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從年輕人偶像到「最不穩定因素」:反壟斷案背後的馬雲,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近年輿論認為,馬雲不止是一個「無良企業家」,而是一個有政治野心,用資本滲透進政治領域、掌控輿論話語權的資本家。
2018年9月17日,阿里巴巴集團創始人馬雲出席中國上海舉行的世界人工智能大會(WAIC)。

靴子終於落地,中國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對阿里巴巴做出反壟斷處罰,並開出182.28億元的罰金,佔其2019年國內銷售額的4%。這是從去年螞蟻上市失敗,命運開始急轉直下的馬雲,在數月的各種傳聞之後,終於等來的一個階段性「判決」。

「中國的金融當鋪思想最為嚴重。」2020年10月24日,螞蟻集團上市前夕,馬雲在外灘金融峰會發表演講,當眾批判中國金融「缺乏系統」,呼籲監管機構不要因監管而阻攔行業發展,他還引用習近平常掛在嘴邊的名言,「功成不必在我」。這一未經預演的發言迅速引發危機,螞蟻集團的IPO被習近平親自叫停,調查組進駐阿里巴巴集團,馬雲也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了近三個月。時至此刻,對阿里巴巴的處罰方案終於現身,而馬雲個人的前途似乎依舊未卜。

在過去幾個月人們逐漸發現,「膨脹」的馬雲,和以他為核心的阿里巴巴集團,作為一個體量龐大的商業帝國,引起了官方的強烈不滿和擔憂。就連阿里巴巴的員工,都在內部的交流平台上,公開稱馬雲為公司「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而值得玩味的是,作為中國經濟市場化以來具有代表性的勵志企業家,和最為名副其實的「成功學大師」,馬雲的「墜落」之路,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一、懷有「民粹主義精神」的企業家

時間回到十餘年前。

身為幾乎是中國最擅長演講的企業家,在2008年左右,馬雲的「勵志演講」視頻就已經在互聯網上廣為傳播,一直到2015年,幾乎每一個機場書店都在播放馬雲的演講視頻,販賣剖析他演講之道和創業經驗的商業書籍。

2020年11月4日,人們走在位於浙江杭州市的螞蟻集團總部。
2020年11月4日,人們走在位於浙江杭州市的螞蟻集團總部。

1999年初,在杭州一間居民住宅裏,馬雲對着他的妻子、學生和朋友發表了三小時的演講,並留下錄像記錄。在這場演講中,馬雲暢想創辦一家「未來市值50億美金」的公司。儘管在場的人對這一遠大目標感到「迷茫」,但他們還是湊齊50萬元人民幣創立了阿里巴巴。

在創業早期,馬雲已經是非常有號召力的公眾人物。1999年底,從台灣到杭州加入馬雲的蔡崇信也發現,阿里巴巴的員工像是馬雲的「門徒」一般。2005年,阿里巴巴收購雅虎中國後,原雅虎中國的員工非常難適應:「阿里人對馬雲非常崇拜,甚至到了『神化』的地步。阿里巴巴的人還說,一星期見不到馬雲,感覺就活不下去了。」

毋庸置疑,馬雲具有很強的個人魅力,他熱衷於站在聚光燈下表現自己,也擅長即興演講,曾被《洛杉磯時報》稱為「金句機器」。馬雲因為數學不及格、高考考了三次才被杭州師範學院補錄,他幾乎是1990年代互聯網創業者中學歷最低的一個,沒有技術背景,家世也並不顯赫。在推銷第二個創業項目「中國黃頁」的時候,馬雲幾度被人當成騙子。更早的時候,他去肯德基求職,是24人中唯一被拒絕的。

阿里巴巴的前顧問鄧肯·克拉克(Duncan Clark)在自己撰寫的阿里巴巴與馬雲的傳記中,形容馬雲「懷有濃重的民粹主義精神」,這既體現在他能快速調動聽眾情緒的演講天賦中,又因為他常常對精英階層——比如投資者、國有企業、高學歷者開炮。

