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上的异乡人

战争看似结束已久,战地上的青年仍然时时被命运扣问:我是谁?
刚结束营业的“后浦泡茶间”,与曾经在此取暖、疗伤的金门青年。

2020 年 1 月 11 日,中华民国福建省金门县金城镇,总统大选的开票之夜。

蔡英文刚刚跨过当选票数门槛,民进党总部前旗海涌动、人群欢腾的画面,正在电视和网路上铺天盖地放送着。然而那晚的金门市区,和任何一个寻常冬夜并无不同,依然被包裹在寂静之中,只有东北季风的呼啸声,仍在街道上呼呼作响——真要说起来,似乎还比平常更萧瑟、更冷清了些。

一阵欢呼声,隐约从武庙旁一幢水泥房里溢了出来。里头的年轻男女,正聚在投影幕前紧盯开票转播。蔡英文得票每过一百万票,他们便尖叫挥旗,欢声雷动。

“大选开票那天超有趣的,一整天都有客人进进出出,我们从来没看过那么多客人,冲茶冲到手快断、都没杯子了。”站在刚歇业的“后浦泡茶间”里,前店主王苓一边回忆,一边指出开票当天他们放转播投影幕的位子。

王苓是在金门出生的年轻人。和很多同辈一样,她在金门念完高中之后便赴台升学、就业,在台湾一待就是十年;结束学业之后,她也同样曾在“留台湾”和“回金门”两个选项之间徘徊犹豫。

“刚好有个学者 2013 年在金门做研究,于是我便回来担任他的研究助理、做军事文化资产的调查;后来为了策划展览,我和曾在美国博物馆工作的姐姐,又一起成立了『敬土豆文化工作室』。”在各路伙伴的参与之下,敬土豆后来又办了几场展览、音乐祭,也出版过地方刊物。

到了 2015 年,敬土豆开始在金门市区的后浦老街做田野调查,后来金门县府看见他们深入社区、正好又想推动“老屋修缮补助”,于是便委托他们推动计划,而这也是后浦泡茶间的滥觞。

“我们之前在城隍庙做过展览,也一直都在做口述史的访查,和社区、城隍庙的关系维持得不错。正好庙方当时有间房子打算重建、正在闲置,于是便将房子借给我们,做修缮补助计划的谘询办公室。”计划结束于 2018 年之后,王苓和伙伴想持续活用老屋、也希望金门青年能有聚会的地方,于是便继续和庙方借用二楼空间,开起了泡茶间。

乍看之下,后浦泡茶间有点像台湾常见的风格小店:旧书、茶香、古家具、大片窗景、甜暖灯光、紧邻庙宇飞檐的室外露台——放在台湾任何一个街头巷角都不突兀,却又带点金门独有的市井气味。

借由泡茶间,王苓和几个伙伴起初只想办些展览或活动,却发现空间的质地开始发酵。

金门欧厝经营民宿的王苓与丈夫。
金门欧厝经营民宿的王苓与丈夫。

“泡茶间是个软性的空间,吃吃喝喝嘛,总能让人放松,在气氛相对保守的金门,也可以让陌生人先放心进来,彼此熟悉了之后再敞开心房。”现在回想,王苓觉得泡茶间在金门撑起了一个空间,很像某个地下社团,可以让大家在此谈论议题、彼此倾听,甚至疗伤。

王苓自己,也是曾被泡茶间疗愈过的其中一人。“回金门头几年的工作强度太大,遇到很多障碍和难题,每天都在和不同的价值观碰撞,所以很难不受伤。2018 年婚姻平权公投和地方选举结果出炉之后,到总统大选的竞选期间,我们也曾经感到非常焦虑,『亡国感』很深。”

于是原本以为只开一年的泡茶间,最后营业了两年多,和金门的年轻人一起经历了同婚公投、地方选举、总统大选,也见证了他们两年多来的心情起伏。

然而泡茶间毕竟是个借来的空间,距离庙方、街坊都太近,终究不是毫无顾忌。“我们有个原则:可以拥有自己的立场,但不能太嚣张。比方说,我们其实有面很大幅、很显眼的彩虹旗,原本想在金门巡回挂着,但为了尊重宫庙文化与地方邻里,所以就换了一面比较低调的旗子作替代,现在还挂在外面。”

