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中港青年对谈反封控抗议:在断裂和不信任里,尽量建构公共的讨论

“从此之后,不管你是什么立场,都可以面对抗议这个选项了。”
2022年12月2日,铜锣湾有一块未有广告展示的白色广告牌。

“不重磅记者自留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由来自不同地区的记者轮值书写。这些故事也许并不重磅、也非必要,却是记者生涯中,让我们心痒难耐、不吐不快的片刻。

伫立在2023年的新开端,防控政策放宽、边界重新开放,当初抗议的呼声仍然在一些人的心底里翻滚。这次自留地的两位值班记者K,邀请了三位在中国大陆、香港生活的青年来对谈。封控抗议为他们带来了不同的意义,让他们看到素未谋面但共同的脸孔,又或使他们重新斟酌对中国大陆、香港各种距离和关系的理解。沉淀过后,他们向我们分享对改变的期盼、个体察觉到“这样并不对”的瞬间,与及政治创伤带来的复杂感受。对谈中点点细碎的碰撞,迸发出对话的可能性。

对谈者:

小闷,身处北方城市,在大学参与抗议活动。他称自己曾是小粉红。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公共事件,觉得抗议从此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种选项。

王大壮,在香港读大学,参与在地声援行动。她说,个体行动的参与,在现场的感受、看见的面貌、打破的偏见,是行动中能留下最根本的东西。

Axel,曾在香港从事传媒工作。最近刚从欧洲哲学研究所毕业,处于“失业、失学”状态。抗议潮初期听了Clubhouse一晚上,有种见证历史的心情。在抗议潮中,他看到潜伏于香港社会的情绪,也看见自己的转变。

2022年11月28日,香港,有市民在中环聚集,悼念乌鲁木齐住宅火灾中因防疫封控而延误救援而死的居民。
2022年11月28日,香港,有市民在中环聚集,悼念乌鲁木齐住宅火灾中因防疫封控、延误救援而死的居民。

以下是对谈内容:

以往的伤害,让彼此不能投射信任

端传媒记者(下称“端”):在反封控抗议潮前后,我们看见中港两地有不同的反应,或者是香港社会的“没有反应”。今天想让处于不同地方的青年来谈谈,分享想法之余,也讨论背后的一些议题。我们留意到一些大陆人对香港人道歉,虽然不是最主流的声音,但部分香港人对此挺感慨、或者震撼。另一方面,大部分香港人似乎不太关注,甚至有愤怒或嘲讽的情绪。反封控抗议牵引到各种情绪,你们有留意到这些道歉发言吗?你们怎样想?

小闷:我觉得这个声音不算很大。可能我们在这场抗议中联想到香港人也不算很多,怎么说呢?如果是从墙内媒体获取信息的话,大多数人就会觉得香港19年就是暴动,不像大陆这次是民众自发的抗议。

你要有态度上改变,必先要意识到官方对香港的说法是有问题的,才能接受不一样的说法。比如我知道很多留学生,明明可以接触很多信息,却坚持香港是暴乱,觉得墙外的报导都是外部势力,对官方的说法已经先入为主,他们不怀疑。如果说要怀疑官方,那比起这次抗议,倒不如说以前的疫情封控措施影响更大。

道歉的人很多可能是抗议前已经转变。还有很多本来就支持香港的人。我不确定这些说法多大程度体现抗议带来的转变,也不确定这场抗议让大陆人的认识有多大的转变。

王大壮:我比较赞同小闷刚刚说的“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可能因为我们的位置比较注意到大陆跟香港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说实话,也没多大关系对吧?就是两个社会。

可能更多投射出来是“香港人希望大陆人道歉”的那种心态吧?至于说大陆跟香港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还是策略上的,比如说被捕关注组,被警察找、或被抄身份证之后要怎么做,这些比较实用的方面更多一些。

Axel:嗯,我真的没有看到(道歉)。我觉得道歉也是一种释出善意的行为吧,尝试在两地人之间建立一些Connection。可是,一个群体对另外一个群体道歉,我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它是谁?代表了谁去道歉?又是为谁做了什么事情而道歉?这一切都很含糊。道歉是一个好的对话开始吧,虽然它的内容是非常不确定的。