那些草根經歷成為他演講的常備素材,也奠定了他成為年輕人創業偶像的基礎——比起北大畢業、留學美國的李彥宏,或者父親是深圳鹽田港集團副總經理的馬化騰,從無名小卒創業成為中國首富的馬雲的成功似乎更可複製。尤其是,馬雲在演講中常表現出一種反精英色彩,他講過「不讀書和讀書太多的人,都不太會成功,所以別讀太多書」;也多次公開批評MBA(工商管理碩士)教育:「我們用了很多的MBA……95%都不是很好……我覺得MBA有很多的問題。」與之對應的,是他對金庸武俠和江湖文化的推崇。

「如果馬雲能成功,那麼中國80%的年輕人都可以成功。」馬雲從不吝嗇向年輕人勾勒光明的前途,他代表了市場經濟年代普通中國人可能實現的最大成就,也因此扮演了一代人的人生導師。2006年起,馬雲連續三年在央視一個創業節目《贏在中國》擔任評委,留下了大量金句,成為名副其實的「創業教父」。2008年,網民為一件名為《偶像——馬雲》的雕塑能否豎立在杭州CBD掀起了一場爭論,這一插曲也體現出馬雲當時的名氣和聲望之高。

馬雲的名望除了來自積累的驚人財富,更多在於他持續且看似反傳統的價值觀輸出——這使得他更像一個精神領袖,甚至一個「搖滾明星」(鄧肯·克拉克對馬雲的另一個形容)。

在公開演講中,馬雲津津樂道的不是阿里巴巴怎麼賺錢,而是怎麼幫助中小企業賺錢,怎麼創造就業機會,怎麼改變社會。這套借鑑自通用電氣的管理哲學也備受馬雲的追隨者們的推崇,很多初創企業都設立了自己的「使命、願景及價值觀」。在阿里巴巴內部,員工能否很好地堅持企業的核心價值觀,佔據了績效考核的一半(人力資源也在阿里巴巴內部被稱為「政委」)。

也因此,《時代週刊》在2000年稱他為「瘋狂傑克」,一個「很自豪地告訴投資人我暫時沒有賺錢的計劃」的企業家。2009年,在阿里的B2B業務第一次上市股價經歷了暴跌之後,馬雲在香港召開一場股東大會,近乎挑釁地表示「客戶第一、員工第二、股東第三」——這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阿里巴巴價值觀。之後,他在對阿里巴巴員工的內部演講中說:「讓華爾街所有的投資者罵我們吧。」

2005年8月11日,北京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與雅虎簽署協議,由雅虎以10億美元的現金收購阿里巴巴40%的股份。
2005年8月11日,北京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與雅虎簽署協議,由雅虎以10億美元的現金收購阿里巴巴40%的股份。

二、站上市場經濟的道德高地

站在「支持小企業發展」的商業倫理高地上,馬雲發展出了一套完整的論述。

首先是站在全球化和市場經濟的一邊。「阿里巴巴應該是在這個時代誕生出來的一面紅旗,是改革開放後三十年的產物。我們實際上是在全球化、透明制度、公司治理的思想當中誕生出來的企業。」在一場內部講話中,馬雲提到阿里巴巴的成功源自1999年對「中國一定會加入WTO」的正確預判。在政治環境相對寬鬆的2008年,他直接表達了對計劃經濟和國有體制的反對:「把就業機會的寶壓在大的國有企業的話,中國沒有機會了。」同時,他也教育自己的員工,在全球化的時代,要成為愛國主義者,但不要成為民族主義者。

馬雲的成功受惠於中國宏觀經濟體制的改革,1998年,中國政府允許民營企業進行自由對外貿易,阿里巴巴抓住機會,建立了一個網站,讓外國採購商可以直接向中國出口商下訂單。2002年,阿里巴巴創辦了面向個人消費者的淘寶網,並以小勝大擊敗了eBay,隨後近20年間中國的內需不斷增長,淘寶也成為體量巨大的電子商務平台。