但不论如何,这种对于“取暖空间”的需求,反映出的其实是像王苓这样的金门年轻人,在返乡之后所感受到的疏离。他们在一些议题上与周遭主流社群格格不入,时不时陷入各种内卷与倾轧,又因为当地“主流民意”难以撼动,难免会感到无力和挫败。

而国族认同,就是其中一个经常令他们感到焦虑的课题。

金门对岸的中国厦门市。
金门对岸的中国厦门市。

生在反攻大陆前线、蓝营票仓,金马青年如何自处?

翻开历年台湾选举的数据,金门、马祖两个“隶属福建省”的前线外岛,就是除了原住民地区之外,全“中华民国自由地区”最“蓝”的行政区。

以 2020 年的总统大选为例,若以得票率来看(“得票数”除以“各选区的有效票数”),国民党候选人韩国瑜在金门县扫下了近 75% 的选票,而民进党的蔡英文只获得不到 22%,是民进党此次表现第二差的行政区——换句话说,虽然金门年轻人大选那天在泡茶间里兴奋地又叫又跳,但包围着他们的,其实是一个难以撼动的“蓝营铁票仓”。

然而如果和过去几届大选的数据做比较,金马的选情其实也不容蓝营乐观:早在 2008 年,民进党在金马两地的得票率还不足 5%,自此却开始逐届递增;到了 2020 年,民进党候选人在金门已能拿下超过 20 % 的选票,甚至在民进党表现最差的马祖,也都逼近 20 % 的门槛——“可能是『亡国感』的作用吧,今年总统大选,好多设籍金门的年轻人都从台湾飞回来投票了。”王苓回忆道。

个中原因,大概也不难想像。台湾《天下杂志》于 2019 年的调查中发现,年龄愈低的族群,愈倾向认同自己是台湾人、而非中国人;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经济学博士生陈炜林等人的研究则发现,台湾实施“本土教材教育”的时间点,确实就是“台湾认同”的分水岭,而在“非闽南裔”为主流的乡镇里,“本土教材教育”对“台湾认同”的提升作用也更为显著。

这些调查和研究都指出了一件事:在以“国家认同”为核心差异的台湾政治语境之中,如果没有其他因素的影响,蓝营政党的基本盘可能会持续流失,而金马这两个“非传统闽南裔”的行政区,也可能会是民进党未来几年支持率成长最快的地区。

如果我们再看“催票率”(“得票数”除以“各选区有投票权的总人数”),金马地区这种“蓝消绿长”的走势就显得更加精准:从 2004 年开始,蓝营在金、马两地的“催票率”便明显呈现下跌趋势,只有韩国瑜这样难得出现的政治明星,才能在 2020 年让蓝营选民归队;另一边厢,绿营的“催票率”却在金马不断稳定成长,而且不太受政治明星或突发事件的影响。

刘浩晨。
刘浩晨。

出生于 1991 年、前几年刚接手家中民宿事业的刘浩晨,就是受过“本土教材教育”的马祖子弟。“我觉得我就是『天然独』。不论国家的名字叫什么,我本来就觉得我们是个国家,而且包含台、澎、金、马。”真要说起来,刘浩晨甚至更希望改国名,“讲中华民国太麻烦了,讲台湾比较简单,反正我也不在乎要不要『光复大陆』,干嘛硬要执着于『中华民国』?”

