莎少了來香港照顧依奈。但她幾乎每天都和依奈微信聊天或打電話。對於這對父母來說,關心孩子的重要方式是提供物質支持。爸爸幫依奈支付外國的繪畫軟件費用。媽媽給依奈買喜歡的白色玩偶套裝。2021年年尾,醫生提起,不如養一隻寵物,這樣能讓孩子讓心情好一點。父母都覺得是個好方法。一隻灰白色的小貓進入依奈的生活,依奈取名為旺仔。
2022年3月,依奈度過18歲生日。李莎記得女兒許下的願望是,B 站粉絲數量達到五萬人。但如果沒有達成目標,她又想自殺。李莎觀察到,近兩年依奈習慣性將自殺掛在嘴邊,粉絲沒達成想自殺,減肥不成功也想自殺。李莎嘗試鼓勵依奈,告訴她負能量會影響粉絲。李莎覺得這麼說了之後,依奈就算不開心,也會努力分享開心的事,是自救的表現。
依奈捲入康廁期間,也曾向媽媽提起「有人罵她」。連微博都不用的李莎,自然沒聽說過「廁所」。李莎無法理解,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怎麼會突然跑來罵人。她覺得問題更可能出在女兒身上,因為依奈的脾氣容易在網上被人誤解,「肯定是做了什麼得罪了別人」。
去世前的夏天,依奈想參加在廣東舉辦的動漫節。因為隔離政策,最終作罷。她和姐姐聊起化妝。姐姐覺得妹妹有雙眼皮、鼻子高、皮膚白,瘦下來化妝肯定好看。但依奈忽然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姐姐詢問,怎麼又想不開了?依奈沒再回覆。
在姐姐眼中,剝離網絡紛擾的依奈單純樂觀,也喜歡交友,「去到公園都能結交朋友。」依奈休學後,有網友來家裏作客,兩個女孩安靜、害羞,待在房間內畫畫,討論哪個繪畫軟件更好用。在依奈的所有社交平台簡介中,幾乎都寫到喜歡交朋友,但被排擠就會不開心。
依奈出事前的日子不斷在李莎腦中閃現。
依奈死前兩三天,李莎發信息給依奈,請她幫忙處理一些文書。隔天中午,李莎才收到回覆,依奈說自己一直在睡覺、沒看到信息。李莎有點惱火,批評了依奈幾句。後來依奈很快幫媽媽處理好事情,「那是女兒幫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李莎眼眶泛紅,「做得很好。」或許因為被媽媽批評,心裏難過,直到去世前,依奈都沒和媽媽聯絡。
女兒去世後,李莎再研究起抑鬱症。她認為自己沒有意識到依奈更嗜睡的表現,或許是病請加重的信號。她很自責。
「孩子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人,很淒涼。」李莎說。兩年前接到死訊電話時的震顫,還在李莎腦中盤旋。後來,李莎把手機調成靜音。
後記
2022年炎夏,記者第一次見到李莎,她的臉龐黯淡無光。女兒剛去世,李莎忙著操辦喪禮、接受媒體採訪、與親友聯絡交代事宜,還有報案。她幾乎失去睡眠,大眼睛下掛著厚厚的眼袋。只有談論起女兒,談起要為女兒討個公道,聲音才有了熱度。
8月,依奈的家人舉辦了一場小範圍的告別儀式。李莎和親人沒有通知太多人。網友筱然收集了一些網友的祝福與告別,轉交給李莎。一位依奈在青年學院的男同學,和他的媽媽一齊來到現場。男孩沉默地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李莎說,男孩似乎也有自閉傾向或情緒問題。
靈堂外的桌上,擺了幾本依奈的畫冊。裡面多是草稿和簡筆畫,線條流暢幹練。畫冊中有她設計的不同角色,用鉛筆寫下詳細的角色設定。這本畫冊更像日記,零碎的喃喃自語點綴在紙面:有時依奈說自己又醜又窮,畫畫又不好看,死了算了;有時彷彿在和另一個自己對話——一個擅長畫畫和學習、唱歌好聽的優秀的自己。但她又吶喊著說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