馬雲並不是在2020年才開始批評中國的金融體制。2008年,在「第七屆中國企業領袖峰會」上,馬雲就痛批銀行:「我聽過很多的銀行講,我們給中小型企業貸款,我聽了5年了,但是有多少的銀行真正腳踏實地的在做呢?很少。如果銀行不改變,我們改變銀行,我堅信一點!」馬雲回憶2004年冒着風險推出支付寶,在於他判斷「中國支付體系不一定是政府壟斷」。這一判斷是否正確尚需時間驗證,但沒有疑問的是,馬雲的商業帝國想要維持繁榮,需要中國政府繼續相信全球化和市場化。

其次是讓自己成為「國家」。根據財經作家吳曉波的說法,2005年,馬雲在跟他的私下聊天中提出「天下最好的商業模式是國家」,因為國家提供水、電、修路等公共服務,通過公民交税獲得收益。馬雲告訴吳曉波,阿里巴巴要變成一種國家模式。

馬雲口中的「國家模式」逐漸演化,越來越成為一種在合法性上足以為阿里巴巴的擴張辯護的說法。2008年,馬雲將阿里巴巴的定位概括為「電子商務基礎設施服務商」。2009年,馬雲對員工表示,企業應該「追求社會的效益,追求社會的公平,追求社會的效率」,商人應該「承擔起和政治家、藝術家、建築家一樣的責任,成為促進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力」,阿里巴巴要「為全世界創造一個億的就業機會」,要讓老太太不需要去銀行排隊交電費。

2015年8月10日,阿里巴巴集團創始人馬雲在阿里巴巴與蘇寧合作的會議上發表講話。
2015年8月10日,阿里巴巴集團創始人馬雲在阿里巴巴與蘇寧合作的會議上發表講話。

2010年,時任招商銀行行長馬蔚華提出第三方支付的「隱憂」問題時,馬雲沿用了「國家模式」的邏輯進行回應:「銀行沒辦好的事,我們替銀行辦好。」在不同的演講現場,馬雲都批評過中小企業難以在銀行貸款的問題,他把支付寶的出現解釋為解決社會問題,「為中國,為行業,為企業必須做」。基於這種觀念,他把民營企業稱為「真正的國有企業」,並有2006年「如果有一天國家需要支付寶……全部送給國家」的驚人之語。

前《第一財經日報》記者徐潔雲曾撰文,稱馬雲有一種「家天下」觀念,「站在商業道德高峰上」。現在回看,2010年可能是馬雲社會名望達到頂峰的一年。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創造了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為無數中小企業提供創業平台,撐過了互聯網泡沫和金融風暴,同時又是一個活躍的社會活動家,政商關係融洽,上電視當創業教父,不斷談論企業價值觀和社會責任感,儘管阿里巴巴當年的營收並不高,但這不妨礙他站上市場經濟的道德高地。

三、馬雲的「政治覺悟」

與此同時,馬雲的站位顯然超越了一般企業家的角色,他習慣從「國家利益」出發談論商業,這在當年的同儕民營企業家中十分鮮見。

2014年,馬雲把阿里巴巴重新定義為「國家企業」,儘管他用了民族主義的思路來解釋這個名詞——「代表中國的創新技術、創新能力,代表這個國家對世界的貢獻」,但也不難讓人想起他曾經熱衷談論的「以國家模式來經營企業」。

馬雲不是約束同輩「只講商業不談政治」的柳傳志,從創立阿里巴巴開始,他一直不吝批評國有體制,為市場化和全球化搖旗。但他也不是任志強、王功權這樣為政治自由奔走,以身犯險的「公知企業家」。馬雲雖然以直言不諱,敢於挑戰既有秩序出名,但細究起來,他的言論從未逾越政治紅線,從來都站在黨國的一邊。

問題可能恰恰是,作為商人的馬雲有資格站在黨國一邊嗎?他是否越界了?

