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令的二十五年:(二)专家与铊,“什么坏事都赶上她了”

“铊”这个生僻字及其所代表的金属元素,第一次出现在朱令的诊断文本之中,却又几次与正确的诊断结果擦肩而过。
大陆 犯罪

【编者按】2019年2月12日起,端传媒开始连载朱令案报导。这桩投毒悬案距今有二十五年,举世瞩目,真凶仍未落网。本文记者曾花数年追踪和记录朱令案情及后续发展,端传媒节选其中部分章节刊发。这些章节聚焦在:朱令案作为中国第一例互联网求助、全球会诊的案例,曾在体制、权力围拢的层层疑雾中,由互联网撕开了一丝希望的口子。本文为连载的第二篇,首篇在此

那是1995年3月6号,星期一。从家返校的朱令晚上打电话回家,说“非常累,脚痛而且有点麻”。坚持了一天之后疼痛加剧,朱令回了家。当天晚上,病情迅速恶化,来势凶猛。半夜,脚部疼痛到已经不能碰触,连手臂也开始觉得麻。家人叫了救护车,先送到北医三院急诊——当时那是清华大学校医院的对口单位,师生就诊能够报销公费医疗。闻讯赶来的舅舅舅妈都记得当时揪心的情景,朱令抓着病床床杠喊疼:“她嚎,她疼地叫,那就是疼得不行了”。

当班的是一位骨科大夫,怀疑是骨有问题,只简单问了几句便说:“没什么问题,可能是癔症”,开了止疼药便了事。家人们觉得这个诊断不准确,但已是深夜,只能又叫了救护车把朱令拉回清华校医院,但校医院不肯接收,说只能等到白天,打发他们去北医三院等候门诊。此时已到了8号凌晨,耐受不住两个医院踢皮球,家人只好又叫了救护车回家。

3月8号白天,疼痛依旧,家人决定去协和医院神经内科急诊。此时的朱令,用舅妈陈东的话形容是“太可怕了”。先是脚疼,然后腿疼,以至于人躺在床上还需要穿着棉鞋缓冲接触、降低剧痛。接着“身子疼,哪都疼”。舅舅朱明光记得外甥女趴在自己身上,“突然呕吐,跟喷射式的,喷出来”。急诊大夫向朱明新推荐,应该找神经内科主任李舜伟。

1936年出生的李舜伟这一年已经59岁,即将退休。作为文革前的医科大学生,他曾在80年代赴美国进修,擅长脑血管病、意识障碍、睡眠障碍、头痛、头晕的诊断与治疗,是神经心理学和神经药理学领域的权威专家。

3月9号一大早,心急如焚的朱明新立即到协和医院神经内科挂专家门诊号,李舜伟接诊,看了朱令的脚之后,李舜伟在门诊记录写下这样的症状,“神清语利,明显脱发,四肢不能被人碰触,无明显诱因出现双下肢远端疼痛,双手指发麻”。他的判断是“高度怀疑轻金属类中毒,如铊、铍等”。

这是“铊”这个生僻的字,以及其所代表的金属元素,第一次出现在朱令的诊断文本之中。

1995年李舜伟的门诊记录影印件,这是“铊”这个生僻的字,以及其所代表的金属元素,第一次出现在朱令的诊断文本之中。
1995年李舜伟的门诊记录影印件,这是“铊”这个生僻的字,以及其所代表的金属元素,第一次出现在朱令的诊断文本之中。

“病程不像”

李舜伟告诉朱明新,朱令的症状“太像60 年代清华大学的一例铊盐中毒病例了”——那是清华化学系的一名实验室清洁工,在清洗风道的之后没有洗干净手,用手捧着喝水时中毒身亡。李舜伟随即建议,请劳卫所,也即中国医学科学院劳动卫生与职业病研究所的张寿林所长、丁茂柏教授等会诊。其中,张寿林是专门从事急性中毒研究的专家。

朱明新记得,这时的朱令由于剧痛已经不能动弹,她决定自己去找张寿林。张寿林在听了朱明新的描述之后判断:急性铊或砷中毒须考虑,但一方面朱令自己否认有重金属有毒药品接触史,另一方面病症太奇怪,病程不像中毒。

所谓“病程不像”,舅妈陈东回忆,源于三个理由:第一是中毒通常在短时间内爆发加剧,不会从94年11月直至95年3月缓慢延续三个月的长度。“他说,中毒,你要么死了,要么好了,不可能反复。”

当时谁也没想到有二次投毒的问题。医生的观点“是炎症才可能有反复,有细菌潜伏在你身体内部,当时药压下去了,药劲儿过了又兴风作浪了。但是中毒不会。”