但刚刚王大壮所说的“香港人希望得到大陆人的道歉”,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身边的人大部分就是不Care的状态,就你道歉啊,So what?道歉比较像是一个很基本的举措,不能Undo一些大陆人在香港运动里面的角色和做的事情。

我身边的人大多数很同情,可是程度就仅只是分享新闻或是点赞。如果你去一些所谓主流平台,在连登讨论区或Facebook的讨论中,甚至有“支持大陆警察,严正执法”之类的说法,就是戏仿、讽刺(Parody)。香港刚开始运动的时候,微博上同样有人说“支持香港警察,严正执法”。

我觉得是这种政治性的去主体化。因为香港基本上没有怎么讨论,自己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关注,那就更不用说中国的事情。

粗略看来大概有三种人。要不就是看戏,要不就是幸灾乐祸吧,“该你们去承受了”。另外一些人完全不在意,没有在看也没有在分享,没有特别的对立。很少很少的香港人,通常是左翼、文化人,觉得我们要连结大陆人,很泛民的意识形态(Pan-democratic),有一种大中华情意结吧,民主中国跟民主香港不可分割,大家都是受苦民众,应该团结一起。

还有一个前同事在Facebook说,如果同情大陆人的话就可以Unfriend我了。有些人看2019年大陆人在香港运动的角色,真是一种深仇大恨的关系,一种民族跟民族之间的对立。

没人在意,很大程度是因为香港的政治气氛讨论已经很少,近乎没有,已经没有公民社会的讨论。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反对政府或讨论时政的东西,可是很多都很像“反应”,就是作用与反作用(Actions and reactions)。比如说政府出了什么(政策)就一起骂,出很多Memes,但不是真的讨论我们要怎么做。大家的底蕴是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做了,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我们现在就是生活在极权的状态之中。我觉得是这种政治性的去主体化。因为香港基本上没有怎么讨论,自己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关注,那就更不用说中国的事情。

王大壮:我赞同Axel说的,支持(反封控抗议)的人是更左翼的一些朋友。我的观察也是这样,平时特别关注劳工、乌克兰,这些朋友亲身参与会多一点。

有趣的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本土派同学这次也有出来这回事。我理解这跟他们的政治立场的关系没有那么有决定性,更多的是谁平时比较活跃,他就出来了。香港舆论完全不关心,我觉得很正常啊。为什么这个事情一定要去关心呢?当然你也可以很热情地去follow这个事情,但也可以Life goes on。

2022年11月28日,香港中文大学学生响应号召,近60人聚集于文化广场,手持白纸声援大陆抗议。
2022年11月28日,香港中文大学学生响应号召,近60人聚集于文化广场,手持白纸声援大陆抗议。

端:对于两地复杂的心情,你们认为是源于对彼此不了解吗?资讯不对称是一个原因吗?

王大壮:资讯不对称是很重要的原因。还有大家都很想去找寻“我是谁、我属于哪里”,群体抱团取暖的需求感。我感觉这一次中港两边大家在撕扯,是“我是谁所以我要怎样”的问题,或是说“我做了怎么样的事情让我是谁”。比如2019年做了什么让我觉得我是一个香港人,如果我要保持香港人的身份,就不能去支持什么东西,不能支持曾经说“支持警察你可以打我了”这一群人。我觉得大家都很孤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给自己划些圈子。

Axel:我不觉得现在的情绪是因为认知上有什么错误、有信息缺漏(Imperfect information),所以做了一些错的决定。我觉得比较像是互相投射的彼此伤害过的关系吧。香港人会觉得,大陆人现在说道歉,他们好像想要追认某一个曾经的民主中国群体。资讯不平等一定有它的位置在,可是我不确定这个因素有多重要。

第二是王大壮刚才讲到,我觉得不是身分先行,而是我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所以我对某一群人有些既定的不信任。很多人单纯就是对以往彼此的伤害不能这么快重新投射信任而已。

发生在你身上,很细小的瞬间

王大壮:有记者在(中大抗议)现场找我的同学做访问,这个同学是大陆人。报导出来全是那个同学在道歉,好像是他一个人要站在香港人面前赎罪的感觉。报导还写那位同学的乡音有北方口音,大意就是他虽然很努力去说广东话,但还是会有北方口音。媒体陷入一种论述,一定要有启蒙者跟被启蒙者的关系。很多人有一个想法,香港不管是作为实体或是虚拟的符号,她还是站在启蒙的中心点。