刘浩晨的家族史,其实是个很典型的冷战故事:他的爷爷是福建长乐县的渔民,一直都在大陆、马祖两地来回跑,七十多年前在马祖暂居,有天却发现铁幕簌地在眼前拉起,再也回不去彼岸那个清晰可辨的老家。但军事对峙毕竟是冷战时代的事了;现在的刘浩晨在疫情爆发之前,每年都会去福州两、三次,家里在长乐也还有些亲戚。

然而对他而言,离马祖只有二十多公里的长乐,在心理上的距离似乎比两百公里以外的台湾还要远。个性率直的刘浩晨,甚至不讳言自己刚加入了新成立的民进党连江县党部。“很多马祖年轻人,看国民党在马祖一党独大这么多年,其实早就已经很不爽了。”在他看来,民进党出现在马祖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能为马祖政坛带来竞争者,也能为老派的政治运作带来新思维。

“我爸知道我加入民进党之后,只跟我说了一句话:『哪天如果我们被统一,你就要被中共抓去关了』——认真的喔,不是开玩笑的那种。”

然而坦率的刘浩晨终究是个异数。和他同属“马祖青年协会”的其他年轻人,多数都没有加入民进党,甚至连表态支持都有所顾忌,除了有些是政治立场真的不同之外,主要还是担心亲戚、家人的眼光。

高中和刘浩晨是同班同学的邱筠,对于自己的国族认同就没这么斩钉截铁,“国高中时在马祖上『认识台湾』的教材,感觉很像在学别人的历史,甚至会觉得学习台湾史地,就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已。”

一直要到赴台上大学之后,邱筠才开始在和“台湾人”互动的过程中,慢慢理解作为“马祖人”是什么意思,也才开始觉得,台、澎、金、马就是因为历史的偶然而走到了一起,所以马祖人的确有必要知道台湾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真正让邱筠确认国族认同的,其实是后来参与公共议题、以及小三通去中国大陆的经验——“去过中国之后会觉得,能在自由多元的台湾成长是件幸福的事情。”邱筠于是发现,自己在政治议题和认同光谱上的位置,也变得“愈来愈像主流的台湾年轻人”。

“等到毕业回马祖之后,我才又开始觉得,要马祖人去选择作台湾人、中国人是很矛盾的。虽然我自己的国族认同是台湾人,但马祖人在新的『台湾认同』之中还是一样弱势;我希望我认同的这个国族,是一个多元的文化实体,也希望其他台湾人愿意理解,马祖和其他相对边缘的族群各自的背景脉络。”

南萌咖啡馆老板董逸馨。
南萌咖啡馆老板董逸馨。

在马祖仁爱村经营“南萌咖啡馆”的董逸馨,则是在“教改”之前接受义务教育的马祖人,年纪比刘浩晨和邱筠都大一些;和今日所有 35 岁以上的台湾人一样,她曾在课本里接触过不少中国史地,对台湾的理解却几乎一片空白。

“我考大学的时候,刚好家人在桃园有房子,所以希望我能读台湾北部的大学。最后我被分发到东华大学,收到入学通知的时候才觉得不对劲——东华大学不是在新竹吗?怎么信封上的地址写花莲县?”

除了地理上的陌生之外,董逸馨的口音,也曾让她困扰过一阵子。“刚到台湾上大学时,我听不懂台语,国语也不太标准,所以有些学长会开玩笑地说我『是大陆来的』。”还在摸索认同的她,于是开始试着学习台语,讲国语时也开始认真区分“ㄢ”(an)和“ㄤ”(ang)两个前后鼻音。

不过真要说起来, 2014 年在澳洲打工度假的经验,才是让她真正开始思考国族认同的契机。一开始,董逸馨在和别人自我介绍时,总会记得提到中华民国(Republic of China),却发现很少人清楚中华民国和“中国”的差别。还有次某个澳洲人问她母语是什么,她说是福州话,但坦承自己讲的并不流利,“结果那个澳洲人听了之后告诉我,如果不流利,就不能算是『母语』了呀。”

这些外地/外国经验,以及存在于口音、母语之间的幽微挣扎,确实几乎都曾交织在每个马祖青年的人生叙事之中。曾在高雄念大学的马祖人陈镇东,在台湾南部买东西时,也曾因为不懂台语,而觉得自己被店家歧视。

“每次我听到『台湾人』说某个人是外省人,心里都会想——什么外省人?你们台湾人在我们马祖这里才是外省人!”

