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用怎样的标准去评价 2020 年的中国电影?
若是以往,业内的标准大体是这样的。总票房越高越好,这个数字代表着中国电影的市场规模,并且决定了未来会不会有新的资金投入;国产片的票房最好也超过引进片,这样说明中国本土电影的制作能力有所提升,最终有望与好莱坞电影角逐全球市场;而最理想的情况,是口碑高的电影也能获得与其品质相匹配的票房,它代表了中国电影的发展潜力,因为观众审美成熟,能够对影片进行筛选,从而淘汰那些投机的热钱。
这些标准在这一年显然并不适用。2020 年的中国电影并非一个正常的市场。受到年初发源于武汉、并波及全球的新冠疫情影响,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影院关门、剧组停工、影视公司纷纷倒闭,传统意义上的“制作、发行、放映”产业链全部停止运作。
即使是在 7 月末,电影院线被官方允许重新开放之后,整个行业也依然无法供应足够的电影。国产大片希冀市场完全恢复后放映,而好莱坞大片则受美国疫情影响而完全断供。缺乏有市场号召力的电影,使得 2020 年总票房截止 12 月 22 日仅有 185 亿元,最终票房或许仅有 200 余亿元,不到 2019 年的三分之一。而 9 月、10 月、11 月这三个放映已经渐趋正常化的月份里,其月度票房相比 2019 年同期均不到原本的八成。
2020年证明:我们的机制是脆弱的
2020 年的中国电影并非一个正常的市场。而在传统电影产业链失去对电影的控制之时,另外一些力量开始进入电影行业,填补真空。
标准失效的原因是评价的基础已经变了。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电影生产模式,因而对电影有着不同的标准。仅仅数十年前,电影仍然是官方的宣传手段,因此它不看重口碑也不看重票房。而如今人们热衷于谈论口碑和票房,大体是因为这样一种对电影的认知:电影兼具艺术和商品的属性。他们主要由创作者发起,由民间资本投资,并且经由相对市场化的机制去整合资源拍摄制作。电影成片最后通过地面发行网络,在院线放映。最终电影得以通过票房回收成本,通过观众反馈积累口碑,从而反哺到新的电影创作当中。
这样一套机制在 2020 年被证明是脆弱的。在疫情的影响下,整个产业链基本全面停滞。创作者难以集中精力投入新的创作,而整合资源的民营电影公司因为资金链吃紧而大规模倒闭,下游影院也同样缺少观众面临经营困难。尽管到了 2020 年末,情况似乎有所缓和,但能否完全恢复到 2020 年初的情况,仍充满变数。
而在传统电影产业链失去对电影的控制之时,另外一些力量开始进入电影行业,填补真空,试图掌握其中的部分资源,为己所用。2020 年发生在这个行业中的重大事件,均体现了如今各方都在争夺中国电影的混沌场景。而理解各方想要如何改造电影,或许才能真正理解在这一年中,中国电影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速度之快违悖电影规律:官方的强势与软肋
与其说它符合电影创作规律,不如说它符合官方所热爱的“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口号,以及对于“中国速度”的迷恋。
以抗美援朝战争为主题的电影《金刚川》是官方交给电影人的一项任务,而它的诞生过程几乎可以说是违反了过去二十年中国电影市场建立的规则,就连电影的总制片人梁静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金刚川》不应该成为影视公司效仿的案例”。
《金刚川》最反常之处在于整个项目的推进速度。明面上电影是在 3 月正式立项的,但综合主创团队的采访,《金刚川》前期策划的启动时间不早于 6 月,而拍摄更是迟至 8 月底才正式开始,并在两个月内就完成了拍摄和后期制作,最终于 10 月 23 日正式上映。这一切的背后是 2600 多人的特效团队,管虎、郭帆、路阳这样的导演组合,高达 4 亿的总投资额,以及创作团队每天需要工作十六个小时以上的工时。与其说它符合电影创作规律,不如说它符合官方所热爱的“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口号,以及对于“中国速度”的迷恋。