(香港抗议现场)还出了一些即时报导。其实当时口号很多元,不论是新闻自由、言论自由。因为很Inclusive,所以有人唱国歌。但国歌没有人跟唱,大家都笑了,没有唱完。结果那篇报导变成是一群人站在那地方用普通话喊“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看电影”,然后开始唱国歌。我不知道怎么说⋯⋯那个报导比较片面(Single-sided)。当我没办法说出来我去参与了、我在现场看到什么的时候,我就只能用一种不那么可信的方式说话。其次,可能不是每个香港人都知道大陆内部也有很多不同声音。他看完报导会觉得,又是一群人出来抗议、唱国歌,要吃饭。你给他一个错误的印象是为什么呢?

可能生活在那个环境就习惯了那种要么去管别人,要么是别人来管我。我们是在一个贪吃蛇的状态里面。我可能有天得想这个小队长,凭什么戴了一个臂章,就可以来管我。

很多记者来问我,我是哪一刻发现了什么?我不是被上帝突然点了一下头就突然醒了,我是在日常生活当中觉得这个可能对、那个可能不对,它是一个很流动、很不固定的状态。

比如住在宿舍有宿生会、学生会。宿生会我要投票的,虽然它只是决定我晚上小卖部吃什么。你代表我,不管什么东西,都要经过我的Consent,但在大陆不会。我在大陆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选学习委员、班长、生活委员、纪律委员,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还说什么小班主任,座位都是固定好的。可能生活在那个环境就习惯了那种要么去管别人,要么是别人来管我。我们是在一个贪吃蛇的状态里面。

我可能有天得想这个小队长,凭什么戴了一个臂章,就可以来管我。是需要这一些瞬间来想明白这是不对劲的。而不是突然有天我看到了六四嘭嘭开枪,我就觉得怎么样了。

Axel:但是两样事不是很相似吗?就是你还是有一点“破裂点”(Rupture),你还是有一个主体的某种瞬间“喔这是不对的”。

王大壮:这是发生在你身上很细小的(瞬间)。你会觉得是在非政治的状态里面,它突然变成了一种政治的状态,而不是说有一个集体的、大家一看就觉得是一个非常宏大的场景。 我觉得那个细小的moment太多了。是慢慢慢慢过去的。

端:或者说这个启蒙不是一下子完成的,这个启蒙是一种持续的状态。

2022年11月26日深夜,上海乌鲁木齐中路聚集大量市民,悼念11.24乌鲁木齐火灾10位逝者,有市民手持白纸呼喊“新疆 解封”,以抗议疫情防控措施。
2022年11月26日深夜,上海乌鲁木齐中路聚集大量市民,悼念11.24乌鲁木齐火灾10位逝者,有市民手持白纸呼喊“新疆 解封”,以抗议疫情防控措施。

王大壮:对,也可以是一种持续的反省的状态。

小闷:我是2019年高中毕业。当时其实立场挺粉红的,基本上是非常主流的立场,觉得香港是暴乱。对于大陆不会报导的事情也完全不了解。高中那几年社会舆论收紧,比较直率的公共知识分子、自由派甚至右派都不是很能发声。另一方面我住在高中,不能自己带手机,上网用学校电脑,不方便翻墙,接触到的信息都是官媒。粉红的时候也关心时政议题,但是宏观叙事、世纪工程,关心的都是什么一带一路、亚投行呀,这种我都不是很明白的东西。对于(政治对)生活的实际影响,我没有这个意识、看不到。

转变大概是2021年吧,我的改变主要跟社群有关系。我大学的朋友圈会分享自己的想法,这些对日常生活的影响我还是能亲身感受到的,所以我就比较能够共情,开始去接受他们的想法。比如说大陆到处都是摄像头,你喜欢的作品可能明天就没办法在墙内看到。之前我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个和“政治”这个词有什么连系。

我是首先有了“政治对于日常生活的干预”这个意识,然后再逐渐反思这个政权说的话是不是可信,逐渐发现有些事情是有问题的,才对很多事情有立场上的转变,也会主动想去看不一样的信息渠道,并发现墙内媒体宣传上可笑的地方。

劳工议题也让我有意识转变。我觉得劳工在大陆是个很特别的议题,放在大陆几乎所有主流舆论会非常同意,它不像性别、民族主义等议题。绝大多数人会觉得官方叙事也是不可靠的,会觉得劳工的境遇是有问题的,会觉得我们要为他们做些什么。

比如说香港运动那时,小粉红群起而攻之的状态,都让我对封控抗议潮里面的民族情绪有怀疑,中国到底是怎样的中国?你的祖国,香港到底有怎么的位置在里面?

