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阴身几时解脱?香港与它隐身其中的赛博朋克经典

常于科幻作品中出现的香港,过去一年似乎卡在一个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混沌地带,以佛家术语,我们可能正处于一种中阴身的微妙状态。
Ridley Scott《Blade Runner 银翼杀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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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 Cyberpunk 经典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 )设计2019年未来景观的知名工业设计师 Syd Mead 赶在2019年的最后一天过世,连同11月过世的美术设计 Lawrence Paull 、以及7月过世的男演员 Rutger Hauer,都先后登出了2019年。这一切似乎急著想提醒我们:2019已经成为历史,而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终于超越了《银翼杀手》的科幻时间线。

不过《银翼杀手》当年在香港(和台湾)上映时用的片名其实叫做《2020年》,也就是说2020年的我们到底跳出这条 Cyberpunk 时间线了没,恐怕还不能太早下定论。

去年8月,我们还没追上《银翼杀手》时间线的时候,Twitter上某个用户张贴了一段影片,内容是关于香港街头的反送中抗争者如何运用镭射来干扰监视器的人脸辨识软体。发文者标注了 Cyberpunk 之父、《神经唤术士》(Neuromancer,另译:神经漫游者)小说作者 William Gibson 的Twitter帐号,问他说:“请问这算是一种 Cyberpunk 吗?”

沈迷社交软体(不意外)的71岁小说家本人火速在 Twitter 上回复了该问题:“如果这不算 Cyberpunk,什么才算?”

从 Cyberpunk 这个科幻文学类型开天辟地以来,经常在各种小说(如《神经唤术士》)、电影(如《银翼杀手》)和动漫(如《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中假扮其他科幻城市的香港,过去一年似乎卡在一个现实与幻想之间的混沌地带。换个佛家术语,我们可能正处在一种中阴身的微妙状态。

我们已是科幻剧中人

2019年应该是人类史上最 Cyberpunk 的一年,不是因为《阿基拉》(Akira)、《银翼杀手》、《魔鬼阿诺》(The Running Man)等科幻电影的年代都设定在今年,而是因为过去一年发生在科技、城市与人之间的种种冲突简直有如一场不让玩家按退出键的Cyberpunk VR 体验。

或者套句《神经唤术士》作者 William Gibson 的话:“未来早已来,只是没有均质地发生而已。”

即便 Gibson 的科幻小说成功命中过许多“未来”,比如骇客文化、网路迷因和网路世界的无政府主义秩序,Gibson 仍再三澄清他的工作不是“预测未来”。他只是站在想像的前缘,试图在小说中模拟一些也许会发生、也许不会发生的幻想科技如何与人互动,如何冲击人类生活。他真正的主题还是人性,而非科技。

那些他虚构的科幻未来之所以“早已来”,正是因为人性对科技做出了符合小说家预期的反应。诡异的是,真实世界中的科技狂人如 Elon Musk 或是 Mark Zuckerberg,几乎就像是被 Gibson 的笔完全操控的剧中人一样,前仆后继地投入资金试图实现那些Gibson 小说出现过的幻想科技,如虚拟现实、人机结合、外太空移民等。

然而科技的发明者并非 Gibson 小说中的要角。真正的要角是科技的使用者,因为故事中许多新科技会在城市的街头环境中被发展出完全超乎发明者预期的功能。反送中抗争中的镭射笔、交友软体 Tinder 和 Airdrop 传输功能的街头“再发明”就是最好的案例。

“蔓生区的工作具备某种鬼魅般的青春期 DNA,夹带诸多短命次文化编成密码的戒律,并在长短不一的时间后复制。”William Gobson 在1984年出版的《神经唤术士》中预言的不只是城市街头,更是 Facebook、Twitter、Instagram、Snapchat、抖音等等虚拟的街头。

开启数据沃野的大霹雳

街头,也是 Cyberpunk 开山之作《神经唤术士》的诞生地。

如今很难想像,1984年 William Gibson 在写作《神经唤术士》的当下,对电脑科技几乎一无所知,也只在街上的卖店见过一两次个人电脑的模样。更别提真的操作过或是拥有一台电脑。

他的整本小说是用一台 Hermes 古董打字机完成的。1930年代出品这台打字机的制造商为了让它听起来很未来感,取了一个型号叫做“Hermes 2000”。制造商大概没从有预见到了2000年的时候打字机已经完全变成历史,倒是1984年的时候这台打字机借由一个科幻小说家之手精准预测了未来。

在全世界只有几台研究机构的电脑才上得了网路(而且还不是我们今天熟知的WWW全球信息网)的1984年,先知 William Gibson 就发明了“Cyberspace”这个字眼。他将这个新字形容为“数十亿使用者所想像的共同意识、所体验的日常生活”。

