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下旬,天气转凉,胡安焉已在北京度过了两个完整的夏季。
关于那两年的记忆,胡安焉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一个人,倒更像一个时薪30元人民币的送货机器,麻木地穿梭在附近几个小区,最忙的时候平均一天要送200多个快件,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这一天,胡安焉如往常般将载满货物的快递车停在居民楼下,上门送快件。等出来时发现,放在车顶的一箱当当网快件不见了。
他立刻去找小区里的其他快递员、保安和环卫工人打听,但没人看到事情的发生。等回到站点,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确定快件真的被偷了之后,他像被一列火车迎头撞翻在地,精神上再也爬不起来。
此前二十年间,胡安焉还当过加油工、美术编辑、保安、女装店主、小摊摊贩、自行车销售员......最长的坚持了一两年,最短的则是一两个月。
丢失的快件,是一间幼儿园订的书,总值一千多元人民币。最后与对方协商,胡安焉照著书单,将三十多斤的书逐个买齐了。那是他快递工作中最惨痛的经历,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就在几个月后,快递公司业务调整,他被毫无预兆地遣散了,仓促地结束了第19份工作。
此前二十年间,胡安焉还当过加油工、美术编辑、保安、女装店主、小摊摊贩、自行车销售员......最长的坚持了一两年,最短的则是一两个月。他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赚必需的钱,生活平静繁忙,但是他知道这平静和这繁忙之间深深忍抑着什么。胡安焉多数时候羞于为自己争取权益,不愿遵循虚伪的社会规则,也不想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当负面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他便选择“逃跑”。
疫情封控,打工暂停,胡安焉从北京移居成都,赋闲在家,有足够的时间去审视过往有限选择所指向的局促现实,打工和自由的对立,像铁栅栏一样困住他,左冲右突而不得出。他看到人们总在狭窄的独木桥上互相倾轧,他在被倾轧中变得急躁、冲动,那冲动就像一根钢缆崩断后疯狂的反弹,不顾一切地反噬身后的压力,发泄对世界的不满。
他将过往经历写下来,以胡安焉为笔名。在文言文里,“胡”是“为什么”的意思,“安”和“焉”均有反问含义,叠在一起,便是对“何以安心”的诘问。他在写作中找到了答案,也超越了那种对立,他越来越感觉到生活中许多平凡隽永的时刻,要比现实困扰的方方面面对人生更具决定意义。
文章在网上意外获得了公众关注,也获得编辑青睐。去年春天,胡安焉的首部非虚构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出版,新作《我比世界晚熟》和《生活在低处》也在今年接踵而至。
很多人被书名吸引来,细读后发现,这并不是一扇窥探底层的窗口,更不是一个快递小哥写作成名的励志故事。胡安焉用平实、质朴的语言,毫不遮掩地袒露心迹,他的倦怠、逃避,他被磨损。
胡安焉多数时候羞于为自己争取权益,不愿遵循虚伪的社会规则,也不想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当负面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他便选择“逃跑”。
今年8月,胡安焉从成都极端酷暑中推门走进来,套了件宽大的深色短袖,寸头,国字脸,眼睛小而亮。他依然没有习惯面对记者,面对外界好奇的目光,显得十分拘谨,一来便为将采访地点由他的家改至这间有些吵闹的咖啡厅而道歉,这是经历过度媒体曝光后与妻子商量出的折衷办法。
为照顾病重的母亲,胡安焉几乎从两本新书的宣传期隐身。母亲离开后,他与妻子去了几趟旅行,去了青城山、老君山,也沿着成都绕城绿道骑行,春天的风,浩荡,有力,他穿行其间,感受到自己正无限接近理想中的生活。