李莎決定不做屍檢,她覺得自己清楚死因。但事情沒有完結,李莎決意從司法途徑為女兒討個公道。
依奈在香港離世,所以李莎得先在香港報案。香港法律仍未有與網暴直接相關的條文。一開始警方傾向判斷這是自殺,不存在教唆自殺的情況。被李莎指控網暴的網友身處大陸,又讓案子難度增加不小。光在香港立案就花了不少功夫。邁出第一步後,由於被指網暴依奈的人使用的是大陸社交媒體,香港警方無法直接取證,又得向大陸發出公函請求協助。過程持續數月,李莎一直不清楚進展如何,警方總是告訴她要繼續等待。
鄰近2023年夏天,依奈去世一週年前,李莎決定直接尋求大陸律師幫助。目前,李莎正在民事訴訟,被告方是數個大陸社交平台的所屬企業——包括 B 站、QQ、抖音、微博等。李莎的訴求之一是,平台提供損害依奈名譽權的用戶的個人信息。這樣,她或許可以找到發出傷害言論的人。
案件仍在排期。
近年來,中國的網暴事件頻繁發生。因網暴而逝去的生命,較為人熟知的除了依奈,還有尋親者劉學州、粉髮女生鄭靈華,以及小孩被碾死後、被網暴後跳樓的武漢媽媽等。更多人無聲無息地遭受無形的言語暴力,卻鮮有施暴者和平台擔起責任。
關於網暴的不同調研數據都展示了嚴峻的景象:2023年《中國青年報》社會調查中心的調查結果顯示,1000名受訪青年中,65.3%的人指自己和周圍的人曾遭遇網暴。BBC報導中指出,一項針對逾2000名中國社交媒體用戶的調查結果顯示,四成受訪者曾經歷網暴,有16%的人受害者曾有過自殺念頭。
網暴沒有國界,它是全球範圍內共同面對的險境。聯合國網站上,一篇關於網暴的文章提到,逾七成青年曾遭受網絡暴力,其中至少一半人因此感到恐懼難堪,但他們並不會告知他人。而一個殘酷的現實是,很多網絡欺凌者根本不認識被欺凌者。文章還指,被欺凌後,人們的信心會被打擊,降低安全感,變得偏執多疑;相較於被熟人欺凌,匿名欺凌的負面影響更大。
「網暴是看不到實質的傷口在流血。」精神科專科醫生黃宗顯如此形容。從業超過20年的他,近年才接觸到關於網絡的個案,「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的。網絡只不過是製造了一個空間做過去有的行為。」
在網絡空間,欺凌變得更容易發生,因為欺凌者不需要展露姓名,便以為可以卸去責任。
「你在現實中欺凌一個人的時候,打架見到對方流血,可能都會停下手,因為你知道事情搞大了。但網絡沒有這些邊界,隔了一個空間,你無法評估當下造成的傷害。」黃宗顯說,「被欺凌者未必會講(出來),這是另一個危機。」
對被欺凌者而言,在網絡上受到壓力而導致情緒起伏,一個最能解決燃眉之急的缓解方式是,盡可能不要接觸到暴力言論,即遠離網絡。但對於依奈這樣渴望友誼、渴望被認可的人而言,這個選擇又變得棘手。
要阻止一場悲劇的發生,需要社會多方共同織起安全網。
社交網路生態的持分不止於商業公司、個體用戶和專家學者,政府機構、立法機構、NGO、互聯網平台、廣告商等等都在其中有相應的責任。具體能夠落地生效的監管措施,無論是企業自律還是立法監督,都是多方角力的結果。相較而言,像依奈這樣的個體用戶和她的朋友、家人,雖然是這個生態中的原住民,卻往往沒有足夠的工具來自我保護。
