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作者论出发,每一部电影,不论片中呈现多少角色的不同观点或视角,背后都离不开导演意图,所以影响一部片最关键的往往是导演观点及视野。
来自以色列北部城市拿撒勒的巴勒斯坦导演伊利亚‧苏莱曼(Elia Suleiman)2019年以新片《导演先生的完美假期》(It Must Be Heaven)获得坎城影展评审团“特别表扬”(Special Mention)及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FIPRESCI Prize);中文片名虽然相当贴合电影内容,但如此命名显然也具有某种意图:召唤观众联想起法国导演贾克‧大地(Jacques Tati)1953年的经典喜剧片《于洛先生的假期》(Monsieur Hulot\”s Holiday)。
除了相差超过一甲子之外,两片的确有不少共同点:伊利亚‧苏莱曼与贾克‧大地都是自编自导自演,都以演员的肢体动作及情节、场景或道具的特殊设计来产生喜剧效果为主要手法,同时刻意减少对白、降低叙事的戏剧性,而他们最大的相同之处--也是为何会让人将他俩相提并论的原因--我认为是他们看待现实的眼光几乎同样古朴纯真。
但是既然影片可以上溯至贾克‧大地,不免也要向前追溯更早之前的影史经典喜剧演员(或作者),如查理‧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巴斯特‧基顿( Buster Keaton)、哈罗德‧劳埃德(Harold Lloyd)甚至马克斯‧林德(Max Linder),这些伟大的默片时代的喜剧巨匠,接续发展出一种以身体姿态动作表情为表演基础的滑稽喜剧传统;然而也是要追溯到这道影史喜剧系谱传统,才让人赫然发觉:其实伊利亚‧苏莱曼并不在这样的系谱之上。
关键就在于贾克‧大地在这个传统之下既有所承袭也有所开创,而伊利亚‧苏莱曼与贾克‧大地最大的共同点在于后者开创的部份,即以一种接近前现代的素朴眼光来反映出某种荒谬的现代性。
而伊利亚‧苏莱曼与贾克‧大地的根本差别,就成为他不被归类在后者所承袭的喜剧传统的原因:贾克‧大地仍然以自身(稍嫌笨拙地)成为一角色而积极参与现实(尽管不断被排除,但他会尽力再参与,再被排除⋯⋯)伊利亚‧苏莱曼却是保持一派天真的旁观,不参与、不互动,即使周遭现实逼到跟前,他也仍然不反应、不动作。但他虽然几乎没动作也不多言,却一定要入镜,让自己从头到尾都保持在场,并且让观众看到他的位置,这样的刻意安排其实使得他比贾克‧大地多了一些“观看的心机”。
苏莱曼亲自入镜,却又不像伍迪‧艾伦(Woody Allen)那样在自己电影中喋喋不休,甚至完全无语(亦有解读为失语者),但这并无碍于导演表达自身观点,其实整部片从头到尾导演都扮演“局外观察者”,但从所有场景皆为刻意选择、所有动作皆为特别设计、所有路人皆为临演这几点看来,导演仍然在镜头外调度一切元素。
导演的在场却不介入,旁观却带有机心,只因他更在意观众是否看到他的看到。
要说明苏莱曼的这项机心,必须再搬出另一位导演来做对照。
同样是采用一镜一景,每个片段各自单独成立的电影手法,伊利亚‧苏莱曼与瑞典导演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也有相似之处,后者也在2019年推出新片《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并夺得当年威尼斯影展最佳导演银狮奖;两位导演的差别在于突显荒谬现世之时,伊利亚‧苏莱曼的态度较为乐天知命,而洛伊‧安德森则偏向悲天悯人。
《导演先生的完美假期》某种程度上维持著还算清晰的叙事线:导演在家乡待了一阵子,然后前往巴黎,再到纽约,为了筹拍新片的资金,最终无果,只能返回家乡。而《千日千夜》则是现时与历史场景跳接,其中只有几个演员有不同场景的戏份,情节上有所联系,洛伊‧安德森自言灵感来自《一千零一夜》,但他的创作及拍摄方法自前几部片以来都是一致的,他也不需要入镜自己演出一角。
透过摄影机是一种更复杂的看的方式。这两位导演都不是擅拍公路电影的,所以跟什么城市观察学、路上观察学,甚至人类学式的观察都完全不同。洛伊‧安德森较像是在拍“人生一瞬”,虽然大多也是旁观镜头(或者让演员直面镜头陈述),但偶而会透出一种“天问”的视角,类似文‧温德斯(Wim Wenders)的《欲望之翼》(Wings of Desire)所展现的那种“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但两人影像风格却又是天差地远);苏莱曼则一直维持著旅人(或他者)的身份旁观周遭,仿佛初初来到家乡以外的世界(事实上他待过纽约二年拍了两支短片,也去过欧陆),对异文化的一切保持著质朴的童心,对周遭的人们感到无比惊奇,有时连对自己家乡的族人也如此,这样的所谓“人间一瞬”与洛伊‧安德森就有著本质上的不同。
