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公是捕鳗人:鳗仔王的双面人生

「原來阿公的補鰻不是『沒用』,是沒人懂。」
2025年2月23日,宜兰,阿公穿上青蛙装下海示范捕鳗。摄:陈焯煇/端传媒

东北季风下的大福村

壮围的冬天,是有味道的。

海风吹过来的时候,不只是冷,它还带著一种咸咸的、湿湿的味道,像是海水在耳边讲悄悄话。风吹过防风林、竹围、锌铁屋顶,天空常常灰蒙蒙的,偶尔飘著细细的毛毛雨,海边变得很静,只有风呼呼地叫。我们家——我、阿公、阿妈、还有妈妈,住在壮围乡的一个小村落,叫做大福村,那里的人不是种田,就是养鱼虾,我们家三个世代都不曾离开过这里。

大福村不大,从滨海公路走过防风岭,就能听见海声。村子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养殖池,田间和池间小路总是弯弯曲曲,两侧是低矮的砖房,像是一种默契的风景。早晨是养殖人家最忙碌的时候,水车打转、饲料袋咕咕作响,空气里混著沼气与盐水味,一种只有这里才闻得到的“海边的土味”。

我们家就住在村尾的地方,出门没几步就是鱼塭,再往南延伸,跨过两三个村庄,就是兰阳溪出海口。冬天的傍晚,正当养虾户打包饲料、村里人渐渐归来、鸡只纷纷回到鸡舍的时候,阿公就拎著他那支旧的小电池,用电火布缠著一只灯泡,戴上头灯,接著骑他那台“风声比引擎大声”的机车,出门了。那是他工作下半场的开始,一天的嘈杂逐渐安静,也是他开启捕鳗工作最重要的时候。

2025年2月19日,宜兰,捕鳗人在海边工作。摄:陈焯煇/端传媒

小乌龟里的鳗苗夜

我家在冬天会变成海边的一部份。

宜兰的冬天,加上东北季风的吹拂,每年立冬一过,壮围的风就像改了个性似的,开始变硬、变湿,也变得不讲理。海口总是暗得很快,连星星都不太亮。但就是在这样的时节,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跟别人不一样。我不是待在家看卡通的那种小孩,我在海边捡钱——准确来说,是在帮阿公抓鳗苗。

每年从11月开始到隔年2月底,是兰阳溪出海口最热闹的季节。黑夜里,海水随著潮汐涨落,带来成千上万条细细透明的鳗鱼苗。牠们随著黑潮从远方游来,从太平洋一路漂到台湾东岸。捕鳗人会穿上防水的青蛙装,手持特制的弓形网,在出海口或沿海沙滩等候,趁著海水退潮的瞬间,一网一网拉起鳗苗,靠经验、靠手感,也靠一点点运气。

在壮围,捕鳗苗是一种冬天限定的临时渔业,也是许多家庭重要的收入来源。鳗苗虽然小小一尾,但价格最高时堪比黄金,故享有“海上白金”的美誉,主要透过外销日本作为鳗鱼饭食材,十分抢手。对于地方的工人、农民、甚至临时失业的人来说,捕鳗苗是一种可以快速换到现金的方式,一夜捕捞得好,可能抵得上平常一个月的工资。因此,冬夜壮围的海口,总有许多人们在寒风中守著潮水,也守著家计的一线希望。

夜晚的海口很冷,风里全是咸味和海沙味,头发总会被吹黏在脸上,船只捕鱼的灯光串起,就像是一条围住太平洋的珍珠项链,微微映照著远方的龟山岛。我很常在等待阿公上岸的时候发呆,阿妈则会跟其他与丈夫同行的阿婆或捕鳗者闲聊,顺便探听大家的战绩。

2025年5月4日,宜兰,阿公站在家中阳台。摄:陈焯煇/端传媒

我们在海边搭了一个用帆布跟水管做的小帐棚,风一吹会发出啪啪声。我们都叫它“小乌龟”,因为它弯著背,样子就像一只趴在泥滩上的乌龟,背壳里装著我们的冬夜生活,也是我们遮风避雨的庇护所,一躲就能躲一整晚的寒风。

小乌龟里有塑胶凳、暖暖包、阿比仔(编按:泛指药酒“保力达B”。在农村、沿海渔村,很多做工的人会把保力达当成“日常补品”,累了、冷了,就小口喝一点暖身,补充能量),和一盏等阿公上岸才能打开的旧灯泡,不是为了省钱,而是要把得来不易的电源全数留给鳗苗。