第二个理由是没有毒源。由于当时家住在清华校内的教授楼,陈东的任务就是负责“跑腿”,在医院和学校之间沟通,传送材料。这已经是清华第二次开具朱令不可能接触有毒化学药品的清单,这一次开单子的是化学系副主任薛芳渝。陈东记得,当时是在协和要求之下,薛芳渝才开了证明,还专门强调化学系没有铊,朱令不可能接触。朱令父亲吴承之记得,清华的老师还从另一个层面笃定朱令不会接触铊:有毒药品严格的管理。药品到了实验室、多少剂量,要两个人签字,保险柜的钥匙也由两个人掌握,两个人都在方能打开,使用多少还都要详细登记。

没有毒源,就没有接触可能,加上病程不符合中毒通常状况,第三个理由是——协和没有检测条件。中毒在当时的中国非常少见,医院并非专业机构,并不具备相关设备,即使是鼎鼎大名的协和。

于是,张寿林最后判断是两个可能性:急性中毒或者胶原病,告知李舜伟“可请朝阳医院查尿铊含量,请免疫科会诊”。

为什么首屈一指的协和医院不能检验,朝阳医院却可以?还要理顺这些机构复杂的牌子和行政关系。张寿林所属的是北京市劳动卫生和职业病研究所,是北京市卫生局下辖单位,而非他自己担任所长的中央劳卫所。北京劳卫所一样属于科研机构,并不面向普通公众接诊。地点上,劳卫所很小,和朝阳医院相邻,就在朝阳医院大门挂了个牌子,行政上则是独立的。但人们习惯上会认为朝阳医院具有相关检验科研部门。事实上,90年代的中国,对于职业病的了解还很有限,偌大的首都只有北医三院和朝阳医院有相关研究点,即使张寿林所在的全国劳卫所,也没有相关设备。

跟张寿林沟通完,朱明新马上赶回协和,看到李舜伟正在与张寿林通电话,讨论朱令的病情。因为判断依然不清晰,李舜伟说,朱令的病症太奇怪,建议住院。

然而,20多年前的协和已经和如今一样,最优质的医疗资源汇聚于此,全国的疑难杂症病患蜂拥而至,永远一床难求。朱明新记得,值班的医护人员“就把病历往外一扔,你等着吧,什么时候有床位通知你。因为朱令是自己去看的病,还不是昏迷抬进去的。要不到那种程度,协和就不给你住病床。”

离开协和的时候,朱明新拿到了医生开的一些止疼药。此时的朱令神志还清晰,心心念念回学校上课。她还问:“吃止疼药会不会伤大脑?”

回家等待的过程,朱令疼痛难忍,实在受不了就又回到协和的急诊室,人只能坐在椅子上,打止疼点滴。几天里,她的情况迅速恶化,说话颠三倒四,神志不清。病历显示,“出现心慌、憋气、头晕、视物模糊、视物旋转,双眼球外展不全,双眼球发作性上视。”

和正确的中毒检测擦肩而过

一直拖到3月15号,朱令才住进了协和。朱明新感慨,“还是有一个外地的大夫告诉我,今天有一个人出院,你赶快去找,否则的话又被别人占了”。而此时,女儿“人都已经不清醒了”。

当天的病程记录显示,李舜伟在傍晚5点查房,认为病情复杂,给出了三种主要的诊断可能性:免疫性疾病,中毒性疾病以及代谢性疾病,此外神经系统应考虑格林—巴利综合征的可能。另一位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杨荫昌查房后又再次提及中毒,除了强调患者作为化学系学生不慎接触有毒物质的可能,还提到了此前朱令大量服用的中药,可能含有铅和汞的成分。但是考虑到服中药之前已经有症状,最后还是那句话“临床特点和病程不像”。

3月16号,协和为朱令做了脑电图、头颅核磁共振检查,未见异常。随即神经内科全科大查房,多位医生参与病情讨论:提出可能性,再根据朱令的实际情况进行比对。血卟啉病,排除,因为不会脱发;结缔组织病,排除,似乎不会只以疼痛为表现;中毒再次被提出,但又被否定,原因除了没有接触史,还显得恶化太快,因为脱离毒源接触后应缓解,但朱令的病情却在急剧加重。一轮排除法之后,仍然没有结论,医生们只能建议用激素、抗感染、大剂量多种维生素营养支持治疗。病程记录显示,患者症状持续加重,“出现双上肢强制性发作,由躁动渐转入嗜睡、昏迷,出现中枢性呼吸障碍,口唇不自主咀嚼样动作”。

接下来的一周,朱令病情越来越重,精神状况很差,时不时心慌气闷,难以用语言交流,父母只好准备了纸笔代替。接着,情况进一步恶化到神志模糊,语言混乱,答非所问。3月22日,进食开始出现呛出。到了3月23日,陷入深度昏迷,呼吸困难。医院病历记录显示“呼吸运动渐少,予气管切开,呼吸机辅助呼吸”。气管切开的副作用接踵而至,手术后朱令出现左侧气胸、肺不张,情况危急。医生进行胸腔闭式引流后,肺才终于张开。看到女儿在昏迷中被切开气管,“胸口打了个窟窿”引流,朱明新觉得很心疼:“什么坏事都赶上她了。”