端:抗议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个体也存在很多不同的变数,不同的声音有互相连结的部分,也有矛盾的部分。Axel在香港观察反封控抗议时,又有怎样的想法?

Axel:那时候听(上海抗议参与者的)Clubhouse讨论,我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有一种祖国情意结在里面。他们会说,我们要支持这些年轻人,因为他们真的在为国捐躯,为了我们祖国大地牺牲。

香港那时有集体作牺牲的说法,但它不是那么“五千年历史”的东西,没有尝试追认一个道统式的一个祖国。可能我本来就对那种民族情绪比较怀疑,也没有经历过。香港有段时间也蛮爱国的,但我完全没有政治上的参与。(2008年)北京奥运那个时候我读中学,那个感情对我来说是陌生的。然后也蛮危险的,比如说香港运动那时,小粉红群起而攻之的状态,都让我对封控抗议潮里面的民族情绪有怀疑,中国到底是怎样的中国?你的祖国,香港到底有怎么的位置在里面?

2022年11月27日晚上,广州海珠区有市民聚集,手持白纸表达对乌鲁木齐火灾的哀悼和对防疫防控措施的抗议。
2022年11月27日晚上,广州海珠区有市民聚集,手持白纸表达对乌鲁木齐火灾的哀悼和对防疫防控措施的抗议。

为自己发声,为别人发声

大家本来就不是因为都支持某东西而站出来,而是都反对某个东西。他们想达到、建成怎么样的目标,差异很大,他们本身背后的政治立场、倾向、观点也有很大差异。

端:在大陆参与抗议的群体有很多不同的诉求。有些声音觉得抗议只是一个吃饭的诉求,解封后就没有后续了。你们观察到身边的人在抗议中有什么诉求呢?

小闷:我觉得吃饭解封,可能是所有参与抗议的人都认同的公约数,但是这不代表诉求仅限于此事实上。有的人会喊习近平下台、共产党下台、言论自由、新闻自由。

大家本来就不是因为都支持某东西而站出来,而是都反对某个东西。他们想达到、建成怎么样的目标,差异很大,他们本身背后的政治立场、倾向、观点也有很大差异。有的人可能大体上还是认同国家主义、威权主义,只是在这种清零的具体议题上,会有不同意见,但有的人可能想要打破的东西很多。

王大壮:很多人真的是饭都吃不起了。像我爸妈也是被关起来,没有吃不了饭但还是被关起来,他们也会觉得很不满啊。他们没有上街,但也会跟我抱怨中国政府在乱搞。我不可能期待他们的诉求是去(反对)维族集中营。

还是说回中国。假设有一个中国的存在,它内部差异还是很大的。每个人的诉求,除了同样事情开始之外,有别的经验引起他自身情况的反应。这才是运动。你假设运动都是同一个东西,怎么可能嘛?有人关心新闻自由,有关心维吾尔人权的,有关心抗议是不是很男权、不够性别意识的,(不同诉求)都是可以提出来的。

我们不能站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去说,吃饭是一个低劣的、不好的诉求。我应该就是把自己放在低一点的位置,人家要吃饭,这是最根本了,我没有资格去嘲笑这个诉求。

小闷:我非常赞同要把自己放低一点,吃饭解封不是说就低于其他诉求。我觉得出现这说法,可能是因为中国大陆确实很少发生这样的事情。虽然在2022年11月之前,因为封控措施导致各地有零星的抗议出现,尤其像4月上海,或是郑州、广州都有抗议。但是,大家的抗议基本上都在关心自己,在一个危及生存的压逼时才会出现,而当压逼消失的时候,或者即使只是程度稍为减轻一点,大家就不闹了,很多人会回过头去感恩。本质上是为了自己发声。大家也确实没有为其他人、为不是我身边的人去发声的传统,我觉得为别人发声,才是公民社会最基本的政治素养。

如果他们真的是十分政治激进了,我们就要认同他们吗?或是如果我们不想认同,可是我们政治上取态一致,要怎么处理不信任?这个问题背后是,我们要怎么处理旁边的人的Political emergence(政治讨论的堀起)?

