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之下》导演简君晋:新闻是历史的初稿,电影呢?|专访

这是来得太迟的作品,好像已跟不上今天香港的政治现实,反似是追忆著一个已不存在、仍然悍卫著新闻自由的香港時空
《白日之下》导演简君晋。摄:林振东/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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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为自己做了对的事情而内疚”

树倒猢狲散,明星褪色,立场不再,说今日香港传媒已到日暮途穷也不为过,然而,简君晋却在这一年带来他默默筹备多时的《白日之下》。

屈指数来,港产片已多年没拍过以记者为主题的作品,《白日之下》改编自几年前的真人真事,描述即将被解散的侦查组如何奋战到底,披露残疾院舍虐待老人和性侵女童等恶行,被形容是一部香港版的《焦点追击》(Spotlight,2015;陆译《聚焦》;台译《惊爆焦点》)。无论本地还是海外的映后分享活动,不只观众激动落泪,连出席的演员都泣不成声。

故事里,借记者问了一句“十年后香港还有没有记者”,到电影正式上映的今日,更是不胜唏嘘,道尽了同代传媒人的凄酸。世道变得太快,《白日之下》可能已是一面夕拾朝花的镜,但以电影言志,见微知著,也刺探著今日那些逐渐淡忘了怒火的人,面对不公义的事情,是否仍有感觉?是否仍然会痛?

等开戏都等了五年

“电影到底有没有为世界带来改变呢?可能有,有少少吧,但起码我们可以再不断提出问题。”

常言失败乃成功之母,但《白日之下》曾几度胎死腹中,投了几次胎都不成功。阿简说得感慨:“连很多已经很有经验的导演,开戏都困难。在今日香港,要开戏就困难。”他承认,撇除题材冷门不够商业主流,自己是新导演,不是那么容易找到资金,“好似开到,但又开不到,那几年一直都是这样,都真是多谢监制。”

屡屡碰壁,辗转之下有人提议他找尔冬升。退居幕后多年的尔冬升,早于 80 年代初次执导的代表作就叫《癫佬正传》,同样改编自真人真事,探讨精神病患者,关心弱势社群。尔冬升为《白日之下》背书,找到古天乐投资开戏,都是后话。

“起初跟他(尔冬升)不是太熟,觉得他为人严肃,是有点害怕。”阿简笑著说。谈到叩门找尔冬升做《白日之下》的监制,担任幕后军师,阿简解释:“他自己三十年前都做过《癫佬正传》这个题材,但电影到底有没有为世界带来改变呢?可能有,有少少吧,但起码我们可以再不断提出问题。”

“如是者,这部戏一等就是五年。”这五年,香港整个社会及政治气候翻天覆地,都是阿简赌上一切筹备这部电影时始料不及。

《白日之下》剧照。
《白日之下》剧照。

最怕消费受害者之痛

“我一直最担心的是怕消费了任何在真实事件中的受害者,我不是想将他们的痛苦变成一个 gimmick,到底要怎样去承载他们的痛苦再呈现出来。这件事我们要特别注意。”

众所周知,监制尔冬升有两位影帝哥哥,其中一个就是《白日之下》的男主角,即是在老人院装傻扮懵的姜大卫。(“嗱,我大佬并不是我找的,是他的提议。”在旁边端起咖啡的尔冬升笑吟吟说。)

阿简点了点头,续说:“我们这一代,其实很多导演私底下是好朋友,经常约出来喝酒,他拿他的故事出来倾(谈),我又会将选角方面的事情摊出来问。最初是郑思杰和罗耀辉说,大家都很久没看John哥(姜大卫)演这类角色了。我就说,好啊,不如邀请他问一下。”

《白日之下》既有不少香港年轻一代的演员面孔,也有阔别银幕,很久不见的名字,可谓老中青三代演员云集,阵容近年罕见。阿简接著说:“所谓年轻一代,其实都不年轻了,Jennifer(余香凝)已经有两个孩子,还有梁雍婷、周汉宁,他们这几年都在影圈做了很多作品,但他们都愿意来公开试镜。喔,其实就是在这个房间发生。”