他的灵感来源其实是1983年刚刚爬上第一个高峰的产业:电玩。因为逃避越战征兵而长期旅居加拿大的他,有一回在温哥华街头看见沈迷于大型游戏机的小孩。“这些孩子看起来就像真的把游戏投射出来的世界当成现实一样。事实上我认识的每个在工作上用过电脑的人都有类似的信念,觉得那些萤幕背后藏著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你看不到、但真的摸得到的世界。”

那前后苹果公司的第一台麦金塔电脑刚刚上市,未来感十足的麦金塔广告占满街头,让路过的 Gibson 不禁开始思考:这不只是人人都会买一台回家的高科技产品,而是最后人人都会住在里头、生活在里头的 Cyberspace。

Gibson 于是回家写下了那句科幻小说史上最经典的开场白:“港口上方的天空是电视收播频道的颜色”。

这句开场白建立了一个处在虚拟与现实交界的千叶城远景。那个2019年的我们最后根本都住在里头的数据沃野。

建立在废墟上的未来

《神经唤术士》不是定义上第一本 Cyberpunk 小说,事实上 Cyberpunk 经典电影《银翼杀手》甚至比它早了两年。《神经唤术士》之所以被认为是 Cyberpunk 的宇宙大霹雳,是因为集 Cyberpunk 所有元素于一身的它大受欢迎之后才第一次让 Cyberpunk 这个次类型真正被当一回事。

科幻史上非常中著名的公案是1982年已经开始著手写《神经唤术士》的William Gibson买了张电影票去看正在上映的《银翼杀手》。结果电影开演没几分钟,他就伧惶逃出戏院。

Gibson 发现 Ridley Scott 的这部反乌托邦科幻电影几乎跟《神经唤术士》设定在同一个宇宙中,而且 Scott 建构出来的世界甚至比他自己已经写下的世界更巨细弥遗。第一个袭来的自我怀疑念头是:万一我最后写出来的小说没有比《银翼杀手》好怎么办?第二个念头是连完美的《银翼杀手》都票房翻船,是不是代表根本没有观众/读者在乎这种类型、这个宇宙?

《银翼杀手》虽然没有如《神经唤术士》一举成名,但最终仍在时间流动中成为好莱坞最具影响力的电影。“它左右了建筑美学,左右了时尚风潮,左右了夜店的装潢,但更重要的是它告诉美国人‘未来’无可避免地必须建立在过去的废墟之上。我觉得这是银翼杀手最重要的成就。”

William Gibson 在受访时分析道:“美国人对未来的认知向来就是另一个山头上刚盖好的亮丽新颖房子。从西部探险时代就是如此,如果一个美国人受够了芝加哥,他们的应对方法就是往西走,去那里打造一个你自己的未来。文化上或许是如此,但历史事实却不是这么回事。你需要一个欧洲人(指Ridley Scott)来点醒美国人,告诉他们洛杉矶的未来一定只能从废墟之中站起来,而且这个城市永远不可能与它自己的过往一刀两断。这就是欧洲人观点的美国故事。”

谁才是Cyberpunk之都

1993年刚刚创刊没多久的著名科技杂志《Wired》邀请 William Gibson 写了一篇新加坡游记,没有料到该文随后引发轩然大波:

“新加坡完全一丝不苟。你可以想像它就好像是用胶囊包住一个亚洲版的苏黎世,并且把它放在马来西亚的脚边那样;胶囊中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宇宙,里头的每一个人就好像活在类似迪士尼乐园之类的地方。只不过是个有死刑的迪士尼乐园。”他在文章中如此形容干净得令人害怕的新加坡。

新加坡政府对这篇专栏大为光火,不仅指名批评作者,随后还查禁了《Wired》杂志。

新加坡对 Gibson 来说干净得不像是真实世界(他另一次将新加坡樟宜机场比喻成一种不真实的VR体验)。真正的城市总是建立在新旧并陈的混乱秩序之中,比如LV旗舰店与庶民小吃摊紧邻的香港。

为什么 Ridley Scott《银翼杀手》中的未来洛杉矶长得更像香港的九龙城寨?为什么押井守《攻壳机动队》中的某未来日本城市其实在香港取景?为什么 William Gobson《神经唤术士》中的未来日本城市千叶城在书封上的形象却是香港的街景?