但很有意思的是,陈镇东的这个半玩笑式的委屈,倒也点出了“中华民国体制”在台湾的一个盲点:1949 年之后的“本省/外省”称呼框架,本就是以台湾为本位的视角,早已埋下了以台湾为主体来区分“我群”与“他者”的潜意识,今日会逐渐演变成“中华民国台湾”,大概也不令人意外。

金门的闽式古厝。
金门的闽式古厝。

“如果台湾不要我们,我们又不想当中国人怎么办?”

“中华民国福建省人”:金马青年的多重焦虑

在马祖创立连江县民进党部党部的主委李问认为,马祖人和金门人虽然经常被台湾人放在同一个标签下看待,但马祖人的语言、文化属于闽东系,和台湾差异更大,也一直都更能意识到自己和台湾是不同的。

“相较之下,金门人也讲闽南语,虽然腔调和台湾的主流腔调有异,但至少在接受『以台湾为本位』的教育时,不会有那么深的扞格——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金门年轻人在感受到『被台湾割弃』的时候,心里可能反而会比马祖人更受伤。”李问如此分析。

在金门古宁头经营民宿的小白(化名)就是很好的例子。“我有时候上 PTT(台湾知名的电子布告栏论坛),看到网友一讲到金门就说『金门滚回大陆啦、跟大陆统一啦』,心里就会觉得很莫名其妙。”

提到选举,小白说自己同样无法自外于金门绵密的亲属网络。“爸妈还是会叫我投给蓝的,他们怕以后没办法跟大陆做生意——但我这次还是投给蔡英文。”原因呢?小白想了想说:“我不希望和大陆靠拢,也不想要台湾和金门变成香港那样。”

聊到最后,小白用一个直白的问题,总结了金门年轻人独有的焦虑与困惑:“如果台湾不要我们,我们又不想当中国人怎么办?”

事实上,小白的这个焦虑,也反映出了“中华民国台湾”体制一个先天上的矛盾:就现有的宪政体制和地理想像而言,中华民国终究比台湾大很多,而“中华民国福建省”的存在,就是这种矛盾最直观、最难以忽略的一个化身——而有时候,“中华民国的福建人”就是对这种矛盾最感困惑的一群人。

1997 年出生于金门的小乔(化名),也属于“后教改世代”,从小在学校使用的是“认识台湾”的教材。和多数金门年轻人不同的是,小乔从求学到工作,一直都待在金门,从来没有在台湾长时间生活过,但这丝毫没有减损他的“台湾认同”。

和记者聊到认同问题时,他半严肃、半揶揄地说:“我记得小时候刚拿到身分证时,看到上面写『福建省』,心里就觉得很奇怪——我不是台湾人吗?为什么身分证说我是福建人?”

更吊诡的是,这种“福建式困惑”,有时候甚至还是“国际认证”的。

2011 年,一位金门学生向美国在台协会(AIT)申请学生签证时,被 AIT 要求将入学申请资料上的国籍更改为“中国”,外界于是也才发现,金、马居民由于来自“福建省”,在美国签证系统中一直被归类为“中国籍”,和台湾人的“台湾籍”不同。

然而如果你在脸书或 Instagram 上搜寻金门、马祖的商家,却又会发现系统默认的英文地址通常是“Kinmen, Fu-Chien, Taiwan”或“Matsu, Fu-Chien, Taiwan”——在此,“福建”使用的是台湾惯用的威妥玛拼音“Fu-chien”,而且从属于“台湾”之下。然而依据中华民国的宪政体制,台湾和福建分明就是平行的两个“省级单位”;脸书之所以会有这个讹误,如果不是因为对于“中华民国宪法”并不熟悉,大概就是把“Taiwan”当做了“中华民国”的借代,在粗心之中反映了难以明说的尴尬现实。

但话说回来,金马年轻人的焦虑确实是多重的:他们的“台湾认同”已经札根,但在政治光谱上的刻板印象里,却又常被台湾主流年轻人排挤、割弃;就日常生活而言,他们在金马本地要面对亲属网络和偏蓝/保守的意识形态,而中国大陆的崛起和包围,更是肉眼可见的日常现实,每天都在自己的眼前发生(尽管就最后一点而言,马祖可能没那么显著)。

2019年11月30日,参选连江县选举区2020年立法委员选举的李问在街头拉票,他将自己打扮成淡菜。
2019年11月30日,参选连江县选举区2020年立法委员选举的李问在街头拉票,他将自己打扮成淡菜。

最熟悉的陌生人:“返乡”,有多难?

