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节,王洋依旧送出了丰厚的红包,几乎掏空自己的积蓄——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失业了。
李松远本是程序员里的偶像派,留一头摇滚明星般的长发。现在他剪去了长发,脸部浮肿,穿着件领口松垮的衬衣——像个刻板印象里的程序员。被老板欠薪的他,在等待被裁和跳槽间摇摆。
在中国大陆,互联网是唯一一个号称工资涨幅跑过房价的行业。但2018年冬天开始,业内接连爆出裁员消息,波及范围之广,众多互联网巨头也难逃一劫。以前裁员,“遭殃”的多是非核心岗位,这次却连核心工种——程序员也被广泛裁员。尽管互联网公司试图用“正常的人员优化”来降低关注,依然无法阻挡汹涌的舆论。
当中国经济下行、贸易战如火如荼之际,占比中国GDP近33%的数字经济,也步入了调整节点。但是,在资本蜜罐、人口红利和低门槛应用创新里浸泡、成长的中国互联网产业,能走好这一步么?
割韭菜、封闭式开发与赛马机制
李松远进入区块链行业,是想割一波“韭菜”。
割韭菜原本形容炒股亏本的人离场后,又有新生力量加入股市,像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近几年,这个概念被频繁用于互联网领域。比如,区块链就是割韭菜的主要领域。继AR/VR、共享经济、人工智能等引发热潮后,区块链成为又一个全民狂欢级的风口。司法、医疗、教育、扶贫……几乎所有产业都想搭上区块链的快车。区块链概念股连续涨停,尽管,背后的公司并没有相关备案项目在列。据市场研究公司IDC预测,区块链市场2018-2022年的复合增长率为78.3%——这种增速在中国任何一个传统行业几乎都不可能。
基于区块链概念的比特币,更是一度成为一夜暴富的代名词,2017年时最高值在2万美元左右,相比8年前暴涨300万倍。“韭菜们”纷纷入场,“养肥”了李笑来这样的“割韭菜大师”——他曾在一段被曝光的音频中承认自己炒作比特币,指圈中多位大佬是“骗子”,还把他的散户追随者称为“傻x”。
李松远想要的,便是从这疯狂生长的行业中分一杯羹。他2017年底辞去在一线城市还不错的程序员工作,投身杭州一家新成立的区块链公司。李松远的同事大多和他一样,从百度、阿里等巨头跳槽至此,期待获取丰厚的经济回报。
办公地点在老板租的一套民房中。这在行业中叫封闭式开发(详见996工作制),团队成员的工作与生活全部在一起。每天的工作从下午两点开始, 李松远从卧室走到客厅,就着外卖敲代码,直到半夜三点。几乎与世隔绝,也没有个人空间,只有越来越走形的身材。
大部分时间,这家公司处于放养状态。运营超过半年,还没找到产品落地方向。管理也相当随性,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甚至有员工离职了一周其他同事还不知情。团队曾接下一份外部的开发需求,好不容易做出来后,对方却改口不要了,公司也没有要求任何索赔。
但至少那时区块链业务还在风口上,同事之间思维碰撞丰富,李松远充满希望。
在网课公司做安卓开发的王洋则在物色跳槽机会。他所在的知识付费行业也曾是风口之一,竞争者众多。王洋认为,这家由刚毕业的大学生创办的公司并不重视技术水平,只求产品快速迭代——这是互联网公司应对激烈竞争的常用手法,一些公司甚至会在没有任何实质性改进的情况下,频繁发布产品更新信息,以保持曝光率。公司每年都会以实习的名义,低价招来大批学生,王洋叫他们“铁头娃”——脑袋空空,十分听话,只懂干活。
周围的一切都令王洋感到疲倦,他期待去“腾讯那样有活力、能提升技能的公司”。况且当时互联网行业情况较好,跳槽还是程序员实现快速涨薪的方式之一。一位上海猎头告诉端传媒,他曾帮助一位程序员在两年内跳槽6次,使后者的月薪从两万(人民币)涨到四万。
互联网是中国数一数二的高薪行业。中国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显示,2017年,互联网行业年平均薪水突破13万元,连续两年超过金融业成为各行业薪资榜首。从2010年起,互联网行业每年的薪资涨幅都在10%左右。