因为地球上没有第二个城市更符合 Cyberpunk 的命题。狭窄的土地上塞满来自四面八方的七百多万人。在21世界中国其他城市开始疯狂盖高楼之前,香港的城市景观早就填满了绝无仅有的高楼林立的惊人画面。

William Gibson 主张城市和网路一样是一种科技,也是人类之所以有别其他生物的关键,他说:“对我来说网路就像城市一样,是人类生存所在的必需”。《无间道》、《银翼杀手》和《骇客任务》(The Matrix )等等电影的经典场景都发生在屋顶,不是一件巧合。垂直城市本身就是一种“虚拟”,在没有土地的地方让你产生一种住在土地上的错觉,而人跟人真正可以交流互动的地方不再是真实土地,而是虚拟出来的天台。香港的大楼就是一种 Cyberspace,一种“数十亿使用者所想像的共同意识、所体验的日常生活”。

至于大楼跟大楼之间的夹缝,则被疯狂资本主义的贪婪代言人——广告看板给全面攻占。

《银翼杀手》满天摩天大楼和广告看板的场景,能参考的真实城市除了香港之外所剩无几(东京冒出张牙舞爪的摩天大楼的年代还要再晚几年)。《攻壳机动队》的美术设计竹内敦志也说广告信息泛滥是他们选中香港成为故事背景的原因。

于是满天信息瀑布流的画面让我们再度回到《神经唤术士》那句经典的开场白:

“港口上方的天空是电视收播频道的颜色。”

收容漫游者的基地

另外一本Cyberpunk经典之作《溃雪》(Snow Crash)的书名其实与《神经唤术士》那个雪花杂讯电视画面的开场白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 Neal Stephenson 解释“溃雪”一词指的是他的麦金塔电脑当机的画面,成堆的雪白杂讯有如雪崩一般泄流而下。

附带一提,《溃雪》的故事发生场景就在香港。

William Gibson 早年也发展过一个以香港为发生地的的电影剧本。William Gibson 从日本导演石井岳龙(原名石井聪互)手上得到了那本影响 Cyperpunk 深远的书:日本摄影师宫本隆司那本九龙城寨的摄影集。同样对九龙城寨著迷不已的两人一拍即合,随即准备合作在九龙城寨拍摄一部 Cyberpunk 电影。这个计划破局了,九龙城寨也被英国政府赶在回归之前拆除殆尽。后来,William Gibson 把自己对九龙城寨的热爱放在另外一本小说《阿伊朵》(Idoru )的宇宙中。

《银翼杀手》美术设计 Lawrence Paull 曾在受访时谈过《银翼杀手》如何借用九龙城寨的贫民区形象预测人类的未来:“你看看纽约或是香港的贫民区,那就是整个世界即将要变成的模样。”作为中国、英国、香港的三不管地带,九龙城寨就是最典型的无政府主义 Cyberpunk 世界。不问过去、没有将来,九龙城寨收容来自各地的犯罪份子、反叛者和流亡者,就像香港历史上曾经收容过的海盗(张保仔)、反叛者(Edward Snowden)和流亡者(包含一代宗师叶问在内的中国难民)。

香港因此不只是“建筑的新旧交叠”,也是五湖四海人物齐聚的“人的新旧交叠”。而2019年的震荡更让这座 Cyberpunk 之都成为21世纪“数位冷战”的交战区,让香港进一步走向过去、现在、未来层层重合的科幻节点。

“政府”在《神经唤术士》的无政府主义数位国度中是几乎完全不存在。但2019的世界并非如此。香港高院数月前才针对加密通讯软体 Telegram 和网路讨论区“连登”发布临时禁制令。但数位冷战的打带跑特色仍让反叛者享有一些实体世界没有的优势。香港抗争者的文宣仍继续透过 Telegram 和 Airdrop 流窜。2013年在香港揭露美国政府违法监听的菱镜计划的 Edward Snowden 这几天也祭出了类似的战术:他在 Twitter 发文怒批他的回忆录《永久纪录》(Permanent Record)简体中文版遭到审查删节,并宣布这几天将直接在网路公布中文完整版的全书档案对抗信息审查。

Snowden 书中有个充满《神经唤术士》既视感的段落:他回顾改变他人生的911事件当日,那天之后他下定决心从军,成为他日后为美国政府执行骇客任务的生涯起点。而他清楚记得的是当日抬头看见不太寻常的天际:

“天空是美丽的微软蓝”他用 William Gibson 的笔触回忆道。

今天香港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数位杂讯?是微软蓝,电视雪花杂讯,还是催泪弹的茫茫雾霭?我们是否还卡在2019年末日废土的 Cyberpunk 时间线里?什么时候香港才能脱离佛家所谓的中阴身,投生 2020 年的下一个轮回?

读者评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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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cyberpunk中对破旧的迷恋是一个很显著也很有趣的话题

  2. 这位作者的每篇文章都很棒

  3. 香港的霓虹灯街景真是太美了。
    坐在双层巴士二楼的头排,最能体验现代都市与烟火气息的交融,确实如文中所言,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香港更加赛博朋克的城市了。
    祝香港人早日平息,也希望暴徒不要将城市破坏得更糟糕。
    (当然某种意义上 破坏的越多,赛博朋克的气息约浓 哈哈哈)

  4. 多謝,真有趣。”有死刑的迪士尼樂園” ? 哈。

  5. 真好的文章!

  6. 讀起來非常有意思!
    只是有些錯別字誤植,例如⋯⋯ William Gobson《神經喚術士》中的「緯」來日本城市千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