朱令在接受检查。
朱令在接受检查。

对于心急如焚的家属,中毒的可能性不化验就排除始终是一块心病。舅妈陈东记得,她曾跟自己的父亲、清华退休教授描述朱令的怪异症状——“头发都掉光了,指甲上有一个宽宽的白印儿,凹下去的”。当时父亲就说了一句,会不会是中毒啊?“没想到是铊中毒,就以为是砷中毒。因为砷中毒很普遍的,就是砒霜嘛”,陈东回忆。

25号,朱明新拿到协和开具的单子和朱令的尿样,赶去朝阳医院化验检查。两天之后结果出来,尿砷含量正常,砷中毒排除。于是,治疗方向再一次和正确的中毒检测擦肩而过。

多年后朱令同学童宇峰提供的对朱令当时头发的质谱分析注释中,可以看到实验结论:受害人头发内有两种重金属含量异常:铊和铅,呈现清晰的两个峰值,1994年11-12月,以及95年2-3月。

互联网求助

扈斌在1995年4月初得知朱令又一次住院了。贝志城在这时接到扈斌的电话,那天是4月8号,电话里扈斌“语气沉重”,说“你最后去看看朱令,可能这回是最后一面了”。

此时分别就读北大和清华的贝志城跟朱令已经近三年没有见过面,对她的印象依然停留在高中时的风华正茂。后来接受采访时,贝志城回忆起自己被病房里看到的情景惊呆了:“在脑海里,朱令是一个很活泼、很开朗、很健康又聪明的女孩。在ICU看到她的时候,几乎全身赤裸,插着很多管子”——2007年央视《东方时空》在播出专题片《朱令的十二年》使用贝志城的这段采访同期声时,贴上了朱令在病床上圆睁双眼、惊恐痛苦的面部特写。

贝志城希望能想出一些话安慰已经日夜守护一个月的朱令父母。他记得他们“很坚强,但也无奈,好像接受命运的这种样子”。

互联网求助就是在这个时候蹦入他脑海的。要知道,1995年,全国可以连接互联网的计算机终端只有400多台,大多数人闻所未闻。2013年,当复旦黄洋投毒案使得朱令案重新获得全国关注的时候,我在北京采访过贝志城。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成功的软件行业企业家,并由于对朱令事件长达十余年的深度介入,和互联网时代对公共事件的率性直言而成为了一名颇具影响力的“网络大V”。

回忆起这个“灵光一现“的念头,贝志城归之为“巧合”:“当时中国只有3个机构在做实验,清华、化工大学,还有中科院集团所。说出来带宽听了都可笑,每个就256K,全中国加起来还不如现在我们家平常的宽带。凑巧,我们力学系在北大校外,跟清华一墙之隔,一个单独的院子。当时有个教授,自己爬梯子,从清华拉了一根网线,在系里做这个实验。”

和当时的大多数高校理工科实验室一样,教授麾下大多数是研究生负责具体动手实验。贝志城的室友蔡全清虽然是本科生,却刚好有机会参与打下手,便向贝志城普及了这个新事物。“脑子里就听到这么一个神奇的东西,说可以跟全世界联系。当时用的还都是一种类似于邮电组的BBS,叫做bitnet,这样做科研的东西,”贝志城记得。

朱明新后来接受采访时回忆,当时几乎穷尽各种方法的她已经有些绝望,“能多一个提供治疗的机会,我当然不反对了。我说你能做就帮我做做吧”。

就这样,贝志城拿到了一份朱令的病例复印件,立即回宿舍找能用Unix上网的蔡全清帮忙。4月10号,他们在北大机房向Usenet和Bitnet中所有和医学有关的邮件组发出了求助信,用不算地道的英文描述了朱令的病情:

“1994年12月5号感到腹痛,继而发展为全身剧痛。持续三天后开始脱发,面神经麻痺,中枢眼肌麻痺,呼吸障碍,目前已失去自主呼吸能力。”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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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得我毛骨悚然,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朱令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真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2. u@Ramonachan
    说的特别好,就是如此。

  3. 特别心痛她们一家人,父母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4. u@Ramonachan
    是啊,只要考察个人的悲剧,无不涉及社会与政治。

  5. 此之謂「人禍」。從下毒者,到教師教授,到醫務人員,再到行政體系,一環扣一環,都是人為導致的結果。二十多年過去了,主犯也好,同謀也罷,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啊?有沒有丁點的內疚啊?是否想過當時的一個念頭,從此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啊?

  6. 唉,怎麼當時就沒有人懷疑是有人惡意下毒的可能呢? 一直拖延導致了治療的黃金時間,最終導致了不可逆的傷害…

  7. 顺便一提,95年马云开始创业,手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自己搭建的黄页走南闯北拜访各单位各部门。

  8. 九十年代初,大學生是相當了不起的吧!至少在閩南,是光宗耀祖的。這麼惡劣的刑事案件,當時的公職人員怎麼就沒重視呢!中華民族又少了一個人才吧!不明不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