当然,大公司也不省心。因无法解决户口问题,叶天阳从北京的腾讯来到总部在家乡武汉的斗鱼。斗鱼是中国最知名的弹幕直播平台之一,2018年收获腾讯6.3亿美金融资。和腾讯一样,斗鱼也采用赛马机制,即通过内部竞争的方式开发产品。互联网公司认为这能保持企业活力,鼓励创新,微信和王者荣耀(游戏)等现象级产品,就是赛马机制的产物。
但叶天阳认为这会产生严重内耗。他曾参与公司新业务板块的赛马,发现各个团队的创意都差不多,彼此还会互挖墙脚,只能如同防敌人一般防着同事。“还没上市,就已经在内部消耗完了。”叶天阳说。而最终胜出的产品,上线后反响也并不如预期——市场上同类产品太多,赢得了内部不代表赢得了市场。
此外,互联网行业颇为自豪的扁平化架构在实践中也是漏洞百出。虽然叶天阳与CEO只相差两层,却并未达成快速沟通的效果,内部架构分得有点乱,一个很小的技术问题,往往要建好几个群才能找到有效的对接人。行事也不透明,时不时出现人事空降兵,叶天阳有时也不理解公司的做法。
不过,当整个行业处在高速发展时期,上述问题都可以掩在地毯下,假装忘记。
最疯狂的时候,只要会做ppt,就能让投资人掏钱
危机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李松远发现刚入公司时混乱但朝气蓬勃的状态逐渐消失,CEO先是严格整顿了一次纪律,后来强硬地直接降低他几千元的工资,年终奖也变得遥遥无期,“现在是困难时期。”老板向李松远解释。
10月,虚拟货币市场中流通量最大的稳定币USDT价格罕见暴跌13%,本就争议不断的比特币也接连跌破保底位,到12月,比特币跌破3200美元,同比跌幅83%。李松远后来得知,同一时期,公司外接业务被撤销,投资人也不愿继续投资了。
陷落的不仅仅是虚拟货币领域。2018年6月1日至7月12日的42天内,中国108家P2P平台相继爆雷,媒体报导称7万亿(人民币)资产和近千万投资者卷入风波。12月,破产流言不断的共享单车巨头ofo,陷入押金挤兑风波,超过900万人线上排队要求退还押金,总金额近10亿(人民币)。像是历史重演,此前,AI、VR等互联网风口,都出现过崩塌式的行业大洗牌。
“与其说爆雷,不如说是调整,泡沫挤兑,处于一个转型阵痛期。”互联网观察者万涛语气平静,他90年代进入中国互联网行业,一路见证其发展。
万涛用共享单车举例,它的本质是传统的公共自行车业务,但互联网巨头看中其发展移动支付的潜力,投入大量资本——在中国使用共享单车需绑定手机支付,成为扩展移动支付市场的绝佳载体。摩拜、ofo两大共享单车巨头背后,曾分别站着腾讯和阿里,以及中国实力最雄厚的财务投资人和战略同盟者。鼎盛时期,摩拜与ofo估值均超10亿美元。
但资本入局也导致了盲目投放。在ofo鼎盛的2017年,该公司曾放话要投放2000万辆自行车,并进入20个国家的200个城市,这个数字接近中国自行车协会当时估计的市场上的所有共享单车投放总量。
“共享单车本身的业务量并没有这么高、没办法支撑它对资金的需求,所以竞争激烈程度更高,泡沫破碎得相对会更快。”万涛说。
不过,乘着风口的资本很难做出明智决定。在互联网创业和投资最疯狂的2014年和2015年,曾流行一个流行的段子:只要会做ppt,就能让投资人掏钱。彼时,总理李克强鼓励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正在全国上下掀起热浪。据IT桔子统计,2015年风险投资数量为8430件,相比2014年增长近100%,总投资金额达5850亿人民币,是上一年的一倍。
政策宣导也是制造泡沫的重要推手。区块链火热时,工信部、国务院发布国家级指导意见,地方政府亦则出台扶持政策。比如,广州每年投入2亿扶持区块链产业;苏州则发布政策吸引区块链企业和人才落户;连佛山市下辖的南海区,都出台了详尽的扶持政策,包括给予“区块链+”金融科技企业30万元(人民币)落户奖励、每个应用示范项目最高支持300万元等。