而与以往的“集中力量办大事”不同,这一次官方并没有调用其能够直接调用的国营制片厂的力量,而是交给了民营电影公司来操盘整个《金刚川》电影。
若是在数十年以前的国营电影制片厂时代,电影局直接组织剧本,并将之派发到各个电影制片厂。制作完成后,再经由电影局所辖的发行部门,将电影拷贝发放至城市和农村的放映点。而这一次,电影局只是将任务交到了导演管虎手中。很快,与管虎长期合作、也同时是他妻子的梁静作为民间力量,承担了协调资源的工作。在媒体报导中,梁静表示,在接到任务的第二天晚上,其创立的七印象传媒就召开了制片会议。七印象传媒此前参与了另一部战争片,并积累下相应的资源,最终这些都成为了组建《金刚川》制作班底的基础。
《金刚川》中官方与民营电影公司如何互动的细节并不明确,但梁静的表态似乎暗示了两者之间出现了一种新的合作模式。官方可以指定一个电影项目,并交由民营电影公司操盘。而后者可以借用在过去近三十年中国电影市场化过程中积累的资源和经验,快速统合,从而在 4 个月内交出一部质量还算过关的战争大片。
政府部门与民营电影公司的合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近年来,市场关注的更多是双方合作对于传统主旋律影片的改造。这个被称为主旋律大片化的风潮,包括启用大量一线明星吸引观众,升级动作场面营造更刺激的观影效果,以及用商业类型片的剧情模式让影片故事更符合当下审美。在这个过程中,民营电影公司似乎掌握更大的能动性,至少他们可以选择合适的电影项目,官方更多只是在剧本层面进行审查。而在《金刚川》案例中,官方的表现更为强势与威权。
主旋律电影全面开花:民营公司被护航
《金刚川》之后,四五十部主旋律影片已提上日程,行业头部资源参与制作,将在未来五年内陆续上映。民营电影公司或许也有通过主旋律电影,来为其自身存续保驾护航之意。
《金刚川》并非孤例。2019 年《我和我的祖国》,2020 年《我和我的家乡》亦同样是官方指派的任务。只不过,《金刚川》违背电影创作规律的“高效”显示,这样一类的电影其实与传统电影不同。他们分别遵循着不同的产业逻辑,经历不同的创作流程,也面向不同的观众群体。姑且将这一类电影称为主旋律电影:他们发端于官方明确或暗示的宣传需求,经由电影公司拍摄制作,并配合官方宣传节点放映。主旋律电影更看重政治安全,而非票房本身。更何况,各类包场观影亦会成为主旋律电影重要的票房来源。
在官方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主旋律电影的规模正在膨胀。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下辖相关媒体发布的《2021 年院线电影前瞻报告》即指出,“主旋律影片全面开花”,包括《1921》《长津湖》《铁道游击队1939》《地道战之地下奇兵》《深海危机》《神舟》《中国·医生》《中国乒乓》等十数部影片。而“GQ 报导”则称,《金刚川》之后,四五十部主旋律影片已提上日程,行业头部资源参与制作,将在未来五年内陆续上映。
商业动机是民营电影公司参与主旋律电影的考量之一。包场票房大体上保证了主旋律电影能够回收成本。而来自于官方的支持会让拍摄过程以及上映过程更为顺利。《我和我的家乡》和《金刚川》也是 2020 年为数不多能够在当年就开机拍摄并上映的电影。
另一方面,民营电影公司或许也有通过主旋律电影,来为其自身存续保驾护航之意。导演管虎参与了《我和我的祖国》与《金刚川》两部主旋律电影。而其导演的《八佰》也在经历了原定上映日期前十天临时撤档等一系列风波,成为在 2020 年新冠疫情局势稳定后第一部上映的电影。
不过,正因为调用的是民营电影公司的资源,官方也会遭遇到一定的阻力。在商业回报方面,《金刚川》投资超过 4 亿元,最终票房约为 11.2 亿元。按照票房分账比例计算,或许只是勉强收回成本。此外,《金刚川》的意识形态倾向也遭到了部分观众的质疑。有观众认为,管虎拍摄的《八佰》对国军抗日进行了正面描绘,这才是他真正支持的立场。而他在《金刚川》中对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刻画明褒暗贬。从政治安全的角度,这或许并不是官方乐于看到的。
疫情打破产业链:视频网站取代电影院?
