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 兩年一度的「國際詩歌之夜」將在11月26日再次舉行,邀請了18個地區的21位詩人來港。主題是「詩歌與衝突」,可以說,這與當今的世界時勢正好應合。我們在「國際詩歌之夜」到來之前,獨家專訪部分要來港的詩人,談談在他們各自充滿地區、政治、現實衝突的時空裏,詩人與詩歌何為。
從二十世紀初至今,南歐的巴爾幹半島一直處於動盪之中,國族離合,戰事頻發。馬其頓詩人尼古拉‧馬茲洛夫(Nikola Madzirov)來自巴爾幹戰爭的難民家庭,在動盪的局勢中成長。1992年,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解體,馬其頓宣告獨立,馬茲洛夫雖然只有18歲,但已經深刻感受到政局跌宕的影響。此後,馬茲洛夫便自我放逐,長年四海為家,他的詩歌吸引了世界各國的翻譯家,有四十種語言的翻譯版本,獲得多個歐洲文學獎。趁今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機會,筆者專訪馬茲洛夫,看他如何以詩歌來面對衝突。詩歌是他的應對策略還是生存之道?
端傳媒(下稱「端」):如何開始寫作?每個作家都有獨特的動機,或者故事。你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
馬茲洛夫(下稱「馬」):小時候我常常在房間的牆上亂寫一通。每個夏天,父母都要花錢重新把牆刷白。牆是我自由書寫的第一個手寫板,聽起來好像挺荒誕的。我從識字起就開始寫詩,但是直到我明白何為沉默,才開始懂詩。我的祖先就是巴爾幹戰爭的難民。當時,為了躲避戰爭,為了生存,他們只好藏身於地窖裏,保持沉默。沉默就是母語。
端:九○年代初,巴爾幹半島打起仗來,你和祖先一樣,沉默以對嗎?
馬:我記得當時我還睡在床上,穿着天真的睡衣,一些政客竟然把制服套在我身上。童年的玻璃牆被打碎了。厚重的窗簾被撤下了,揭開了動盪。詩人血書題壁,大家都覺得可悲。在戰爭時期,有人用別人的血來書寫新的歷史,把神話強加到人的頭上。巴爾幹半島上各國有各自的真相,但是巴爾幹人感受到的痛苦都是相通的,它穿越任何人為劃分的界限。官方歷史中的戰爭有戰鬥英雄,而非官方歷史中的戰爭卻只有受害者。我在虛假的和平中自我放逐,在兩種沉默之間取暖。
我在世界各地遊歷,從來都不帶鑰匙
端:戰爭結束後,國家版圖被從新劃定,甚至地圖都帶有一定的欺騙性。
馬:是的。我不得不面對新世界,新地圖,新旗幟。新地圖是世上的痛苦所留下的皺紋,新的旗幟卻並未壓下拉朽摧枯的風。波蘭詩人辛波絲卡有一首題為《地圖》的詩,我特別喜歡:「我喜歡地圖,因為它說謊╱因為它不讓你接觸惡毒的真相╱因為它有廣闊的心胸和善意的幽默╱它在我面前展開的╱並非今天這個世界」。
端:當時的馬其頓作家受到怎樣的對待?
馬:作家不是被捧成經典,就是被打成敵對分子,但是這種現象只造成了一種後果──沒有人會讀他們的文學作品。作為一位詩人,我覺得必須切斷自己與母文化之間的臍帶,把自己併入歐洲文學的框架裡面。
官方歷史中的戰爭有戰鬥英雄,而非官方歷史中的戰爭卻只有受害者。我在虛假的和平中自我放逐,在兩種沉默之間取暖。
端:這也是一種文化上的自我放逐吧?
馬:我一直在逃避,但逃避並非「逃離」,而是「逃向」。我相信歲月在皮膚上留下的傷痕,甚於緊緊釘在制服上的勳章。我的祖先為了躲避戰爭而離開家園,走時還會帶着家的鑰匙。鑰匙打開的是記憶之門。我在世界各地遊歷,從來都不帶鑰匙。語言才是家園。查爾斯‧西米克(Charles Simić)說過:「做一個難民並不一定讓我成為詩人,但是今天我成為了這樣的詩人,卻因為我是難民。」
我們不能用統計學的方法來計算詩歌是否流行
端:我們談談詩吧。在當今世界,詩歌似乎有兩種走向。一方面,它似乎越來越邊緣化,甚少受到關注,而另一方面,它也有商品化的傾向。你在世界各地朗誦自己的詩,見識廣博。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馬:我們不能用統計學的方法來計算詩歌是否流行。詩歌曾經很重要,在皇室裏都有很重要的地位。現在社會很貧瘠,詩歌給出的答案就像朋克搖滾,無形地存在於國歌之中。詩歌和沉默非常接近。在酒吧和咖啡吧讀詩,你聽到咖啡機的聲音。在火車站候車室讀詩,你更加聽不到詩歌。現在詩句甚至會被印在糖果的包裝紙上,詩歌就像商品。有時詩集會被放在收銀台前面,與剃鬚刀和口香糖無異。有時詩集被放在博物館內塵封的箱子裏。只要我時常想起一些精闢的詩句,沒有人迫我去把它們背下來,這已是福分。
詩歌和沉默非常接近。在酒吧和咖啡吧讀詩,你聽到咖啡機的聲音。在火車站候車室讀詩,你更加聽不到詩歌。
端:你自己的創作呢?1989年,柏林牆倒塌,是冷戰時期結束的象徵,對巴爾幹半島的詩人也產生過重要的影響。遠的不說,托馬斯‧薩拉蒙(Tomaž Šalamun)就寫過。薩拉蒙在《懷念一個南斯拉夫人》這首詩中寫道:「它浮飾而厚重,而雄蜂密會。」你有沒有寫詩來回應?你有沒有寫過柏林牆?