这里,是天下一电影的会议室。阿简提到,不只电影剧本反复修改了许多遍,就连选角都花了很多时间。要数难度最高的角色,其实是林保怡。即是戏中涉嫌性侵院友的“院长”章剑华。电影取材自2015至2016年间被香港传媒再三揭露的私营安老院及残疾院舍虐待问题,由于都是轰动一时的社会黑幕,演员多少都有道德考虑。

特别是“院长”这个角色,由于明确影射当年的“康桥之家”院长张健华,阿简坦言,邀请过很多资深演员,结果都被推辞。有些介意自己有家庭,或是顾虑演员形象,不想演出这个角色,唯有尊重。

《白日之下》剧照。
《白日之下》剧照。

从影三十多年的林保怡,最终接下角色,并且凭此首度入围金马奖最佳男配角。但演员本人都表示,对此角色恨之入骨,一度不敢照镜面对自己。

“当然要很多演员愿意瞓身(投入)演出,但要怎样去拍他们呢?”由于《白日之下》将“剑桥护老院”和“康桥之家”两案为首的一连串事件浓缩为一,剧本既参照现实,亦有一定的改编和杜撰。阿简表示:

“我一直最担心的是,也不断提醒自己和每一个主创单位、演员以至临时演员,怕消费了任何在真实事件中的受害者,我不是想将他们的痛苦变成一个 gimmick,到底要怎样去承载他们的痛苦,然后呈现出来。这件事是我们要特别注意。”

“我关心的是,可不可以提醒那些善忘的人,其实在他身边还有人活在阴影底下,我们可以做到什么呢?”

为避免造成二次伤害,在筹备剧本的过程之中,他和两名编剧李卓风、唐翠萍都做足功课,找过当年的侦查组记者追问细节。电影本身都是一个漫长的采访过程。“侦查组记者、社工,某些院舍的受害者家属,一些前议员,甚至问过律师的意见。各界都有做研究,想各样东西都问清楚。”

阿简接著解释:“虽然他们并非直接是电影角色的原型人物,但除了一些资讯性的东西,我更著紧的是他们的心路历程,他们的挣扎,如何消化它们再变成剧本,我想那件事是更重要。”

但阿简承认,要在戏剧效果和客观呈现之间取得平衡,其实都有一定难度:“始终不是纪录片,需要营造一些剧场张力。但到最后,我觉得人都是关心人,关心人性、人情。我们怎样重现那件轰动的事,其实是去反映我们作为人,怎样选择、怎样看,那才是最重要。”

“我关心的是,可不可以提醒那些善忘的人,其实在他身边还有人活在阴影底下,我们可以做到什么呢?”

《白日之下》剧照。
《白日之下》剧照。

与新闻工作者同行

“电影人到底是何去何从?还有没有人会珍惜电影的质素?就等于新闻工作者,我们经常说这是后真相年代,还有没有人珍惜真相?”

从当初无人愿意出钱开戏,到今日扬威台湾金马,《白日之下》不但揽下多项提名,同时获各地影展选中,无疑是今年其中一部回响最大的香港作品。尤其在一片说好香港故事的主旋律里,电影却以历史事件为鉴,揭穿了香港灿烂背后的阴暗故事。

这段时间,阿简与几位主创及演员走访不同城市的影展及放映活动,不无感慨:“虽然这是一个香港故事,但可以连系到世界各地不同的人。他们都有各自的社会问题,会因为这部电影想起自己的家人、朋友。又或者世界各地的传媒,他们都跟我们一样面对著相同挑战。”

护老院缺乏监管,老人政策问题一方面延续至今,但另一方面,《白日之下》仿佛一语成谶,预告了记者之死,传统报刊侦查组的末日。当然,无论是故事里余香凝饰演的热血记者晓琪,还是阿简及编剧团队,他们都不会猜到故事发生的几年之后,莫说侦查组所剩无几,综观今日香港,整个传媒机构都变得凋零萎顿。

这是来得太迟的作品,好像已跟不上今天的政治现实。反而似是追忆著一个已不存在,仍然悍卫新闻自由的时空。与当下的城市气象隔著一道鸿沟。

“所以我自己,偏偏觉得其实是最好的时间完成到这个作品。”阿简沉吟片刻,还是谨慎将“好”字收回去,认真解释:“就算我们作为电影工作者,都面对著很多挑战,现在人人都看网上短片、短视频,十秒的reels那些,有时都会问,电影人到底是何去何从?还有没有人会珍惜电影的质素?就等于新闻工作者,我们经常说这是后真相年代,还有没有人珍惜真相?不是夹硬要两者扯上关系,但我觉得有种互相呼应的共鸣。”

“为何高高在上的人,只要站在一个高位,都会缺乏人性,把人当成数字,当成数据。为什么可以当人只是数字去处理,你怎样能够计算生存的尊严?”