除了投资过度、产能过剩和盲目重复竞争之外,从业者、投资人自身的局限,中国抄袭成本低,不正当竞争频发等因素,都引发了泡沫的产生。甚至,泡沫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重点关注新科技项目的投资人厉伟曾对《经济参考报》表示,新技术发展的前期,需要一定泡沫点燃市场热情,“如果一眼看到底,谁还愿意来投入人力、财力。”
但发生在2018年的泡沫破灭,与前几次有所不同,它没有仅限于细分行业内,而是像炮弹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引爆了整个互联网生态。上海一位互联网行业猎头告诉端传媒,这次裁员大小公司都有涉及,进行得非常突然,许多公司连年终奖都停发。
2019年初,京东展开末位淘汰10%的高管。4月,美团启动三年来首次大规模裁员,目前裁员人数已达千人左右,部分岗位的人员离职后暂不做补招。再往前数,网易严选裁员比例在30%-40%左右;知乎商业化团队裁员比例超过20%;斗鱼裁掉了整个海外团队,波及约70人,其他非技术岗成员也被裁……
更多中小公司的裁员甚至无法进入媒体视野。王洋的公司首先开除了一批“铁头娃”,然后是隔一周就叫几个人去会议室,“一看就懂了。”王洋说。
流言四起,人们在匿名爆料平台散布真真假假的裁员信息,上周刚招进来、第二周就要求退出的故事比比皆是。被裁员工在网上声讨公司待遇不公——上一个冬天业内比拼谁家年会更豪华的场景,仿若从未出现过。
当“资本+流量”的模式走不下去时
大规模裁员的爆发,和中国互联网产业发展模式中的痼疾不无关系。
多数中国互联网公司,走的是“资本+流量”的模式——即互联网企业与资本联手,用强大的补贴和效率,亏本获取用户,并消耗其它对手,保证自己获得最多的流量。但多年“厮杀”下来,行业已开发了几乎所有能开发的用户,覆盖到所有能想到的用户需求。
2015年成立的社交电商拼多多被视为一次“奇袭”,它在电商产业相当发达、巨头割据的格局下进入市场,逆向而行——当其他平台争相吸引大牌入驻之际,主打超低价格的非品牌产品——比如12.9元10包还包邮的卷纸,或是299元的智能手机,并在多重渠道投放了铺天盖地的洗脑式广告。
2018年年底,拼多多年度GMV(电商成交金额)达到4716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234%,年活跃用户达4.18亿,超越京东成为中国第二大电商,仅次于淘宝。不过,拼多多也因频繁发生的货品质量问题被诟病为售假平台。
市场把拼多多的胜利归结为“五环外的胜利”,认为它抓住了互联网非常用人群,率先去下沉市场获客(下沉市场,一般指从一二线城市拓展到三、四线城市乃至农村用户的需求)。对这些人来说,价格低廉依旧是决定性因素。
但高速增长背后,是拼多多的巨额亏损和暴增的获客成本。其财报显示,非美国通用会计准则下,该公司2018年经营亏损21亿元人民币。一大主要因素,来自销售和营销费用同比增加900%——达134亿。粗暴概括就是,这家公司在2018年用了前一年九倍的投入来保持曝光、提供补贴、维系和获取客户。另一家也是瞄准下沉人群的信息app趣头条,2018年第三季度的销售及营销开支同比增加120.46%,在该季度依旧亏损10.33亿,同比增长9290.9%。
这是中国互联网企业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残酷事实——流量红利早已开发殆尽——连农村用户都不好获取了。
于是,当中国经济进入下行周期,工业产能大量过剩、对外出口显著下降、中小企业倒闭、资本外逃、失业人数快速增加时,资本也随之降温,互联网行业失去了重要的资金来源。据IT桔子互联网获投创业项目数据,2018年创业公司新增融资共7131起,比去年同比下降23%;获投的人民币年度总额出现2013年以来首次下滑。
当砸钱快速抢占市场的办法难以维系时,中国互联网产业还有别的增长动力么?