若是一部电影不会在院线中上映,创作者是否会愿意花钱,去让电影拥有匹配多声道的声音,以及能够在黑暗中也纤毫毕现的画质?这多少会抹杀电影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属性。
2020 年 1 月 24 日,武汉封城第二天,影院也在疫情防控的要求下停止营业。就在全行业哀叹损失了至少 100 亿元票房的时候,原定于春节档上映的《囧妈》宣布将在 25 日直接上线字节跳动旗下的视频平台西瓜视频。此举引发业内震动,影院方面认为,这会让他们失去日后《囧妈》在院线上映的分成,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而从整个 2020 年的情况来看,《囧妈》所作所为的真正意义在于,它击溃了业内人士对于电影行业“制片——发行——放映”这一产业链的认知。原来,即使是可以拿到至少 15 亿元票房的电影,也会选择放弃影院这一收入来源,并且依旧能够赚到与原本差不多的利润。
影院和视频网站之间的冲突由来已久。放映电影是影院唯一能够吸引观众的方法。电影直接上线视频网站,对于影院而言,是釜底抽薪式的打击。而视频网站则更希望电影直接在网络上播放,这样一来,他们也能吸引更多的用户,并且探索新的收费模式。视频网站期待,用户能够在支付每月的订阅费用之后,依然为电影单片二次付费。
在这一年,情势终于无可避免地倒向了视频网站这一端。疫情所致,影院无法开门,观影人次锐减,使得许多急于收回成本的电影选择了直接在视频网站播出。除了《囧妈》在一开始引发的行业震动以外,受到业内关注的案例还有《大赢家》《肥龙过江》等商业片,以及《春江水暖》《春潮》等艺术电影。
而在受疫情影响更重的美国,出品《哈利波特》系列、DC 超级英雄的华纳兄弟更是在 12 月宣布,2021 年其所有电影都将同步在院线和 HBO Max 上放映、播出。这成为了如今院线和视频网站间博弈的最极端案例。
从院线转向网络,并不只是一个在哪里放电影的问题。终端渠道的变化,也会相应影响到电影制作公司的整体策略规划。工厂大门影业以出品艺术电影著称,也是他们放弃了《春江水暖》的院线发行计划,交由爱奇艺播出。其 CEO 黄旭峰自 2020 年 8 月起就对媒体表示,“目前有三分之一的项目是以对标网络发行、尝试单点付费模式而准备的”。
而这种策略又会进一步影响电影导演的创作倾向。试想,若是一部电影不会在院线中上映,创作者是否会愿意花钱,去让电影拥有匹配多声道的声音,以及能够在黑暗中也纤毫毕现的画质?这一心态的变化,多少会抹杀电影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属性。
网路对“电影”定义的改写
与主旋律电影一样,网络电影最终也会形成自己的运作模式。依照这种模式生产出来的电影,与传统意义上认知的电影,并不是同一种事物。
反过来,视频网站也会抓住疫情对于传统电影产业链的打击,利用原本的院线电影来拓展自己的用户规模,并且开发新的付费模式。腾讯视频电影频道主编宋爽在 11 月末的中国娱乐产业年会上表示,很多头部网络电影的会员贡献已经可以与头部院线电影媲美。最终,网络电影会“出现更多头部影片,实现单点付费等新模式”。
而爱奇艺电影中心总经理宋佳的表态则更为直白。她在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说:“有些电影如果不太能找准档期和位置,网络可以给他们新的机会。另外,院线电影可能会受市场的限制,网络更灵活,互联网观影人群的颗粒度在一定程度上要比影院更精细,影片类型也可以更多元,小众的、3 小时以上的长片也可以有市场。”
与主旋律电影一样,网络电影最终也会形成自己的运作模式。一大批电影,会在一开始就面向网络观众,并以此来构建自己的故事、剧情、视觉、以及音响效果。他们也会绕过传统的发行和放映环节,最终成为视频网站获取新用户和新收入来源的方式。
他们对于传统电影业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则可以参考 Netflix 这个全球最大的视频网站此前的经历。它为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提供了好莱坞六大电影公司不愿意提供的资金,帮助他拍出了《爱尔兰人》。但同样的,因为 Netflix 出钱,他们不愿意《爱尔兰人》出现在电影院线里,最终只有少数幸运儿获得了能够在大银幕上观看这部黑帮电影的机会。
这一切是好是坏,则完全取决于不同人对于电影的认知。而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依照这种模式生产出来的电影,与传统意义上认知的电影,并不是同一种事物。
两面夹击下,民营电影公司恢复产业链有多难
对于传统电影来说,目前更紧要的是尽快恢复产业链的正常运作。而这又在某种意义上陷入了尴尬的循环。循环的一端是,观众的观影习惯能否真正恢复?