最痛苦的,莫过于在清晨离开冬天的温暖被窝;有时,我会在半梦半醒间听见那辆机车发动“啪啪啪”的声音,混在清晨第一只鸡啼的空档里。窗户透进微微的光,我知道,阿公抓完鳗苗回来了。动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青蛙装早早褪下垂挂在墙壁边,等待贩仔开著小吉普车来我们家,一到就按喇叭,比我的闹钟还准时。他们动作比阿公更快,塑胶桶打开、鳗苗秤重、现金放下,贩仔仔细挑拣鳗苗确认数量,再搭配阿妈不时的讨价还价,早晨的一阵喧闹中银货两讫,快速完成交易。

我那时不太懂什么是“走私”,只知道这些赚来的钱,可以让晚餐加菜、可以活络家庭气氛,让阿公短暂笑一下。阿公常说:“我什么都不会,抓鳗仔尔尔(台语,指“只会抓鳗鱼而已”)。”但我知道,他不是在抓鱼,他是在把日子一点一点捡回来。

阿公与作者的儿时合照。图:作者提供

鳗苗情报员

小学的周末,别人是在写功课,我是在学怎么挑鱼苗。

阿公那时才六十几岁吧,皮肤被冬天的盐风吹得粗粗的,脸上永远都是干裂和一道道小小的泥巴纹。海上作业时的他不爱讲话,动作却快得惊人。海风冻到骨头,我穿著厚重的外套还直打哆嗦,阿公只套一件青蛙装,一样可以俐落地把弓形网从水里拉起来。我和阿妈通常待在小乌龟里等阿公上岸。每当他拉著一大张网从海水里走回来,脚下黏满湿泥,我们就会赶紧行动。

阿妈要戴老花眼镜才能挑,但我不用,小孩子的眼睛利,我的任务是当他的眼睛,我得在网子一拉上岸时,负责打开那盏用电池绑著的灯,聚光在他刚倒出来的那堆湿答答的沙子与鸡毛里,有时还夹杂著沙蚯、塑胶丝,甚至是一堆谁也说不出名字的海边小生物——找那些闪闪发亮、像玻璃丝一样的小家伙。鳗苗在光底下几乎透明,但会一闪一闪的,那是钱在闪,我懂的。

情况好的时候,鳗苗大出,我们根本来不及多话,挑完一批,阿公就又要赶著下海。抓鳗苗的“翻桌率”愈高,代表抓得多、卖得快、赚得多。那时候的我,不懂行情,只知道抓得多,阿公阿妈总会眉开眼笑的,开心回家吃著热呼呼的“蛋酒”庆祝;那是用红糖、米酒和蛋煮出来的,材料简单,就像阿公阿妈一样,朴实而自然。

“抓鳗仔不是用眼睛看,要知道浪势跟手感。”阿公边说边扛起那重得不像话的弓形网;一次,我坚持亲自下海抓一把,费了好大功夫才撑起网子,一落下的隔天肩膀就印上一道瘀青⋯⋯。隐隐作痛的肌肉记忆让我又不禁打了冷颤。恰好一尾晶莹剔透的小鳗苗就在阿公拉开网子的瞬间,在泥沙之间钻出来,我赶紧用指腹捏起鳗苗,倒入桶子里,深怕指甲掐伤了苗,变成“白身”(编按:晶莹的鳗鱼苗,如果受伤死亡,躯干则会由透明转为白色,并渐渐失去活动力)就大事不妙了。

小乌龟只有在挑拣鳗苗时是明亮的,望著桶子里游动的白金,那一刻,我忽然懂了,阿公不是在抓鳗苗,他在跟远道而来的黑潮脉动打交道。

2025年2月19日,宜兰,捕鳗人在海边淘选网中鱼苗。摄:陈焯煇/端传媒

可能是年纪小比较不会遭起疑心,夜晚天气好时,我也会到别人的小乌龟里去看看,假装去串门,其实是帮阿公“探敌情”。别人抓得多不多?用的是哪种网?站在哪个位置?我回来会小声报告:“他们没什么啦,抓的量差不多喔!”阿公听了有点不以为意,但会默默点点头,隐约透漏一种“只有他能精准掌握鳗潮游来的黄金位置”的傲气。