與社交媒體、內容平台一起長大的青少年,在虛擬空間交友、創作甚至建立生計,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但這些龐大複雜的平台對用戶、尤其是未成年人缺乏有效的保護措施,算法機制往往以忽視社會責任為代價來追求流量增長。除了對直接的網絡欺凌束手無策外,平台上關於自我傷害、色情、性騷擾等內容,也很容易通過算法和匿名機制暴露在青少年面前。
因應社交網路公司所屬轄地的不同,平台對於這類內容的監管也隨著言論自由、商業利益和社會責任三者之間的博弈而搖擺。以「自殺」內容為例,如果在 Youtube 直接搜索「Suicide」或「自殺」,系統不會反饋任何內容,而會提供一條心理疏導熱線的電話號碼;如果在 B 站搜索「自殺」,系統仍然會返回數十頁的影片內容,不過在搜索結果的第一頁會有一個通向「能量加油站」的鏈接,點擊後可以看到關於心理健康類的B站用戶內容和各地自殺求助熱線。但如果搜索者了解自我傷害文化,知道和自殺有關的諧音詞、暗語,如「紫砂」(註:自殺),平台或會缺乏對這類詞語的審查監控措施。
儘管不同國家、地區的社交網絡公司會推出針對青少年用戶的保護措施,如實名制、部分內容設年齡限制、禁止未成年人直播充值等,但這還需要建立在青少年自覺自律、家長始終在場的情況。對於生長於社交網絡時代的青少年來說,這些限制有時形同虛設。
而根據 Common Sense Media 2021年的研究報告,患抑鬱症的青少年經常使用社交媒體的可能性更大,是沒有抑鬱症青少年的近乎兩倍;同時,更常使用社交媒體意味著負面感受增長、情緒病惡化,患病的青少年更加能感受到孤獨、焦慮和憂鬱。 今年6月17日,美國最高公共衛生官員維韋克·H·穆爾蒂 (Vivek H. Murthy) 在《紐約時報》呼籲,社交媒體的應用程序應該像香菸一樣,被清楚標註為「有害健康」,具體而言,他希望這種標籤能夠「定期提醒父母和青少年,社交媒體尚未被證明是安全的」。
2023年冬天,記者再次見到李莎,她的氣色好了一些,但失去女兒的悲傷留在身心之上。嚴重的失眠纏繞著李莎,得靠藥物才能稍微睡得好點。除了安眠藥,她還在定期服用對抗焦慮的藥物。
二女兒去世了,剩下兩個孩子還在上學。大部分時間,李莎住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她翻出相冊,擺在客廳一處方便拿起的地方,情緒來了,就看看孩子們的相片。相片在十幾年前拍下,李莎還清楚記得畫面背後的故事。
「後來我才發現,依奈拍照的時候,總會靠在我旁邊。」在李莎記憶裏,依奈是孩子裏頭最親近她的,喜歡和媽媽擁抱。
李莎不捨得丟掉依奈的物品。房間角落,白色玩偶套裝還塞在木頭箱子裏。玩偶的白色頭套長著紅色獨角,嵌著藍綠色的眼睛,裏頭墊著好幾釐米厚的海綿。疫情期間送到深圳家中的速遞盒,李莎還在等依奈親自拆開。
依奈去世後,李莎更加關注校園暴力和青少年原生家庭的問題。她常常在微信看短視頻和新聞,一個接一個。
她的手機登陸著依奈的 B 站帳號。這兩年,後台湧入不少私信。
有人將對依奈的厭惡轉嫁到李莎身上,嘲諷李莎維權的舉動,稱「我猜一下,今年一個人也抓不到」。李莎不回覆,對方就追著罵她,「是因為老東西你是精神病,所以養出來的孩子也是精神病嗎」。
也有人特意向李莎暗示依奈喜歡的是女生,字句中透露著不懷好意。但李莎認為,性取向是天生的事,應該尊重每一個個體,「不能說因為她喜歡女生,就貶低她的人格。」
更多是善意。有的孩子在依奈生日時悼念她。有的孩子把自己的頭像改成依奈的自設,隔段日子就來問候李莎。有的孩子把李莎當作樹洞,說自己「很難受,快堅持不下去了」、「之前沒s(死)成、」「一個人挺孤獨又怕打擾」⋯⋯每一條善意的信息結尾都有一句「抱歉/對不起」。那個孩子後來還發來自己住院的相片。
