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9日,中國高考結束。許多媒體和自媒體守在考場,採訪剛高考完的考生,這是每年常規又受歡迎的新聞選題。藉着這些鏡頭,一些中國高中生以罕見的行動表達了對巴勒斯坦的支持。
根據網絡流傳的短視頻,在中國各地,有不同的考生披着巴勒斯坦國旗衝出考場。一則短視頻顯示,有兩個學生展示了中國國旗和巴勒斯坦國旗後,被警察沒收旗幟並帶走。另一則短視頻中,採訪者要求考生「給班上的某位女同學留下一段話」,受訪學生沒有理會這個話題,接過麥克風說:「從河流到平原,巴勒斯坦終將獲得解放。」(應為「從河流到海洋」,視頻中學生口誤或錯記。)這些短視頻大部分已經被刪除。
還有一名學生,接受黨媒《石家莊日報》採訪時說了兩個願望:「我希望台灣早日回歸,希望巴勒斯坦早日和平。」這則短視頻仍然能在《石家莊日報》的官方視頻號上看到。
巴勒斯坦文宣在中國的形成
中國民衆在線下揮舞巴勒斯坦國旗、在線上傳播巴勒斯坦文宣,是中國政府在加沙戰爭中的親巴勒斯坦立場的衍生品,但同時也是嚴厲管控政治表達和新聞自由後的漏網之魚。
中國高中生身披巴勒斯坦國旗的視頻,已經在短視頻平台上消失。其他中國人揮舞巴勒斯坦國旗的圖片和視頻,也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審查。但在中國的網絡中,巴勒斯坦國旗作為一個政治符號,已經建立起了廣泛的公衆認知,成功以正面形象,躋身排他性極強的中國輿論場。
在抖音平台,一則短視頻的畫面顯示,遊客在泰山山頂揮舞中國國旗和巴勒斯坦國旗,這則視頻獲得了57萬點贊,留言區有人貼出來自黃山、華山的巴勒斯坦旗幟照片。歌手薛之謙在演唱會上舉着「世界和平」旗幟奔跑的視頻,也在社交媒體上被大量傳播,並被許多網民視作「為巴勒斯坦發聲」。
為巴勒斯坦發聲的話題,散見於中國社交媒體上。有網民在送快遞的三輪車上懸掛巴勒斯坦國旗,並拍照發在社交媒體。還有大量網民在社交媒體發出自己比「三指」手勢的照片支持巴勒斯坦,並表示這寓意世界和平。 此外,印有 FREE PALESTINE 的T恤,相關汽車車貼、胸針,也在電商平台熱賣。
有網民在小紅書發帖,表示自己使用的國產手機輸入法無法打出巴勒斯坦國旗的符號。隨後,輸入法廠商出現在留言區道歉,並表示會「解決問題」。這種在輸入法、地圖等產品上找不同,並以指控民營企業為手段的獵巫式「維護主權」的方法,過去往往出現在台灣、香港問題上,如今也用於支持巴勒斯坦。
種種現象顯示,以巴勒斯坦國旗為核心符號的文宣,已經在中國大陸吸引了不少支持者。
中國當局對巴以衝突的信息操控顯而易見。比如5月20日,新華社發布標題為《以色列總理涉戰爭最被申請逮捕令》的快訊,省略了國際刑事法庭檢察官同時申請了對三名哈馬斯領導人的逮捕令的事實。過於刻意的選擇性報道引來了一些嘲諷。
大量展現加沙人民生活慘狀的視頻,出現在中國社交媒體平台,尤其是短視頻平台上。「現在的巴勒斯坦,不正是幾十年前的中國嗎」之類的文案也到處可見。國外大學生在畢業典禮上展示巴勒斯坦國旗、舉橫幅支持巴勒斯坦的視頻,也被大量傳播。評論區對這些學生報以十分的同理心:「看到年輕的大學生站出來,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有救」,「如果你選擇沉默,但是要敬畏比我們勇敢的人」。
合理推論,這些信息的傳播和醞釀,最終推動了幾個高考學生披着巴勒斯坦國旗衝出考場。
俄烏戰爭期間,中國社會支持侵略者俄羅斯,而強力的審查制度,只需要維持其「鎮壓」屬性(刪除反抗的言論、屏蔽體現烏克蘭人勇氣的案例),就可以和立場相吻合,並沒有太多困難。而支持巴勒斯坦恰恰相反,審查制度需要的是剋制自己,讓更多體現巴勒斯坦人勇敢反抗的信息進入中國互聯網。
支持巴勒斯坦所天然持有的反抗者立場,和審查制度持有的鎮壓者立場之間存在難以接合的間隙。這一間隙支撐起曖昧的言論空間,使得巴勒斯坦國旗得以在中國輿論場以文宣的形式傳播。它是新一代言說者無知無畏,和審查者短暫認知失調的共同結果。
在國家治理層面上理解,中國民衆在線下揮舞巴勒斯坦國旗、在線上傳播巴勒斯坦文宣,是中國政府在加沙戰爭中的親巴勒斯坦立場的衍生品,但同時也是嚴厲管控政治表達和新聞自由後的漏網之魚。前者是當局引以為豪的「治理能力」,對龐大社會的操控到了令行禁止的地步,後者則揭示一個「治理」難題:如何一邊在意識形態上加速社會的政治化,一邊在政治行動上繳械全社會?