2013年,接受《南華早報》採訪時,馬雲主動提到「六四」事件:「就像鄧小平在六四當中,作為國家的領導人,他要穩定,他必須要做這些殘酷的決定。」

雖然這種說法與中國官方的歷史定調一致,但知名企業家公開提及敏感政治事件並引發輿論喧譁,顯然不是政府願意看到的。

作為在港台也頗受推崇的創業領袖,馬雲曾經積極「團結」兩岸青年。2014年,馬雲到台灣演講,幾乎是居高臨下地批評台灣企業缺乏創新,同時也教育台灣年輕人,不要抱怨社會,不要想着改變世界,而應該反省自己,從改變自己做起。當時台灣青年發起的太陽花學運剛剛結束,不過馬雲在演講中並沒有直接提及這場社會運動。第二年,阿里巴巴成立創業基金,支持台灣年輕人到大陸創業。

同樣性質的基金會也面向香港青年,2015年,阿里巴巴成立10億港元的「香港青年企業家基金」。在一個論壇上,馬雲被問到基金是否批給曾參加佔中運動的年輕人,他反問:「為何不可?」當時港媒對此的解讀大都是「馬雲同情佔中青年」,儘管馬雲在演講中也對香港年輕人提出了家長式的建議:「一定的紀律是需要的,要相信祖國。」

站在國家統一的立場,以企業家的身份,對港台青年施以柔性籠絡手段,對一貫強調「要懂政治」的馬雲來說是自然不過的事情。而在當時,官方媒體和民間輿論也沒有對此表示反感。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馬雲創立阿里巴巴始終是中國官方樂於講述的「中國夢」故事,一個代表中國經濟活力的模範故事。2008年,時任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就提出「上海為何不出馬雲」的討論,時任廣東省委汪洋也稱馬雲為「浙江的一個寶」。直到2015年,時任中宣部部長劉奇葆仍稱阿里巴巴的創業故事是中國閃亮的名片。這種融洽的政商關係,是馬雲商業帝國擴張的信心保證。

2020年6月5日,《南華早報》的新聞編輯室。
2020年6月5日,《南華早報》的新聞編輯室。

同樣在2015年,阿里巴巴收購了香港老牌英文報紙《南華早報》,馬雲的副手蔡崇信寫文章解釋,這是為了幫助世界各地的人更好地了解中國,提供一種與西方媒體帶有偏見的報導所不同的視角。儘管當時已經有不少聲音認為,作為商人的馬雲控制媒體,顯露的是政治家的野心,在強調黨掌握「筆桿子」的中國,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官方並沒有表達出任何不滿,曾任《環球時報》編輯的王文還評價:「這是件好事。這是國家的社會力量在嘗試改變國家的形象。」換言之,馬雲收購一張在英文世界有影響力的報紙,在當時可以視為是替政府做一些他們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馬雲一向擅長公關,也懂得經營政商關係。這種才能在創立阿里巴巴之前就已經顯現出來了。1995年,馬雲到北京宣傳當時的創業項目「中國黃頁」,他找到一家媒體的司機,給了他500塊,在《中國貿易報》頭版發了公關稿。隨後,馬雲如法炮製,通過朋友關係和過人的口才,爭取到機會在《人民日報》內部做了一場演講,也讓中央電視台為他拍了一套紀錄片《書生馬雲》。阿里巴巴發展壯大後,曾經有媒體專文總結過馬雲的「顛覆性事件公關」模式,他擅長製造新聞,用瘋狂的語言煽動情緒,搶佔輿論戰的制高點。

從2006年到2018年,每當支付寶或螞蟻集團遭遇政策阻力時,馬雲幾乎都會搬出「獻國論」:「如果有一天國家需要支付寶……全部送給國家。」這首先被認為一種政治表態,是為了使監管機構和決策者放心,但話從擅長製造新聞的馬雲口中說出,就存在豐富的解讀空間,比如表達不滿甚至威脅。正如鄧肯·克拉克在馬雲宣布退休時所說,馬雲是「是中國私營部門健康程度和遠景的一個象徵,他的退休會被外界解讀為不滿或擔憂」。一旦支付寶真的「送給」國家,引發的責難和恐慌將是空前的。

吳曉波回憶,2015年他陪同部委幹部去阿里巴巴考察,當時廣東海關剛剛破獲一起出口騙税大案,一位阿里的員工隨口說,其實這樣的事情,我們這裏的大數據比任何部門的監管都要準確。吳曉波說:「站在我旁邊的一位副部級幹部,身軀微微一動。」吳曉波繼續委婉往下寫,當阿里巴巴等民營企業掌握了國民經濟的基礎設施時,它們的處境將「步步驚心」。