胡安焉曾有一个备忘录,记录了曾伤害过自己的人事,如今他全部删除了,因为他认识到,怀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不断的逃跑
胡安焉最后几份工作是在快递公司,其中就包括后来让他初次走进公众视野的《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
從2017年5月到2018年3月,胡安焉在德邦的貨運中轉站上了十個月夜班,負責倒包、打包等等,每天晚上七點上班,早上七點下班,每個月休息四天。
每晚被睡意折磨得走投无路时,他都会在心里赌咒:下班后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立即狠狠睡上一觉。可是等到早上下班后,睡意已经过去了,人又精神了起来。
“货运中转中心就像一个大埠头,我们在一米高的水泥工作台上干活,这台子我们叫它分拣场。分拣场有八到十个足球场那么大,上面盖着巨型的铁皮顶棚,四周是编了号的一个个装卸货口,一排排货车屁股朝工作台停靠着,打开车厢门装卸货物。”那些忙碌不休的夜晚,在胡安焉的记忆里被具象化了:充斥着延绵不绝的隆隆响声,低沉而浑厚,好像从远处传来的雷鸣,那是上百辆叉车碾轧地面时发出的声音;累得汗流浃背,每晚能喝掉三升的水;干了几个月,体重掉了十几斤。
睡眠是这份工作最磨人的部分,“每次到了淩晨四五点,我都困得不行,只要让我躺下,五秒内就可以睡着;即使不躺下,我也已经摇摇欲坠,经常眼前一黑就要失去知觉,可是随即又惊醒过来,重新撑起身体,那副模样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目光是迷离的,意识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么。”每晚被睡意折磨得走投无路时,他都会在心里赌咒:下班后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立即狠狠睡上一觉。可是等到早上下班后,睡意已经过去了,人又精神了起来。
后来由于私人原因,胡安焉辞职北上,入职顺丰,改做快递员。送快递不用上夜班,收入也更高,但却要和客户打交道,以及应付主管提出的各类“优化服务”要求。比如派件时要主动向客户提出帮忙把垃圾带走,又比如每次送出快件后,要请客户帮忙打个五星好评。
站点的墙上贴着一张统计表,每天都会更新各快递员得到的好评数,排名靠后的会在开会时被揪出来,罚做俯卧撑。
胡安焉内心十分抵触这种制度,认为它本末倒置,太伤害人的尊严,但同时他又没有挣脱钳制的勇气,终日陷于焦灼不已的泥沼之中,既惊惧排名靠后遭受惩罚,面对客户又难以开口,只能在每天下班后,给那些对他特别客气、热情的年轻客户发短信求好评。
结果可想而知,跟其他很多份工作一样,这份快递员的工作同样没能长久。他作出了与以往相似的选择,以下意识地逃跑取代协商,躲避一切可能发生的冲突和复杂的人际关系。
他终日陷于焦灼不已的泥沼之中,既惊惧排名靠后遭受惩罚,面对客户又难以开口,只能在每天下班后,给那些对他特别客气、热情的年轻客户发短信求好评。
这种进退维谷的处境,让他想起中专刚毕业那年到酒店做服务生,当时他们要轮流上“两头班”,即早上上四个小时,晚上再上四个小时。大家都不喜欢这种两头班,因为这意味着要花费双倍的交通时间和费用。有一天,一个上“两头班”同事因家里有事跟胡安焉换“普通班”,他出于好意不想斤斤计较,便说不必再换回来了,“两头班”和“普通班”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这不是真心话,这么说只是不想令同事心里不安。但几天后,同事又来找他换班,直截了当地说:“反正你觉得『两头班』 和『普通班』没什么区别,那我们再换一次吧,我不想上『两头班』”。胡安焉怔住,不懂该如何拒绝,很快事情传开,更多同事来找他换班。
将胡安焉前后三本自传性作品连起来读,会发现那其实袒露了一个始终对社会规则无所适从的人,一个自卑、敏感的人,始终找不到排解之法,只能不断地以更换环境的方式归零重来。他一以贯之的困惑与迷茫,实则关乎生存与自由,规训与逃离。他在人人疲于奔命追求更加稳妥可控的生活时,忽然跳出来问:一个人,能否靠着逃避度过一生?