Axel:我会觉得严格分开这次抗议是“社会的”抑或“政治的”是范畴错误(Categorical mistake),社会跟政治从来不是分开的。但我也不同意他们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政治问题还是要政治解决。如果要解决政治的问题,就不能停留在温饱的层面,或者把温饱的东西变成政治意识(Political conscious),去看这个问题背后有什么政治经济条件、要去改变它。香港有声音说这个活动不够政治,我觉得他们不是说政治会高级一点,只是单纯地说,这次抗议未有形成一种很普遍的Political conscious。

2022年11月28日,香港中文大学学生响应号召,近60人聚集于文化广场,手持白纸声援大陆抗议。
2022年11月28日,香港中文大学学生响应号召,近60人聚集于文化广场,手持白纸声援大陆抗议。

然后我觉得香港会有这种讨论,某方面是投射了对国内人的认同危机或焦虑。如果他们真的是十分政治激进了,我们就要认同他们吗?或是如果我们不想认同,可是我们政治上取态一致,要怎么处理不信任?这个问题背后是,我们要怎么处理旁边的人的Political emergence(政治讨论的堀起)?抑或我们仍然是两个不同的族群?

端:抗议的起点最初是乌鲁木齐的大火。有些讨论说整个抗议和示威的过程,没有维族的声音,没有为维族争取更多基本人权。大家观察到怎样的情况,又怎么想?

王大壮:从一年前封控到乌鲁木齐大火,我对大陆没有太强的胃口去关注。这次是新疆的事情,加上有人示威,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这次暗藏了一种“终于可以提出新疆的事情了”。我觉得有点像我妈有天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可能终于可以讨论我不是异性恋了。但也没办法提太多,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想起新疆,说的都是切糕、砍人、葡萄,能歌善舞扭脖子。我说自己关心,但也没有真正了解过那里的人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我其实不知道怎么称呼新疆,因为新疆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殖民主义。为什么是“新”的,你把人家的地方占了,然后用汉语称新疆。

维族人的声音有没有?没有。不管是纪念,还是公安布防,都是防止头七出大事,而头七是个汉族的东西。社交网络说R.I.P.,那是基督教的,但人家是穆斯林。好像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对于他们完全是个空白。当讨论边缘和中心,我们讨论的是北京是中心,其他是边缘,我们可以拿出来讨论边缘和中心的冲突和压逼,但谈到维吾尔族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用新疆这两个字去称呼它。

Axel:(维族议题)就是一个缺位,抗议本身就是没有提到这批判的意识,还是汉人在处理汉人的问题的框架。在香港,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时冲进立法会,香港人写了Stand with 维吾尔族人,我真的蛮惊讶,原来香港真的有人在意这个事情。后来发现大家比较能共情地缘政治处于比较边缘位置的地方,台湾、香港、维吾尔族人就很容易理解。这也不是真正理解当地人在想什么、做什么,是大约知道自己的和别人的压力有共通点。

这次是新疆的事情,加上有人示威,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这次暗藏了一种“终于可以提出新疆的事情了”。但也没办法提太多,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小闷:刚才王大壮说终于有提到新疆的机会,但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这会成为抗议中的议题,因为绝大多数的大陆汉人,根本就不了解维吾尔族人的境遇,而且火灾也没有直接牵涉到民族问题。相比汉族,我会用去民族化的视角来看。大多数人接触不到新疆的消息,乌鲁木齐的火灾,这种事才能传出来。集中营发生的事情,了解的人本身就少很多,大多数人能够切身感受到还是防疫这个话题。这次大家的诉求也不只是防疫,还有关于政治体制的事情。可能从一开始,维吾尔人的视角就只停留在新疆内部,在更多的大陆省份,这个视角根本没有存在过。

我刚才提到,如果一个大陆人是从墙内获取信息,就不会知道香港人是自发抗议,会觉得是暴动。在维吾尔问题上也是一样,我猜测,如果他们听说很多维吾尔人和境外的人,在抗议上特别关注维吾尔问题,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些人在无事生非,因为他们觉得新疆没有问题,就好像“奥斯维辛没有新闻”。