2015年,當工商總局公布淘寶網的正品率只有37.25%時,淘寶官方微博轉發了一位淘寶員工的公開信,批評這份報告有程序違規問題,並直接點名當時的工商總局網絡商品交易監管司司長:「您違規了,別吹黑哨」。次日,工商總局發布白皮書,稱阿里系網絡交易平台存在5大問題,阿里巴巴也宣布正式發起投訴。此事最終以工商總局宣布白皮書無效作結。

2020年11月11日,杭州舉行的阿里巴巴年度雙11在線購物盛會。
2020年11月11日,杭州舉行的阿里巴巴年度雙11在線購物盛會。

四、「工人爺爺」打倒「馬爸爸」

2019年開始,中國民間輿論場遍地火藥,馬雲曾經四處留下的火苗開始引起爆炸式的反應。先是19年4月份,一場由互聯網員工發起的抵制996工作制的運動正火熱時,馬雲在阿里巴巴內部講話表示:「能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沒有機會。」這套強調奮鬥的工作哲學當然無法說服年輕人,相反,許多人感到失望和憤怒——「原以為馬雲有不一樣的格局和見解,原來階級性才是人的第一屬性。」

馬克思的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被評論者放在馬雲身上:「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都流着血和骯髒的東西。」2019年後半年,B站任何關於馬雲的視頻,都開始有人引用《資本論》和《毛澤東選集》進行評論:「資本家逐利」、「剩餘價值」、「吸血鬼」、「無產階級萬歲」等等。

更集中的爆發是2020年5月。阿里巴巴在B站的官方賬號發布了馬雲的演講視頻,題目是《商業本身就是最大的公益》,原本應該是個冷門視頻,卻在幾天時間內有40萬的播放量,7000條彈幕和9000條評論。彈幕和評論一邊倒,全是「無產階級聯合起來」、「你的工人爺爺來了」、「是人民養活了阿里巴巴,不是阿里巴巴養活了馬雲」、「把你掛路燈」和「黃四郎」等等。

「黃四郎」是姜文導演的電影《讓子彈飛》中的反派,這部2010年的電影在B站廣受歡迎,被解讀為隱喻無產階級革命的電影:其中「湯師爺」是官僚,「黃四郎」是資本家,「張麻子」則是革命家,「黃四郎」以資本控制了官僚,形成利益集團,剝削底層人民,但最終被「張麻子」成功打倒。

在「福報」事件之後,B站和知乎的評論者開始廣泛地稱馬雲為「黃四郎」或「黃老爺」,這個稱號意味着他們認為,馬雲不止是一個「無良企業家」,而是一個有政治野心,用資本滲透進政治領域、掌控輿論話語權的「資本家」。至此,曾經在2015年開始被網民熱絡稱為「馬爸爸」的馬雲,成為捲土重來的階級話語中必須被「掛路燈」(吊死)的鬥爭對象。

2014年9月19日,阿里巴巴於紐約證券交易所進行首次公開發行股票(IPO),集團創始人馬雲在場慶祝。
2014年9月19日,阿里巴巴於紐約證券交易所進行首次公開發行股票(IPO),集團創始人馬雲在場慶祝。

馬雲的舊事被接連重提,以證明他昭然若揭的「野心」。2016年,馬雲在國外一場演講中提到自己「比總統還忙,卻沒有總統的權力」。2017年,馬雲在香港會見特首林鄭月娥時,表示「要是阿里巴巴在杭州有『一國兩制』」就好了。這兩則新聞在當時都未起波瀾,到了2020年,則幾乎成為他僭越的鐵證。

時代的氛圍在三四年間快速改變,經歷過香港反修例運動後,「一國兩制」在中國輿論場已經不被認可,馬雲的話被重新拿出來,他的政治立場便顯得可疑,尤其是他還在2015年同情了佔中青年,幾乎等同於支持港獨。