形式大於內容,中國為何支持一場「香港化」的運動
沒有歷史記憶的年輕人,在線下行動中,也展現出「無知者無畏」的更大尺度——若非18歲的高考考生,又怎麼敢披着巴勒斯坦旗幟上街?
如果從公衆心態層面上理解此事,中國年輕一代對宏大敘事重燃熱情,在意識形態上靠左,已是近幾年肉眼可見的趨勢。所以,有高考考生把「台灣回歸」和「巴勒斯坦和平」並列,其中顯而易見的矛盾(同時呼喚戰爭與和平,同時呼喚佔領與解放)並不令人費解——都是宏大敘事。
這裏更值得關注的不是內容,而是形式。中國民衆支持巴勒斯坦並不令人意外,但作為一種形式的線下行動的出現,大概是中國當局也始料未及的。泰山、黃山上的巴勒斯坦國旗出現之前,帶着中國國旗登頂不同的山麓,已經是中國年輕人這兩年的新風潮。巴勒斯坦國旗的出現,應該被納入這一風潮的敘事之中。
在小紅書看中國年輕人發布的視頻:深夜的山頂,一身衝鋒衣的年輕人揮舞五星紅旗,手電筒的光打在旗面上。這樣的表達形式,幾乎和2019、2020年中秋,香港年輕人夜登獅子山懸掛黑紫荊旗一致。同樣,在社交媒體傳播支持巴勒斯坦的手勢,列出支持以色列的企業名單以待杯葛等做法,也都能在香港反修例運動中找到對應行動。從形式到美學,中國大陸年輕一代幾乎在無意識地復現香港運動留下的抗爭樣板。
不止一個人注意到這種相似之處。今年5月份,前香港特首梁振英在 Facebook 發帖,稱美國佔領校園的親巴勒斯坦大學生,應該找流亡海外的香港學生運動領袖羅冠聰加入他們。
同時,民粹意見領袖上帝之鷹在微博轉發美國大學生和警察發生衝突的視頻,評論區許多網民都借用香港運動的口號,留言「時代革命,光復美國」。梁振英和上帝之鷹借題發揮,意圖諷刺的是香港示威者和美國政府。不過,這番諷刺,也正確地把美國大學生支持巴勒斯坦的佔領行動,和香港反修例運動,在形式上聯繫了起來。
更進一步的相似,出自中國外交官馬新民2024年2月在聯合國的發言。他說:「出於對民族自決權的追求,巴勒斯坦人民用武力反抗外國壓迫,並完成獨立建國,是國際法確立的不可剝奪的權利。」
這段話沒有直接點名哈馬斯,但民族主義網站觀察者網的網民在評論中補足了留白:「沒有什麼恐怖襲擊,只有反抗佔領。」這個句式和香港示威者的「沒有暴徒,只有暴政」何其相似。其激進程度,甚至超過了猶太裔學者朱迪斯·巴特勒在經歷痛苦的反思後,對哈馬斯行動的審慎定義——恐怖的「抵抗運動」,一反中國社會一向對政權以外的暴力零容忍的態度。
需要再度指出的是,在理解中國年輕一代的宏大敘事熱情上,形式重於內容。如果支持巴勒斯坦的行動發生在2019年之前,年輕人的行動大概是翻牆到 Facebook 出征以色列的官方賬號。
如今牆的概念已經淡去,翻牆在技術上和心智上都更加困難。沒有歷史記憶的年輕人(毋寧稱之為「遺忘世代」),在線下行動中,也展現出「無知者無畏」的更大尺度——若非18歲的高考考生(出生於2006年,2012年開始接受義務教育),又怎麼敢披着巴勒斯坦旗幟上街?