然而和网民嘲讽、中国威胁相比,几乎所有金马年轻人都同意,“亲属网络”还是最切身的焦虑来源。

“金门是个大家多少都有亲戚关系的小地方,也是个特别传统、特别重视血缘关系的社会。”举凡返乡开店、陈情、办事,甚至选举投票,金门年轻人都很难逃脱来自亲属网络的压力和眼光。“有时候去别的村子,当地人没看过你、又知道你不是游客,跟你聊几句之后可能就会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王苓带点无奈地说。

一位在马祖从事社区营造工作、不愿具名的台湾青年则认为,外来人在马祖工作,好处即在于没有包袱,本地人对外地人犯错的包容度也比较高;相较之下,本地子弟对地方的情感则更为复杂、深入,犯错的话会牵连家人,甚至成为一辈子的标签。

不过就“亲属网络”的压力而言,金马两地依然存有差异。在马祖,亲属网络的力量一般会并入“五同”(同学、同姓、同宗、同好、同村)这个概念之中;在马祖北竿经营民宿的陈镇东也认为,马祖本地人口较金门少,连带导致外地人比例更高,所以居民本来就很习惯外地人,亲缘网络的压力也没这么大。

王苓则认为,金门作为一个社群和地方的历史比马祖更加悠久,也出过许多及第名门、在南洋开枝落叶,因此宗族紧密度确实比马祖更高一些 ;金门很多村子里甚至只有一个大姓家族,村子内外的界线非常明确,所以不像马祖那样容易接受外人。相较之下,身为外地人的李问能在马祖生根经营,一些金门年轻人看在眼里其实是有些钦羡的。

然而接受采访时,李问却认为,马祖年轻人的压力未必只来自世代差异、政治认同这些领域,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与困境都可能是复杂而交缠的。“其实就算是年纪大一点的马祖人,也都可能会有些抱怨,而我作为一个外来的『反建制派』,经常就会变成这些人吐苦水、发泄怨气的对象。”

然而话说回来,世代间的认知落差,有时其实也是一种隐性的战地遗绪——这些世代差异和废弃的军事要塞、沙滩上的轨条砦一样,都是战争在金马遗留下来的痕迹,至今仍未抚平,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金马年轻人的身上而已。

“我们年轻人没经历过『战地政务时期』、没有被政府动员过,所以不能理解为什么长辈会觉得自己被亏欠,也不能苟同他们习惯等待政府补助的心态,因为年轻人没有那种希望被补偿的心理。” 在马祖青年协会和军事遗址做导览工作的邱筠说道。

造访过马祖、在金门大学工作的金门本地人王书定(化名)也有类似的经验:因为返乡工作而对金门历史产生兴趣的他,曾经和几个好友组织读书会,一起读《前线岛屿:冷战下的金门》这本书。“当时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们所认识的这个金门,是在冷战国际情势之中被建构出来的。”虽然他参与过社运、也读过一些社会学相关的研究,但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后设视角、以结构性的视野去解读金门,还是觉得很新奇。

然而他也留意到,不少金门长辈对这本书是抱持负面评价的。“后来我们在读书会讨论这个现象,觉得长辈不能接受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本以『冷战』框架来理解金门的书,推翻了金门人真正打过『热战』的光荣感受,也危害到他们身为坚忍战地子民、为国家牺牲奉献的自我认同,把他们写得好像只是被国际政治架构宰制的对象而已。”