同樣被重提還有「東林黨」的指責。2015年,馬雲創辦了只招收企業家的學校湖畔大學,當時就有聲音稱其為「東林黨」——明朝時以講學為名在江南聚集的政治勢力,通過諷議朝政形成輿論,並與朝廷當政的閹黨對立。2017年,柳傳志專門撰文批駁這一說法,認為這是「矛頭直指民營企業家階層」的「階級鬥爭」。螞蟻上市被叫停後,「東林黨」又和「資本影響政治」的說法混雜在一起,重新變為對馬雲的指控。本應在2021年3月開課的新一期湖畔大學,也被報導已經停止授課

置身於變幻時代的不只有馬雲。2015年稱阿里巴巴為「閃亮中國名片」的中宣部長劉奇葆,在兩年後的人事變動中被降級處理。他主導下的宣傳系統在民間輿論中並不受待見,被認為守舊陳腐、缺乏新意。網民中甚至流傳着「敵在中宣部」的說法。

2021年1月20日,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以影片的方式參加鄉村教師獎頒獎典禮。
2021年1月20日,阿里巴巴創始人馬雲以影片的方式參加鄉村教師獎頒獎典禮。

五、國家的鐵拳

無法判斷民間的反馬雲聲浪是否影響了高層決策,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官方對馬雲釋放出明確的警惕之前,民間輿論就已經對馬雲作出了同樣性質的指控——操縱輿論、壟斷經濟。

2020年4月,阿里巴巴高管蔣凡在微博被爆料出軌,但隨後,網民發現這條消息被撤掉熱搜,一些相關貼文也被刪除。由於阿里巴巴持有微博30%的股份,「資本刪帖」、「利益輸送」、「控制輿論」的說法開始廣為流傳。

2020年6月份,微博因「在蔣某輿論事件中干擾網上傳播秩序,以及傳播違法違規信息等問題」被網信辦處罰,但官方通告未有提及「資本操縱輿論」。根據《華爾街日報》2021年3月份的報導,一名官員透露,網信辦在給高層的報告中稱,阿里巴巴利用資本操縱輿論。《華爾街日報》還引用官員說,在所有媒體平台上影響公共輿論的應該是共產黨,民營部門不應越俎代庖。2020年11月份,在螞蟻集團被叫停IPO後,中宣部副部長徐麟才公開指出,「堅決防範資本操縱輿論」。

2020年1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強化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隨後,市場監管總局對阿里巴巴展開反壟斷調查。而早在此之前,馬雲講過的「停掉阿里巴巴就等於停了3000多萬人就業」,已經被網民解讀為一種威脅——綁架國家支柱產業,讓自己大而不能倒。

阿里巴巴被調查後,對馬雲的批判聲音更加甚囂塵上。有公眾號寫手在一篇文章中聲稱要把馬雲「掛在路燈最頂端」,在微信公眾號平台獲得超過10萬閲讀,1.7萬點讚,在微博也被點讚12萬次,另有網絡文章直接「細數馬雲的10宗罪」。

而在今年一月,阿里巴巴與馬雲的命運最受外界猜測的時候,甚至一度出現「螞蟻公告稱馬雲將阿里10%的股權無償劃轉給浙江省財政廳以充實社保基金」傳言,螞蟻官方都不得不出面闢謠

終於在上個月,《華爾街日報》披露,中國政府要求阿里巴巴剝離媒體資產,並準備對阿里巴巴開出天價反壟斷罰單,2015年購買的香港《南華早報》,很可能也不得不在未來出售。

鄧肯·克拉克曾經樂觀地表示,如果中國允許選舉,馬雲可能會成為最高職位的熱門人選。如今回看,2013年馬雲對一群民營企業家演講時說的話,可能更有預見性:「中國企業家沒有一個是善終的。」

如今182億元的反壟斷罰金開出,阿里巴巴面臨的重錘,可能暫時告一段落。可是,雖然對阿里的處罰也許會被看作受到馬雲個人的牽連,但不會有任何互聯網巨頭此時還會心存僥倖,認為類似處罰不會落到自己頭上。先例已開,就像胡錫進所說,「這一處罰對整個經濟界樹立並強化反壟斷觀念、遵守相關法律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觸動。」

在微博與知乎社區的評論區,人們紛紛發問,「誰會是下一個?」

(張美悅、李瑞洋對本文亦有幫助)

讀者評論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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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問得出誰是下一個既人,已經係中國最敢言既一批人,遲啲只有拍手叫好呢個選項

  2. 熱烈期望馬雲入獄,抄家,子女家人潦倒街頭,這才是中國特色!