从 2019 年的情况来看,传统电影,包括人们常说的商业片和艺术片,所占有的市场规模大约在 600 亿元左右。现在,主旋律电影分走其中一部分,视频网站又分走另一部分。无疑,那些纯粹出于商业动机和艺术探索而创作的电影所享有的空间变小了。
缩小的空间并不仅仅体现在缩水的票房数字之上。创作资源是一方面,近来拍摄了《夺冠》《李娜》这样电影的陈可辛,自然就更少会选择《甜蜜蜜》《双城故事》这样基于其个人成长背景的电影项目。而同样来自香港的导演林超贤早期长于拍摄运动题材电影和警匪片,但他最近三部电影的主角,均为中国官方下辖的各个部门。
另一方面还有市场空间的挤压。以往商业大片可以选择国庆档上映,如今看来,这个档期或许也将成为主旋律电影的专属档期。这也意味着,类似开心麻花电影《羞羞的铁拳》这样的纯喜剧在 2017 年国庆档获得超过 22 亿元票房,将成为短期内无法复制的案例。
不过,对于传统电影来说,目前更紧要的是尽快恢复产业链的正常运作。而这又在某种意义上陷入了尴尬的循环。
循环的一端是,观众的观影习惯能否真正恢复?看电影作为一种娱乐方式被大众广为接受,不过也只是近 10 年的事情。它并不具有根深蒂固的文化属性,因此也很容易被替代。近年来业内都在担心,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看短视频、玩游戏、读网文。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娱乐方式越来越多,如果电影本身不够有吸引力,那么谁又会花钱、花时间走进影院呢?
自 2020 年 7 月末电影院重新开放以来,影院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尴尬。在起先的一个月内,由于缺乏足够有吸引力的电影,观影人次始终低迷。从 7 月 20 日到 8 月 20 日,全国累计票房仅有 11.07 亿元,仅为 2019 年同期的不到六分之一。情况只有到了《八佰》上映后才稍有改善。再加上原定于春节档的《姜子牙》《夺冠》陆续上映,影院票房开始回升,但始终无法达到 2019 年同期水平。以圣诞节前的周末为例,2020 年这三天的票房为 4.67 亿元,也同样低于 2019 年的 7.1 亿元。
要吸引观众,就需要有市场号召力强的电影重新进入市场。但短期内,这似乎并不可能发生。简单浏览未来几个月安排上映的电影就可以发现,除了《紧急救援》《晴雅集》等少数几部电影,大部分的大体量影片全部集中在了 2021 年春节档,包括《唐人街探案 3》《侍神令》《刺杀小说家》等。这也就意味着,从 10 月到明年 2 月,中国电影市场基本仍然处于空档期。
恶性循环:片荒是怎么来的
如今的中国电影市场正面临的就是观影热情消退与电影供给不足叠加形成的恶性循环。缺少市场号召力强的电影上映,使得观众进一步远离电影,导致整个行业规模缩水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部分来自于回收成本的压力。以《唐人街探案 3》为例,出品方万达电影由于旗下拥有大量影院无法开业,2020 年上半年的净亏损就达到了 15.67 亿元。为了能够通过电影获得更多的利润,选择在春节档这个全年最佳档期上映则是最合理的选择。
此外,电影项目储备不足也是市场空虚的主要原因。2018 年至 2019 年,整个电影行业就因为收紧的监管和税收政策而面临经营困境。许多原本计划拍摄的影片受困于资金问题而纷纷推迟甚至取消。而在 2020 年整个上半年疫情的影响下,许多剧组都出现了延误的情况。如今上映的很多电影其实在去年甚至前年就已经制作完毕。考虑到影视行业的周期,2021 年全年可能都将出现片荒的现象。
如今的中国电影市场正面临的就是观影热情消退与电影供给不足叠加形成的恶性循环。缺少市场号召力强的电影上映,使得观众进一步远离电影,导致整个行业规模缩水,从而进一步削减了电影拍摄所能够调动的资源,最终又让观众彻底放弃去电影院看电影的习惯。
这一情况在 12 月的市场中表现尤为明显。《紧急救援》是林超贤导演拍摄的第三部主旋律电影,其首周末票房不到 3 亿元,最终累计票房可能在 5 亿元左右,而他的前两部主旋律电影《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票房均超过 10 亿元。此外,《赤狐书生》如果是放在 2019 年 12 月,他们能够获得的票房或将明显超过如今的 1.8 亿元。