说“汉人不关心维吾尔人”,不是因为真的不关心,是因为话题不存在。这个话题唯一存在的形式是主流叙事,任何对新疆的说法都是抹黑造谣。作为普通人,只能看到这样的叙事,确实很难了解到维吾尔人的身分处境,从而去共情,因为那不是从防疫措施和自己就能感受到。

2022年11月27日晚上,北京亮马河畔,大量市民参与悼念乌鲁木齐大火遇难同胞的游行,部分人手持白纸,高喊口号。
2022年11月27日晚上,北京亮马河畔,大量市民参与悼念乌鲁木齐大火遇难同胞的游行,部分人手持白纸,高喊口号。

不管什么立场,都可以面对抗议的选项了

主要的改变是对人们的心态造成了影响。之前很多人遇到类似的事情,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抗议。想到的人也会觉得肯定不可能(实现),不可能发生在今日中国。

端:历史中很多抗争的起点是很小的事情。你们觉得这一次的抗议潮有带来什么改变吗?放在大陆的社会,又有什么意义存在?

王大壮:最直接的诉求是放开。确实解封了,但是突然撒手不管了。包括我妈感染了,但她没有快测。她有药,但很多人是没有药的,我感觉(现在大陆几乎)全部感染了,政府装死。但解封和示威也没有直接关系,政府只是找了一个下台阶。

小闷:现在放开做的也挺糟糕的。去年11月“二十条”刚出来的时候,石家庄宣布过比较大强度的放开,虽然没过两天又被骂回去了。当时基本上完全解除对民众的一般限制,结果民众反而不敢出门。当时我就感觉封控一团糟。很多对中国政治有批评的人,觉得国家机器利维坦呀,非常经济化的操作,但我觉得这个经济机器就是很冗杂,没有他们说的经济的管控能力,他们就只能做成这样了。

回到示威潮带来的改变。我觉得对政策的影响很有限,只是给了政府一个名义,可以来顺从民意。主要的改变是对人们的心态造成了影响。之前很多人遇到类似的事情,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抗议。想到的人也会觉得肯定不可能(实现),不可能发生在今日中国。但从此之后,不管你是什么立场,都可以面对抗议这个选项了。虽然抗议中有人被捕、或者下落不明、被秋后,但总体而言,当局对于抗议的态度,比普遍预期要宽松很多,包括现在官方没有提起过抗议这件事情。

我看到身边人的言论在抗议之后会更加政治化一些,我不知道是他们的立场发生转变,还是说出了原本想的东西。无论如何,大家会更关心身边的议题,所谓的公共讨论也会更加活跃。在此之前,大陆的公共讨论是非常糟糕的,因为很多东西不能说。即使说了,也是幼稚的见解,大家不知道如何辩解,很多想法、立场也是not well grounded。

王大壮:大陆朋友转变最大的可能还是去年4月上海封城的时候。我弟和我差不多大,原本不关心政治,之前是无所谓的普通青年。这次变得很不满政府。但你说他有没有什么讨论,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他不满政府的觉悟可能是要学好英文,之后能跑出去。

Axel:香港2019年一开始就是反修例,本身就是一个政治视角。如果那时候政府决定撤回修例法案,我也会觉得后来那种动摇整个香港的运动不会出来、或者不会那么快出来。现在大陆就有点像香港那时突然撤回条例的状态,OK,你们要的最大公约数给你了,看你们怎么下去。

毕竟绝大多数人之前的想法只是回到2019,大家其实都觉得2019年的生活没有太大问题,是可以接受的。现在既然放开了,继续去追求改变的声音就要弱什么多了。

端:基本诉求给你了,然后怎么样呢?在大陆,解封后公共讨论多了,你们觉得有什么后续、秋后算帐的状况严重吗?社会上还有对改变的追求吗?