  3. 很不幸看到金融法变成一杆枪。

  4. 在黨中央的英明「輿論」引導下,馬雲完成了從「自己人」到「萬惡資本家」到完美「蛻變」

  5. 馬雲坐大成了年輕人/草根人民的精神領袖,就是原罪。黨中央最不喜歡看到黨性不明、根不正苗不紅的素人取得民眾擁戴,生怕他們的號召力威脅黨。當年毛澤東也是一個草根出生、靠個人魅力和團結大多數(也就是無產階級)起家的,共產黨怎麼可能讓歷史重演,被底層推翻呢?打壓法輪功也是這個道理,多人練這種氣功起來了,領袖的影響力就有可能威脅黨了。為了鞏固政權和既有利益,共產黨在任何非官方團體的發展上是處處留神,時時監控,要在起大火之前出手,把火苗撲滅。
    馬雲太傻了,就算提早退休、把商業帝國拱手送給政權,也難逃被文革式批鬥的命運。資本家—》野心家,他們愛怎麼扣帽子都行。

  6. @EricChan 你觉得马云为什么没事要在那时候做这么一个发言,他是不懂得在关键时刻低调点吗?
    明显在蚂蚁上市前相关问题已经在进行讨论,并且讨论方向与马云的期望不一致,才会导致马云会在那个时刻采用公开发言进行造势。而马云的发言,导致的结果可能就是政府也不在通过私底下沟通解决问题,而是粗暴打断上市流程,目的和改革方向大家现在也能看到了。
    争议点估计主要在以金融公司还是科技公司上市,影响的主要是估值。这种争议并不影响上市审批流程,蚂蚁本身公司肯定也没啥问题,审批流程当然可以走。
    对公众而言,事件开始于马云的公开讲话。但据此认为事件就起源于马云的讲话也太简化了,成套的监管逻辑变化能在一个讲话后形成吗?
    至于有关你讨论的创业问题,“反垄断”的改革方向不就是为了重新复现有利于创业的时代吗?

  7. 想说话的奴隶不是好奴隶

  8. @NoahQi 新自由主義在民主主義與左派夾擊下,在中國輿論場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

  9. @jackhui 主要是當中的轉折缺乏過渡,過渡中的政治角力也不透明。螞蟻金服上市都經過了所有監管部門審查,就差臨門一腳了。結果馬雲一番講話後就被官方煞停。而官媒第一時間的回應也是批評馬雲太狂妄,而不是螞蟻背後的金融風險。