只有一件事我真的怕:上厕所。

晚上海边很黑,真的很黑。狗会叫,人也陌生。全是叔叔伯伯、烟味、营火味,我这个小女生几乎是唯一的“异类”。想上厕所得走到没有灯的防风岭后面,用雨鞋的鞋尖简单挖个洞,尿完就地掩埋,就怕被看见、怕有人靠近。下雨天更惨,裤子会湿掉,屁股凉到像坐冰块,也因为如此,望著那些能够无所顾忌地在海边畅饮的捕鳗人们,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有时天气太差,阿公阿妈会改开车去海边。到海边,如果待在小乌龟,在海边守著漫漫长夜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折磨了。有时候我累了,那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庇护所,可以默默爬进车子睡觉。但我记得,每回醒来时,我已躺在家中阿公的床边,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那张脸——皱纹像干裂的河床,皮肤黑得像被木炭刷过,眼下浮著淡淡的黑青,像海水退潮后还残留的湿意。

在乡下,大多数人没能受到太好的教育,年纪轻轻就得出外工作。阿公本业是个工人,白天做板模,冬天晚上接著加班补鳗,工期衔接之间还耕田种菜,工程交替时再耕田种菜;阿妈则是典型的女工,随著大时代经历过加工出口的黄金时期,做过成衣,也做过家庭代工,最后在家附近的白虾加工厂做夜班。而大福村可以说是个不夜城,不管是鳗苗还是虾子,那都是晚上的事。两夫妻就这样慢慢养家,一代过一代,也从没听他们喊过累。那时候我还小,但我心里早就知道:这样的日子,不是谁都撑得住的。

阿公年青时的照片。图:作者提供

鳗仔王的双面人生

外面的人不知道,补鳗苗这件事,是“抓来补洞”的行业。

真正入冬之后,海风把意念吹得消沉,吹得田里人家钱包也干。这时候就会出现一群人——他们会无声无息地冒出,有些骑来的机车没车牌、也不戴安全帽、双眼无光。他们不是来看海耍浪漫,是来补洞的:补经济的洞、日子的洞、债务的洞。有些是赌徒,有些是刚被工地开除的,也有些是毒虫,揹著弓形网时脚步虚浮,仿佛渔具是沉重的枷锁,大家只是在夹缝中求生存。这样的一群人,冬天就在海口成为临时同事。

阿公就在这样的圈子里。

但他跟他们又不一样。平日里,他基本上不烟不酒也不赌,唯独冬天,偶尔喝一两口阿比仔暖身,或抽几根交际烟,但一定抽得不多,因为白天我会打开机车座盖检查,从零钱和加油站发票堆里翻出烟盒,然后丢掉。

以前,他很少对外提起自己是捕鳗的。如果问他做什么的,他会搔头腼腆的说:“没啦!以前做板模工,现在半退休种菜兼当清道夫,种菜兼做自行车步道的清道夫啦!”他觉得抓鳗苗不是一份“正经工作”,感觉补鳗的都是混混、没出息的,他不想让人以为他也是,刻板印象里的那样。

但海边的事,海知道。

他在那一圈人里有个名号,叫“鳗仔王”。不管别人多早去、站在哪个点、用多贵的装备,最后最满的那一网,通常是阿公的。他的动作稳、眼力准、出手快,一拉网就像表演一样。鳗苗的出现总是一阵一阵的,论谁也抓不准,苗况不好的时候,才是我们的团圆日。晚饭餐桌上,阿公会突然说起:“欸,最近新来的谁谁谁跑来跟我请教哪个点位最好抓苗,早就跟他说过了,要看技术啦!”他描述的眼神发亮、嘴角带笑,仿佛一夜回到那片风声混著盐味的海口,站在浪边的是他年轻时那个板模工、养鱼人、补鳗王。

2025年5月4日,宜兰,阿公与他种的兰花。摄:陈焯煇/端传媒

我后来才明白,阿公的世界有两个版本:一个是外面世界里那个过度谦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的“老灰仔”;另一个是海口里最准、最快、最会抓鳗苗的“鳗仔王”。现在他七十几岁了,每到冬天还坚持要下海。我们都怕他跌倒、受寒,但他总说:“不去不行,让人抢了我的点,看笑话啦。”他不是怕少抓一点,他是怕少了人记得他曾经是谁。