小闷:毕竟绝大多数人之前的想法只是回到2019,大家其实都觉得2019年的生活没有太大问题,是可以接受的。现在既然放开了,继续去追求改变的声音就要弱什么多了。至于秋后,就目前所见去判断,我听到事后被捕、被控制的,都是个例,也应该没有形成一个规模或者各地都在秋后的情况。当然这点其实并不确定,毕竟我也没有可靠且全面的信源,听到的多半是零星的消息。不过被请喝茶或打电话应该不少。我自己也被打电话,也把我家人叫到警察局,不过也是教育为主。

当时抗议每持续一天,我就被惊讶到一次。但结束是意料之内,大家确实是,没有太追求更多的改变,这种想法的群众基础其实还是不够的。(结束)可能有一点失落吧,但我觉得也很正常。主要还是受到鼓舞大于失落吧。

王大壮: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吧。因为这是周末开始的,最高潮的那两天是周末,然后大家要去上班。为什么没有大规模镇压,当局也不想搞大,觉得过去就过去了,只是把头目抓一下,后来又解封了,那这个事情就处理了。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Axel:就好来好去。不用经历香港经历过的,还会成功让一些人了解是什么状况,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已经“赢”了。

2022年11月29日,香港,香港大学有学生在校内举白纸悼念乌鲁木齐住宅火灾中因防疫封控、延误救援而死的居民,声援中国的反封控抗议运动。
2022年11月29日,香港,香港大学有学生在校内举白纸悼念乌鲁木齐住宅火灾中因防疫封控而延误救援而死的居民,声援中国的反封控抗议运动。

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端:那么不同族群之间的共情和好奇,还存在吗?Axel在香港成长,你觉得什么是共情?以前对于哪些大陆的社会事件比较有感受?

Axel:我觉得共情不单是理性上的支持。比如我支持乌克兰人,但我没有共情他们——即共情是我觉得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对共情的理解可能要求很高,你会Feel solidarity with another social group。

我的共情记忆真的非常久远了。高中的时候对六四蛮有感觉的,我念文科,要读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我记得有一堂课教六四,老师声泪俱下地说这个事情,说历史怎么被遗忘。我也有去六四晚会,不是热衷的人,但还是能分享那种悼念的感情。可是我不确定我悼念的是六四本身,还是香港人在六四过程中一起建立的民族意识。还有一些共情例如是台湾大选国民党赢了,会觉得好像世界又更Fucked up了一些。或者香港示威者冲进立法会,虽然我不是很同意,但还是会和他们产生共鸣。

我不太会主动去看大陆的社会事件,就刚好在社交平台看到。我也对大陆的维权事件没什么印象,觉得比较远,也不是说和我没关系,可不会觉得要每天要追看。比如刘晓波,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他的境况充满不公义,但这个世界很多地方都有不公义,他是其中一个发生在和我比较近的国家里面,我有必要大概知道他们发生什么事情。

王大壮:我其实不知道什么叫共情,是看到他很惨、我会很难过吗?我也不会啊。

Axel:你看到因为抗议被抓的人,你也会跟他们有共鸣吗?还是没有?

王大壮:我会更多从实用的角度去看——如果我能做的事情是把他们捞出来,那我就去做。但那个不叫共情。

Axel:是理性上要做,而不是感性上因为他们做什么,而去做什么?

王大壮:我觉得理性上要帮他们做点什么,而不是他们做了什么让我很感动而去做什么。他被国安抓了,我可能去做联署,但我们Suffer的不是同一个东西,我们的痛苦没有相连在一起。刚提到香港2019年冲进立法会的时候,我也会哭,但那可能是当刻的情感冲击。

Axel:可是你哭了诶,一个人是不会理性地哭。

王大壮:你看到一些东西,当然情感会受冲击。但我们受的苦是同样的吗?他承受的是马上要进监狱,几年不能出来了,我承受的是我看着新闻还有一堆作业没写。

Axel:我觉得共情不是“我和你的痛苦是一样的”,而是我Feel your suffering as mine,比如说一个人进监狱,我在外面不可能感受到他的苦难,只是说我对他的苦难有一个很强烈的情感,觉得“他不应该这样”,我应该做点什么。

你是个体身份的参与,最终带给你自己当时那刻的感受是什么,你见到的人是什么样子,或者你认识了怎样的人,你了解到怎样的东西,打破了之前什么成见,我觉得这对于个体来说是最根本、或者是可以摸得到的东西。

端:讨论中港之间的议题,常常会以共情去作为重点,其实情感以外,有没有其他的着力点,有没有一些理性的关注?