李莎需要時間消化屏幕那頭與自己的情緒。她回覆:「開心是很短暫的,痛苦會永久的伴隨著,所以我們要學會與生活和解,接受痛苦是存在著的,但可以先把它放在一邊。」
文字之間,她附上許多擁抱的表情。
無夢,「我暗戀你的人設。」
B 站上有一個默默無聞的帳號。帳號的自設叫「無夢」,13歲,種族是獨角獸,留粉色短髮;無夢喜歡繪畫、甜食、小動物、所有代表正能量的事物,以及和朋友開玩笑。
無夢的脾性溫柔,想要成為每個人的好朋友,盡力幫助其他人、做好每件事。上中學後,無夢的校園生活不順利,無法和人相處,因為疾病被同學取笑和欺凌。無夢有精神疾病,身體虛弱,平時會盡量控制自己,但回到家中,就會把自己鎖在房間偷偷哭泣。無夢的家庭良好,家庭生活愉快,但無夢不喜歡告訴家人自己遭遇的困難。來到網絡後,無夢認識了很多人,心情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有時也會因為某些事情後悔來到這裏。
無夢曾和依奈在 B 站互動。某年依奈的生日,無夢發佈了一則自製 meme,主角是依奈的自設——那個白髮少年。依奈前來在作品下留言,表達喜愛——「我好愛你」。
無夢回覆:「喜歡就好啦,我暗戀你的人設。」
無夢,是依奈的小號。
依奈一直害怕暴露自己有兩個帳號,被人們討厭。2020年,她小心翼翼在大號公開此事,告知粉絲們「無夢」的來龍去脈——「我們是同一個人」。
她說:「我不想再欺騙大家,希望你們不會因此而討厭我。」
應受訪者要求,李莎、梓煦、季毅、筱然為化名。
感謝謝裏、苻堅對本文的幫助。
稿件的攝影很棒,看到依奈手寫的守則就想掉淚。
1. 评论里扯T0的点男是男
2. 恶臭的男性向游戏 主播女孩重度依赖对依奈这类孩子的自杀诱导相当严重
假如「網暴」有法律責任,那「校園欺凌」是否也有法律責任呢?
假如自殺是經過自己心思熟慮的行為,我們應否尊重?
希望妹妹在天堂能交到好朋友 永遠快樂地畫畫
講真都是T0,缺乏對未成年以及網暴的有效法律制裁,還疊加跨境的debuff真的無解。某種程度上,廁bot就是學生之間的叢林社會的具現化——缺乏制約沒有底線、排外小圈子回音室、三觀建設未成熟、情緒化二極管。和她們講普世價值,講不要迫害玉玉傾向人士,不要激起紫砂傾向人士這些都是講不通的。從廁bot裡的投稿也能看出來,廁bot的不少未成年的現實生活也問題多多,學習壓力以及原生家庭的傷害也不少。想要完全逃離這種暴力,只有刪號退網回歸虛無,等熱度下去。可惜的是,伊奈的自我價值實現很依賴在線上發表作品以及與線上親友們的互動,讓她刪號退網對她來說是個自損八百的方式。她的三次元世界不乏愛她包容她的親人,但來自三次元的惡意仍然不少,獲得的支援和關注也不夠。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能獲得更多愛和善意吧。
这个母亲的某些反应能直接勾起我的PTSD。如果没有自闭情绪正常的人都能顺理成章地被家长反反复复的“你这个性格肯定是你的问题”、“你这样会得罪人”、“不要为难别人”逼到抑郁自杀,不敢想自闭的小孩听到这种话会有多难过。
“两年过去了,依奈和“厕所”文化渐渐被人忘却”厕所文化哪里有被忘却,近两年反而是越来越多了
网暴确实应该有惩罚,法律层面的
Rest in Love 🥲
從照片裏發現還有魔法少女小圓的手辦,那是一個大愛所有人的少女🥹 結尾boom了,情節和照片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