馬:就如薩拉蒙的詩句所言,柏林牆既有斷裂的歷史,也有私密的愛。他感到自己就像卡夫卡筆下的高空雜技演員,在被自己遺棄的地方尋找親密感。柏林牆倒塌時,人們都去拾一塊石頭回家。有些人把它放在自己的抽屜裡,作為護身符。有些人把它放在書架上,分隔柏林牆倒塌前和倒塌後所買的書。我寫過一首關於柏林牆的詩《迅速的是這個世紀》。
迅速的是這個世紀
迅速的是這個世紀。如果我是風
我就會把樹皮扒掉
把城郊樓房的外牆刮掉。
如果我是金子,就會躲藏在地窖裏
在土塊深處,在破爛的玩具中
我就會被父輩們遺忘
而他們的兒子們會永遠記住我。
如果我是一隻狗,我就不會懼怕那些
難民,如果我是一個月亮
我就不會被處決嚇倒。
如果我是牆上的鐘
我就會遮蓋牆上的裂痕。
迅速的是這個世紀。我們從輕微的地震中生還
目光投向天空,還沒來得及看地面。
我們打開窗口讓空氣流入
它來自我們從沒去過的地方。
戰爭並不存在,
因為有人每天都傷着我們的心。
迅速的是這個世紀。
比話語還快。
如果我死了,所有人都會相信我
當我保持沉默。
(黃峪、Marija Todorova 合譯)
我不想在自己的詩中建造一座冷冰冰的博物館
宋:薩拉蒙、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等老一輩的東歐詩人對你的評價非常高。你怎麼理解自己和東歐,甚至歐洲詩歌的關係?
馬:我發現自己的詩和赫伯特(George Herbert)、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和普巴(Vasko Popa),有種考古學意義上的聯繫。我覺得他們的詩就像塵封的破碎記憶,但是我不想在自己的詩中建造一座冷冰冰的博物館。我覺得自己活在米沃什筆下充滿空間感、充滿沉思的動感之中,或者特朗斯特羅姆內心世界那種靜止的風景裏。美學帶領詩歌穿越時間。年月會打磨每一句詩,就像海水沖刷石頭。另外,我覺得自己也受到過美國詩人斯特蘭(Mark Strand)的影響。
宋:聽說你和朋友在經營一個國際詩歌網站,叫做Lyrikline,上面有許多詩人朗誦的錄音,還有詩作不同語言的翻譯。你可以為我們介紹一下這個網站嗎?
我祖母常常和我說,我這樣四處跑一點用也沒有。她一輩子每天都坐在同一張床上,政權就更迭了五次。
馬:Lyrikline 讓大語種和小語種的詩歌在網路上相遇。在那裏,大語種不會消滅小語種。詩人朗誦的錄音也讓大家感受到朗誦的傳統。每次聽葉芝的朗誦,聽者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吧。不斷的重複,有時也會製造驚喜。有一次,一個小孩想要我重讀,因為他想聽聽我有沒有從中加插新的字句。這就是最好的例子。
宋:我聽說你周遊列國。你在外地時,會去了解當地的文化嗎?
馬:最近我發現自己的姓氏 Madzirov 就是指移民,讓我感到有些害怕。以後對事物的名字,還得加倍謹慎。我每到一個地方,每到一條街道,都嘗試去了解地名和街名的來源,探索名字的歷史淵源以及它們和本地文化的關係。
宋:長年四海為家,你的家人怎麼想?
馬:我祖母常常和我說,我這樣四處跑一點用也沒有。她一輩子每天都坐在同一張床上,政權就更迭了五次。
宋:你對自己短暫住過的房間想必感受很獨特吧?
馬:人在床單上留下的每一條摺痕,椅腳在地毯上留下的每一道痕跡,都暗示人的存在。他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酒店房間中的物件都很有條理,就像暫居之所的血管。我入住又離開,就好像一場對話,追想童年時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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