与中国的高端制造业类似,中国互联网企业长久处于应用创新阶段,基础创新薄弱。因为早期中国互联网最基础的硬件设备、通讯技术,都建立在他国技术上;编程语言、操作系统等底层工具,也依附于国外已开发好的产品。体现之一便是腾讯、阿里等巨头,都是从消费、社交等应用领域起家。而被中国舆论寄予厚望、终于要在基础创新上有所突破的华为,其首个操作系统最早也要今年秋天才能面世。
在快速变现流量的时代,新奇的功能、强大的补贴,都能立马吸引用户,在这个语境里,技术发挥的作用并没有那么关键。与之相对,技术创新的研发时间长、投入大、回报周期慢。比如微软开发Vista就耗费了五年半,据techjourney估计,光研发人员的工资,就在100亿美元左右——这种投入显然并不符合浮躁的中国资本的要求。此外,中国也缺乏能支持底层技术发展的环境,比如知识产权保护完善度、人才储备等“软件”。
“其实AI、区块链等热潮是有需求,符合未来发展的。只是它的应用到实践,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万涛谈到亲身经历,“区块链我是11年就开始关注,我们做安全的对这个技术有强烈的兴趣,甚至是信仰用区块链解决数字的信任问题,认为必须要把底层技术做好。”万涛说,“但最后占据主流的不是我们,全是炒币的。”
另一方面,互联网产品领域基本已产生各自的巨头,资本不论是砸钱给红海中的小公司,或是直接投资巨头,产生的效果都很小。中国互联网巨头具有极强的延展性,像一个巨型八爪鱼,把触角伸向每一个行业,并将关注度、资本、人才等一系列资源,源源不断吸纳进自身。以腾讯为例,其业务范围涵盖社交、金融、娱乐、信息、工具等七大领域。每个领域下又对具体行业进行了细分,比如“工具”就包括了应用平台、浏览器、手机管家、地图、邮箱、股票软件等10个领域。这种布局,极大压榨了各类有创新活力的小公司的生存空间,他们中的多数只能在巨头的阴影下吃些残羹冷炙,或自生自灭。
巨头还会运用近乎垄断的市场地位和技术储备,打击小公司的技术。2017年以息科技的CEO曾声讨阿里,称其以合作为借口,盗取了该公司的皮肤测试技术方案用于自己的产品。此事以阿里承认抄袭了功能说明和口播文案,永久下线相关产品功能告终。
在资本降温、整个互联网产业面临增长困境时,削减疯狂扩张时期不计成本招来的人员、调整能力不足的技术人员,成为不可避免的第一步——未来路或许迷茫,至少先轻装上阵。
尾声
王洋1月被通知裁员时还很高兴,当晚叫上几个兄弟喝了几杯,他觉得互联网不愁找工作。但很快,他发现工作不那么好找了,开放的岗位明显变少,不但要求经验丰富,给出的薪水更不如以往,“好像整个行业都没钱了。”王洋说。
李松远的公司想了十几个拯救业务的方式,甚至一度打算用区块链建色情网站,以吸引一波用户撑起公司运营。但这个不合规的想法很快被抛弃,如今,公司仍在寻找业务方向,等待区块链新的一波风口.....
叶天阳观察到,斗鱼开始将大部分资源放到游戏直播主业上,裁去与主业不相符的部门和频道,强化会员体系,增加盈利能力。现在斗鱼正在准备IPO,希望进一步巩固自己在电子竞技行业的地位,吸引更多观众并提高他们的打赏意愿,争取盈利空间。
不过王洋发现了另一个去处。一些做实体经济的公司陆续开始招聘互联网相关岗位,架势颇像互联网行业发展的早期——需求的职位多,薪资高。“那些是真有钱的。”王洋说,他打算去碰碰运气。
应受访者要求,王洋、李松远、叶天阳为化名。
楼下那位,同为广告人,真的也深感这个行业也变得吃力
前半篇还是比较基础的科普,后半篇对行业的一些分析振聋发聩
我也算裁员潮中普通的一员。2019年1月独自在台北过年,突然接到事业部CEO电话,告知所在的事业部要裁员70%,我在其中。紧接着春节假期后,二月上班第一天办了离职,领了相当于三个月的工资的补偿金。接下来就是长达四个多月的求职之旅。
我的工作文案策划,已在上海工作三年多,第一次发觉上海的工作不好找,市面上的公司要么只想用junior的薪资招senior,要么是只想招刚毕业大学生先顶替。面试过程中,当然有聊的非常愉快的,只是最后都只是泥牛入海,没有后续的联系。
在上海的生活,全靠着我个人不多的积蓄+三个月的薪水,一直苦苦撑着。近一两个月,女朋友所在的国内某知名药厂的上海实验室,也陆续出现工资偶有无法及时发放,社保无法按时缴纳的情况出现。
写这条评论的同时,我入职了上海某广告公司第九天。客户总监,对我而言,一个全新的岗位和行业。希望可以顺利一些。
互联网只是开始,实体经济也不行了。但无论互联网行业怎么落寞,工资相对其他行业仍然是高的。
我就是靠区块链一夜暴富的人
看到最后一段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