短暂的停顿间,对面的胡安焉抬起头,目光里残留着迷惘,但对于自我的剖析却有着相反的犀利透彻:“实际上我从没在自己身上发现过什么过人的才华,无论方方面面我都只是中等之资。我的智力中等,体魄也中等,从小到大无论学什么,我都不是学得最快的,但也不是学得最慢的。而且,我没有那种坚持己见、克服自身落后和不足、去证明别人对我的看法是错的的动力,也不是一个好胜心强的人,甚至经常自暴自弃,对我来说,放弃总比坚持容易,所有困难都能克服我。”
在北京送快递的最后那段日子,胡安焉经常在下午一两点就送完了所有快件,坐到附近一个地下美食广场的员工就餐区打发时间,打量逛街的人流和店铺里的售货员,看不同的送餐员跑过来跑过去,或坐在那里聊天、打盹儿、刷视频。他尝试揣测他们的生活——和他一样,暂时地北漂,用所有时间来挣钱,以支撑这种暂时的漂泊,其间艰辛可想而知。那么是什么在他们生活的另一面吸引他们,令他们甘愿为此付出?
“我没有那种坚持己见、克服自身落后和不足、去证明别人对我的看法是错的的动力,也不是一个好胜心强的人,甚至经常自暴自弃,对我来说,放弃总比坚持容易,所有困难都能克服我。”
这么多年,在不断的逃跑中,胡安焉也一直在回答这个问题。
分水岭
在很多人看来,《我在北京送快递》的出版为胡安焉的人生带来了转折。但他自己知道,那道分水岭出现得更早——2009年他从勾心斗角的生意场落败。这也是促成他走向写作的最初契机。
当时他凑了4万元人民币作为启动资金,与合伙人在广西南宁老城区中心的一家商场里经营着两个女装门店,每层有将近170个铺位,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店和店之间有依存关系,比如换零钱,或者上厕所时帮忙照看一下;但同时,又要互相提防,互相算计。
“小商场不像品牌代理,有一定的规则,你不能侵权。大家卖的都是散货,那种竞争是混乱、丑陋的。谁家款式好卖,只要能找到货源,别家也会跟风卖。”在那种环境下,店主们对自家的爆款都藏着掖着,虚与委蛇地掩盖,连客人问价的时候,都是用计算器按出来而不能直接说,生怕被别人听去。
同时间,中伤、抹黑和流言在本就逼仄、压抑的小商场内不断蔓延。“很多时候,他们卖的是仿货,但是他们自称是正版,然后说我卖的是假的,我唯一的回击手段就是靠便宜跑量,加快周转速度。他们会造谣,你看他那么便宜,是从殡仪馆进的死人的衣服。”
胡安焉刚至而立之年,还没有建立起“自我”的世界,非常在意外界的评价。他每天两点一线来往于住处和商场之间,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日子过得单调、闭塞。一进商场,便不辨昼夜。
那时的胡安焉刚至而立之年,还没有建立起“自我”的世界,非常在意外界的评价。他每天两点一线来往于住处和商场之间,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日子过得单调、闭塞。一进商场,便不辨昼夜,时间成为只停留在手表指针上的模糊概念。时间久了,整个人被干耗得疲惫不堪。胡安焉说那种累不是搬货的累,而是感觉脱离了生活、脱离了社会,活在一种抽象的痛苦里。
“疯女人”的出现,像是一个隐喻,也最终推动了胡安焉决心作出改变。
“这个女人有精神问题,这点不仅是我知道,周围所有店主都知道。他们私底下都叫她『疯婆』,假如她走进了谁的店,其他人就一脸坏笑地看热闹。”那是她第一次走进胡安焉的店,她看起来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脚步迟迟疑疑,但又竭力保持镇静,像一只夜晚出来觅食的啮齿类动物,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促使她立刻逃跑,逃回到自己安全但暗无天日的洞穴里。
那个女人穿了一条短裙,想试穿牛仔短裤,胡安焉点头同意了。不料她没进试衣间,而是撩起短裙,直接把短裤往腿上套。或许因为对试穿的第一条短裤不满意,她又拿起第二条短裤继续往上套。“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往腿上套第三条短裤了。当时我已经无法思考,我难过得像窒息一样。但出于本能,我伸手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那徒劳的尝试。她立即抬头看向我,她的表情不是生气,也不是疑惑,而是一副混杂了惊恐和乞求的哭相。”胡安焉从没在成年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他马上松开手,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也湿了,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仿佛从那眼神里看到了自己。