年輕人揮舞中國國旗和巴勒斯坦國旗,既可以連接到這兩年大學生特種兵旅行的脈絡,又可以追溯到封控時期大學生集體爬行的脈絡。也就是說,年輕人對線下行動的渴求,在意識形態上是碎片的,而在空間上的佔領是貫通的。
從「仇穆」到「反猶」,新一代人的世界觀
年輕世代新的「主權不平等」認知,繼承了「強權即公理」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也隱約投射出一種躍躍欲試的戰爭狂熱情緒。
不過,對線下行動的渴求,仍不足以解釋支持巴勒斯坦為何成為大陸輿論場的重要現象。
6月11日,被視為「毛左」代表的經濟學者梅新育發了一則微博,要求「國家安全反恐機關應立即嚴厲打擊」高考學生身披巴勒斯坦旗幟的行為。這則微博已經被刪除。
梅新育持有強烈的國家主義立場,「反美」自不必說,在俄烏戰爭中支持俄羅斯也可理解。但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衝突中,梅新育支持以色列,因為他認為穆斯林世界和恐怖主義高度相關,他支持對新疆的漢化,也支持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打擊。
梅新育代表一類老式知識分子,這類知識分子無論屬於「自由派」還是「毛左」,都有強烈的「穆斯林恐懼症」。這種恐懼症也應和了近十多年來當局和公衆對新疆的鎮壓和排斥,至今未休——比如有新疆網民在社交媒體抱怨自己租房遭遇歧視,必有人立即指出這是因為新疆曾經的「動亂」招致的。事實上,在「仇穆」議題上,中國和以色列有很多共通之處。2013年一篇發在《中國刑警學院學報》上的論文,就指出以色列的反恐經驗對中國新疆反恐有借鑑意義。
不過,在2021年陳全國卸任新疆自治區黨委書記和新疆棉事件後,輿論場上的新疆似乎進入了脫敏階段。反恐敘事也大幅讓位於美景和美食敘事。最近《我的阿勒泰》電視劇被官方媒體和民間社會共同追捧,而幾乎無人提起,由於當年新疆被全域斷網,作者李娟只能把存有書稿的儲存卡,藏在葡萄乾裏,郵寄給出版社。
這種並非噤聲的遺忘,正是這個時代的特徵。
所以今天,梅新育在明面上竟成為少數派,是符合邏輯的。親近政權如他,被新興愛國人士指責是「為美西方猶太資本服務」的學者,正是因為「仇穆」在輿論場上的認受度,已經被「反猶」壓過。
目前在中國社交媒體廣泛流傳一份「猶太資本品牌」清單,呼籲中國人抵制。益達口香糖、樂事薯片、康師傅、大寶都在這份清單之中,其真實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清單的流傳,有助於傳播一個根深蒂固的陰謀論——猶太資本控制了美國、控制了全世界的金融、控制了大量跨國企業。
這樣的陰謀論在中國並不新鮮。2007年出版且暢銷多年的《貨幣戰爭》,就提出猶太家族控制了全世界的銀行的說法。微信公衆號寫手盧克文近兩年一篇關於猶太人的文章,也再度廣受歡迎。基於誇張的演繹和大量滑坡論證,盧克文指出,奧巴馬是猶太人,拜登的孫女也是猶太人。
有關猶太人的陰謀論是世界性的,並非中國獨創,但中國官方顯然推動了這一陰謀論在中國的傳播。2023年10月,隸屬於央視的一個微博賬號,發起一個話題「佔美人口3%猶太人操縱七成美國財富」,這個話題下有大量討論迄今仍然可見。
根據這些討論,猶太人控制了美國政商界,控制了電視台和新聞媒體,又利用其影響力試圖滲透全世界。於是,一種能夠「洞察真相」、解釋一切國際局勢的世界觀就形成了。
西方的政黨輪替是猶太財閥控制的自不必說。美國大學生佔領校園的本質,也不是支持巴勒斯坦,而是昂撒民族反抗猶太民族。俄羅斯發動戰爭,是為了擺脫猶太資本通過金融和LGBTQ文化對俄羅斯的滲透。中國房地產市場和股市出現危機,也是因為猶太資本在做空中國。所以中國反對以色列和美國,是在反對他們的滲透。
基於這樣的認知,一種流行的論調也出現在社交媒體上:世界上只有中國、俄羅斯、以色列三個國家的主權是獨立的。而其他國家,比如日本、韓國是美國的殖民地,美國是以色列的附庸國。這可說是對遺忘世代的世界觀的絕妙總結——列強和殖民地,一種歷史教科書裏的晚清世界觀。