王大壮:可能像罗冠聪那样说的吧,肯定不是从共情或怎样关心中国的角度,他的论述可以归纳为加减法——那些事情做了对香港是有利的,或对我有利的,我就去做。

Axel:有些人说,我们现在要支持大陆,因为他会有利民主香港,但我觉得这是很细很细的因果关系。这么弱的因果关系,真的可以构成很好的行动的理由吗?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利益的理论是可以说服一个人去做政治行动的。我觉得政治行动本身就是一个经验,不能只从理论的角度去盘算,除非我们所有人都是A.I.,所有人都没有身体灵魂。

2022年11月29日,香港,香港大学有学生在校内举白纸悼念乌鲁木齐住宅火灾中因防疫封控而延误救援而死的居民,声援中国的反封控抗议运动。
2022年11月29日,香港,香港大学有学生在校内举白纸悼念乌鲁木齐住宅火灾中因防疫封控、延误救援而死的居民,声援中国的反封控抗议运动。

所以我觉得,喔你就做做看,看看会怎么样呢?

王大壮:我觉得无论是打破边界、共情,都是站在很宏大的目标。你是个体身份的参与,最终带给你自己当时那刻的感受是什么,你见到的人是什么样子,或者你认识了怎样的人,你了解到怎样的东西,打破了之前什么成见,我觉得这对于个体来说是最根本、或者是可以摸得到的东西,而不是说喊一些激进口号,那讨论就是在半空中跳舞,踩不到地面。

小闷:其实这次抗议潮中,确实是让很多人看到,原来有这么多和自己想法一样的人。因为之前在大陆表达不同的声音是很难的事情,尤其要让很多人看到,更是困难的。如果你没有政治观点相近的朋友圈,其实很难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和自己一样对政府不满、有异议的人,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给我带来很重要的影响。

至于接下来﹐可以关注清零和转向的叙事是怎么建构的,这个关乎清零开放和抗议,会以什么方式存活于以后的集体记忆中。官方目前还没有提起抗议,政策转变也还没有自圆其说的叙事,这样的话,现在舆论场上是民间叙事占主导的情况。现在放开的情况挺糟糕的,包括药买不到、感染后没有医疗资源,这个情况会被清零派用来攻击举白纸抗议的人。

我们要重新厘清什么是我们想要的,什么是我们不想要的。要承认我们就是在这个结构里面,一边尽量抵抗自己和体制的关系,也可以有Liveable life,不用把所有事情变成苦行僧。

Axel:我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就不可能回去了。改变不一定是很物质的东西,怎样去谈这件事情本身也可以是种改变。但这些Symbolic的东西很重要,中国人怎样看政权,香港人可以有比较不同的角度去看大陆的人,我觉得都是很重要的进程,30年来没有这么发生过。以前发生四川大地震最后变成一起共抗天灾、国灾,很快被吸入这种官方论述里。

这次的抗议让我发现,原来自己对国内的人是有不信任的。不信任是情感上的,不是我可以控制的。我觉得经历2019年事件后,比如我今天认识一个大陆人,我不会马上说政治,我一定有戒心。不是我理性上觉得大陆人不可信,而是我觉得这个群体以前做了些事令我感觉不好——19年见到很多排山倒海的Hashtag,网络上出征等等。我在外国认识的中国人,他们可能对我也会有戒心。一方面哲学系的人,他们比较不理世事。二来我不主动说,他们就不会主动谈。后来我发现他们是可以谈的对象,才知道他也满激进的。

另一方面,原来以前六四给我的感觉到现在变了很多,从以前可以共情或是理解那些先烈,到现在用一个第三身视角(Third eye)去看事情,这是最大的转变。

19年运动的最大想法是,我没有办法完全认同香港人的身份,也没有办法说自己是世界公民,我处于中间的位置,觉得两岸都不是人。这几年最大的政治启蒙,就是明白到没有什么是Once and for all ,香港经历了19年的镇压 ,也不觉得社会变得更加具批判意识,变得比较平等。

你说我们在这个情况下可以做什么呢?真的没什么可以做。我觉得就是尽量围炉取暖,尽量有一些公共的讨论。第二是不停自我批判,你要知道一个人现在生活于这种状况,能成功存活下去,和压逼的政权一定有很多共谋的关系。然后,我们要重新厘清什么是我们想要的,什么是我们不想要的。要承认我们就是在这个结构里面,一边尽量抵抗自己和体制的关系,也可以有Liveable life,不用把所有事情变成苦行僧。不只是拒绝,也尽量让不同的人掺和进来,去做一些Connection吧。

尊重受访者意愿,受访者均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