多年以后,胡安焉逐渐理解了那一刻的百感交集。他的难过,不仅仅是同情,也许还因为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样的:幼稚、不可理喻、有点神经质。他们都是边缘的,被排斥、被围观,也在异样的凝视里感到惊慌、恐惧、委屈。“只不过我还有力气遮掩,她却只能就这么袒露出来。”
没过多久,胡安焉与合伙人拆伙,离开了商场。而期待他能够凭藉这盘生意改善经济的女友,也选择听从父母的安排出国读书,与他分道扬镳。
那一年春节,他独自坐在麦当劳里百感交集地用完晚餐,步行走向返乡的火车站,雨雾似有若无,他把伞落在了麦当劳,却没有察觉。他感到万念具灰。
他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摇摇晃晃地凝视往事的牵绊,凝视自己的疲乏扭曲。写作于那时垮掉的他而言,像最后一根稻草,他带着逃避心理将现实、幽暗的一切敲碎,重建起纯粹的精神世界。
回到出生地广州的几天后,胡安焉作出了一个疯狂的、根本不像他的决定——在几乎没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带了本新华书店买的国道地图册,就骑上父亲的一辆二十四寸破单车,从广州出发了,历时25天、骑行约两千七百公里抵达了北京。
不难想像,这趟骑行充满磨砺与伤痛。他扛过了烈日下中暑、膝盖不可逆的损伤,以及在盘山公路突遇事故,连人带车摔进了一米多深的排水沟里。
没想过中途结束旅行回头吗?没有。他不假思索地摇头,“受伤就是我想要的,这样才爽。”
他憎恨在南宁经商的日子,憎恨那种生活状态,也憎恨自己投入的一切,所以他要选择以自我伤害的方式去报复这种憎恨,去宣泄这种憎恨。
他走在一个个完全陌生、全无瓜葛的城市,打量那些陌生的街道,想像居住在里面的人每天过的日子,以及生活在他们眼中是一种什么样子。他站在一间餐厅外,隔着玻璃看了他们一会儿,感觉就像在观赏水族箱,内心感到非常宁静。
从北京回广州的火车,胡安焉只买到了站票,挤在车厢连接部。火车穿梭于一个又一个隧道,他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摇摇晃晃地凝视往事的牵绊,凝视自己的疲乏扭曲。写作于那时垮掉的他而言,像最后一根稻草,他带着逃避心理将现实、幽暗的一切敲碎,重建起纯粹的精神世界。
“对于今天的我来说,写作就像是一种自我精神的建设,或者说最终指向虚无的领悟。它解决不了生活中的实际困难,但可以帮助我超越生活、超越自身——因为写作,我同时投入在生活之中,又抽离于生活之外。”
下一刻,火车又短暂地钻出了隧道,他透过有些污渍的窗,看见天空的云霞正在向西流逝,拖出长长的、激动的流苏。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何以安心”的答案呼之欲出。
伟大的失意
2020年4月,《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一文在豆瓣爆火,完全出乎胡安焉意料。他在那篇文章获得的关注和评论,是他过往近十年在文学论坛创作小说所无法想像的。
少数人批评这本书缺少文学性,但在普照看来,正是这种看似不修边幅的平铺直叙,凸显出了社会真实、残酷的一面。它像一面镜,或许每一个打工人都能从中照映出一部分自我。
那段时间,手机只要打开,就一直有消息提醒,响个不停,评论不断刷屏。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评论,一条条地看,“一开始很懵,但还是高兴的。滑动页面的时候,手都会微微发抖,这种亢奋的状态持续了一周多。”
闻风而至的出版社很多,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市场近年对于“素人写作”的青睐,并建议胡安焉将个人打工经历扩写,集结成书,这当中就包括后来负责出版《我在北京送快递》的浦睿文化责编普照。“在现在这样一个网购时代,在快递跟我们的日常生活联系如此紧密的时代,市面上还没有一本写快递员亲身经历的书,甚至连写这个行业的纪实作品都没有。”少数人批评这本书缺少文学性,但在普照看来,正是这种看似不修边幅的平铺直叙,凸显出了社会真实、残酷的一面。它像一面镜,或许每一个打工人都能从中照映出一部分自我。