他想了一下,续说:“很多新闻工作者看完《白日之下》会走来跟我说,好像觉得有少少释怀,多谢有人明白他们的感受。我自己从小都被很多电影触动,令我有所共鸣,当我有机会拍电影,都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活在后真相年代,总有新闻工作者依然牢记格言,新闻是历史的初稿,电影呢?特别是《白日之下》这样一部以真实新闻事件为蓝本的电影。掷下几年时间,将真人真事搬上银幕,再一次痛心疾首,阿简坦言:“我没有一个很具体的答案,但我觉得就是本著我自己的出发点去做,其实我连这个情绪都放了在电影里面,我觉得对,就不要内疚。”故事里,是装疯卖傻的姜大卫轻轻提醒迷失的晓琪,“不要为自己做了对的事情而内疚”。

“我知道自己的出发点是什么就够了。”阿简说。

“我的出发点,不是想用电影重现那一幕。我们见到的新闻片段是一幕。其实还有多少幕,发生过多少次,是无人见到?”

被尔冬升赞赏EQ高和心态稳定的阿简,谈吐都很斯文,但感觉心里都藏著一个会发脾气踢凹汽水机的晓琪。譬如说,提到为何死心不息都要做到这部电影的时候。“有时我自己会想,我们现在有冷气,有这么好的地方做访问,谈电影。但其实有人在临老的时候,可以连基本尊严都没有。”

“为何高高在上的人,只要站在一个高位,都会缺乏人性,把人当成数字,当成数据。为什么可以当人只是数字去处理,你怎样能够计算生存的尊严?我想愈是大城市,愈是贫富悬殊,就会形成这些问题。有时是否制度可以好一点呢?如果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可以令到法例,或者整个制度可以改善,令到更多活在阴影下的人可以改善一点,或者起码一些作恶的人不是再因为法律漏洞而继续作恶,这些都是我天真一点的心愿,但究竟是否做到?”

(尔冬升忽然说:“所有政治家都是很天真的。”)“那我乐观过他(尔冬升)一点点。”阿简答道。

《白日之下》导演简君晋与监制尔冬升。摄:林振东/端传媒
《白日之下》导演简君晋与监制尔冬升。摄:林振东/端传媒

今日哪有得选,有我就做

“为何新导演拍来拍去都是这一类写实社会题材?因为没得选。”

认识简君晋这个名字,很多人都可能是从去年 ViuTV 热播的《IT狗》开始。但其实,阿简的电影处女作是 2013 年的《当C遇上G7》,说得好听就是十年磨一剑,阿简说得感慨:“我是隔了很久没拍戏了,中间拍了很多广告,但那些是另一回事。”

直到《IT狗》的出现,他自嘲像是重新“挞著”已经熄了几年的引擎,“当然,电影和电视剧相差很远,电视剧实在有太多限制,没办法真的当是电影去拍,体力劳动上亦很辛苦,每一场尽量都是拍够了就move on。”

提到他的同辈导演好友像《手卷烟》导演陈健朗、《金都》导演黄绮琳,陈健朗前阵子执导过 ViuTV 的电视剧《那年盛夏我们绽放如花》,黄绮琳则刚刚为台湾电视剧《此时此刻》执导了两个单元,而她的第二部电影《填词撚》预计明年上映。阿简也是,前作《IT狗》赢了不少口碑,目前正筹备开拍续集,似乎短时间之内都不需要停车熄匙了。

影视两边走,似乎已成为今日一些香港导演的发展趋势。阿简打趣说,自己当然都想吃“大茶饭”(做大买卖):“有得拣(挑选)的话,我当然想拍Netflix那些大制作。正如刚才提到,为何新导演拍来拍去都是这一类写实社会题材?因为没得选。”

“能否继续,其实轮不到我选,有我就做。”阿简笑道:“其实我都好想拍《星球大战》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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