这种影响并不只关涉到商业类型片,也同样会影响到艺术电影。可供对比的例子来自于藏族导演万玛才旦。2019 年 4 月,他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仅通过艺术电影联盟小规模放映。最终,这部电影花了 11 天的时间取得了超过 1000 万票房。而 2020 年 11 月,他的另一部电影《气球》上映超过 20 天,票房也仅有大约 650 万。
而就连备受期待的 2021 年春节档,或许也无法重现 2019 年 15 天 94.82 亿元的盛况。毕竟在如今疫情阴影仍未完全散去,本土病例偶有出现的情况下,人潮涌动的电影院或许既不为官方所乐见,也同样会让观众恐惧。
疫情令大局初定:三种电影模式及观众的选择
受到商业力量和受众喜好的牵制,主旋律电影不得不被商业奇观化。大银幕作为媒介自有其迷人之处,因此视频网站永远也无法将整个电影业纳入其中。
过去数十年里,中国电影的发展历程大致被描述为一个市场化的过程。官方放松管控,允许民营资本进入。同时,官方不再全力资助国营制片厂,而是将他们改造成企业,参与到与民营电影公司的市场竞争中。这样的整体性叙事或许并无根本性的问题,但其缺陷也在于,由于构建了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这样一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缺乏对于更复杂情况的解释能力。
事实上,如今的中国电影更像是多方力量的博弈场。如前文分析,目前至少已经出现了三种不同的模式。主旋律电影以官方为主导,调用民营电影公司资源制作,以宣传为主要目的。网络电影以视频网站为核心,整合电影创作者,希望他们能为视频网站带来更多的流量。而包括商业片和艺术片在内的传统电影,依然以传统的制作、发行、放映产业链为核心,试图取得电影艺术和商业利益之间的平衡。
新冠疫情在 2020 年加速了这一局面的形成。电影本就是基于技术、政治、社会、艺术、商业的脆弱产物。传统电影产业链在长达半年的时间内突然停摆,留下了巨大的真空。原本中国电影是一个统一整体的幻想被击溃,从而给予了其他力量进入的机会,而电影的样貌也因此被重塑,呈现出分裂的景象。
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占据绝对上风。在政治的端口,意识形态依然拥有绝对的力量,并且可以依靠市场化的机制更高效地掉配资源。然而,政治也并非万能的。它受到商业力量和受众喜好的牵制,因此主旋律电影不得不被商业奇观化。同时,意识形态也需要与其他思想力量相抗衡,就如同在张艺谋的《一秒钟》体现的那样,它无法限制人们去了解电影删改的内容,以及那一段时代背景的伤痕。更重要的是,观众都已经习惯了将电影看作是娱乐产品,因此主旋律电影不可能一家独大。
视频网站代表的是技术与商业力量的最新合流,试图用自己掌握的巨大受众群体,来介入甚至是改造传统电影行业。在院线空间被逐步压缩的情况下,他们以院线电影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去影响从商业类型片到艺术电影在内的各类创作者。他们之所以强势,是因为人们都知道未来互联网必将会持续扩张。但他们也同样弱势。电影的艺术标准和技术标准从来也不站在互联网的这一边。大银幕作为媒介自有其迷人之处,因此视频网站永远也无法将整个电影业纳入其中。
民营电影公司看似是最弱势的。政治力量与视频网站的步步崛起,将他们逼入一个正在逐步缩小的生存缝隙当中。但他们也绝非一无所有。民营电影公司依然掌握了当下中国绝大多数的电影制作资源,因此当官方有所需求的时候,也必须寻求民营电影公司的合作。同样的,民营电影公司也始终是推动电影艺术不断演进的最前线。这也使得他们永远会是中国电影行业不可缺少的一股力量。