出生于 1992 年的王书定,并没有经历过两岸对峙的时代,的确很难体会战地的光荣感。虽然他并不排斥这种“战地子民”的标签,但他说“自己不会去贴”:“有些金门人现在会觉得自己被台独、新的中华民国体制遗弃了,就会气愤地说我们以前是帮台湾人挡炮弹的。但我会觉得这个标签不是只有金门人才适用而已,很多在金门当兵的台湾阿兵哥也都牺牲过——台、澎、金、马就是因为一起承担了一些东西,才会成为一个共同体。”

在金门经营民宿的蔡志舜,对于金门历史的战地框架也有不少意见。“金门就是因为一直强调战地记忆、推动老兵观光,才会吸引不到年轻人。不过别误会,我不是反对保存战地记忆,而是主张我们需要针对年轻人做『文化转译』,让这些战地遗产能更容易打动年轻族群。”蔡志舜的确有不少理由这么说——他经营的民宿类型,是金门较少见的“背包客栈”,目标客群就是没那么多旅游预算的年轻人。

对于“南萌咖啡店”的老板娘董逸馨而言,这种世代差异,有时则来自长辈对“工作赚钱”的认知。

去澳洲打工度假之前,董逸馨曾在马祖做社区营造计划的约聘职,当时长辈看她一年只有八个月有薪水、另外四个月出国旅行,总会觉得她不务正业、工作不够稳定;直到现在,长辈们还是会进到咖啡店探头探脑,指点她如何做生意——“南萌咖啡店”的“南萌”,在马祖话里是“天真、傻气”的意思,其实就是当年长辈用来骂她“不务正业”的形容词。

“他们到现在都还是觉得我不懂赚钱,开咖啡店只是为了交朋友。”董逸馨无奈地笑道。

东莒的东犬灯塔。
东莒的东犬灯塔。

某天下午,王苓打开了大门深锁的后浦泡茶间;和我们一起爬上二楼的,还有王书定和其他几个以前常在泡茶间流连的金门年轻人。

店里的家具已经清空了大半,矮桌上摆满茶壶,塞满塑胶套的纸箱则堆在角落里。虽然已经没有音乐、没有客人,但曾经甜暖的气氛不难想像。

泡茶间之所以结束营业,是因为总统大选结束,金门年轻同温层的“亡国感”暂时抚平了吗?王苓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是因为庙方要收回去改建,而一起经营的伙伴,刚好也都有别的事情要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紧邻武庙飞檐的露台上,王书定拿出了那幅“比较显眼”的彩虹旗——那是他们之前为了金门的同志运动而做的,而且做过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用的是『Queermoy』这个词,其实就是把金门的古地名『Quemoy』和酷儿(queer)结合在一起,做了一个专属于金门的彩虹旗。”

之所以使用“Quemoy”这个以“漳州音”(类似台湾宜兰腔台语)转写而成的地名,除了因为开头三个字母刚好和“酷儿”相同之外,也是因为从历史学界的角度来看,从十七世纪到 1970 年代在西方世界广泛使用的“Quemoy”,知名度其实更高、历史纵深也更长。

“然而大多数台湾人对『Quemoy』这个符号其实是不熟悉的,很多人不知道这个词曾经是西方世界对金门的称呼。”王书定说道。

后来有些马祖年轻人到金门和他们交流,他们也才发现,原来两地的年轻人有些焦虑是非常类似的。“外界对金门、马祖有太多误解或刻板印象,所以我们才决定要设计这面改版的『金马彩虹旗』,想透过旗帜去接触台湾的同温层,让台湾人知道金门这里也有一群不一样的人,所以第二个版本也才会换上台湾人比较熟悉的『邮政式拼音』——Kinmen。”

王书定忆起当时选用拼音的取舍过程,于是又和其他伙伴讨论起“Quemoy”的意义,争论起到底是“Kinmen”好、还是“Quemoy”好。

“谁知道呢?也许再过一阵子,金门就要改用中国的汉语拼音,到时候你就要写 Jinmen 了。”一个同伴玩笑地说道。

读者评论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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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香港的现状击碎了台湾人投靠大陆的幻想。