年輕世代在社交媒體上講的「主權」,和國際法意義上的「主權」不完全一致。若根據經典的「主權」論,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勢必違背中國的是非觀。但現實情況是,中國無論官方和民間,都更傾向於支持俄羅斯。
一邊支持巴勒斯坦,一邊支持俄羅斯,年輕世代的新「主權」論或可解釋這種矛盾。在中國年輕世代眼中,烏克蘭的主權不獨立,不在於它被俄羅斯侵略,而在於它選擇成為美國和歐洲的「傀儡」,放棄了「主權」獨立,所以它不值得同情。
這種以「主權」為基礎的意識形態理論,和聯合國憲章所確立的「主權平等」思想已經相去甚遠,它更強調的不是不同國家之間的平等,而是用一種過於簡單的、擬人化的敘事,來給主權進行排序,以合理化「主權不平等」的思想。
近十年在中國流行的動畫片《那年那兔那些事兒》,主導了中國年輕一代對國際關係的認知,它正是用這種擬人敘事來解釋世界。在這樣的世界觀裏,國際關係非常簡單,以色列是美國的爹,美國是日本的爹。主權是不平等的。
年輕世代新的「主權不平等」認知,繼承了「強權即公理」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也隱約投射出一種躍躍欲試的戰爭狂熱情緒。
在日本旅行,新宿举行了很多场巴勒斯坦支持的活动啊~这个怎么说?
没有可能,穆斯林或者说任何少数群体,政治上种族上阶层上性别上,都是失声的。
错别字:战争最…
有没有可能穆斯林在中国是不敢举旗的
其實這種論述算不算漢族中心主義?有沒有可能其中一些舉旗的學生是穆斯林呢?中國光回族就有1000萬以上人口呢⋯⋯
支持俄又支持巴勒斯坦基本上还是出于反美需要。但看到很多人把西方左派的诸运动(白左)归咎于犹太人控制世界的阴谋却无视左派对以色列的批评,依附在名义上的社会主义国家之上却相信文化马克思主义和犹太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反犹反共阴谋论,还是感觉很讽刺。
Not being allowed for different POV, young Chinese can only double down on official ideology. These repeated propaganda has produced a population with “information inbreeding”. Mutant ideas spread among the population like bird flu spread in chicken farms.
从深圳河到...
上次去深圳游玩,上山睇到有大陆小学生在那里听他爸爸的披国旗一直调整了三四分钟才拍好照片,后面一群人在等着……
“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过去”,所以扣题就是不能“遗忘”,今年是好多5周年、35周年、80周年……纪念年,希望更多的文章和书籍面世。
反正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愚蠢
小粉红不能同时支持巴勒斯坦和新疆再教育营,就像美国共和党也不能同时反对这两个
官方叙事下的被允许的反抗而已。想象如果政府价值取向转变,他们又会不会、敢不敢站出来?不担风险的勇敢也叫勇敢吗?我愿称这些人为真正的21世纪的特色鸡贼“废青”。
有明确立场的是少数,其中能/愿意公开表态的更是少数
《以色列总理涉战争最被申请逮捕令》应改为《以色列总理涉战争罪被申请逮捕令》
從河流到...平原?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還記得十年前微博風向是支持以色列的,還記得有評論指以色列容許人道救援車隊進巴是以色列太軟了
記得聽大陸人說中文,有時會有:聽得懂每個字詞,但完全無法聽懂整句整段話的怪事。多謝。
没有什么矛盾,亲俄是官方叙事、反以=反美,也是官方叙事的延续
“帶着中國國旗登頂不同的山麓,已經是中國年輕人這兩年的新風潮。”
“山麓”是指山坡和周围平地相接的部分,也就是山脚,这里用词不当,笔者想表达的意思应是“山顶”或“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