  10. 從年輕人偶像到「最不穩定因素」的變遷是代表着中國一股思潮乃至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回到10年前,當年香港的社運還是由80後擔大旗。社運的背景亦有着濃重的左翼色彩,從皇后碼頭,反對地產霸權,反高鐵,反對新界東北開發。背後是對香港當年官商合謀,政策傾向大財團的不滿。而當時內地輿論場乃至於官方的定調對此的批評是這些80後青年都是“廢青”,妄想不勞而獲,發着福利社會的大夢,而不是像他們一樣努力奮鬥,力爭上游。
    到了十年後,內地輿論場風向在最近兩年急速左轉,左派的聲音越來越大,對於同期香港社會運動的批評也轉爲批評香港抗爭者不把矛頭指向資本家大財團,地產商,而是指向中共的管治。然而回顧香港社運的發展歷程,反對大財團大資本家已經是10年前的社運議程,這十年間香港人已經明白,問題的核心在於政治制度,而不僅僅是大財團和大資本家。而中國網絡輿論場其實也有很多人明白這一點,並且在網絡上表達了這個觀點(然後被刪帖禁言封號),特別是在校大學生以及90後的年輕打工人。
    扯了這麼多有的沒的,跟馬雲,跟一個時代的終結有什麼關係?事實上中國年輕人的思潮,對於資本財富的思考跟香港年輕人走過的很類似,只是出現在時間上的落後,從火紅的左翼年代,到經濟起飛時對於資本的崇拜,再到資本壟斷下對於公平分配的訴求。馬雲在中國正式加入WTO時創業(順帶一提,“亂港四人幫”中的李柱銘爲中國加入WTO作出大量遊說工作,卻被中共不斷攻擊,可見在中共眼裏,反共愛國者比港獨更需要作打壓)。這是中國面對全球化下國際分工的發展機遇的時代。對於年輕人而言,馬雲是那樣的”親切“:沒有很高的學歷,沒有官方的背景,沒有資金的支持(其實軟銀孫正義有2000萬美元投資),靠着自己的眼光智慧和能力發展起自己的事業,改變了中國人的日常生活。馬雲的經歷告訴當時的年輕人:”只要努力,不論出身,他們也可以“。
    然而過去幾年,現實一直在打年輕人的臉。從李克強鼓勵大衆創業,萬衆創新的口號,到“新四大發明”的誕生,那個”只要努力奮鬥就能成功的時代被證明不過是一場口號。現實是這些巨型企業作爲經濟的火車頭時,普通人大概率是這些火車的燃料。年輕人也終於明白,他們不可能成爲下一個馬雲,他們只會是”馬雲們“的燃料,至於這個火車的駕駛員是誰,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但更多的是知道卻裝作不知道。

  11. 我觉得把阿里的处罚看成受到马云个人的牵连也许有点本末倒置了。
    马云的个人言行也许对一些事件产生了促进作用,但世界上增强互联网企业监管的风气本就迟早来到中国。马云被打压主要原因在于其代表着的互联网企业发展路径被反垄断路径挑战。所以我们能看见的处罚大都落再阿里巴巴,而不是马云身上,因为这和马云的个人行为无关。
    其他互联网巨头根本不可能心存侥幸,互联网行业的经营模式的改变本就必然会落到他们身上,区别只在于是被动被处罚,还是主动改进罢了。

  12. 照新自由主義的脈絡,馬雲一直以來的作為和方法論都可稱得上“新自由主義的英雄”,而今天馬雲遭遇的滑鐵盧,某種程度上也是新自由主義在中國命運的縮影——頗有種“用完即棄”的意味(想想改開以來官方對新自由主義明裡暗裡的推崇)。而如果馬雲真的是新自由主義的英雄,在威權體制下試圖爭取自由市場的位置,試圖撼動國有經濟,那麼,從經濟自由達致政治自由的進路,在當下似乎已被堵死。這樣的現實也許是新自由主義的鼓吹者不得不反思的。

  13. 马云是被迫入党的好吧……

  14. 看遍全文,似乎马云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政治身份并未被提及。马云代表的也许是所谓企业家与中国共产党员交织的双重身份。

  15. 在共產主義的最大信仰之下,居然攪個人崇拜,被捕下放已經是最大的恩賜。

  16. 馬雲應該競選總統

  17. 將民間對馬雲資本家的批評認為會影響到高層對馬雲的判斷…恐怕把中國想得太「民主」了…毋寧說只是一場巧合,民眾不滿阿里巴巴公然違反勞動法的挑釁,但非常熟諳審查底線的自動審查算法的篩選下,能夠取得聲勢的聲音只能是「資本家在篡奪國家政權」,而不可能是「國家和資本家相互利用盤剝人民」。至於官方對馬雲的處理,可能多少離不開對馬雲威脅的考量,也當然可以被半官媒和粉蛆頭目包裝成前者的樣貌,但它的出發點與老百姓的考慮實則截然相反——它绝不可能站在劳动者的角度真的维护劳权,就像勞動者會繼續堅信國家真的是被資本欺騙的白蓮花。

  18. 湖畔大学内部人士表示停止授课的报道不准确,另外湖畔大学上周在青岛举办了线下论坛。

  19. 西方社会把资本家变成人,中国社会把资本家变成鬼

  20. 写得蛮好的,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