  2. 就想就最後一句多嘴一下哈哈。記得09年開始中央政府就正式採用拼音,只不過人名和個別地名取習慣拼法。所以諷刺的是,這位「同伴」的假設在某種程度上已是現實

  3. 感謝Hq816 的經驗分享。歷史上許多分岐分裂也不過就是意外,然後演化成一個實在的東西。我們不能因為它曾是意外,就否定它的存在。不能說兒子是意外懷孕的,就否定它的生命權吧。

  4. 中華民國,最終會走向類似於英國的UK模式吧。中華民國現在的主體意識是臺灣認同。

  5. “如果台湾不要我们,我们又不想当中国人怎么办?”这句话把台湾换成瑞典 中国换成俄国,完全就是芬兰民族发明家在走上民族发明之路前的焦虑。

  6. 上次去金門馬祖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不得不說,本島人的我對金門馬祖還滿陌生的,看完也想到金門馬祖走走、瞭解了

  7. “好多設籍金門的年輕人都從台灣飛回來投票了。” 第一次發現 金門 與 台灣這樣的用法 ><

  8. 回覆前面的版友:我其實覺得並不是政治力單向推動了文化認同,這兩者之間是有些糾纏難解的。我小時候讀的是大中國史觀的教材,後來讀到第一屆版本的認識台灣時,歷史老師上課還規定同學要買國編版的教材、考試不考認識台灣歷史篇。
    在大中國史觀教材版本末期的我,已經感受到周圍越來越多的聲音質疑為什麼我們要背這些中國的鐵路和煤都。譬如說有些比較年輕老師考試時,會跳過中國的背誦型考題(鐵路穿過哪幾省、哪些省份有哪些礦產)、爸爸有一次段考陪我複習的時候看我中國的歷史地理錯一堆,他竟然也毫不在意地說:「沒關係,讀這些一點用都沒有。」我爸爸家族是藍營的支持者,自詡是台灣保留了完完整整的中華文化,那一刻對我是很震撼的。
    也有另一個可能是當時的台灣人民已經漸漸感覺到這樣的敘事觀點徒留許多問題,再加上其他因素因此選擇了一個台灣本位思考的政黨。這兩者可能是互相影響。

  9. 香港人,看完之後想去金馬走走看了

  10. 我是一个大陆人,看完这篇文章后想分享一下我对于“文化认同”这四个字的经历。
    我出生于贵州贵阳,十岁后搬家到北京,我爸爸爷出生并成长与贵阳,爷爷是重庆大足人,奶奶是四川自贡人,妈妈来自四川雅安。在我出生后一年,重庆从四川分家成为直辖市,我家的户口本上也从此写着“籍贯重庆”。虽然我和我爸都出生于贵阳,但是因为家里人都来自于四川,所以在我心中一直认同四川文化(当然这个认同感很模糊,一般是来北京后跟同学说我江四川话)。
    虽然我这个复杂的文化认同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但令我感到搞笑的是:长大以后,我从网上看见与我同龄或者更年轻的人在一些网站上辩驳“重庆是不是四川”这个问题。以成都网友为代表的四川人纷纷说重庆就是四川的一部分;而重庆网友则搬出十八般武艺样的证据来说明重庆不是四川,我甚至能见到有人拿出上古时代“巴”“蜀”两国的考古发现来证明“巴”和“蜀”不是一群人。
    我肯定是支持“重庆属于四川”的,不过新生代在网上的无聊争端使我意识到:政治上的一些区域划分能够很轻易的推动文化认同的瓦解进而造就新的文化认同。同属中央管辖的重庆四川都有人搞“文化独立”。退居台湾的民国政府催生出台湾认同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意料之中的结果了。

  11. 错别字:叩问不是扣问,刘浩晨还是刘浩宸?
    另外“南萌“就是傻瓜笨蛋的意思,可以拿来骂人的,没有”天真傻气“的可爱劲。

  12. 身為一個台灣人,從小其實對金馬所知甚少,看到這篇報導長知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