这三种力量在可预期的未来将不断交锋与合作。而最终的结果,除了三者各自的力量,也同样取决于观众本身。在这个既自由又不自由的国度里,观众用脚投票的能力依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过去两年时间里,现实题材电影和主旋律电影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电影类型,都因为观众的支持,而迎来了繁荣。
“有什么样的观众,就有什么样的电影。”这句电影行业的陈词滥调,可能才是永恒的真理。
說真,爛片一套又一套,沒人看也是正常
写得真好呀!看到文末竟有被打动。。
🎈是无论用什么角度来解构都是非常有看点的电影
这一年,中国内地对电影的官方审查和人民自发的审查越来越严格,令人窒息且无力,然而在年末上映的一部电影却让我看到了奇景
这是一部纪录片,讲的是一个从事棒球教育的慈善机构中两个少年成长的故事。其中一个小孩是西北籍的穆斯林,虽然长相非常有异域特色,但应该是回族。片中这个孩子被描绘得野蛮、暴力,喜欢不顾其他孩子的看法对他们开恶意的玩笑,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因而受到全体孩子的孤立,令教练们陷入忧虑。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恩威并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任性,意识到自己只有通过好好学习和刻苦训练才能摆脱自己贫困的家庭和混账的父亲。然而这个孩子确实比其他人要倔强,导演捕捉到了非常多的“反抗”言论。
“凭什么他说我不合群,我跑得快,他们跑得慢,明明是他们跟不上我,为什么最后是我的错?”
“郭教练打我就是因为他是大人,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打他!”
随着影片的发展,这个孩子必然要逐渐“改邪归正”。但导演为此设计的情节却令我瞠目结舌。这个孩子所在的棒球队获得奖励,要去美国参加比赛。在比赛之前的大巴上,教练要保证每个人都能唱国歌。这个少数民族小孩不会,教练回了一句“你不会唱国歌还算得上是中国人吗”,之后安排他的室友帮助他学唱,之后的镜头:
“起来,不愿做‘努力’的人民……”
“是‘奴隶’,奴隶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把奴隶念十遍!”
“奴隶,奴隶,奴隶……”
两分钟以后,这个场景居然又被导演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的室友对他说,不学会“奴隶”不许睡觉
我看到这里十分震惊,不能确定导演是真的想有所表达,还是只是纪录片拍到了这个场面就把它留下了而已。但这部电影实际上是个非常商业的、充满设计的纪录片“项目”,每一个镜头都是有意为之。而且我看了这个导演以往的作品,发现他是非常政治化的,他以前的所有作品拍的全是内地的敏感话题(比如污染、计划生育)。所以我越来越怀疑这样的设计是别有用心,是导演故意加入的讽刺
毫无疑问,这部电影的情节如果让对多元文化议题有敏感性的人看到一定会引发争议。但是这部电影却在政治审查极其严格的中国通过了审查,获得了广大爱国网友的一致好评,豆瓣评分达到8.3,甚至有人认为这是2020年国内院线的最佳电影。然而在众多的影评中,观众们提到了片中反应的贫困问题、教育问题、体育产业问题,甚至还有相当敏感的“驱逐低端人口”事件,但没有一个人讨论族裔问题。你难以想象这些观众和几个月以前那些拿着显微镜对着《八佰》《金刚川》里的军服挑错、对《一秒钟》的删减问题进行激烈辩论的观众是同一群人。这部电影里的这些在欧美可以被视为殖民主义者的奇观的描写,他们不是看不出问题,而是根本就认为没有问题!所以可想而知,当代中国主流民众对民族问题的无知和漠视
我现在很感兴趣,如果这部电影能在欧美上映,评论界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万玛才旦的《气球》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好的电影,各位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