然而伊利亚‧苏莱曼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他早年的“巴勒斯坦三部曲”之前都曾在台湾的影展上放映过:1996年的《失踪纪年》(Chronicle of a Disappearance)拍的是拿撒勒的家乡、家人乃至族人的风情画与“思想起”;2002年的《妙想天开》(Divine Intervention)则尖锐讥刺以巴边界各种荒谬怪奇,并幻化出各式各样的苏莱曼狂想曲;2009年的《韶光在此停驻》(The Time That Remains)则缅怀自己的成长史,并带入父母亲辈们那一代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惨痛斗争的过往。在这三部曲之后,实际上现年已近六十的苏莱曼导演,在《韶光》十年后才推出这部新作,没想到却是返老还童,以无比澄澈透明的眼光重历人间,而其包藏的机心,则是千帆过尽,一切原该化作入眼云烟的老神在在,这其中所蕴含的人生哲学,是自“巴勒斯坦三部曲”以来有迹可循的。
不论之前的苏莱曼再如何掩藏,他的电影里总是会让人意识到各种界线,毕竟身处以色列军警管治下的地区,各种出入管制哨、关卡、边界、围墙都成了当代巴勒斯坦人的日常,然而在本片中导演从拿撒勒来到巴黎、纽约,不仅要穿越国界,也要面对人种与文化的界线(巴黎街头的时尚路人以及纽约街头的武装路人),此外还有历史的界线(法国国庆,现代坦克在凯旋门前游街,幻象战机呼啸飞越巴黎上空,而法国骑兵列队游行,队伍后面跟了一台吸尘机吸走一坨又一坨马粪)、宗教的界线(美国万圣节,吃著披萨的魔鬼在街头看著天使骑脚踏车经过)、语言的界线(法国制片希望他的新片要具有巴勒斯坦的独特性,而美国制片则要求某部新片里征服墨西哥的西班牙白人讲英语),以及现代与未来的界线(巴黎警察踩著平衡车追疑犯),甚至生死的界线(在家乡街头遭遇一群持棍棒及手枪的暴徒、在巴黎地铁遭遇一坐霸王车的凶狠恶徒,以及在飞往巴黎的飞机上遭遇乱流,后来导演下机前用厕所门给了机长一拐子,这是“于洛先生”的手路,算是露馅儿了!)。
导演面对所有这些界线,一概不动声色,不做反应,既不批判,也不嘲讽,就是面无表情地观看著,但是眼神总是明亮通透;而记得片中导演去纽约是为新片筹资,那新片片名《天堂稍待》(Heaven Can Wait,可与1978年华伦‧比提自导自演的喜剧片《上错天堂投错胎》同名),结果女制片对他根本视而不见,后来他找了个塔罗牌算命师,只听算命师喃喃地说:“是了,是了,一定是巴勒斯坦。”乍听之下好无来由又好无厘头,其实是在呼应本片的英文片名:“It Must Be Heaven”,意即天堂何处,就在巴勒斯坦,于是导演就回去了。
片头邻人正大光明地“侵门踏户”来采收导演家院里的柠檬,甚至还嫌不够大,三番两次前来帮他修剪枝叶浇水照养,导演出发去法国之前随手种下一枝,回来时见到这一枝竟长成小树,这不但与家乡拿撒勒的原意相呼应(希伯来文意为“枝芽”),也间接表明对(以巴)土地界线的宽容态度;更且拿撒勒原系圣母玛利亚的故乡,耶稣虽于伯利恒马槽出生,却是在此地长大,柠檬插枝成树虽不到堪称奇迹的地步,仍有此地真系天堂的隐喻作用。
凡此种种说来繁复,影像上却是简简单单、干净俐落,至于另一邻人向他娓娓诉说蟒蛇报恩的故事,回到家却与儿子恶言相斗,几近决裂(养儿不如养蛇);以及导演在野外看著一个女人独自汲满两大缸水回家,水缸没有把手,女人也没有推车,老远的路程如何运水?这是古老民族的智慧(又一条前现代与现代的界线),我想起拥有俄国血统的英国剧场导演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改编自中亚哲学家古尔捷耶夫原著的同名电影《与奇人相遇》(Meetings with Remarkable Men),内中充满这种中亚及西亚民族的智慧及人生哲学,伊利亚‧苏莱曼自幼浸润于此地域及文化之中,一定早已悟得天堂之道,此片便是最佳印证。
法语不好的时候找来于洛叔叔的电影看,因为台词少,比较好懂。看了以后非常喜欢,还买了合集收藏。也很期待有机会可以看到这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