补鳗不是一份工作,那是他的舞台。

小时候的我只知道抓鳗苗可以换到钱;进入青春期后,我一度讨厌海边的风味,觉得全身都黏上了“矮人一截”的味道。我刻意远离那些吱吱作响的帆布与破风帐棚。但有时夜里还是会梦见小乌龟帐棚里那盏昏黄的灯泡,一闪一闪,像阿公眼里的光。

是一直到大学,我才重新理解那一切。

那时我考上了政治大学民族学系,有一次在“民族学”的必修课堂上,教授谈到传统技术的知识系统与地方文化,那一瞬间,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阿公拉网时的背影。我第一次有种强烈的直觉——原来阿公的补鳗不是“没用”,是没人懂。

我开始搜集鳗苗相关的资料、做田野笔记,重新回到壮围海口看了好几个冬夜的鳗苗灯。我写了一篇研究报告,那是我第一次用文字说出:我阿公是鳗仔王,他懂海、懂潮、懂风向,他的知识没写在书本里,但却是活生生的“地方专业”。

后来我鼓起勇气写信给韩玉山教授,提到我从补鳗人的田野出发,想继续深耕人与海之间的关系。在他的鼓励下,一步步走进了更深的海,而我越往知识的世界里走,就越发觉:那片海边泥滩,那些被人轻看的补鳗人,才是这条研究路最初也最深的根。

阿公与太太的旧照片。图:作者提供

风知道,海知道,我也知道

后来我念了渔业科学研究所。

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志向,也不打算当学者,只是越走越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只是放在记忆里。研究鳗苗的过程里,我一头栽进法规、海洋政策、走私网络、栖地变迁;但最让我著迷的,还是那些夜晚帐棚里的微光。研究所的身份让我有些自由,我开始办活动,练习写计划,推动海边文化的在地导览。最让我骄傲的是,我终于说服阿公,让他来当讲师。

一开始他很抗拒,“讲什么啦?我又不是老师。”但我拿著麦克风塞给他,“你只要讲你怎么抓的就好。”第一次的他站在海风里,我帮他拿著小蜜蜂,声音一开始很小,还会讲一半偷笑。但一群小孩围著他听,还有人问他:“抓鳗苗是不是很厉害才做得到?”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讲起来了,讲潮汐怎么看、讲网目的大小、讲哪一年遇过大出⋯⋯他像在讲一段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传说。

讲完那天,有人鼓掌,我看著穿青蛙装的他满身大汗,但眼里装得全是满足和成就感。那之后他每年冬天都等我,“什么时候还有活动?要记得揪我喔。”那片海边,终于不是他觉得丢脸的地方,而是他的舞台。

2025年2月23日,宜兰,阿公穿上青蛙装下海示范捕鳗。摄:陈焯煇/端传媒

我后来毕业了,没有留在学术界,辗转去了巴黎,又路续到加拿大、阿布达比,流转于这个偌大的世界接案当自由口译,最后回来台湾,决定落脚航空业,每日往返台北和宜兰之间的通勤职员。上班后的日子变得规律而安稳,但每逢冬天,我知道那是属于我们的季节,我还是很期待利用周末时间,朋友也好、以前的同学也好,甚至是座位旁的同事也好,我喜欢邀请大家去壮围看鳗苗捕捞——除了对家乡独特的使命感,还有因为我知道阿公还在等那个麦克风。这是属于我生命的流,像鳗鱼一样在淡水与海水之间洄游,我总喜欢回到宜兰,跟大家说说这里的风土滋味。

有一次,我终于带他去了台北的日本料理店。他抓了一辈子的鳗鱼,却从来没吃过一口正式的“鳗鱼饭”。那天我们坐在吧台,他望著师傅刷酱、炙烤,一脸好奇又有点感慨。“喔~这就是日本人要的喔?”“对啊阿公,你的鳗鱼,最后就是这样上桌的。”

他咬了一口,说:“哇~甜甜的喔,还不错耶。”

我笑了。抓了五十年多年鳗苗的手,终于握住了那道料理的筷子。我想,那一刻他应该有那么一点点懂,自己其实不是什么“没本事”的人。他做的,是世界另一端也会吃下去、会感动的事。

海知道,风知道。我也知道。

评论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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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這文章的寫得很好,非常有溫度,很溫暖

  2. 請大家留意阿公雙手。

  3. 看到后面确实是想吃鳗鱼饭了( T . T )