不过,胡安焉没有过多地沉溺于作品意外获得市场成功的喜悦里,他甚至不认为自己拥有写作的天赋,“不仅文学基础差,写作也不是十分有悟性。”他将三本书的热卖归因为经历本身,人们抱着对快递员或其他职业的某种猎奇心而来。但胡安焉并无意代表某一群体发声,“我只是深入自己、面对自己、诚实地表达自己,这个过程可能触动别人,但这是一种被动的触动。”
而他真正想写的是具有艺术性的纯文学,也在不断尝试这样的创作。他不讳言最初促使他写作的念头里掺杂了些逃避的心态,但这并不影响他真正热爱写作,因为写作于他而言非常个人、纯粹,是他生活的另外部分,属于自由的那部分。尽管他写的并不算多,对于纯文学的尝试也颇多坎坷。
胡安焉对美国作家卡佛说过的一句话记忆深刻:作家要有为普通的事物,比如为落日或一只旧鞋子感到惊讶的禀赋。这正是他的瓶颈所在,“我是一个很简练的人,没什么丰富的、细腻的感受,当我在写小说的时候,我很难把这些内容不断地细化。”他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写的这些都是废话吧,这些内容没有人感兴趣吧。胡安焉知道,那是潜意识里的自卑作祟,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有力地去表达自己的生命感受。
一种幼稚的患得患失,一度滞碍了他的写作。同样的心态,其实也贯穿了他的成长过程,至今也没能完全摆脱。
胡安焉虽然出生在广州,但父母都不是本地人,在广州没有任何亲戚,属于移民家庭。胡安焉的母亲在“文革”期间曾因家人受过影响,因而内心有很深的孤独和不安,非常依赖意识形态上的安全感,后来在上山下乡时认识了在海南当兵的胡安焉父亲,两人组建家庭。胡安焉父亲一辈子在体制内工作,对市场经济完全陌生,不会打牌、打球,跟同事没有私交,每天最大的消遣是逛城中村、看《动物世界》,“他到去世都没学会说广东话,整天像个孤魂野鬼,孤孤零零的。”
在个人职业发展方面,父母对胡安焉只有一个要求——社会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反正社会不会让一个勤劳的人饿死。他们对社会环境变化的惶恐,导致他们愈发施加对子女的道德约束。
在个人职业发展方面,父母对胡安焉只有一个要求——社会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反正社会不会让一个勤劳的人饿死。“我看到其他同学的父母会为他们的人生规划作指引,为他们规避可能的风险,但我的父母不会这样做,他们也不懂这些。他们从不会鼓励我出人头地,或者发财,他们只要我做一个安分守己、遵纪守法的人。”他们对社会环境变化的惶恐,导致他们愈发施加对子女的道德约束,“我妈不断地对我说,要自律,要克制自己的欲望。”
近乎理想主义的塑造一直在胡安焉身上发挥作用,在年少最迷惘的那些年,胡安焉曾将自己性格负面的部分,比如缺乏安全感、服从性强、不会反思,而且在个人利益上容易放弃且不敢抗争,以至对人生规划的毫无概念等,迁怒于父母教育理念的“脱离现实”。
逐渐地,他觉得这样的迁怒并不公道。父母只是在自己的时代被灌输了很多理念,于是他们也按照那些理念来塑造他,“他们当时的经历造成了他们的局限,他们也是时代的受害者。”
胡安焉记得当年在上海,有次和文学论坛的两个朋友聚会。在餐厅里,他们各朗读了一篇自己喜欢的作品。那天他读了维吉尼亚·吴尔芙收录在《普通读者》里的一篇短文——《皮尔金顿夫人回忆录》的读后感。
皮尔金顿夫人是18世纪英国的一位没落贵族,她受过教育,但没能继承遗产,被丈夫抛弃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靠写作为生。她是伯爵的曾孙女,却和底层的仆役生活在一起,最后因拖欠房租被送进监狱。但吴尔芙却这么写道:无论是在她游荡的日子里,这种游荡是一种家常便饭,还是在她失意的岁月里,那些失意都很伟大。
反过来想,或许正是因为父母被困在时代的局限里,对子女前途采取“无为”态度,才让他拥有了一个宽松的自由空间,没有被什么既定的目标所捆绑、所鞭策。他固然经历了诸多曲折,吃了些苦头,但那些曲折也最终牵引着他走向今日的胡安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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